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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江72拐

2023-04-20蒋晚艳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怒江国道表哥

蒋晚艳

沿214 国道,从盐田赴芒康县城。

与国道平行着一条江不成河、河不成溪的水带,水时而涓涓细流,时而红沙滚滚,薄纸般浅的水面时不时地拱一团或扁一块,像人体长了肿瘤。江不成江,地不是地,不宽的表面很长的距离,远看,像舞蹈演员手中挥舞的飘带。偌大的原野,一排走进高原后难得一见的像白杨的树,把视野可及的地方相隔成一道沧桑的绿、斑斓的绿色后,红色土块立的立、躺的躺,千奇百怪,如人生百态。农作物离得很远,眼前一片模糊的绿。红的白的民房稀稀落落地立在干涸的河道边或宽阔的原野中,看似着落自然,却让人感觉落寞,就像寒冬披了件流浪汉的棉被。路不平,小索的车开得跌跌撞撞,所经之地的不少桥没几座四平八稳,还有倒了一截的,来往车辆不得不绕着半圆从旁边借道过。漫长的路程从一片山谷走进另一片山谷,由一处高坡爬到另一处高坡,前后左右的山,如秃顶的中年男,稀稀疏疏的植被艰难地绿着。

一切都是沧桑的模样,只有各民房屋顶恣意飘扬的五星红旗,在卖力地演示温暖,宣扬着时代的希望和脉搏。

忽然,心事如阳光下的山,牛皮癣般一时亮一时暗,一会儿阴一会儿晴。

进入芒康县城,214 国道和318 国道相融,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刚刚经历的来时的路像翻过的日历,唰地从心里掉落。到所住酒店把行李安顿好,洗了个舒适的澡,时间显示下午18 时,太阳却旺盛如广州正午,我和友在芒康主街道和广场一个劲地摆拍。

“你看!你看!”晚餐桌上,友回看手机照,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蹦到我脸上了。

友是极为含蓄之人,能让她如此一惊一乍的绝对不是平常事。我凑过头,原来,我在芒康广场的照片,身后的政府大楼顶层以藏、汉双语写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标语正中,五星红旗在碧蓝的天空迎风飘扬,阳光正珍珠般铺洒下来……

我是爱国的,但这种爱国爱党标语,还真让我的眼眶唰地湿了,不是煽情,那种复杂的情绪,无法言喻。

临走买单,饭店藏族大姐硬要塞给我一个迷你版热水瓶,我果断拒绝。

这年代,讹诈层出不穷,出门在外,少惹为妙。

然而,我使劲推,大姐费力塞。

小索在旁边笑得双肩一颤一颤:“姐,她是要送我们奶茶喝,不要钱的。这里风大,晚上冷,喝热奶茶暖和,住得近,喝完把热水瓶送来就是。”

哎呀!

我尴尬得眉头皱,大姐还是微微笑。

第二天一早,小索说318 国道美女和野兽共存,美丽的很美丽,艰险的更艰险。小索的总结像广告:“国道318,没有最震撼,只有更震撼!”

这使我心跳,也让我期待。

从海拔3850 米的芒康到左贡,上邦达过怒江72拐,经八宿停在海拔3850 米的然乌湖,中间的业拉山口海拔4600 米,大范围的金字塔地形包围着无数个小金字塔,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翻越高山,穿行峡谷,一路和江水同呼啸,与悬崖共心跳。每一段都荡气回肠,真正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相对而言,芒康到左贡的路段中规中矩,高山内的原野,感觉不到身处高原,地平,坡度也缓和,沿途都是水泥路,白墙红瓦的村舍都飘着国旗,一路有“不忘初心”“听党的话”“精准扶贫·坚决脱贫”“世界水泥看中国,中国水泥看海螺”等标语。左贡境内随处可见厦门帮扶的电站、楼盘。再看红色标语,已没有第一次在芒康县城见到“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时的那种激动,但温暖一直在内心控制不住地翻滚。

出左贡,路变窄了,车又开始多起来,还经常有坑洼,路上时不时出现牦牛。牛有的在路边,有的在路中间,车子开近也不理不睬,慢悠悠地,屁股一扭一扭。推开窗拿出手机对着拍照,牛还仰着头,扇扇尾巴,瞪瞪眼,眼睫毛吧嗒几下,像配合着摆pose。

好想做一头这样的牛,在高原上,在大山里,在这曲曲折折的深谷,优哉游哉地妖娆。

一路沿着澜沧江和玉曲河前进,四周的山依旧如秃顶的中年人,风子弹一样穿过车顶,深谷的江河很平缓,水流听起来像轻缓的二胡。路上的骑行逐渐多起来,有骑摩托的、踩单车的,还有徒步的。老天很任性,刚刚阳光灿烂,没一会儿就昏天黑地,以为要下雨,又唰地明亮起来。过邦达草原,小雨如冰粒从天而倒,草原啪啦啪啦地响。

“那边发生车祸了?”我惊叫。

一辆惨不忍睹的白色小车停在我们即将前行的U 字形路口。

“姐姐,那是模型,模型。”小索呼地挡住我的视野,“那只是模型,你如果怕,别看。”

有这样的模型,证明就有這样的事情发生过,或者,时时刻刻都有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在芸芸众生里,在来来往往的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里。

小索一句“扎西德勒”,我们便一起上了车,沿路,处处像穿越电影里的黑洞,旋风疯子般撕扯,风口的五彩经幡七零八落。

过左贡,快到八宿,小索忽然把车开到路边一空地,说叫我们下车,他到后面接个人。

不对,这深山高原的,万一他把我们放下不管怎么办?

“姐姐,刚刚我看到路边有个妇女在叫车,我们车上人刚好够,我不能载她,但想了想,她背着重东西,就几百米远,也许她只是这个村的,我倒回去很快,帮帮她无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就由他吧,反正前面有部队的车,谅他也不敢毁约。

十分钟不到,小索回来了,车上下来一个藏族妇女。妇女就是附近村民,临走,一直向我们双手合十“扎西德勒”。

我感觉很骄傲,好像自己做了好事一样。嘻嘻,间接帮人,也温暖。

“路上遇到人叫车,只要车上有位,每个司机都会停,都会顺路带,这是藏族的规矩,也是所有进藏车辆必须懂得的规矩。谁都有困难的时候,我的表哥,如果不是大家帮助的话,他去年就在这一带走了……”小索说。

原来,小索的表哥是资深导游,开旅游公司,也经常带车。去年八月送客人到拉萨回香格里拉的途中,在318 国道左贡路段,忽然感觉心脏不适。跟着表哥学跑车的小索吓坏了,幸好有路过的骑行者和武警士兵,简单救治后,顺利回到云南家中。“虽然,我的表哥最后还是走了,但那是病,没办法的事,如果不是路边人帮忙,我表哥的灵魂都回不了家乡。”

才明白小索一路的欲言又止,才懂得如此年轻的小索为何肩挑如此的重担。小索说,他家不缺钱,父亲做生意,家里搞民宿,每年的松茸和冬虫夏草收入都不低,但是,旅游公司是表哥一手创建的,他是表哥亲自带出来的,他得守住表哥的业。

车内忽然安静下来,风一阵呜咽,瞬间,大雨倾盆。

人生,无论苦也好乐也好,谁都不能停下来,非往前走不可。

山越来越陡,路越来越弯,没一会儿,到达怒江72 拐。

十多公里长的怒江72 拐,百度上有的内容我这里就不多写了,站在观景台上,只见灰黑的群山间一个个弯道触手可及,却拐来拐去要花个十来米或几十米。近看72 拐,像公园的垂直过山车,远看,如一条盘旋在山间的大蟒蛇,再远看,又如空中腾云驾雾的巨龙。整体俯瞰,就是一张大型心电图,巍巍群山是体魄,苍茫大地为肉身,奔腾不息的江水为血液,斑斑点点的绿色像肌肤。怒江72 拐,看得人“怦怦”地心跳。

雨水开关般忽然停了,风继续吹,脸冰凉,内心却滚烫滚烫。

毫不谦虚地说,72 拐的每一步、每一拐都在演绎“荡气回肠”。

忽然想起山底过检查站,路牌是“天路72 拐”。

对,天路,72 拐就是天路。

第72 拐在八宿县。其实,318 国道的这一段,几乎都是拐的,顺着江水拐,沿着山崖拐,在高山拐,在深谷也拐,反正没有最拐,只有更拐,拐来拐去的,路上随时有不可控因素,说滇藏路惊艳,川藏路惊险,这里是惊艳和惊险二合一。小索说:“真有朋友游西藏想自驾,出发前一定要做足准备工作,比如车子质量要过硬、底盘要过高,要有伴,最好三辆车以上。”

沿72 拐下坡到三分之一左右,在山脊间的下凹坡面,经过几个小村落,绿地见缝插针地绿,地里的青稞正黄,这微妙的彩色,给空荡荡的高原增加了些许活力。经过72 个回头拐,走20 多公里的下坡路就到了怒江。车辆在怒江峡谷中穿行,耳际轰隆轰隆地响,江两岸全是垂直90°的悬崖,悬崖光秃秃的,不要说草,连土都没有,全是石头。怒江像从石山中间强行劈开,滚滚江水如春运的民工,是挤着过的。

世外桃源听起来很美,然而,如果没有路,这里的人们一辈子也走不出大山。

外面进不来,里面出不去,喊天天不应、叫地叫不灵的是劫难,是噩梦。

“有了路,进来车,还带来那么多旅游的人,所以,西藏人民非常感谢共产党,感谢国家。”汉语不标准的小索说这话丝毫不做作,“高原修路不容易,泥石流是分分钟的事,维修保养路更是持久战。中国武警驻守在318 国道各路段,发现路况不对就及时现场维修,堵车也是常有的事,有时一堵几小时,也有半天一天的,看道路损坏的程度。”

江水越来越急,路越来越窄,轰隆轰隆的怒江大桥边,碎石沿路都是,一块巨石滚落在岸和路的边沿,好在不影响过车。进入八宿境内的一个小村,武警警车呼啦呼啦地擦肩而过,长长的车队,看着就让人肃然起敬。车多,车子前行得慢,小索说平时这地方几乎都堵车的,算我们好彩。

八宿县城就是一条江和一条道,从头看到尾的路边有两所学校,路过,正是中午的放学时间,学校门口站满了人,大都是长老接孙辈。我黯然,也淡然,留守老人和儿童,终究是全国的大环境。

出了县城没二十公里,传说中的高原堵,来了。

其实路上有过几次小堵,大多也是十分钟半小时,就是某处坏了,武警给打个补丁,所以沿路虽然很多豆腐块,也还算顺利。可是,这次堵车,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过了,车子一动不动。卖佛珠、手链、冬虫夏草的小贩骑着摩托呼呼赶来,没多久,堵车路段就成了流动商场。

车轮山一样沉默,我和友走下车,顺着车队往前走。

堵车队伍中有不少搭伙结伴自驾游的,锅碗瓢盆应有尽有,还有人带着宠物狗。车队最前面,有两位武警戰士,直挺挺地立在路中间,黝黑的脸露着冷峻的笑容。

“请问大概还要堵多长时间?”我问。

“前面塌方厉害,白天有车被卡住了,为了安全,得补好才能过,时间还不确定。”兵哥哥说得很实诚,还不停说抱歉,好像山路塌方是他的错。

见我们聊天,又陆续来了好几个人,其中有两个骑行的,一个来自广东中山的中年男,一个是江苏苏州的年轻小伙,都经过十天半月的高原跋涉才到此。佩服他们的勇气,又疑惑他们的方式。我忍不住问,他们说先把摩托托运到云南、四川等始发地,自己坐飞机来,到了始发地才开始骑摩托。

眼看天快黑了,车子还没前行的痕迹,聊天的个把小时,发现兵哥哥一直笔挺笔挺的。

“这样很累吧?”我唐突地问。

“刚开始累,现在习惯了。”他冷峻地答。

“你们是哪里人?来西藏多久了?”

“俺四川,他湖南,我们都是第二年。”兵哥哥用四川话有条不紊地回答我,同时也指了指旁边的战友。

我忽然觉得好尴尬,感觉自己不像话,便不再发问,就陪着他们,树桩一样站着。

晚上八点,兵哥哥终于挥动红旗、吹声口哨,腮帮子鼓鼓一字:“过!”

幽深的山谷,蜿蜒曲折的318 国道,浩浩荡荡的车队像一条舞动的火龙,和天上的星星一起,照亮了整个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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