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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懂父亲

2023-04-20韦云海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4期
关键词:河池班车巴马

韦云海

在家里,我們兄妹四人,我排行老二。大哥当兵复员不久,就成家了,侄子出生几年之后,大哥从大家庭里分出去了,我这个老二就成了父亲的主要助手。

1978年,中考改革,凭分数我考上了当时的重点高中——都安高中,父亲自然就把我当宝贝儿一样全力支持。

父亲也是当过兵的人,身材并不高大,他只是一个卫生兵,但是蹬自行车却十分熟练而快捷,每个周日下午,父亲送我到都安高中大门之后,他会小心谨慎地递给我一个麦乳精瓶子,瓶子里塞满了黄豆炒鱼仔,或者炒油渣,一打开瓶盖,喷出来香喷喷的味道,让人觉得跟山珍海味一样诱人,打饭时在五分钱的素菜上撒一点伴有鱼仔或者油渣的黄豆,奢侈感特强。

我知道,鱼仔是父亲在地苏河边捞来的,油渣是他当业余兽医赚到的猪肉边料,虽然都是肥肉,但是炸干后会有一股浓香味,这是父亲给我的优待。父亲还答应给我每周两块钱的生活费,有时还多给了五毛钱,但每一次都叮嘱我省点用,吃饱就行。

父亲的床头有很多古书,除了《本草纲目》,大多都是算命的书,有一本黄色封面的《万法归宗》,父亲说,这种书还是少看,书上有正有邪,邪术绝不能学。他讲《封神榜》的故事,比如申公豹为什么赢不了姜子牙,因为他学的都是邪术,伤天害理,最后的下场非常惨。父亲一直告诫我学会行善,学会做人,他居然用《三国志·蜀志》中的那句“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来告诫我,我明白父亲的用意。

1981年夏天,我参加高考之后,分数上了中专录取线,可是没有被录取。我去报名当兵,可是体重不满 90 斤,又被刷下来了。我说去本地中学补习算了,我不想让父亲每个周日都蹬着自行车送我去县城。父亲有点犹豫,他说再想办法。一个月之后,父亲对我说:“海啊,你还是去都安高中插班吧!那里的条件好,老师的水平又高,只要努力考上一所大学,出来能够吃‘皇粮,我就不用费心了。”

插班期间,我很少回老家,一是不想让父亲太麻烦,每周日都蹬着自行车送我到学校;二是周末的时候可以在图书馆借书来看,自从高二起,我偷偷地借了同学的《三国演义》《西游记》和《水浒传》来看,对课外书非常钟爱;三是周末不回去,多一点时间复习。父亲每个月都来看我,从原来的每周给我两元钱到每个月给我十块钱。

1982 年 7 月,高考如期而至。高考前的一天下午,父亲意外地出现在学校门口,班主任通知我去学校门口。我纳闷起来:这个月的伙食费,他已经给我了呀!

父亲见了我,悄悄地递给我一块手表,说:“考试时能够掌握时间,答题就有底了。”我问父亲:“从哪里弄到的手表?”因为去年高考,我没有手表,匆忙答题,吃过亏了的。父亲微笑着说:“拿去。你别管了,好好考试吧。”

高考分数还没有出来,我们就像瞎子摸象一样填报志愿,我只填河池师专中文专业。父亲说:“只要能够上大学,哪个学校都行。”

八月底的一天,我正在田里跟着母亲插秧,大队干部送来了通知,一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到手,我被河池师专录取了!我心里高兴,父亲更高兴。他问我:“听说毕业了要当老师,你平时都不大说话,那怎么教书呢?”我说:“先读吧,出来了再说。”父亲说:“行,车到山前必有路。”入学前,父亲不让我下地干活了,连河边捞鱼也不让掺和,我除了办理入学手续,其他的时间都是空闲,我一下子变成了闲人,只好看父亲那些古书,消遣时间。

等到九月份开学这一天,父亲一大早就准备了一盘炒得香喷喷的糯米饭,还有几个烤了的红薯,让我在路上吃。他蹬着自行车送我到县城的汽车站,又买了两个肉包子给我,送我上车之后,他就站在车站的大门口,望着我坐的班车出站,慢慢远去。我的心悬在半空,眼眶热了起来,“离别”的感觉越发强烈。我发现父亲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不停地招手。

就在昨天晚上,父亲跟我叨叨很多大道理,就像别人常说的婆婆妈妈。一家人聚餐,父亲喝了一小杯土酒,这是父亲第一次喝酒。父亲说:“今晚,我破戒了,破戒了——不过,我高兴,太高兴了,我们家终于有了一个大学生了。”他对着弟弟妹妹说:“你们两个今后也要好好读书,也要考上大学,那我们家的大学生就更多了,呵呵!”父亲说了很多话,最清楚的一句,就是“做人要有志气、有骨气、有勇气,有了这些,你什么困难都会解决的”。

我乘坐了都安县至宜山县(今河池市宜州区)的班车,从早上 7 点多到下午 4 点多,班车一直在颠簸的砂路上行驶,车窗外飞满了灰尘,倘若车窗没有关好,灰尘便从车窗吹进车里,很多人会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露出两只无奈的眼睛。那时的班车非常的老旧,上坡的时候只能挂一挡,慢腾腾地,像一个老太太在走路,几乎是挪动前进。在车站,父亲买了两个包子塞给了我,我说:“先不吃了吧,因为我怕晕车,吃得太饱会吐出来,那就等于白吃,纯属浪费。”我把两个包子放到塑料袋里。中午过了三刻,我们到了一个渡口,司机说中午在渡口用餐,我下了车,跟着大伙去找吃的。我没有吃包子或者红薯,我想留到学校当晚餐。不过,午餐如果在小炒店吃快餐要花三块钱,我只在路边店吃了一碗米粉,里面带了几丁碎肉。过了半个多小时,司机吃好了,朝着大伙吆喝一声:“上车啦!”大家都急忙挤上车,班车启动,继续沿着蜿蜒的砂路爬行。

傍晚时分,班车到站了,我一路连跑带问,终于在宜山县建设街上找到了河池师范专科学校。

在河池师专的三年求学历程中,父亲不像在县城读书那样,经常能够蹬着自行车来学校看我,我也没有写过信给父亲,也许是我想省掉八分钱的邮票吧。父亲跟我唯一的联系,就是每个月寄来的那张汇款单,金额都是十元,那是父亲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是我的生活费。学校每个月有 21 元生活费,加上困难补助 3 元,我再也不会为零花钱发愁了。除了购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之外,我会买一些喜欢的书籍,到宜山的老街看几场武打片。我经常去图书馆借书,大多阅读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还有一些中外名著。我也喜欢看录像,特别是两角钱就能够看一个半小时的武侠大片,心里觉得值。

第一个假期,我回到家之后,父亲问我:“你适应学校的环境了吗?”我说:“还行。”他问:“你有没有跟同学闹什么矛盾?”我答道:“没有。”他又问:“你还需要我帮你做什么?”我说:“不用。”

父亲看着我,他知道我很少讲话,问一句答一句,从不多说,他是想从我的脸上看出我说的是否真实。直到确认我没有撒谎后,才笑了笑说:“你已经长大了,应该有主意了,懂得什么事该干,什么事不该干,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怎么样与人相处,怎么样与人为善。当老师,必须学很多的知识,必须具备更多的技能,一句话,就是要拥有一桶水,才能给学生一滴水。”父亲的话很深奥,也很直白,让我想了很久。

我一直记住父亲的话,按照一个好老师的标准去训练自己,比如为学好普通话,我买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除了专心听课,课余时间还主动向几个同学请教。在几次晚会上,为了完成一两首歌的演唱,我往往用更多的时间来训练,反复琢磨,纠正口音,最后那本词典被我翻得连封面都烂了。小试牛刀后,获得了同学们的认可,我信心倍增,接着去学弹吉他,加入学校的武术队,参加宜山首届业余歌手大赛,跟一些同学练习时髦的交谊舞,假期回家继续阅读父亲的那些古书——还有写作。那时是偷偷地写,不敢示人,偷偷地投稿,希望退稿的时候没有人知晓。

1985年7月15日,是我离开河池师专、前往巴马县工作的日子。

当班车把我们送到巴马民族师范学校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巴马民师的校车,专门来宜山接巴马籍和去巴马民师工作的毕业生的,我觉得十分的荣幸。

当天下午,办理了报到手续,我和同班同学覃波高兴地在宿舍里玩起音乐。覃波拉着小提琴,我弹着吉他,嘴里还哼着歌。之后,覃波用小提琴独奏一曲《梁祝》,我抱着吉他弹唱一首时髦的《朋友》,两个人沉浸在梦一般的世界里,慢慢地陶醉。

那一夜,我们俩睡在招待室(其实是一间办公室改装的,放了两张床),可是,我的心情激动不已,脑子里一直想着父亲,我非常希望把自己来巴马民师任教的消息告诉父亲,我想让父亲高兴。那一夜,我就像一个天真的孩童不停地幻想,在床上翻来覆去。我想,如果父亲知道我来巴马民师当了老师,应该比当年我考上大学时更加惊喜,更加振奋,弄不好他又喝上一杯土酒,甚至是两杯,然后竖起大拇指夸我……一幕幕画面闪过脑海,我极度兴奋,丝毫没有睡意,美轮美奂的愿景不停在心中铺展开来。

第二天,我到财务室领了半个月的工资,急忙收拾行装,步行去巴马汽车站,搭上巴马到都安的班车,带着满满的喜悦回都安老家去。有工作了,还领了半个月的工资,这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啊。

我跑到地苏的市场买了两斤肉,高高兴兴地赶回家了。进门的第一眼,我看见了母亲,问父亲去哪了?母亲说他在河坝下。我放下肉,告诉母亲:“肉是我用自己的工资买的。”母亲说:“钱要省着用,弟妹读书也花钱的。”我说:“没什么,加菜吧。”

随后,我一溜烟向河坝跑去,那是我熟悉的河坝,小时候跟着父亲捞鱼仔的地方——终于,我远远地看见了父亲捞鱼虾的身影,那身影虽然矮小、苍老,却一直是我眼里的一道厚重的风景线。

我急忙走过去,并没有跟父亲先打招呼,我想给父亲一个惊喜。

父亲正好回到坝头,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开始慢条斯理地抽烟。父亲一生唯一的嗜好就是抽烟,我想,父亲的脑子里思考的不仅仅是我们几兄妹的前程,而且还要思考他生命中所面临的各种难题。

“爸,我回来了——”我走到父亲的身后,突然大声地叫起来。

“呵呵,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转过脸,似乎不很惊奇地看着我,继续叨叨,“你终于毕业了……”

“爸,我分配到巴马师范教书。”

“哦?不回都安了?”

“学校安排我参加统一分配,不回都安。”

“哦——”父亲吐了烟雾,丝毫没有要表扬我的意思,连头都不转一下,我觉得纳闷了,父亲应该高兴呀!可是,我从父亲说话的语气上找不到他高兴的信息。我开始忐忑不安。

“爸,您希望我回都安工作?”

“不是,不是的。我觉得你有选择的权利。”

“嗯嗯。”

“你堂哥读过巴马师范。我想,那个学校应该不错,不过,你在那里教书可不是很轻松呀!”父亲开始分析,“你读了河池师专就三年,你教得了师范的学生吗?你都学会了哪些本领了?你能教好他们吗?”父亲问得很认真。我不敢吱声,沉默片刻,这个问题我压根儿没有想过,确实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父亲又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我,笑了笑说:“没事!还是那句老话,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人只要有志气,勤奋努力,什么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然后,父亲又给我讲一个故事,说以前,地苏街上曾有一个清华大学的毕业生,虽然学历高,可是工作却找不到,最后只能务农,每天跟七节的扁担打交道,太可惜了。父亲还说了一个代课教师的故事,其实那个代课老师只是高小毕业,但是却当了高中的老师,等等。

我聽得入神,父亲懂的真多!

夜晚,父亲的话语在我脑海里打转,让我一直想不透。我教书的事变成了我的另一个心事:一个专科生去教一批中师生,确实是一个难度,我要是不努力,也许就会被淘汰。我觉得假期很短,要学的东西真的太多了。

准备回巴马师范的前一天晚上,父亲看出我的心事,知道我最近都在看书,做很多准备。他说:“其实,当老师也不是世界上最难的事,只要你努力了,懂得很多知识,什么天文地理,什么三教九流,什么琴棋书画,多少都要懂一点,那样的话,教书就变得很容易了。当老师最怕的是学生问的问题老师答不出来,嘿嘿!”

开学了,学校安排我上两个班的课,《文选与写作》《语文基础知识》两科我都教。我暗暗给自己下达了几个任务:按培养一个老师的标准来上课,教学法的探讨和运用必须创新。

我给学生上的第一课,就是先检查大家有没有《新华字典》或者《现代汉语词典》,没有的,就抓紧买。想想看,没有工具书,怎么能学好语文呢?接着,我叫学生到讲台写粉笔字,俗话说“字如其人”。什么样的性格会写出什么样的字,我坚信要讲好课,必须在备课、写教案的基础上,让学生准备好。再好的教案都是需要人来讲的,倘若台下的学生不熟悉、不了解,甚至一问三不知,那么,势必会影响课堂的教学效果。三年级时,我让学生拿着我们老师的教学大纲、学习教师用书(参考书),把握课文的重点和难点,到讲台上讲课。当然,讲课的同时,要留有一定的时间让我来点评,通过点评让学生们掌握和体会教学的方法和步骤,讲究亲身体验课堂教学实践,让学生提前当老师。我讲课时说的普通话还算标准,于是后来,我专门训练了两个优秀学生覃爱梅、蓝杏规,推荐她们当了学校广播室的播音员。后来,自治区教育厅的师范处领导来听课,作为学校优秀教师的我,还被推荐上了几次全校优质课。

讲好课是我的第一追求,其次就是带头写作,发表作品,哪怕在校刊或者市级报纸发表也好。在河池师专,我爱好阅读,喜欢写作,不过,真正发表作品却是难上加难。当了老师,看了校刊需要的论文以及鉴赏性文章,我都努力去准备,并且争取每期都上刊。另外,自 1986 年起,我开始在《河池日报》《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等报刊发表了大量文学作品。

回想起来,父亲的理解、鼓励以及每一次开导,让我在任教 11 年的时间里,甚至在后来从政,慢慢地寻找到一种自我提高、自我完善的法宝。

父亲是一部读不完的书——这是我对父亲的感觉。直到我结了婚,成了父亲,这些年来,我在与儿子的交流中才渐渐读懂父亲,或者说对父亲之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微笑,每一种态度,每一次反问,开始有了深刻的认识。

感谢您,父亲!

责任编辑:蒋建伟美术插图: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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