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窗
2023-04-19魏闻初
魏闻初
余颖在靠窗的座位上刷数学题,一整日没怎么挪窝。她笔耕不辍,逃了早操和活动课,更不曾去食堂,只是入定般地做题。
身旁的秦臻臻聒噪了一整个中午,与朋友们交流八卦情报。毫无征兆地,她贴到余颖眼前问:“杨宏宇有点儿喜欢你,对吧?”
余颖愣了一下,摇摇云里雾里的脑袋。杨宏宇喜欢她吗,坐在她后桌的男生?他向她问过几次题,给她送过几次零食,这是喜欢吗?可能确实是的吧,但她不曾理会。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听。因为不重要。正如此刻她对待教室众声的态度一样:屏蔽掉冗余的声音,复归深邃玄妙的数学空间。只是她仍不甚自足,还渴望再沉静一点儿,要像无波的古井一般;再专注一些,直至浸入曲线的世界而不再自拔;再迅捷一些,要像机器人一般:指令输入,答案输出;稳定高效,无休无眠。待那时,她会是坚不可摧的。
时光一分一秒地流逝而不被知觉。要想保持娟秀的正楷则需费一番力气了,教辅书上的字迹开始有些虚软了,浮露出深浅不一、高度参差的端倪,连笔变得愈发多起来,竖弯钩的末端飞上了天,如同锦鸡高高翘起的尾羽,但这也不如那些曲线油滑,毕竟它们的轨迹都已逃离了视野。几番拉锯后她才万般不情愿地被拖拽回来,还得意扬扬地宣告说她那苦心搭建起的数学空间产生了裂隙,开始一点儿一点儿从底部坍塌。哈!好脆弱的结构,这都赖她不是机器人的缘故。
笔尖停滞了半晌,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臂、手肘和手指去翻动教辅书。早先被锁定过的题干却再次迷失在茫茫字海中,就像挣脱了绳线的热气球一般,飘荡向天空,甚至飘荡出了大气层,很是狡诈。她愈是费劲地去找寻,那印刷品上的行行黑字便愈是飘忽,在铺天盖地压下来的黑影里躲藏,同人开着无聊的玩笑,连带着错题本上手写的字迹也开始变得不靠谱,歪歪斜斜,七拐八扭。因为不听使喚的手指渗出冷汗,濡湿了水笔的橡胶套,那细细的笔杆也捏不大稳了,滑不溜秋地在指间游移、发颤,直到它滑脱,世界从手中滑脱,就像火车脱轨,飞机偏离航线,危险却又新奇。她感到反常地兴奋,双脚止不住地摇摆,如同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体内奔涌,这迫使她扔下笔,环抱着自己发颤的躯体,否则那莫名其妙的力量似是就要破体而出了。
她抬头的刹那方才感受到午后时光的流逝。天色已晦暗下来,鸟叫声惊着了她,令她心悸。她转动生锈了的脖颈,看见一只麻雀停在窗口,用喙敲了敲布满灰的玻璃,如同有礼的客,轻扣柴扉。至此,数学的空间彻底分崩离析了。她颤抖着放下水笔,望向麻雀飞行的轨迹。它画出了一道曲线,然后绕着樱花树飞舞,在花枝掩映下时见时隐。粉色的樱花成片摇曳,近似苯酚氧化后的颜色,只是,樱花是何时开的?不知不觉中便已至春深了吗?麻雀一个猛扎子扑进樱花树丛间,唯余远近的鸟啼声轻巧地回旋。猛然间,余颖把握住了轻盈和自由的感觉,形骸挣脱了深水的压迫,精神又挣脱了形骸的束缚,轻飘飘的,就如喝醉了酒踩在绵软的云朵中一般梦幻,又像初生的昆虫面对崭新的大千世界。她也向窗外伸出思维的触角,让久违的自花枝处而来的熏风拂动她的额发,让眼中那一簇簇樱花如水墨般洇开又晕染成氤氲的粉色淡影,融化进月白色的天光中,听那花树扑簌簌地低吟着诡秘的咒语——如同花妖狐鬼玩弄的魅术,使她不由被蛊惑到了,恍惚间感觉自己能飘荡在风中,感觉自己也能毫不费力地横穿柏油马路、飞至粉色花影间,感到她那大半个探到窗外的身子将要触及春光的秘密了,在温软的晚风里……
振翅,振翅,飞向粉色的香雪海……
余颖在病床上醒来,医务老师一顿痛骂:“不吃早饭,不吃中饭,血糖低到晕倒,你是想成仙?”
班主任也批评说:“大半个人伸出窗外,太危险了!怎么回事?”
余颖如梦初醒地呢喃:“不知道啊,可能因为有一只麻雀吧……”
秦臻臻则嘘寒问暖,还兴奋地宣告:“余姐,要不是杨宏宇一把拉住你,你可就坠楼了,吓死人了!”
杨宏宇微微红了脸,尴尬地双手插兜离开教室。余颖也一时无措。她茫然地看向窗外,勉力四处张望,却已寻不到魅术与咒语的雪泥鸿爪,只见得寻常的樱花绽放出云雾缥缈般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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