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尹诰》补探
——《尹诰》虽真《咸有一德》未必就伪
2023-04-18任乃宏
任乃宏
(邯郸学院赵文化研究中心,河北邯郸, 056005)
今存古文尚书的真伪是学术界“斩不断,理还乱”的陈年积案,争辩双方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烙烧饼”般不断地定案、翻案,很是热闹。 笔者虽然无意涉足今古文经学研究,却仍然无法置身事外,原因便是笔者最近对清华简发生兴趣,而且迎面撞上了《尹诰》篇。 据刘国忠先生介绍,清华简中有属于《古文尚书》的《尹诰》《说命》等篇,“与传世本完全不同,为传世《古文尚书》系后人伪作提供了直接的证据。 ”①刘国忠:《清华简的独特性》,《学习时报》2021 年7 月12 日第3 版。顺藤摸瓜,又读了廖名春先生《清华简〈尹诰〉研究》一文(以下简称“廖文”)。 笔者以为,廖文对《尹诰》本身之研究,逻辑缜密、证据可靠,其“清华简本才是真正的《尹诰》或《咸有一德》”的结论无疑是可信的。 然其由清华简《尹诰》之“真”反推古文尚书《咸有一德》必“伪”,似乎仍有进一步商榷的空间。 须知,前者为伊尹对汤之谏言,后者为伊尹对太甲之告诫,二者皆“真”之可能性事实上无法排除。 谓予不信,请试言之。
清华简(壹)的《尹诰》开篇曰:“惟尹既及汤咸有一德”,其中的“既”字,简文作“”。②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上海:上海文艺出版集团,2010 年版,第4 页。现在看来,整理者将其隶定为“既”,固然有其合理性,廖文读“既”为“暨”,谓“既及”为“复词同义”似乎也能讲通。③廖名春:《清华简〈尹诰〉研究》,《史学史研究》2011 年第2 期,第110 页。 又,虞万里先生认为,“时代越早,同义复词越少”,言下之意似谓训“既及”为“复词同义”不妥。 参见氏著:《清华简〈尹诰〉“隹尹旣﨤汤咸又一悳”解读》一文,《史林》2011 年第2 期。问题在于,《礼记·缁衣》所引作“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④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899 页。所谓的“伪古文尚书”《咸有一德》篇亦作“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⑤杜泽逊主编:《尚书注疏汇校》,北京:中华书局,2018 年,第1134 页。据之推断,汉晋之间读“”为“躬”的可能性似乎无法排除。 此其一。
再,《楚辞·天问》:“初汤臣挚,后兹承辅。 何卒官汤,尊食宗绪? ”蒋天枢注:“挚,伊尹名,见《墨子》《荀子》。 ……尊食宗绪,谓配享宗庙。 ……卜辞亦见祀伊尹事。 ”⑤蒋天枢:《楚辞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第248—249 页。孙作云认为:“伊尹本是个臣,臣虽然有功,也不能被尊到国王的宗庙里,受国王的祭祀。 ……这样的祭祀是不伦不类的。 屈原知道这件事,所以加以质问。 ”⑥《孙作云文集·〈楚辞〉研究(上)》,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 年,第148—149 页。据之推断,伊尹之地位崇高是可以肯定的,故所言“惟尹躬及汤咸有一德”无疑是符合其身份的。“尹躬”者,伊尹之自称也。故,较之读“”为“既”或“允”,读“”为“躬”似乎更为合理也。 此其五。
二、《尹诰》之真无法证实《咸有一德》之伪
廖文谓“咸有一德”之“一德”,“当是与民同利之德,就是与民共享共有而不专利独占之德”,⑦廖名春:《清华简〈尹诰〉研究》,《史学史研究》2011 年第2 期,第114 页。当为确论。 据《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和廖文,参以笔者之臆断,清华简《尹诰》篇似可释文如下:
惟尹躬及汤咸有一德。尹念天之败西邑夏,曰:“夏自虔其有民,亦惟蹶众。非民亡与守邑,厥辟作怨于民,民复之,用离心,我捷灭夏。今后曷不监?”挚告汤曰:“我克协我友,今惟泯远邦归志。 ”汤曰:“呜呼! 吾何作于民,俾我众勿违朕言? ”挚曰:“厚其赉之。 其有夏之金玉牣邑,予之,吉焉。 ”乃致众于亳中邑。
勉强译为白话,似大致如下:
伊尹与汤都有与民同利之德。 伊尹感慨于天之亡夏,说道:“夏王伤害了他的民众,因而被民众抛弃。 并非民众不愿意守城,而是因为夏王虐待民众,惹得民怨沸腾,民众报复他,与之离心离德,我们才能这么快就灭掉了夏。这个教训我们今后难道还不吸取吗?”接着,伊挚又对汤说道:“要尽力协和我们的友邦,不要让他们产生离开我们的想法。”汤说:“你说得不错!可是,我要怎样做,才能让大家相信呢? ”伊挚说:“对他们的赏赐要厚,不要吝惜缴获来的金玉与城邑,多分一些给他们,对我们更有利。 ”汤接受了伊尹的建议,得到厚赏的众诸侯也随汤回到了亳邑。
据之不难判断,这应该是伊尹与汤在攻克夏都时的一段对话。 对此,廖文通过分析其思想内涵,证明其为“真”史料无疑是成功的。 问题在于,廖文在肯定清华简《尹诰》的同时,却又以之作为坐实古文尚书《咸有一德》篇为伪书的证据,却是可以加以商榷的。 须知,《尹诰》与《咸有一德》不见得是一回事,如同此伪不能证明彼真一样,此真自然也不能证明彼伪。 此其六。
《史记·殷本纪》谓“伊尹作《咸有一德》”。 在汤初平天下之时,①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 年,第97 页。无疑可以证实清华简《尹诰》即《史记》所载《咸有一德》。但是,可不可以据之坐实现存古文尚书中的《咸有一德》就是伪书呢?恐怕未必。 《史记·殷本纪》:“汤崩,太子太丁未立而卒,于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帝外丙即位三年崩,立外丙之弟中壬,……帝中壬即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 ……帝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作《肆命》,作《徂后》。 ”②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 年,第98 页。据之,伊尹之德高望重自不待言,《伊训》《肆命》和《徂后》曾经存在过应该也没有疑问。 郑玄所注古文尚书五十八篇中,亦确有《伊训》和《肆命》,③李民,王健译注:《尚书译注》“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27 页。只是《徂后》已经不见了。 在今存古文尚书中,有《伊训》,有《咸有一德》,没有《肆命》和《徂后》。 鉴于郑玄已经见不到《徂后》,这篇东西应该是真的亡佚了。 现在,由于清华简《尹诰》的出现,今存古文尚书中的《咸有一德》并非《史记》所载之《咸有一德》已经可以定论。 但是,仍然有一个疑问需要解答:今存古文尚书中的《咸有一德》有没有可能就是原来的《肆命》呢? 换言之就是,《肆命》有没有可能并未亡佚,只不过篇题被后人弄错了? 须知,原始的《肆命》是没有篇题的,后人见到了这篇东西,发现文中确有“咸有一德”的字样,联想到《史记》中载有《咸有一德》,遂以之命题的可能性无疑是存在的。④程元敏《书序通考》(台北:学生书局,1999 年,第114 页):“《尚书》原为散篇,制作者初未付亦无必要题名,故先秦典籍引《书》,篇名颇歧异,如《尧典》《礼记》引称《帝典》;《甘誓》《墨子》引称《禹誓》;《盘庚》《左传》引称《盘庚之诰》;……各随己意定名。 ”此其七。
为便于行文,今将古文尚书《咸有一德》之全文抄录于下:
伊尹既复政厥辟,将告归,乃陈戒于德。 曰:
呜呼! 天难谌,命靡常。 常厥德,保厥位。 厥德匪常,九有以亡。 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监于万方,启迪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 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师,爰革夏正。 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
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 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 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 终始惟一,时乃日新。
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 臣为上为德,为下为民。 其难其慎,惟和惟一。 德无常师,主善为师。 善无常主,协于克一。 俾万姓咸曰:“大哉王言。 ”又曰:“一哉王心”。 克绥先王之禄,永厎烝民之生。
呜呼! 七世之庙,可以观德。 万夫之长,可以观政。 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 无自广以狭人。 匹夫匹妇,不获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
勉强译为白话,大致意思就是:
伊尹既已归政于太甲,将要告老还乡,遂以与民同利的道理告诫太甲。 伊尹说:
啊! 天意难测,天命无常。 只有保持德行,才能保住地位。 如果德行有亏,九州就会得而复失。 夏王不能保持德行,轻慢神灵,虐待民众,皇天便不再保佑夏,转而寻找具有与民同利德行的人,让他作祭祀天地神灵的主人。 只有我和汤具备与民同利的德行,符合上天的心意,所以承受了“天命”,得到九州民众的拥护,革命成功,取代了夏朝。 并非上天偏爱我们商族,上天只不过是愿意保佑有德行的人;并非商族拯救了民众,而是民众愿意归附于有德行的人。
只要与民同利,行动就没有不吉利的;三心二意,只顾自己,不顾民众,行动就会有凶险。吉凶不会有差错,关键在于人本身。 上天降灾祸还是降吉祥,关键在于人是否有德行! 现在你已经承继天命即位为王,就需要加强修养,砥砺德行。 只有始终如一,才能保持德行。
任用官员要唯材是举,选择辅政大臣要德能兼备。 为臣者要帮助君王广施德政,造福万民。 做事不能怕困难但要谨慎,要上下一心,和睦相处。 德行没有固定的样板,关键是要行善;行善也没有固定的法则,关键是要与民同利。要让天下人众口一词:“伟大啊,君王的话!”让他们说:“一心为民啊,君王的心! ”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先王的事业,才能国泰民安。
啊! 从七代祖先的事迹中,可以体会修持德行的方法;从地方官员的表现中,可以考察政令是否可行。 君王没有民众就无人可使,民众没有君王就会无所适从。 不要自高自大轻视民众,如果普通百姓不尽心尽力,君王也不可能取得成功。
据之,伊尹的这篇说辞与清华简《尹诰》的思想可谓一脉相承。 又,在这篇说辞中,一为取天下要靠“德”,是即“天意难测,天命无常”,有德者得天下,失德者失天下;二为保天下也靠“德”,是即“为民谋利,行事就吉利;不顾民众,行事就凶险”;三为为王之“心法”,即任官要唯材是举,选择大臣要德能兼备云云;四为砥砺德行和考察施政之方法。 作为拥立太甲之“顾命老臣”,伊尹对太甲之告诫可谓“言之谆谆”矣。 更为关键者,告诫之辞大致可以分为四层意思,而且层层递进,谓之“肆命”,不亦宜乎? 此其八。
三、关于《咸有一德》或即《肆命》之证据
假如笔者上述推测可以成立,今存古文尚书之《咸有一德》应该就是被后人视为已经亡佚之《肆命》。关于《肆命》篇的内容,《孔传》说是“陈天命以戒太甲”,郑玄说是“陈政教所当为也”。①李民,王健:《尚书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132 页。这两种说法虽然有差异,却并不矛盾。 笔者以为,《孔传》概括的无疑是《咸有一德》篇四层内容中的“前两层”,郑玄概括的则是“后两层”,差异乃对文章重点之认识不同而已。 此其九。
又,《咸有一德》与《伊训》之思想内涵无疑是一致的。 譬如,《咸有一德》之“天难谌,命靡常”与《伊训》之“上帝不常”;《咸有一德》之“德无常师,主善为师”与《伊训》之“作善,降之百祥”;《咸有一德》之“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与《伊训》之“敷求哲人,俾辅于尔后嗣”等,②参见李民,王健:《尚书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126—131 页。语义几无差別,故谓《咸有一德》与《伊训》同出伊尹之手,似乎也是可以的。 此其十。
再,据文义,《伊训》当为大庭广众之下对嗣王太甲之训辞,其性质是礼仪与程序性的;《咸有一德》则是在完成权力交接之后,仍然对太甲放心不下,乃再次加以叮嘱,其性质应该是私下的。 笔者为什么可以这样想呢? 因为有《史记》为据。 《史记·殷本纪》曰: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 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 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 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③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 年,第99 页。
据之不难推知,伊尹在太甲即位之初的不放心无疑是有根据的,故谓《咸有一德》作于帝太甲元年应该并不离谱。 此其十一。
又再,《史记》关于《伊训》《肆命》作于帝太甲元年的说法出于《书序》。 对于《书序》,章太炎持肯定态度:“《书序》百篇,诠次有序,皆孔子所录。……史迁已以《书序》为孔子作矣。《夏、殷本纪》多采《书序》之文。……汉人说经于此,并无异辞也。”④章太炎:《章太炎全集·演讲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623 页。故,视今存古文尚书之《咸有一德》即《肆命》,无疑是逻辑自洽的。 此其十二。
顺便可以指出的是,屈原在《天问》中发出的疑问也是可以解释的:伊尹不仅德高望重,而且确实当过三年商王,在宗庙中祭祀伊尹无疑是符合当时的“礼制”的。 此其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