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驹的书法鉴藏与创作
2023-04-18詹霓
詹 霓
张伯驹(1898-1982),字丛碧,别号游春主人、好好先生,河南项城人。著名书画收藏家,曾收藏有西晋陆机《平复帖》、隋代展子虔《游春图》及唐李白《上阳台帖》等。刘海粟评价张伯驹时说:“张伯驹是当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从他那广袤的心胸涌出四条河流,那便是书画鉴赏、诗词、戏曲和书法。四种姊妹艺术互相沟通,又各具性格,堪称京华老名士,艺苑真学人。”书法被刘海粟认为是张伯驹的四大成就之一,首先是张伯驹在法书收藏上成果颇丰,另外亦对书法史有研究,在书法鉴定中有独特的见解,书法创作上也表现出极具特色的个人风格。
1981年5月,中国书法家协会举行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张伯驹受邀与赵朴初、启功、孙墨佛等书法界名流一同参与了此次盛会,足见其在书法界的影响。以往对张伯驹的收藏事迹多有赞颂,其在诗歌文学、戏曲上的造诣也受到关注,而张伯驹对中国书法的贡献不仅仅是参与珍贵作品的收藏与保护,还有对中国书法的研究与传承,及其个人创作的独具匠心。
一、张伯驹的书法收藏
《丛碧书画录》是张伯驹从1932年到1960年间收藏书画珍品的目录,他在序言中说:“予之烟云过眼,所获已多。故予所收蓄,不必终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是则予为是录之所愿也。”张伯驹在收藏书画的过程中以巨款收购传世名作,不吝变卖房产细软,最终又将所藏历代书画名作都无偿捐献给国家,正如他所说的收藏目的是希望能更好地保护民族文化遗产,并认为收藏家有保存和保卫国家文物的义务。曾经有书画掮客白坚甫,愿酬以更多的财富求他让渡《平复帖》,张伯驹断然拒绝:“黄金易得,国宝无双。万一流落海外,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在《我所收藏的中国古代法书》一文中,张伯驹谈及书法收藏时说:“我从二十八九岁就爱好中国古代法书名画,最初研究明清的作品,后来专鉴赏元以前的名迹,尤其重书法。我收藏是重质而不重量,遇有历史和艺术价值的珍品,我便千方百计甚至卖物举债抢收。”张伯驹提到自己的收藏“尤其重书法”,他在1956年向故宫博物院捐赠的8件国宝级藏品,就全是书法作品。
张伯驹图片一组
张伯驹 风入松 纸本 1978年释文:回思甲午起风云,鏖战势纷纭,旌旗汉武功全失,悔铸成大错难分。本是一衣带水,千年同种同文。阋墙往事已成尘,樽酒话重温。外有强梁图吞并,应须知寒齿亡唇。今日和平友好,相传子子孙孙。调寄风入松。戊午秋,登环翠亭览海港感赋。中州张伯驹,时年八十又一。钤印:平复堂印(白)京兆(朱)
张伯驹 古董落花七言联 纸本 1977年释文:古董先生谁似我;落花时节又逢君。戏为分咏诗钟,以文物商店李龟年为题,集《桃花扇》柳敬亭白、杜工部诗得此联。中州张伯驹,时年八十。钤印:伯驹长寿(白)丛碧八十后印(朱)
《丛碧书画录》中收录张伯驹收藏的书画珍品117件,其中书法作品就有27件。在张伯驹的收藏中,近四分之一是法书作品,且大多数是元代以前的珍贵文物。其中最为难得的作品——无论是作者与作品的成就还是收藏过程的艰辛——当属西晋陆机《平复帖》,它是目前我国存世最早的书法真迹,距今有1700多年,9行,84字,字体是从汉隶转为草书的初草,即章草最早的写法,笔法刚劲古朴。此帖原藏清恭王府,张伯驹托人与溥心畬商量,希望出价收藏,以免文物外流,但溥心畬执意要20万元,而未收成;后溥心畬遭母丧,需款正急,将此帖以4万元出让于张伯驹。自此,张伯驹在北京蛰居四年多,深居简出,保护此帖,此后在去西安时也是把《平复帖》缝藏在衣被中,如生命般宝藏。此外,张伯驹藏法书名作还有唐代杜牧《书赠张好好诗卷》。书作右军体,有宋徽宗亲题标签,且加宣和印玺。又有贾似道秋壑图章,经项子京、梁清标先后收藏,各钤收藏印及年羹尧观款。由溥仪携带出京,张伯驹斥五千数百金购得。张伯驹非常喜欢此卷,每夜睡觉的时候都要放置枕旁,数天后才藏贮箧中,也因此自号好好先生。
宋代范仲淹的《道服赞》,跋识累累,皆出自名手,也是溥仪散出于长春的,当时论文斋靳伯声购得此卷后,由张伯驹出面洽购,收归故宫博物院。后故宫博物院经理事会决议共收购五件,《道服赞》卷因胡适、陈垣等认为价格过高而被退回,于是张伯驹变卖家当举债将此卷买下。
张伯驹收藏的每一件书画作品,尤其是元代以前尤为稀缺的书法珍品的收藏过程都有一段故事,也耗费了张伯驹大量的钱财。启功评价其艺术收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民间收藏第一人。”无论是藏品的质量、收藏的过程,抑或以捐赠作为结果,张伯驹的收藏,尤其是书法收藏都是超群绝伦的。
二、张伯驹对中国书法的研究与保护
张伯驹对书法历史和书法理论的研究也颇具造诣,对书法的鉴赏,更有独到的见解,在《丛碧书画录》中对所藏书画都提出自己对创作时间、内容、风格等方面的看法、意见。例如在《平复帖》后,他写道:
是帖作于晋武帝初年,早于右军《兰亭》约百余岁。证以西陲汉简,是由隶变草之初,故文不尽识。卷首有宋徽宗金字标签,自《宣和书谱》,备见著录。入清乾隆丁酉,孝圣宪皇后遗赐予成亲王,后归恭亲王邸,为世传,无疑晋迹。金丝织锦、虾须倭帘犹在,宋缂丝仙山楼阁包首已无存。
为所藏宋吴琚《杂书诗卷》则品评有:
所书诗句,或四句完整,或前后残缺。末押默庵印。后隔水曹溶跋谓为米书。另见吴书诗一册,诗亦多缺首尾,默庵印亦同。盖同时所书若干纸,为后人分装,遂不复合。默庵印应即吴氏字号印。吴氏学米书,殆可乱真。此卷尤得米书神髓,故曹溶直以为米书,然世传米书尚多,吴书却罕觏。
否认了书卷后题跋认为米芾作的观点,结合存世书卷定为吴琚所书,提出两卷为后人分装,且“默庵印”为吴琚字号印的观点。
除了《丛碧书画录》,张伯驹一生著作颇丰,《春游琐谈》是另一部记录他鉴藏活动的著述。此书是张伯驹主编的具有文人雅集性质的短文集,他在60年代初担任吉林省博物馆副馆长期间,组织了“春游社”,借每周审定古代书画之机,将志趣相投的文人学者聚集一堂,每人创作随笔小文,多为历史、考证、金石、书画等题材,张伯驹有文章70余篇,涉及书画鉴藏的有17篇,其中关于书法作品的讨论都是围绕收藏文物所写,如《陆士衡平复帖》《三希堂晋帖》《杜牧之赠张好好诗卷》《宋蔡忠惠君谟自书诗册》《元仇远自书诗卷》。
另外,张伯驹还在各类期刊发表过书法研究的文章,如《谈晋代的书法》,文中论述了晋代陆机、王羲之、王献之及王珣的书法特点及作品;在《沧桑几度:〈平复帖〉——谈谈我国存世最早的书法真迹》中详细讲述收藏《平复帖》的过程,并对书法内容进行论述,又附有释文;另外还有《我所收藏的中国古代法书》《宋四书家》等文章。
《张伯驹牛棚杂记》是近年出版的关于张伯驹在“文革”期间写于吉林省博物馆的工作笔记,其中有多处讲到他给学校等不同机构讲书法的经历,书中写有“在党校讲书法,在吉大讲词”,“在美协开会讲书法,在艺校讲书法”等。在《建国以来的交代(1949-1967)》里,张伯驹记下:
五零年至五一年,我任燕京大学中国艺术史名誉导师,所讲的课是中国书法史、中国绘画史,书法史是自有毛笔开始,甲骨、篆隶、真楷、行草历代发展沿革至清末为止。
张伯驹所做的书法普及工作,从内容上看,是从书法起源开始,以历史时间顺序讲述。书中还写道:
五七年春,我接受与北京美术出版社预定出版《中国书法欣赏》一书,内容自毛笔开始,有篆书,有未刻的甲骨、殷商陶器墨书、周帛书、汉木简、三国晋以至清真迹图片、历代书法发展沿革的说明等。北京美术出版社预付稿费200元,至五八年编写完竣交出版社。
目前虽不见此书,但可以肯定张伯驹对书法史的认识是全面的,且具有完整性的。
张伯驹对中国书法的贡献除了在收藏、捐赠和研究上,在对书法文化的保护和传播上也是极尽所能。1956年春,张伯驹与陈云诰、溥雪斋、徐石雪、黄晏生、董寿平等人商议创办书法社,同年9月16日,新中国第一个书法组织——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成立。成立大会在北京中山公园召开,清末翰林陈云诰担任社长,张伯驹、溥雪斋、徐石雪任副社长。张伯驹与其他有志之士通过举办大量的展览和书法交流活动,为新中国书法的普及教育、书法人才的培养做出了重要贡献。
1956年12月,张伯驹作为北京市人民委员会代表视察故宫博物院,提出了七项内容翔实的建议,其中涉及继承和发扬中国书法艺术的,便是建议故宫设立铭刻墨迹馆,并早日组织法书、名画的复制与编辑出版刊物,以适应各地研究参考。张伯驹认为:“故宫是具有国际意义的全国最大的博物馆。”
1980年,张伯驹已是耄耋老人,却在百废待兴之际,对传统文化的痴心不减,依然不遗余力地继续牵头组织文化活动。是年,北京中山书画社成立,张伯驹仍担任社长,并身体力行于书画社的组建工作。
张伯驹 浣溪沙 纸本 1948年释文:劲节松筠咏柏舟,柳丸欧荻可同俦,卞家清鉴绍基裘。令子凤毛能济美,从来名士在扬州,北堂萱草可忘忧。调寄浣溪沙(上兴字误可字)。卞太夫人雅好书画,清卞永誉精鉴别,著有《式古堂书画汇考》行世。永誉有女善花卉、能书,见《国朝画徵录》,故云。戊子暮春,中州张伯驹。钤印:张伯驹印(白)平复堂印(白)京兆(朱)
张伯驹 兰花图 纸本水墨 1978年款识:一花一叶自披猗,幽谷春风到每迟。莆艾齐荣当路草,无人芳馥又何为。戊午秋张伯驹偶写兰并题,时年八十又一。钤印:宣统荫生(朱)平复堂印(白)京兆(朱)
张伯驹、潘素 红梅霜菊 纸本设色 1979年款识:刻意含情写一枝,春风上面酒凝肌。画眉自有吾家笔,不向佳人借口脂。慧瑶女士雅属。张伯驹写红梅并题,时年八十又二。东篱佳色。慧瑶女士雅属。潘素。钤印:张伯驹印(朱)好好先生(朱)京兆(朱)潘素(白)
三、书法创作与“鸟羽体”
张伯驹自幼喜爱书法,在收藏的过程中,得以遍览历代书法名家墨迹,对猎碣、鼎彝、秦刻、汉碑无不临遍,集各家之长,熔于一炉,到晚年终成一格,逐步蜕化为以“曲”尽其妙,以“瘦”立其体的个人书风。
张伯驹在蔡襄的《自书诗册》题跋中简要记述了自己的学书过程:
余习书四十岁前学右军《十七帖》,四十岁后学锺太傅楷书,殊呆滞发晕,观此册始知忠惠为师右军而化之,余乃师古而不化者也。逐日摩挲玩味,盖取其貌必先取其神,不求其似便有似处,取其貌不取其神,求其似而终不能似。余近日书法稍有进益,乃得力于忠惠此册。
张伯驹初学王羲之《十七帖》,挥笔模仿,数年之后,颇具功力,但都不甚满意。40岁之后,开始转而学习锺繇书法,数年仍进步不大。在学“王体”“锺体”的过程中,他觉得自己的书法已具备一定功力,但欠缺了神韵。直到购得宋代蔡襄的《自书诗册》后,仔细揣摩而得以顿悟,因此,书法发生了巨变,受蔡襄恬淡清雅书风的影响,用笔飘逸,如春蚕吐丝,有时密如鸟羽,间或疏若散霙,被人称为“鸟羽体”,字与字之间间距大,清淡脱俗,娟秀雅致。
目前所能见到的张伯驹书法作品、书札手稿或书画题跋多出现于他50岁左右及晚年80岁后,这两个时间段的书法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格,他自己也曾说:“假使二百年后有鉴定家视余五十岁以前之书,必谓为伪造矣。”张伯驹40岁之前学“二王”,后学锺繇,50岁以后受蔡襄影响,开始化古,其鸟羽体书法继而有所成。但藏家赵胥认为张伯驹早期学“二王”和锺繇学得并不像,而是受章草影响比较大。1947年,张伯驹在所藏禹之鼎绘《纳兰容若像》上题跋,字迹娟秀,结体瘦长;1950年,张伯驹在购入唐杜牧《书赠张好好诗卷》后,随即作《扬州慢》表达购藏后的喜悦,并跋于诗卷后;1956年,张伯驹为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一书特写《潇湘夜雨》词一阕,书风都较为一致,布局疏朗,笔势端凝,风格稳重而清秀。
而到晚年,其书风一改传统书写风格,形成了用笔曲折灵动的新面貌,无论是对联上的大字,还是书札所用小字,都追求笔画的波折,用笔飘逸,似翩翩飞鸟,结体奇创,使转自如,风格鲜明。画家刘海粟评价张伯驹鸟篆体书法:“运笔如春蚕吐丝,笔笔中锋,夺人视线,温婉持重,飘逸酣畅,兼而有之,无浮躁藻饰之气,目前书坛无人继之。”学者刘叶秋则说张伯驹书法:“书兼行草,圆劲挺秀,卓然大家风范。”
另外,将书法的书写性渗透到绘画中,是文人绘画所常见。书与画二者合一,在绘画中追求书法味道,以书入画,书法作画,在张伯驹的绘画中也有所体现。张伯驹善画藤梅,以瘦硬见长,在《红梅图》中,梅干崎岖,梅枝劲细曲折,与书法用笔近似,多破折,以此表现梅树的优美动态。张伯驹晚年将“曲折”尽显于自己的书画艺术之中,这既是多年学艺、临习各家风格后内化为自我风格的体现,也可以看作张伯驹将晚年坎坷经历投射到艺术创作中的反映。
张伯驹出生于官宦家庭,这给予了他从事收藏活动的条件,张伯驹也把毕生的心血都倾注到艺术收藏与研究当中。中国古代书法是其收藏、鉴赏和研究的重要部分,并且在学习历代书迹的过程中,在理论学习上,建立了对中国书法史的完整认识,在创作上,形成了独一无二的书风。张伯驹对中国书法的认识,不仅局限在个人的研究和学习上,他将全部藏品捐献,又努力完备中国博物馆对书法的收藏与研究,在推动各界对书法的了解和传承中用尽了毕生精力。
张伯驹 墨竹图 纸本水墨 1980年款识:何可一日无此君。晋王子猷寄人空宅,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知月词家属。庚申上巳,张伯驹。钤印:张伯驹(朱)
张伯驹 兰花图 纸本设色 1979年款识:凝碧池头事已赊,余音犹复按红牙。不听江上湘灵瑟,大地春回放百花。拜菊词人雅属。张伯驹写兰并题,时年八十二。钤印:伯驹长寿(白)丛碧八十后印(朱)京兆(朱)
张伯驹 风蕙图 纸本设色 1952年款识:风蕙。壬辰冬,张伯驹。钤印:京兆(朱)平复堂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