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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民族学知识创新的面向、 原则和焦点

2023-04-17普成山

青海民族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民族学中国式现代化

何 明 普成山

(云南大学,云南 昆明 650091)

2023年2 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学习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研讨班开班式上强调要正确理解和大力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是我们党领导全国各族人民在长期探索和实践中历经千辛万苦、付出巨大代价取得的重大成果,我们必须倍加珍惜、始终坚持、不断拓展和深化。 ”[1]这既鼓励各学科为中国式现代化实践的大力推进作出贡献,也点燃了学界深化中国式现代化理论研究之火。民族学作为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组成学科,是一门应现代化需要而产生的学科,理应在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深化和创新中有所作为。因而首先要明确以下几个问题:中国式现代化与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之间有何联系?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的基本面向和原则分别是什么?在大力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实践中,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应聚焦于何处?

一、中国式现代化与民族学知识创新

民族学若要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有所作为,需明确二者关系。西方民族学在诞生之初将非国家社会作为研究对象,中国民族学在很长时间内也主要研究被视为“落后”的少数民族社会,这使民族学有时被认为“重在研究前现代社会而对现代化的相关议题无话可说”。 这其实是一种误解,事实上,民族学的知识生产与现代化关系密切。首先,民族学具有研究现代化的学科传统和探讨中国式现代化的学术资源,可为中国式现代化研究提供有益参考[2]。 其次,中国式现代化的大力推进,对民族学知识创新,尤其是理论创新和话语创新提出了急切要求。 再次,中国式现代化既是民族学的研究对象,也是民族学的研究背景,为民族学知识创新提供了广阔空间。 最后,中国式现代化激发出民族学知识创新的强劲动力。

(一)民族学研究现代化的传统

民族学具有研究现代化的学科传统和丰硕的学术成果。 作为制度化学科,民族学/人类学正式诞生于19 世纪后期。 尽管彼时的民族学/人类学集中研究的是“野蛮社会”和“原始社会”,但其根本动机是试图寻找当时已经现代化的欧洲文化发端及其形成机制,以及探寻“野蛮社会”和“原始社会”的社会结构和运作逻辑,以便现代化的殖民国家对其进行殖民统治。 1926年,博厄斯出版《人类学与现代化》一书,开始推动现代国家的国族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与现代化紧密相关的研究议题进一步增加,同时,随着殖民地独立浪潮的爆发,越来越多的研究转移到“现代社会”。至20 世纪后期,全球化成为包括民族学在内的众多学科热议的论题,而该论题下的绝大部分领域,实则与现代化紧密相连。 总之, 民族学是一门因应现代化需要而产生的学科,其发展也始终与现代化相伴。

中国民族学的诞生与发展亦是如此。 在中国,尽管族类之辨的思想早已有之,历史上也积累了大量之民族学知识,但作为一门现代学科,民族学是舶来品。 民族学诞生于清末民初,彼时正值中国危难之际,学者志士对民族学知识的译介一开始就抱着救亡图存、建设现代国家的意图。 包括民族学在内的社会科学有深厚的研究现代化之传统,且成果颇丰。仅以魁阁时期的知识生产为例。1939年,“燕京大学—云南大学实地调查工作站”成立,次年,因日本飞机轰炸昆明, 工作站迁至昆明郊区呈贡,设于魁星阁,故学术界称之为“魁阁”。在吴文藻、费孝通等人带领下, 魁阁汇聚了众多优秀青年学者,产出一批经典研究,创造了中国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的一个高峰——“魁阁时代”[3]。 尽管魁阁成员的研究选题具有多样性,但其研究可以概括出一个共同的问题意识, 即如何实现中国社会的现代化[4]。其中部分研究虽较少着墨于现代化本身,但究其根本是为建立对中国社会的整体认识,以作为讨论中国社会现代化问题的基础,费孝通就曾在《云南三村》中明确提出:“中国在抗战胜利之后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要解决,那就是我们将建设怎样的一个国家。在抗日战场上,我能出的力不多,但是为了解决那个更严重的问题,我有责任,用我学到的知识,多做一些准备工作, 那就是科学地去认识中国社会。 ”[5]另一些研究如史国衡的《昆厂劳工》等则是直接着眼于现代化相关议题,陶云逵对傣族的研究更是提议将边疆民族地区的现代化作为实现国族团结的举措,他写道:“为百世之计,求我全国族之永久团结,似宜积极设计导此边胞社会,使其生活设备文物制度和我国其他区域一样的趋于现代化,以其地势之利,人事之优,好好建设则退足以固边防,进足以拓疆土。 ”[6]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尤其是20 世纪80年代学科恢复后,民族学的诸多研究均与现代化息息相关,甚至现代化一度成为“中国民族学的首要命题”[7],此处不再一一列举。上述传统和成果无疑表明了民族学能够为中国式现代化研究提供有益参考。

(二)大力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对民族学知识创新提出急切要求

中国民族学诞生较晚,20 世纪20 至30年代,欧美民族学理论和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陆续传入中国,方才形成制度化的民族学学科。彼时,欧美民族学理论和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并存于中国学界,但未能相互结合。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欧美民族学理论因被视为“资产阶级理论”而遭摒弃,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成为正统,并在中国的民族识别研究和“民族社会历史调查”得到一定程度的中国化。然而,囿于当时特殊的时代和思想背景,理论使用具有教条化倾向,未能完成系统的中国化。 在经历十年动荡之后,20 世纪80年代, 民族学学科得以恢复,中国马克思主义民族学在这一时期得到初步体系化,却很快便在20 世纪90年代遭遇一定程度的冷落[8]。 同时,越来越多的欧美民族学/人类学理论被译介到国内,尽管受到学界热捧,但大部分理论未能很好地中国化。 21 世纪初,费孝通在谈及中国的民族学、社会学和人类学时还提出:“我们的学者需要‘补课’,我们的学科底子薄弱。 ”[9]时至今日,尽管中国民族学取得长足发展,但从知识创新角度来看,其短板依然明显。 民族学知识创新要生产新信息、新解释、新观点、新范畴、新话语、新方法和新理论。 中国民族学在生产新信息方面成绩斐然,在生产新解释、新观点、新范畴和新话语方面也有一定建树, 但新方法和新理论的生产仍较为缺乏。 中国民族学知识体系有明显的“老化、洋化”[10]特征。 在大力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中国民族学所要面对的是日新月异且具有中国特色的民族社会, 用老化的理论解释社会现象或指导社会实践无异于刻舟求剑, 而用洋化的理论来解释或指导则无异于削足适履。所以,中国民族学急需知识创新,尤其是理论创新。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中国式现代化为人类实现现代化提供了新的选择, 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为解决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提供更多更好的中国智慧、中国方案、中国力量,为人类和平与发展崇高事业作出新的更大的贡献! ”[11]而这不仅需要从理论创新角度,对中国式现代化进行深化;也需要话语创新,以中国话语向世界诠释中国智慧、中国方案; 还需要发挥民族志的研究特长和文本特长,生产新信息,向世界提供更多有血有肉的鲜活案例,讲好中国故事。

(三)中国式现代化为民族学知识创新提供了广阔平台

中国式现代化既是民族学的研究对象,也是民族学的研究背景。 现代化是一个极为复杂过程,涉及经济、社会、文化、政治、生态、思想观念等各领域。 作为一门综合性学科,民族学对上述各领域均有所观照,民族学将中国的现代化作为对象,其研究空间极为广阔。 现代化也是一个持续过程。 中国现代化实践始于19 世纪60年代的洋务运动,一直延续至今。而今,中央提出要大力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意味着在可以预见的短期未来,现代化将不仅是一项历史进程,也是一项国家战略。费孝通和林耀华曾提出:“实际生活是丰富的、变化的,一门学科能从这个丰富和变化的泉源出发,它的工作也会是活泼的、常新的。 ”[12]现代化大力推进,必然使生活愈发丰富,变化愈加快速,这意味着民族学进行知识创新的经验基础将是层出不穷的。

(四)中国式现代化激发民族学知识创新的强劲动力

中国式现代化从两个方面激发了民族学知识创新的强劲动力。首先,民族学学科本就有记述和解释生活变迁的内在动力。 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曾提出:“今天的人类学必定首先要掌握改变我们生活的特殊变迁。 ”[13]此种说法对民族学同样适用。 笔者也曾提出:“作为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亲历者和见证者, 中国人类学和民族学有义务和责任记述与研究中华民族数千年进程中绝无仅有的历史性巨变。 ”[14]现代化为中国社会带来的持续性、历时性巨变,激发出这种动力,并使其变得愈发强劲。其次,中国式现代化的道路自信唤起和强化了知识生产的主体性。如前所述,当前中国民族学知识体系呈现出洋化现象, 尤其是理论创新不足,而其原因之一是缺乏自信心,正如杨圣敏所言:“为什么过去国内学术界问题导向的研究不够,理论总结少……还有一个历史原因,就是鸦片战争以后, 中国学界失去了自信, 被西方人打怕了,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只迷信西方的理论。 ”[15]随着中国式现代化的持续推进,可见、可感的社会变迁终结了学界对西方理论的迷信, 进而激发学界积极进行知识创新, 以中国自主的理论体系解释和指引中国现实。

二、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的基本面向

民族学是一门视野极为广阔的学科。 正如前文所言, 民族学对现代化所涉及的各个领域均有观照, 但这并不意味着民族学的知识生产应同等重视每个领域。学科是知识生产分工细化的结果,任何学科都有其擅长和特有的研究领域, 民族学亦是如此。 所以,中国民族学的知识创新,应根据学科特性选定合适的方向, 这可以概括为三大基本面向:面向中国社会实践和重大战略,面向人类生存与发展的重要问题, 面向民族学的基本问题和基本方法。

(一)面向中国社会实践和重大战略

中国民族学的知识创新要面向中国的社会实践和重大战略,这是由民族学的学科特性决定的。第一,民族学的知识生产以经验事实为基础,其过程首先要准确把握并描述经验事实,而后对其进行细致而周密的分析, 对其原理作出解释,对所产生的影响进行评价, 对其发展进行评估、预测和导向,最终建构系统性理论。 中国的社会实践是民族学所研究经验事实的最直接来源。第二,民族学是因应社会需要而产生的学科,具有很强的应用性,它需要“以问题为导向,以解决各民族社会实际问题为目标,提出符合各民族社会实际情况的科学有效的建议与举措”[16]。 中国社会实践和重大战略是民族学问题意识的重要来源。第三,民族学是一门制度性学科,学科存在的合法性及学科发展繁荣很大程度都取决于所生产知识的社会实用性和有效性。面向中国社会实践和重大战略是确保所生产知识的实用性和有效性的关键。

面向中国社会实践和重大战略,有两层含义:其一,中国民族学的知识创新要面向中国实际,准确把握中国特色,回答中国之问;其二,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要立足于时代特色,回答时代之问。国家战略因时而异,学人要对此保持高度敏感性,准确把握时代脉搏。

(二)面向人类生存与发展的重要问题

中国民族学的知识创新要面向人类生存与发展等重要问题。 阎云翔曾对人类学提出批评说:“人类学家正在日益严重地自说自话,在这个小圈子里谈自已这点事而和这个世界严重脱节。 ”[17]这一批评很大程度上也适用于民族学。 这种倾向需要引起学人警惕。从学科自身来说,民族学作为一门社会科学, 其知识生产原本意在通过对小地方或个案研究,观照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大论题;其理论探究意在把握现象背后的原理和规律; 从研究论题来看, 民族学的许多论题都具有普世性,例如,在现代化语境下,面对文化的快速转型,各民族的文化如何存续?[18]现代化建设与生态文化如何平衡?[19]现代国家的大传统和地方社会的小传统如何互动?随着社会流动性增加,族际格局和族际关系如何调控?诸如此类的问题不一而足,它们并非某一民族、某一地区、某一国家之问,而是世界之问、人类之问。因此,民族学的知识创新,要避免在小圈子里自说自话, 需始终保持对世界宏大论题的关怀。

(三)面向民族学的基本问题和基本方法

中国民族学的知识创新还要面向民族学的基本问题与方法。任何一门制度化学科都有其工具、技术、方法、智识取向、问题域和研究范式,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该学科“应该研究什么、提出什么问题、 如何对问题进行质疑以及按照什么样的规则解释所获得的答案”[20]。 这是一门学科的基底,也是一门学科能持续发展的保障。

面向民族学基本问题的创新,首先,要明确学科目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民族学界的大量研究聚焦于民族文化领域, 甚至专注于对文化细节的搜集, 这一方面导致民族学与人类学原本就不清晰的边界变得更加模糊, 另一方面也因过多关注无关宏旨的文化细节而制约民族学对现实问题的贡献。 民族文化自然是民族学的研究对象之一,但需注意,“无论调查研究仪式、语言、婚姻,还是文化变迁、族际接触、权力竞争,最终都不能忘却学科目标, 都应回归探究民族本体的职责和使命,系统而有效地解释民族现象的形成条件、演变趋势及其与文化、社会、政治、国家等的相互关系,为解决民族问题和促进民族团结提供理论依据和知识工具。 ”[21]其次,要积极扩展民族学的问题域。知识生产的学科化,难免导致其研究的疆域化。但学科疆域不应成为知识生产者回避现实问题的借口,相反,知识生产者应立足于现实问题,积极扩展问题域。再次,要针对民族学问题域中的基础议题和经典议题做再研究和再讨论, 进而形成学术积累。 国家战略和学术热点是因时而变的,诚然,从某一时刻看, 基础议题和经典议题或许不一定与战略热点或学术热点完全吻合, 但切不可因阶段性的战略目标和热点荒废基础性的积累。 以时下民族工作和民族研究的主线——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例。毫无疑问,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是新时代党在民族工作、 民族话语和民族理论上的一项重大创新, 但它同时也是一系列理论和知识的延续,“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提出的民族平等、民族发展、民族融合、民族解放等科学理论,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中‘四海之内皆兄弟’等理念,费孝通、陈连开、谷苞等老一辈民族学家提炼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华民族的共同性’‘各民族共创中华’ 以及 ‘民族走廊’‘民族社区’等概念”[22]均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提出的基础。 而其中部分理论和概念譬如谷苞提出的“中华民族的共同性”,在其提出之初并不是学术热点,但到今日却成为热点议题之一,足见学术积累的重要性。

民族学知识创新同样需要面向研究方法。 “对于科学研究者而言, 研究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研究的价值。 ”[23]长期以来,民族学的研究方法相对单一,以深入田野调查为基础的质性方法(qualitative methods)是其主要研究方法,从统计数据来看, 今日的民族学研究中以此种方法展开的研究仍属多数[24]。 民族学的研究方法需打破单一走向多元, 在传统实地研究的基础上对其他研究方法进行新的综合[25]。 在社会科学领域,与质性方法相对应的是量化研究法(quantitative methods),得益于数字技术的进步,量化研究得到长足发展,值得民族学重视。质性研究与量化研究的结合,是当前民族学方法创新的可行路径之一。

三、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的原则

中国民族学既有国际民族学的共同特征,亦有其独特之处。 这意味着中国民族学的知识生产,既需要遵循国际民族学的共同特征,熟练掌握民族学学科的工具、技术、方法、智识取向、问题域和研究范式;又需要根据中国民族学诞生和发展的历史背景、社会背景和思想背景,准确把握中国民族学的特殊性。 综合而言,可以将其概括为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需要恪守的五大原则:守“魂”、寻“根”、开“眼”、从实、原创。

(一)守“魂”

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的首要原则是守 “魂”,即始终坚持以马克思主义和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为指导。 马克思主义是科学的、人民的、实践的、 不断发展的开放理论, 既具有历史价值又具有无可替代的当代价值[26]。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 中国共产党将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与中国民族问题具体实际相结合, 既深化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中国化, 也走出了一条中国特色的解决民族问题之路, 形成中国特色的 “民族”概念, 确立民族平等作为立国的根本原则之一,在此基础上制定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在内的民族理论和民族政策,并积极推进各项民族工作。 今天,中国所发生的巨变和民族工作所取得的傲人成绩无疑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先进性的最佳证据。 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是中国共产党在百年激荡中基于中国国情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的最新贡献,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最新成果,亦是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之魂。

(二)寻“根”

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的第二个原则是寻“根”,即系统整理中国历史中的民族学知识,挖掘与转化中华文明史蕴含的思想智慧。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之根, 也是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之根。 习近平总书记曾提出,“如果没有中华五千年文明,哪里有什么中国特色?如果不是中国特色, 哪有我们今天这么成功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 只有立足波澜壮阔的中华五千多年文明史,才能真正理解中国道路的历史必然、文化内涵与独特优势。 ”[27]中国灿烂的文明史生产出大量的民族学知识,例如,中国史籍中的“蛮夷”传、《山海经》中描写远方异族的文字便可被视为业余的民族志[28];以《史记》为代表的史籍包含了大量的民族分类知识;《中庸》等儒家经典则蕴含着儒家处理民族问题的原则[29];即便是那些没有文字的民族,其社会所传颂的神话、史诗中亦不乏关于民族的知识,比如说“同源共祖”神话等,如此种种,不胜枚举。中国历史中的这些民族学知识,需要系统整理和诠释。除此之外,还需意识到知识生产与文明的思想底蕴、文化底蕴息息相关,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对西方文明的研究就注意到,“西方的人论, 以及由此发展出来的经济体系、社会科学模型和概念,乃是一种西方独特的宇宙观”[30],而其基底是犹太—基督教宇宙观。 换言之,西方的社会科学(包括民族学)的思想底蕴是犹太—基督教宇宙观,尽管在许多知识生产的实践中这种思想底蕴并不明显,但影响却十分深远。中国社会和中华文明显然具有截然不同的思想底蕴和文化底蕴,但这种思想底蕴是什么?它如何影响中国社会和中国民族学的知识生产尚未得到清晰阐释, 费孝通在谈及文化自觉时也曾提出:“譬如我们常常讲有 ‘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那是指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践相结合的结果, 所以在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后变成了毛泽东思想, 后来又发展成为邓小平理论,这背后一定有中国文化的特点起作用,可是这些文化的特点是什么,怎么在起作用,我们都说不清楚! ”[31]所以,需要系统挖掘文明史中所蕴含的思想与智慧, 准确把握和解释其对中国社会和民族学知识生产的影响, 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恰当的话语转化和理论建构。

(三)开“眼”

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的第三个原则是开“眼”,即广泛吸收人类优秀学术成果并调查研究海外社会。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开放包容始终是文明发展的活力来源,也是文化自信的显著标志。中华文明的博大气象, 就得益于中华文化自古以来开放的姿态、包容之胸怀。 秉持开放包容,就要更加积极主动学习借鉴人类创造的一切优秀文明成果。 无论是对内提升先进文化的凝聚力感召力,还是对外增强中华文明的传播力影响力,都离不开融通中外、贯通古今。 ”[32]

开“眼”,有两层含义:第一,要开眼“读”人类优秀学术成果。 如前所述,中国民族学知识体系面临“洋化”,急需中国特色的知识创新,但这绝不意味着盲目排外、闭门造车、另起炉灶。 恰恰相反,中国民族学的知识体系应始终保持开放包容,积极吸纳海外优秀成果,大力开展学术交流和学术对话。 因为优秀学术成果“是久经锤炼的,是学科认同的标志,也是学科的传统所系”[33]。而且一些理论和方法事实超越了国界、阶级和意识形态。 第二,要开眼“观”世界。 西方民族学/人类学诞生于对海外“他者”的研究,而中国的民族学在很长时间内都专注于研究“家乡”。 开眼观世界,便是要深入研究海外社会,融通中外。首先,随着中国现代化的进一步推进, 中国在当今世界格局中的重要性正在稳步提升,中国与世界各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交往愈加频繁,开眼“观”世界是为深入了解“他者”,做到“知彼”;其次,开眼“观”世界也试图借“他者”来反观自身,增进对自我社会的理解,也即“知己”;再次,开眼“观”世界还是为准确把握各种学术成果和政策产生的历史背景、思想背景和社会语境,以剖析暗含于理论和政策中的隐性假设、意识形态取向或各种中心主义,以准确分析海外理论和政策在中国实践中的适用性,避免“妄自菲薄、自我诋毁、张冠李戴、攀附美西的易帜邪路”[34]。

(四)从实

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的第四个原则是从实,即从经验事实出发,对社会现实形成客观而深刻的认识。吴文藻在强调社会学中国化时就提出:“以试用假设始,以实地证验终;理论符合事实,事实启发理论;必须理论和事实揉合在一起,获得一种新综合,而后现实的社会学才能植根于中国土壤之上,又必须有了本此眼光训练出来的独立的科学人才,来进行独立的科学研究,社会学才算彻底的中国化。”[35]费孝通也提出:“直接的知识是一切理论的基础。在自然科学中,这已经不成问题,而在社会科学中还有很多人梦想着真理会从天外飞来。尤其是现在中国的社会科学,因为外国文字书籍的输入,以为靠了些国外学者在实地所得的知识,可以用来推想中国的情形……我们的回答是: 且慢用外国名词来形容中国事实,我们先得在实地详细看一下。”[36]从实对中国民族学的重要性,上文已屡次提及,在此仅强调民族学的知识创新, 应始终坚持从实践出发,以经验事实为基础。

(五)原创

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的第五个原则是原创,即保持学术自主性和独立性, 独立思考与原创性研究。 陈寅恪曾写道:“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 真理固得以发扬。 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 ”[37]足见其对学术独立和思想自由的推崇。 学术研究若欲生产客观知识就必须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和自主性, 对民族学而言亦是如此。 民族学的知识创新,要服务于社会、服务于国家、服务于人民,但不能依附于政治或经济团体,既要拒绝以西方理论为尊,也要拒绝“学术搭台,经济唱戏”[38],还要拒绝“学术搭台,政治唱戏”。只有独立、自由、自主的民族学,才是中国社会真正需要的民族学。

四、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聚焦的议题

民族学因应时代需要而产生, 也因应社会变化而转型。 如上所言, 中国民族学的知识创新要面向中国社会实践和重大战略, 而社会实践的重心和国家战略因时而异, 民族学研究自然也需要随之不断“变焦”。 在大力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实践中, 中国民族学的知识创新有两大焦点议题:“变”和“特”。

(一)聚焦于“变”

中国民族学的知识创新首先要聚焦于“变”。即围绕民族学基本问题,聚焦中国式现代化过程经济发展、社会转型、文化变迁等领域的经验事实,作学理分析和理论建构。

现代化的一个简单定义,就是传统社会转变为现代社会的过程,其关键显然在一个“变”字。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中国民族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化,其中至少包括两次大转型:第一次转型发生在1949—1978年, 中国共产党通过革命建立起一个新的国家,并开展社会主义建设,推行集体财产和集体劳动制度,其结果是传统的社会实体都受到国家直接的挤压。 第二次转型发生在1978年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将农村生产和经营完全放权给农民,带来少数民族地方经济的空前活跃。[39]此外,1984年后,随着户籍严控制度的松动和城市经济的快速发展,中国流动人口数激增,从1982年的657 万人,增长到2000年的超1 亿人,从2015年的2.47 亿人,到2020年的3.76 亿人[40]。 各民族人口的跨区域大流动也为民族社会带来了巨变。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共产党成功推进和扩展了中国式现代化,民族社会持续变迁。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从现在起,中国共产党的中心任务就是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41]我们完全可以预期中国社会将继续日新月异。社会转型或变迁涉及中国民族社会的各个维度:生态环境、生计方式、政治、经济、语言、文化、风俗习惯、宗教信仰、思想观念、社会秩序、治理方式、人口结构、婚姻家庭、居住格局、科技卫生、教育、信息传播、身份认同、族际关系、民族意识、国家认同等。各个维度之间也彼此关联互动,彼此嵌合,甚至互为因果。以婚姻家庭为例,其变迁既与国家意志、政策法规相关,也与生计方式、经济结构相关,还与宗教信仰、信息传播、思想观念、民族格局、民族关系等相关,而且这种相关并非简单的因果关系,而往往是相互影响、互为因果。社会转型和变迁对地方和国家的影响是多样的, 一方面,对民族和地方社会发展而言,这无疑是一种机遇。 另一方面,亦可能带来许多消极影响,如造成生态环境破坏,造成或加剧不平等,文化传承遭遇挑战,造成空间格局失衡, 引发族际关系紧张等。 现代化变迁所涉及到的各个维度都是民族学研究的“富矿”,需要站在民族学本位对其进行学理分析和理论建构。

(二)聚焦于“特”

中国民族学的知识创新还要聚焦于“特”,也即聚焦于中国式现代化的时代特征、历史特点和文化特色,挖掘中国思想和中国智慧,建构中国特色的学术概念和理论命题。

中国的民族学已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但这种特色并未体系化。 在大力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时期,中国民族学的知识创新要构建中国特色的知识体系。第一,学科的思想底蕴需有中国特色,这需要系统梳理中国历史中的民族学知识,挖掘文明史中所蕴含的思想与智慧。 第二,学科的指导思想要有中国特色,也即要守“魂”。 第三,研究对象和研究背景要有中国特色,这要立足于中国社会、中国实践和中国的现代化, 也要准确把握中国式现代化的特色, 即“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 ”[42]第四,中国民族学的概念和话语要有中国特色。众所周知,中国的“民族”概念在学科史上引发过很多争论,并且直至今日仍在持续讨论中。尽管定义此概念并不属本文的讨论范围,但需明确的是,对于中国的“民族”或其他类似概念和话语的讨论,应立足于中国实际,参照中国语境,尊重中华民族和各民族人民的意愿和情感, 而不应以欧美等国的概念、政策和理论为准绳。 第五,学术命题和理论建构要有中国特色,形成中国自主的民族学理论体系。

结语

中国民族学的诞生与发展都与现代化需要息息相关, 其学科史上亦有研究现代化的学科传统和丰硕成果。 随着中国式现代化的持续推进,日新月异的民族社会对中国民族学的知识创新提出急切要求,也为其提供广阔平台,还激发其强劲动力。 中国民族学的知识创新, 要面向中国实践和重大战略, 回答中国之问和时代之问。 也要面向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重大问题, 回答世界之问和人类之问。 还要面向民族学的基本问题和基本方法,明确民族学的学科目标,积极拓展问题域,进行方法和理论创新。 中国民族学知识创新的原则包括:守“魂”,即始终坚持以马克思主义和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为指导;寻“根”,系统整理中国历史中的民族学知识, 挖掘与转化中华文明史蕴含的思想和智慧;开“眼”,即广泛吸收人类优秀学术成果并调查研究海外社会;从实,即从经验事实出发, 对社会现实形成客观而深刻的认识;原创,即保持学术自主性和独立性,进行独立思考与原创性研究。 在大力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时期,中国民族学的知识创新应聚焦于两大议题,即“变”和“特”,前者要围绕着民族学的基本问题,聚焦中国式现代化过程经济发展、社会转型、文化变迁等领域的经验事实, 进行学理分析和理论建构;后者要聚焦于中国式现代化的时代特征、历史特点和文化特色,挖掘中国思想和中国智慧,建构中国特色的学术概念和理论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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