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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风·体制·文化:列宁反官僚主义思想的三个维度

2023-04-17孙继鲁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 2023年4期
关键词:工农苏维埃官僚主义

孙继鲁

列宁的反官僚主义思想是随着苏维埃政权的建设和发展而不断深化的。现有的研究要么重视列宁对官僚主义作风的批判,要么关注他对政治体制问题的探讨,要么注重他关于文化与官僚主义之关系的论述,但未能注意到这三个方面恰好依次是列宁反官僚主义思想前后接续的发展过程。当然,这个发展过程不是直线式的,而是一个总趋势,过程的各个时期并没有清晰的时间界限,而是有交叉,有重叠,有反复。列宁相关思想发展的整个过程可用 “不变中有变”一言以蔽之。所谓不变,即通过吸收最广大工农群众参加国家事务以克服官僚主义,这个想法列宁从来没有改变过;所谓变,就是在贯彻这一想法的过程中如何解决各种难题,依次出现了时而强调作风问题,时而强调体制改革,时而强调文化建设的探索过程。

这种变是必然的。从取得国家政权到1923年初因病离开政治舞台中心,历史给列宁的时间只有短短五年,这对于探索一种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政权建设之路来说,确实太过短暂。而且,十月革命前,列宁和他的党没有任何管理国家、哪怕是一个小的区域的实际经验,突然的事变把管理一个1.5亿多人口大国的重担骤然间压在一个只有24万成员的党的肩上,况且,其中20多万党员是半年之内加入的新成员,党的组织是脆弱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破坏、国内此起彼伏的叛乱、经济的凋敝等等,这一切,使列宁当时相关的知识和理论储备与他接手的国家的实际状况失之千里。十月革命胜利之初,列宁认为,苏维埃政权里没有官僚,更没有官僚制度。他说:“那种彻头彻尾都是官僚的和资产阶级压迫者的机构已被我们彻底摧毁。”①《列宁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54页。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苏维埃政权建立不久,官僚主义重新出现。不仅如此,五年之后列宁发现,“我们称为自己机关的那个机关,实际上是和我们完全格格不入的,它是资产阶级和沙皇制度的大杂烩”①《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50页。;“我们的国家机关……在很大程度上是旧事物的残余,极少有重大的改变。这些机关仅仅在表面上稍微粉饰了一下,而从其他方面来看,仍然是一些最典型的旧式国家机关”②《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73页。;“我们的国家机关的情况,即使不令人厌恶,至少也非常可悲”③《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78页。;“在改善我们的国家机关方面,我们已经瞎忙了五年,但只不过是瞎忙而已,五年来已经证明这是无用的,徒劳无益的,甚至是有害的。”④《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80页。革命之前的设想与新政权五年建设的实践结果大相径庭,这期间充斥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事变和无数的新情况、新问题。因此,列宁反官僚主义思想的发展不可能不带有探索的性质,而且,这些探索不可能不带有初步的、远说不上成熟的特性,甚至在某些问题上,例如在改革后的中央监察委员会与工农检查院的关系问题上,列宁的改革思路可能还不是十分清晰。本文从作风、体制、文化三个维度,剖析列宁反官僚主义思想,力图以此把握列宁反官僚主义思想的全貌。

一、作风问题与官僚主义

对社会主义制度下官僚主义问题的认识,列宁的思想经历了一个复杂的发展过程。十月革命前,列宁的思想主要来自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巴黎公社原则的论述,即取得政权的无产阶级将建立这样的国家制度:全体公职人员都由选举产生并可随时罢免;公职人员薪金不超过普通工人工资;全体居民都将参与国家管理,社会主义制度下将不存在官僚制度和官僚主义。在 《国家与革命》一书中,列宁认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将 “使所有的人都来执行监督和监察的职能,使所有的人暂时都变成 ‘官僚’,因而使任何人都不能成为 ‘官僚’”⑤《列宁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05页。。列宁认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已经造成了建立这种国家的前提: “资本主义文化创立了大生产——工厂、铁路、邮政、电话等等,在这个基础上,旧的 ‘国家政权’的大多数职能已经变得极其简单,已经可以简化为登记、记录、检查这样一些极其简单的手续,以致每一个识字的人都完全能够胜任这些职能”⑥《列宁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1页。;“计算和监督已被资本主义简化到了极点,而成为非常简单、任何一个识字的人都能胜任的手续——进行监察和登记,算算加减乘除和发发有关的字据。”⑦《列宁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97页。

列宁的上述思想也是十月革命前后布尔什维克其他领导人普遍坚信的。布哈林和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在 《共产主义ABC》中甚至喊出了这样的口号:“我们应该使甚至每一个厨娘都学会管理国家”⑧[苏]布哈林、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共产主义ABC》,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室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179页。;又说,“无产阶级摧毁旧的官僚国家并不是为了使它从下面再发展起来。因此,我们党应该努力防止这种危险。要防止这种危险……必须吸收苏维埃的每一个成员来完成国家管理方面的一定工作……当所有的成年人和健康人都毫无例外地来参加管理的时候,任何官僚制度的最后残余就将消失。”①[苏]布哈林、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共产主义ABC》,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室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190-192页。

按照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理论和十月革命前后列宁的设想,新政权是与官僚主义完全绝缘的。但内战中不断出现的任命制,新政权中官僚主义造成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管理方面的混乱和损失,党内的批评——如以施略普尼柯夫为首的工人反对派对苏维埃政权已经成为一种官僚体制的质疑,等等,促使列宁把解决官僚主义作为新政权建设的重中之重。

(一)列宁对新政权官僚主义的初步认识:作风问题

十月革命前列宁对新政权与官僚主义之关系的设想显然太过简单。实际上,即使对 “登记、填表、检查”等这样一些极其简单的手续进行协调,都是十分复杂的事情。资本主义的发展并没有使国家管理更简单,相反,在许多方面日趋复杂,要靠 “每一个厨娘都学会管理国家”来消灭官僚制度,显然不切实际。

十月革命后的最初三年,列宁把新政权中的官僚主义主要视为国家公职人员的作风问题。随着内战爆发,在应对战争的努力中,列宁发现新政权存在严重的官僚主义。他在讨论粮食征集时首次提出这一问题。1918年5月他在给粮食人民委员瞿鲁巴的便条中质问:“您的草案里官僚主义的手续是否太烦了?”②《列宁全集》第48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53页。之后,他在给人民委员部的信中批评粮食人民委员部:“恐怕粮食人民委员部在这方面什么也没做,而不知在搞什么官僚主义的拖拉误事的鬼名堂。”③《列宁全集》第48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72页。列宁还发现,部分混入新政权的官员中的官僚主义尤其厉害。《在普列斯尼亚区工人代表会议上的讲话》中,列宁提出:“我们很清楚,我们的粮食机构很糟糕。其中混进了一批一贯招摇撞骗、贪污盗窃的人……他们不是消极怠工,就是敷衍塞责。”④《列宁全集》第35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75页。这些人本身并不认同苏维埃政权,也不是布尔什维克党员,混进政权机关后要么过度使用行政命令,要么拖拉,其官僚主义作风在程度上比党的机构和人员的更严重。

1920年内战结束,此前一定程度上被战争遮蔽的官僚主义更加突出地摆在列宁和布尔什维克党面前——官僚主义成为国家建设面临的首要问题。这一时期,列宁坚持认为官僚主义是 “作风”问题。这一点在他与工人反对派的争论中可见一斑。工人反对派指出,内战时期革命军事委员会与粮食委员会所实行的委任制是一种官僚制度,他们对此大加指责:“官僚主义的危害,并不是象有些同志把整个争论局限于 ‘怎样活跃苏维埃机构’时所想要使我们相信的那样,仅仅在于繁文缛节,而且也在于一切问题的解决方法上,即不是通过公开交换意见,或通过所有有关者的直接努力去解决,而是通过由中央下达的正式决定去解决。这种决定或者是由某一个人,或者是由某一个非常有局限性的集体作出的。在这种场合,当事者往往根本不在场。由某个第三者决定你的命运:官僚主义的全部实质就是这样的。”⑤[苏]米·柯伦泰:《工人反对派》,叶林、段为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53-54页。工人反对派所谓的官僚主义,主要指内战时大量出现的任命制,尤其在军事方面,启用旧军官是普遍现象。他们认为这是官僚制度的复活,而非仅仅是作风问题。列宁对此予以否定。他认为内战时期启用旧专家、旧军官是权宜之计,也是必要手段,不能认为是官僚制度的复活。

对这一时期的官僚主义问题,列宁认为只是一种风气,是 “人”的问题,是因为一些非党员和不合格的共产党员进入苏维埃政权,他们热衷于形式主义,缺乏专业能力,推卸责任,漠视群众利益等。列宁在 《关于党纲的报告》中指出,某些党员表面上信仰共产主义,实际上是伪装的官僚分子:“沙皇时代的官僚渐渐转入苏维埃机关,实行官僚主义,装成共产主义者,并且为了更便于往上爬而设法取得俄国共产党的党证。结果,把他们赶出门外,他们又从窗口飞进来。”①《列宁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54页。同月,沃罗涅日农学院杜克尔斯基教授发布了一封言辞激烈的致列宁的公开信。对于该信,列宁总体上持保留态度,但对信中关于 “纯洁你们的党和政府机关,清除那些毫无良心的同路人,处置那些以共产主义旗帜为掩护,不是卑鄙地侵吞人民财产,就是愚蠢地进行荒唐的捣乱来破坏人民生活根基的损公肥私者、冒险家、走狗和强盗”②《列宁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07页。的要求,列宁认为是正确的。列宁一直强烈主张清除那些 “戴上红领章,想捞到一个肥缺”③《列宁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5页。的人。杜克尔斯基教授的抗议是有根据的,因为漠视群众利益的现象在当时已经较为普遍。例如,当年一位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在一份报告中指出,莫洛佐夫市军事委员会司令部官僚主义泛滥,司令们平日开汽车带着家眷四处游览;在得到撤退命令后,搬运的货物几乎全是奢侈品,如留声机、宠物犬、高档家具等等。红军战士对此怨声载道:“我们没有马匹运东西,而领导人的妻子们却无所事事地骑着上好的马到处游荡。”这些人是谁呢? “波沃洛茨基——似乎是政治部主任,霍多罗夫斯基——南方面军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④[俄]丹妮洛夫等编:《菲利普·米罗诺夫:1917~1921年时期的静静的顿河》,乌传衮、温耀平译,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72页。可见,有些共产党员表面上忠于党和人民,实际上难以摆脱官僚主义习气。

官僚主义不仅存在于政府机关,而且向党的机关蔓延。布尔什维克获得政权后,为了更好地协调党和国家机关的行动,党和政府大多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比如,区党委第一书记都在同级苏维埃执委会中兼职。”⑤李永全:《俄国政党史:权力金字塔的形成与坍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第265页。这就使得官僚主义不断向党的部门蔓延。列宁还提到官僚主义也在从中央向地方蔓延,“不仅莫斯科有,而且正在向全国各地蔓延”⑥《列宁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3页。。莫斯科的官僚主义问题十分尖锐。因为莫斯科的中央机关要与全国的党员官员建立联系,在错综复杂的组织机构里,官僚主义一旦渗透到中央就会带来巨大的危害。

(二)解决官僚主义作风问题的策略

面对这些问题,列宁在1920年第七届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提出: “我们在我们的纲领中也把反对官僚主义列为一项最重要的任务。”⑦《列宁全集》第38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12页。这是继俄共 (布)八大之后第一次将整治官僚主义提到如此重要地位的讲话。在七个月之后的九大上官僚主义问题得到了更高程度的重视。较之八大报告,九大报告将官僚主义与党的建设相联系,说明这不再是个别的官僚主义作风,而是关系到党的威信与发展的根本问题。八大的报告里将官僚主义放在一般政治问题里讨论,内容只有三条;九大报告就官僚主义专门做了决议,内容多达二十条。可见,整治官僚主义已经成为新政权非常重要的议程。到1922年,在列宁致中央委员会委员索柯里尼科夫的一封信中,官僚主义被视为布尔什维克党和国家生死攸关的问题:“共产党员成了官僚主义者。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会把我们毁掉的话,那就是这个。”①《列宁全集》第52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00页。

如何解决? 既然是工作作风问题,是 “人”的问题,解决之道主要是换人:“我们所有经济机构的一切工作中最大的毛病就是官僚主义……对国家银行来说,最危险的莫过于变成官僚机关。我们还在考虑法令、机构。错误就在这里。现在问题的全部关键在于要有实践家,要实践。发现人才……这就是问题的关键”②《列宁全集》第52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00-301页。;“现在问题不在机构,而在人才和对实际经验进行检验。一个一个地发现善于经商的人,一步一步地用他们的经验、他们的劳动去清除那些共产党员蠢货……把那些善良的共产党员从管理委员会中赶出去。”③《列宁全集》第52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01页。

在这个时期,列宁也强调监督的作用。但这里强调的监督,并非机构之间的权力制约,而是以行政权力解决 “人”的问题的手段。在 《俄共 (布)纲领草案》中,列宁提出:“首要的任务之一,就是在工会帮助下或采取其他办法建立起更严格的监督,反对那些打着共产党员招牌、实际上执行的不是共产主义政策而是官僚主义命令主义政策的苏维埃政权代表的违法乱纪行为,毫不留情地把他们驱除出去。”④《列宁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92页。

总的来说,在这一时期,列宁把官僚主义主要视为部分人的作风问题。从作风角度认识官僚主义,意味着官僚主义是某些 “人”的问题,而非 “体制”问题。尽管如此,列宁绝没有把官僚主义问题的解决视为一蹴而就的事,相反,他认为这将是一个长久的任务。为此,《在全俄矿工第二次代表大会俄共 (布)党团会议上的报告》中,他批评了施略普尼柯夫。施略普尼柯夫认为官僚主义作风可以在短期内被消除,列宁认为这是一种煽动行为,“反对官僚主义的斗争需要几十年时间”⑤《列宁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47页。。认为能够在短时间内就消除官僚主义,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官僚主义。

二、体制问题与官僚主义

随着新生苏维埃政权建设的推进,列宁对官僚主义问题的认识也进一步深化。对于列宁这方面的思想发展,并非所有学者都给予了足够的关注。如美国学者埃里克·欧林·赖特认为:“列宁确实看到了苏维埃机构与资本主义社会 ‘残余’之间的冲突,但他没有看到苏维埃本身的组织结构内部有任何矛盾。”⑥Erik Olin Wright,“To Control or to Smash Bureaucracy:Weber and Lenin on Politics,The State,and Bureaucracy,”Berkeley Journal of Sociology,Vol.19,1974,p.98.这种说法显然不合乎实际。其实,列宁早在1919年就已经有了要对体制进行改革的想法,当时在俄共 (布)莫斯科会议上讨论了中央苏维埃与地方苏维埃、党同苏维埃中的共产党党团之间的相互关系。莫斯科委员会代表伊·齐夫齐瓦泽提出了两个草案,一是要改进苏维埃的实际工作,二是彻底改组苏维埃机构。列宁认为应当提出一些更具体的理由与建议⑦参见 《列宁全集》第35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19页。。后来因改革时机未成熟,机构改革一事就搁置了。直到1922年11月,列宁在 《致全俄苏维埃工作人员工会第五次代表大会主席团》的讲话中再次提出:“当前最主要的迫切任务,也是最近几年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通过缩减苏维埃机关、改善组织、消灭拖拉作风和官僚主义、减少非生产开支,来不断地精简苏维埃机关和减少其费用”,并在最后强调 “希望大会专门讨论一下苏维埃机关问题”①《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03页。。这表明列宁已经发现,随着苏维埃政权的稳固,新问题在体制内滋生,而这些问题又进一步刺激了官僚主义的发生。实行新经济政策之后,列宁不断提出要通过机构改革来解决官僚主义问题。较之上一阶段,官僚主义作风的提法虽然还在延续,但着力点已经转向体制改革。因此,列宁在这一阶段提出的策略重点是如何通过体制改革来消除官僚主义。

一是经济管理机构的改革。1921年,列宁批评中央统计局已经成为官僚主义机关。他罗列了该局的几个表现:指令下达已逾两个月不能执行;整个统计局的工作不正常,上报的仍然是旧数据,且多数没有实质内容;未能及时制定进度计划,等等②参见 《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25页。。中央统计局是承接沙皇时代的统计部门而来的,机构中充满官僚气,统计的数据很少研究群众的实际生活,尽是一些没有价值的数字汇编;官僚很少做实际工作,甚至在一些地方是靠牧师进行数据统计,专业化程度较低。还有些官员利用职务之便搜集数据对马克思主义进行攻击,统计单位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为此列宁提出了整改措施,首先要求 “中央统计局局长或主任应该同国家计划委员会更密切地配合,遵照国家计划委员会主席和主席团给予的直接指示和指定的课题进行工作”③《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25页。;要求尽快上报一些对实践至关重要的数据,而绝非一些纯学术研究的数据;避免工作内容的空洞与脱离实际,等等。列宁的改革主张得到了党的其他领导人的支持。如托洛茨基提出了改革国家计划委员会的建议:“必须赋予国家计划委员会以比较确定的地位、比较固定的组织、比较明确和肯定的权力,尤其是职责。”④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5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502页。托洛茨基认为,由于国家计划委员会没有清晰的职能与权力定位,很多工作只好交由中央权力机关商讨,或者对下敷衍了之,造成一种行政游击主义。此时的官僚主义确实已经成为 “体制”问题。

二是政府权力部门的改革。劳动国防委员会和人民委员会下属的小人民委员会的改革是这一时期改革的重点。十月革命后,为应对内战的复杂形势,成立了工农国防委员会作为军事和经济的主要领导机构。随着三年内战结束,工农国防委员会于1920年4月改组为劳动国防委员会。改组后的委员会是人民委员会的常设机构,统一领导经济系统各人民委员部和所有国防机关。劳动国防委员会主席由人民委员会主席兼任,军事、交通、农业、粮食、劳动、检查等部门负责人兼任该委员会的委员。机构、职务的重叠交叉使得国家管理陷入混乱:“人民委员会和劳动国防委员会最根本的缺点是对执行情况缺乏检查。可恶的官僚主义积习使我们陷入滥发文件、讨论法令、乱下指示的境地,生动活泼的工作就淹没在这浩如烟海的公文之中了”⑤《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87页。;“我们的上层机关即各人民委员部及其各部门实际上都存在着根本无人负责的现象,怠工分子很会钻这个空子,结果养成了危害事业的奥勃洛摩夫习气。”⑥《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89页。为了克服官僚主义的危害,列宁为人民委员会和劳动国防委员会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如确定基本职责,大幅缩减编制,裁撤大部分委员会并禁止成立新的委员会,简化办文制度,强制各部门在职权范围内独立解决问题等。

小人民委员会成立于十月革命胜利伊始的1917年11月,是人民委员会下属的常设机构,其职责是预先审议交由人民委员会决定的问题。若小人民委员会做出一致的决定,经人民委员会主席签署即可生效,若有分歧则提交人民委员会讨论解决。小人民委员会建立的初衷是“设立一个 ‘琐碎的’委员会来研究一些小的、‘琐碎的事务’”①俄罗斯联邦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编:《十月的风——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事件与回忆》,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列著作编译部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年版,第350页。。但是,行政权力的扩权倾向是不可避免的。小人民委员会自我膨胀了起来,以至于 “从人民委员会所属的一个委员会发展成为独立的机关,有自己的全体会议、调度会议以及专门委员会,并通知人民委员前来汇报一般性工作等等”②《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95-596页。。针对小人民委员会事务繁多且职责不清的问题,列宁要求重新划定该机构的职权范围,使之由一个议行合一的机构变成一个以监督为主的机构,其监督对象是各人民委员部;其监督内容主要是:(1)遵守各项法律;(2)不逃避责任,自己解决问题并承担责任;(3)各种政令和行动是否合法、恰当、迅速③参见 《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92-393页。。

三是国家监督体系改革。十月革命后,苏维埃接管并改造了沙皇时代的国家监察部,并于1918年尝试建立新的国家监督系统。由于经验缺乏以及内战影响,未能建立起一个完整统一的监督系统。“直到1918年底,苏联同时存在三种不同的监督体系:①国家监察人民委员部;②各部内部的监督机构;③工人监察团。”④文硕编:《世界审计史》,企业管理出版社1996年版,第165页。监督系统的分散使得监督举措难以协调统一,效果自然大打折扣。在监督体系的改革方面,列宁最重视的是改革工农检查院。从1922年12月16日病情加重到1923年3月间,列宁以口授的形式写下了 《给代表大会的信》等一生中最后的书信和文章共计八篇,其中一篇专题论述工农检查院的改革,还有两篇把工农检查院的改革作为重点讨论的问题之一。

工农检查院是苏俄于1918年1月设立的对各级政府实行广泛群众监督的国家机构,最初被称为国家监察人民委员部,1919年3月改组为人民检查院。其职能是揭露并纠正政府机关在法律、法令执行过程中的错误,监督各机关对劳动人民的申诉的处理情况,创造机会和条件吸引工农群众参与国家管理等。工农检查院设立的初衷是为了铲除官僚主义。然而,在实际工作中出现了工作人员不懂业务、文化水平低、工作效率差、机构声望下降等问题,以至于列宁感叹:“再没有比我们工农检查院这个机关办得更糟的机关了。”⑤《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81页。

起初,列宁认为工农检查院的问题在于工作态度不够踏实。例如,针对1921年秋季燃料危机加重的问题,工农检查院的报告结论仅仅是汇总数据,并未进行分析研究,更没有提出有效的解决措施。列宁认为这是一种官僚主义的工作态度。后来列宁发现工农检查院不仅是工作态度问题,更要命的是人浮于事,机构臃肿,机构各部门职能不清,自身成了官僚主义机构,这种情形下,遑论监督别的部门。列宁在 《给代表大会的信》中提到工农检查院 “只是成了这些中央委员的 ‘附属品’,或者在一定条件下成了他们的助手”⑥《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41页。。一个层级较低的附属部门面对较高层级的实权部门,不可能有实质性的监督。为了使工农检查院能够真正发挥监督作用,列宁建议采取如下改革措施:一、由党的代表大会从工人和农民中选出75-100名新的中央监察委员会委员并赋予他们与中央委员会委员完全相同的权利;二、缩减工农检查院的人员编制,留下300-400名精干人员 “做纯粹秘书性的工作”;三、将党的中央监察委员会与作为一个政府部门的工农检查院的 “基本部分结合起来”①《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74-375、378页。。这三项措施中,第一项措施的思路很清楚:它体现了列宁的一贯思想——吸收工农群众直接参加国家管理以防止官僚制度复活。第二项措施的思路更加简单清晰:组建一个精干的秘书班子。如何理解第三项措施建议,即如何把党的中央监察委员会与工农检查院的 “基本部分结合起来”,列宁的表达不是十分清晰。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不是两个机构的合并,不是 “一个机构两块牌子”。列宁的思路大致是这样:“工农检查人民委员可以 (而且应当)仍旧是人民委员,整个部务委员会也是一样,仍旧领导整个工农检查院的工作,包括所有 ‘派来’听他调遣的中央监察委员会委员的工作。”②《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75页。这意味着党的中央监察委员会的部分委员到工农检查院 “兼职”,或者说,两个机构的成员相互兼职。对此,1923年4月举行的俄共 (布)第十二次代表大会通过的 《关于组织问题》的决议这样解读列宁的建议:“党中央委员会尽可能从中央监察委员会主席团的成员中任命工农检查人民委员部。同时,中央监察委员会主席团必须有若干委员参加这个人民委员部的部务委员会。中央监察委员会的其余委员至少要有一半被派往工农检查院工作,他们在工农检查院部务委员会领导下,根据中央监察委员会主席团和这个人民委员部的部务委员会共同制定并经党中央委员会批准的关于协同工作的指示和条例,完成他们所承担的苏维埃的任务。”③《苏联共产党代表大会、代表会议和中央全会决议汇编》第二分册,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299页。列宁认为,这样改革的益处:工农检查院会因中央监察委员会的 “加持”而获得威望;工农检查院精干的职员团队可以大幅度提高工作效率;吸收工农代表进入中央监察委员会,可以使党 “通过我国工农中的优秀分子同真正广大的群众联系起来”④《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74页。。

上述体制改革的三项措施,前两项措施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难以见效的是第三项——进入权力机构的工农代表发挥积极的监督作用。这是社会主义政治发展尚待解决的问题。要解决官僚主义问题,没有大众自下而上的监督是根本不可能的。而要使大众积极地发挥监督作用,所需的社会历史条件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是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历史的发展表明,资本主义的发展并没有使国家管理更简单,相反,在许多方面日趋复杂,要靠 “每一个厨娘都学会管理国家”来消灭官僚制,显然不切实际。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列宁是对的。无论如何,要使工农大众直接参与国家管理,必须是他们具有参与的能力——或者,国家的管理工作简单到每个识字的人都有能力参与;或者,国家管理工作依然很复杂,甚至比以往更复杂,那就把工农大众的水平提升到有足够的能力参与管理。执政之后的实践使列宁认识到,他只能选择后者,因此,列宁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把文化建设放到了重中之重的位置。

三、文化问题与官僚主义

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文化,在语义上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是指通过教育获得的自然和社会知识;广义是指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风土人情、传统习俗、宗教信仰、伦理道德等等的总和。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看,文化是意识形态,属于以经济关系为基础的上层建筑。在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诸因素中,文化是因变量。用马克思的话说:“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3页。

文化是因变量,但这绝不意味着文化的变化相对容易。相反,一种文化一旦形成,要使之发生变化极其困难。马克思的用语 “或慢或快”,已经道出了这种困难。人类精神生产的历史表明,狭义上的文化有可能在较短时期内发生变化,这种变化有时甚至无需以经济基础的变更为前提,仅仅通过不同国家民族间的交往传播就可能实现。广义上的文化一旦形成并成为传统,即使经济基础已经发生变更,它仍有可能延续若干世代。而这种已成为传统的文化将对新的经济和社会关系的形成和发展产生巨大的反作用。在领导新社会建设的五年间,列宁不可能不深切感受到文化的影响。因此,在反对官僚主义的问题上,文化问题就成为列宁关注的一个重点。正是在这里,列宁遇到了比体制问题更大的困难。

(一)克服官僚主义需要文化水平的提高

十月革命后,列宁对文化问题的关注首先针对的是经济建设,而非官僚主义问题。在这个时期,他关注的主要是狭义上的文化。他指出:“恢复工业不可能在旧基础上实现,因为工业必须在现代技术基础上恢复。这就是说,要使工业电气化,要提高文化。为了建设电站,需要将近10年的工作,而且这是一项要求有更高的文化和觉悟的工作。”②《列宁全集》第38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76页。内战过后,列宁开始从文化层面思考官僚主义问题。在1921年全俄政治教育委员会第二次代表大会的报告中,他提出:“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文化任务”,“提高文化水平是最迫切的任务之一”③《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95页。。在1922年2月俄共 (布)第十一次代表大会上,列宁进一步强调文化的重要性,他提出:“我们有足够的手段来取得新经济政策的胜利,包括政治的和经济的手段。问题 ‘仅仅’在于文化!”④《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03页。在列宁的思想中,与官僚主义相关的文化问题,既有狭义的,也有广义的文化。

就狭义文化而言,列宁认识到,俄国人民总体文化水平较低,还存在大量文盲,他们无法理解苏维埃制定的反官僚主义法律,更难以选拔出可堪一用的管理人员。列宁说:“我们距离普遍识字还远得很,甚至和沙皇时代 (1897年)比,我们的进步也太慢。”⑤《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56页。在俄共 (布)第十一次代表大会上列宁提到:“这里没有罪犯,只有混乱和瞎忙。谁都不会办事,谁都不了解究竟应当怎样处理国家事务。”⑥《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2页。在 《宁肯少些,但要好些》一文中列宁提出了苏维埃机关需要两种人才,但是这两种人才极度匮乏:“第一,是一心为社会主义奋斗的工人。这些人受的教育是不够的。他们倒是想给我们建立优秀的机关。但是他们不知道怎么做。他们无法办到。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具备建立这种机关所必需的文化修养。而做这件事情所必需的正是文化。在这里,蛮干或突击,机敏或毅力,以及人的任何优秀品质,都是无济于事的。第二,是有知识的、受过教育和训练的人,而我国比起其他各国来这种人少得可笑。”⑦《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79页。文化水平低下已经成为制约苏维埃政权发展的因素之一。

以苏维埃法律的实施为例,列宁发现,囿于人民群众和公务人员的文化水平,即使有了对付官僚主义的法律也难以奏效。他指出:对于苏维埃的法律,“不仅农民不会利用,就连相当多的共产党员也不会利用苏维埃的法律去同拖拉作风和官僚主义作斗争,或者去同贪污受贿这种道地的俄国现象作斗争……因为这一斗争单靠宣传是搞不成的,只有靠人民群众的帮助才行。我们的共产党员至少有一半不会进行斗争,且不说还有一些人妨碍斗争”①《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97页。。正是因此,列宁认为国家公职人员的管理水平 “糟透了;低于资产阶级的文化”②《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25页。。

为解决文化水平不高、能力不强的问题,列宁提出了一系列相关对策,主要分为两个方面,一是提高人民群众的文化水平,二是提高国家公职人员的管理水平。

对人民群众的文化水平的提高来说,重要的是大力发展教育事业,这当中,重点是增加教育经费和提高教师待遇。列宁提出:“首先应当削减的不是教育人民委员部的经费,而是其他部门的经费,以便把削减下来的款项转用于教育人民委员部。在今年这个粮食供应还比较不错的年份,不要再舍不得增加教师的面包配给额了。目前在国民教育方面所做的工作,一般说来,范围并不算太窄。为了推动旧的教师们前进,吸引他们来执行新的任务,使他们注意教育学一些问题的新提法,注意宗教之类的问题,我们做了很不少的工作。但是我们没有做主要的事情。我们没有关心或者远没有充分关心把国民教师的地位提到应有的高度,而不做到这一点,就谈不上任何文化,既谈不上无产阶级文化,甚至也谈不上资产阶级文化。”③《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57页。列宁认为,教育发展必然有助于人民群众参与到反官僚主义的斗争中去。

对于公职人员,列宁倡导要主动学习。国家公职人员的文化水平稍高于普通人民群众,但是如何管理国家,他们的水平是远远不够的。列宁要求他们不断学习,以更好地胜任管理岗位。他在 《宁肯少些,但要好些》中提出:“为了革新我们的国家机关,我们一定要给自己提出这样的任务:第一是学习,第二是学习,第三还是学习。”④《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80页。具体来说,列宁认为应当向专家学习,研究理论,国家公职人员要 “在高度熟练的专家和在各部门都有很高威信的工农检查院成员的帮助下,年复一年地学习国家管理的课程”⑤《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43页。,“他们的工作范围包括研究理论,即研究如何组织他们将要去做的工作的理论,也包括在老同志或劳动组织高级研究所教师的指导下进行的实习”⑥《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85页。。

对于那些担任领导职务的公务人员,列宁认为他们应具备全面的综合能力,包括行政管理与科学修养,而且 “必须把这两种素质结合起来”⑦《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46页。。列宁同时提出,更重要的不是行政能力,而是丰富的科学技术知识,“这种机关的领导人不能不是在技术方面具有丰富经验和多种科学修养的人。这种机关的行政管理力量实质上应当是辅助性的”⑧《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47页。。他一再强调:“领导国家计划委员会的人应该是这样的人,他是有科学修养的人,也就是在技术或农艺方面有修养的人,在技术或农艺方面有几十年实际工作的丰富经验。我想这种人应当具有的主要不是行政才能,而是吸收人才的广泛经验和能力。”⑨《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45页。

列宁清醒地认识到,无论人民群众文化水平的提高,还是公职人员管理水平的提高,都需要久久为功。正如列宁在全俄苏维埃第十次代表大会上指出的:“问题正在于整个文化,而提高文化需要好多年。”①《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25页。

(二)克服官僚主义需要国民精神的再造

在反官僚主义问题上,克服广义上的文化障碍无疑是最难的。对此,列宁经历了一个认识过程。如前所述,针对新生苏维埃政权中的官僚主义问题,列宁曾认为是混入新政权的旧官僚、不得已聘用的旧专家等带来的旧制度的遗毒。建设中的新政权吸收了大量的工人和农民代表,但官僚主义问题不仅没有克服,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这使列宁的探索进入了更深的水域——俄罗斯国民的基本素质和传统文化。大致1921 年底,列宁的这个认识就比较明确了。他在 《新经济政策和政治教育委员会的任务》的报告中说:“在任何一次深刻的政治变革以后,人民需要用很长时间来消化这种变革……在解决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政治变革的任务以后,摆在我们面前的已是另一类任务,即可称为 ‘小事情’的文化任务。必须消化这个政治变革,使它为人民群众所理解,使它不致仅仅是一纸宣言”②《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94页。;“文盲固然应当扫除,但仅仅识字还不够,还要有能教人们同拖拉作风和贪污受贿行为作斗争的文化素养。拖拉作风和贪污受贿行为是任何军事胜利和政治改造都无法治好的毛病。说实在的,这种毛病靠军事胜利和政治改造是治不好的,只有用提高文化的办法才能治好。”③《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97-198页。

在上述报告之后不久,列宁指出,在文化问题上真正令人窒息的是在农民、工人和知识分子身上普遍存在的某种国民性——尽管列宁没有使用这个词。1922年3月,在全俄五金工人代表大会共产党党团会议上的讲话中,列宁说道:“我们确实处于大家没完没了地开会、成立委员会、制定计划的状态之中,应当说,这是很愚蠢的。在俄国生活中曾有过这样的典型,这就是奥勃洛摩夫。他总是躺在床上,制定各种计划。从那时起,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俄国完成了三次革命,但奥勃洛摩夫们仍然存在,因为奥勃洛摩夫不仅是地主,而且是农民,不仅是农民,而且是知识分子,不仅是知识分子,而且是工人和共产党员。只要看一下我们如何开会,如何在各个委员会里工作,就可以说老奥勃洛摩夫仍然存在。”④《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2-13页。在这个时期,奥勃洛摩夫是列宁著述中出现频率极高的一个名字。如在一封致人民委员会副主席瞿鲁巴的信中,列宁说:对于布置的工作 “如果不注意、不督促、不检查、不拿三根鞭子抽打,在我们这可恶的、奥勃洛摩夫式的风气下,两个星期就会 ‘松下来’”⑤《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88页。。再比如,1922年2月在致总检察长库尔斯基的信中列宁说:“沙皇时代是根据胜诉的百分比来撤换或提升检察官的。我们从沙皇俄国学到了最坏的东西,也就是简直要把我们窒息死的官僚主义和奥勃洛摩夫习气,可是高明的东西却没有学到手。”⑥《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26页。

上述以及前述列宁的议论中反复提到的奥勃洛摩夫,是俄罗斯文学史上一个著名的文学形象。从19世纪20年代至50年代,普希金、屠格涅夫、赫尔岑、莱蒙托夫、冈察洛夫等文学大师,先后塑造过一类被称为 “多余人”的形象。某种意义上,“多余人”是俄罗斯民族性格的化身。冈察洛夫的长篇小说 《奥勃洛摩夫》的主人公奥勃洛摩夫,是一位出身贵族的官吏,身上带有俄国官僚的典型气质——涣散性。慵懒懈怠、无所作为和因循守旧是他的性格和行为的标配。列宁在其一生的著述中曾无数次谈及奥勃洛摩夫习气,尤其在晚年谈及苏维埃政权中的官僚主义问题时更是频频提及,足见这一形象对俄罗斯国民性之概括的广度和深度。当官僚主义问题植根于某种民族习气时,其解决之难,对任何人、任何政党都是最大的挑战。

当然,奥勃洛摩夫习气只是俄罗斯广义文化的一个方面。在列宁的著述中,以下两方面也是官僚主义盛行的重要文化背景。

其一,民主意识缺失。民主意识的缺失和农奴制关系紧密。俄国农奴制出现于16-17世纪,这种经济制度使农民在人身、财产、择业、社会保障等各方面全方位依附于地主。在农奴制度下,俄国人民 “处于愚昧无知、毫无权利的境地”①《列宁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85页。,过着 “贫困的、逆来顺受的、不文明的生活”②《列宁全集》第16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33页。。长期的压迫养成了一种漠视个人权利、依附他人的心理,使得人民参与反官僚主义监督工作的积极性不强:“关于工农检查院,连一句话也听不到。我也没有听到有哪个区吸收工人和农民来做这件事情。”③《列宁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7页。“这种情形不但在乡村中看不到,就是在城市里,甚至在两个首都也看不到! 甚至在那些叫喊反对官僚主义叫喊得最多的地方,往往也不会行使这种权利。”④《列宁全集》第41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6页。

其二,政治心理扭曲。沙皇专制制度在俄国根深蒂固。在1906 年俄国第一届杜马选举中,市民大多数都将选票投给了力主保存沙皇制度的立宪民主党,“甚至在个别省份里,立宪民主党的支持率达到了70%~80%”⑤[俄]谢·鲍里索夫娜、[瑞典]托·罗尔夫:《20世纪初俄国民主文化的滥觞》,张广翔、刘颜青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113页。。立宪民主党在选举中的成功表明,沙皇不仅在农民心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在市民心中同样重要。这种情形,甚至在1917年二月革命后也没有根本改变,“很多农民和士兵不明白共和制和君主制的区别”,军队中还有 “我们要选举沙皇”的口号⑥参见姚海:《俄国革命》,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59页。。

极端崇拜沙皇,使得俄国人民排斥其他权威,因此对官员缺乏信任。列宁指出:“千百年来,国家都是压迫人民和掠夺人民的机关,它留给我们的遗产是群众对国家的一切极端仇视和不信任”⑦《列宁全集》第34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65页。;以至于 “千百万人习惯于把中央政权看作强盗、地主和剥削者,对中央根本不信任”⑧《列宁全集》第35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13-414页。。这种仇视导致他们对政治极端冷漠,但是又不妨碍他们对直接打交道的官员和顶头上司毕恭毕敬。列宁对此指出:“在尊敬上司,遵守办文的形式和礼节上,我们的 ‘革命性’往往被最腐败的因循守旧的习气取而代之了。”⑨《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87页。俄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这种传承已久的政治心理,给官僚主义问题的解决带来巨大困难。

在克服文化传统的消极影响的努力中,历史给予列宁的手段是极为有限的。在当时的条件下,列宁认为一个重要的途径是建立合作社,这不仅有经济意义,而且有政治意义,其显著的政治意义在于它可以用于反对官僚主义。列宁在1920年2月的一次报告中提出:“使合作社成为同旧资本主义国家遗留下来的官僚主义进行斗争的极重要的因素,这也是我们提出的最重要的任务之一。我们在我们的纲领中也把反对官僚主义列为一项最重要的任务。我们将用各种办法在各机关进行这一斗争,其中办法之一就是把合作社联合起来,就是不要再面向合作社内的资产阶级上层,而要面向应独立进行合作社建设的真正的劳动群众。”①《列宁全集》第38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12页。

十月革命前,列宁设想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治体制是没有官僚和官僚制度的。革命胜利约一年半之后,苏共在新的党纲中正式承认: “官僚主义在苏维埃制度内部部分地复活起来。”②《苏联共产党代表大会、代表会议和中央全会决议汇编》第一分册,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535页。此后的岁月里,列宁同官僚主义进行了顽强的斗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列宁努力的结果并不理想。列宁去世后,官僚主义问题在苏联不仅没有被克服,反而恶性膨胀了起来,最终成为苏联解体的因素之一。但无论如何,列宁反官僚主义的理论和实践都是对社会主义政治建设有极大益处的政治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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