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联邦调查局对民权运动的监控
2023-04-17谢国荣
谢国荣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241)
在20世纪中期,美国黑人通过合法的途径,以美国社会能够接受的非暴力斗争方式,诉诸美国宪法等传统的政治资源,并结合国际形势,以种族问题损害国家形象、声誉、国家安全和利益为由,进行广泛的社会动员,争取平等。民权运动迫使美国政府改变不干预各州内部事务的传统,保护黑人的公民权利,让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分享美国社会的成果,从而达到社会的整体性进步。然而,在20世纪50—60年代,联邦调查局对民权组织和领袖进行监控,亦是美国政府应对民权运动的重要手段。民权运动被监控的这段历史,反映了美国民主的悖论。
联邦调查局对民权运动监控的历史,受到学界重视。肯尼思·奥赖利指出,联邦调查局以“共产主义渗透”为幌子,监视民权领袖,不仅没有履行职责,保护民权运动参与者免受暴力威胁,反而与南部地方警察局密切合作,破坏民权运动。(1)Kenneth O’Reilly, “Racial Matters”: the FBI’s Secret File on Black America, 1960—1972,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89; Kenneth O’Reilly, “The FBI and the Civil Rights Movement during the Kennedy Years-from the Freedom Rides to Albany,” The Journal of Southern History, Vol.54, No.2, 1998, pp.201-232.戴维·加罗考察了联邦调查局对马丁·路德·金的监视和诽谤,他不仅详细地叙述了联邦调查局是如何监视金,而且解释了该机构为何要监视和诽谤金。联邦调查局对金的监控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监视和指控他及其领导的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Southern Christian Leadership Conference)有所谓的“共产主义的活动”;二是监视他的私人生活并让他蒙羞;三是监视他的反战活动和领导穷人进行的反贫困斗争。(2)David J. Garrow, The FBI and Martin Luther King, Jr.: From “Solo” to Memphis, New York and London: W. W. Norton &Co., 1981, p.208.朱尔斯·博伊科夫分析了联邦调查局如何利用监控来压制马丁·路德·金和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民权活动空间。(3)Jules Boykoff, “Surveillance, Spatial Compression, and Scale: The FBI and Martin Luther King Jr,” Antipode, Vol.39, No.4, 2007, pp.729-756.查尔斯·琼斯揭露了美国对黑豹党(Black Panther Party)政治迫害的三个重要特征:一是基于对法律的尊重,二是符合一定的规范和程序,三是不同层级政府的共同参与。(4)Charles E. Jones, “The Political Repression of the Black Panther Party 1966—1971: The Case of the Oakland Bay Area,” Journal of Black Studies, Vol.18, No.4, 1988, pp.415-434.沃德·丘吉尔也研究了联邦调查局对黑豹党的破坏。(5)Ward Churchill and Jim Vander Wall, Agents of Repression: the FBI’s Secret Wars against the Black Panther Party and the American Indian Movement, Boston: South End Press, 1988.国内方面,有少数学者对联邦调查局打压新左派运动和监控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进行了细致的研究。(6)谢文玉:《美国联邦调查局与新左派运动的衰落——以“学生争取民主社会组织”为中心》,《世界历史》2019年第6期;谢国荣:《美国联邦调查局对民权组织的监控——以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为中心》,《历史研究》2014年第3期。
国内外学者的研究成果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美国政府对公民自由权利的损害,但一些问题仍然值得深入探讨。本文着重考察联邦调查局在民权运动的黄金时代,以“共产主义渗透”为由开展“反谍计划”,对民权运动、民权领袖和组织进行监控、打压和破坏,分析特定历史时期美国政府如何处理公民自由和国家安全问题,为全面了解20世纪50—60年代的美国提供一个重要的维度和视角。
一、民权运动与联邦调查局的“反谍计划”
1945年5月12日,美国总统杜鲁门在一份备忘录中写道:“我们不需要盖世太保或者秘密警察。联邦调查局正在向这个方向蜕变。他们的职责本应是对付犯罪分子,但现在他们热衷的却是搜集名人丑闻并以此为把柄进行讹诈。他们对地方执法官员的蔑视已达到无法容忍的程度。”但执政后不久,杜鲁门就进一步了解到,罗斯福总统曾通过联邦调查局局长约翰·胡佛(John E. Hoover)进行窃听,掌握政敌活动情报的内幕。(7)凯恩·博斯特尔:《联邦调查局档案》,徐慧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年,第142—143页。冷战开始后,胡佛对国内的监控变本加厉。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立功”机会,大肆宣称“共产主义渗透”到了美国社会的各个角落,正在竭力破坏美国的生活方式,美国面临“共产党可怕阴谋”的威胁。这一做法得到美国国会支持。1946年11月27日,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The House Un-American Activities Committee)主席约翰·托马斯(John P. Thomas)在《纽约时报》上撰文表示:“我们应该考虑这个事实:在最近10年中,共产主义在有利的条件下在美国发展起来了。我们最近两年的任务,就是要彻底根除共产主义。要做到这一点,只有采取揭发、解释、追查的手段。第一种和第二种手段包括在我们这个委员会的职能内,而追查手段是联邦调查局的职能。”(8)凯恩·博斯特尔:《联邦调查局档案》,第146页。
随着美国民权运动的兴起,特别是黑人争取民权的斗争方式由法庭诉讼转向街头的直接行动(Direct Action),联邦调查局对调查白人种族主义者针对黑人民权活动家的血腥暴行缺乏兴趣,而对监控民权组织、民权领袖情有独钟。联邦调查局不仅企图挖出任何共产主义者参与和影响民权运动的蛛丝马迹,而且跟踪和监控黑人领袖的私生活,对之加以政治利用,以败坏民权领袖和民权运动的声誉。
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Colored People)成立于1909年,是为黑人等少数族裔争取平等权利的重要组织。但联邦调查局以“共产主义渗透”为由,从1941年起对这一组织进行监视。该组织的主要斗争方式是在国会展开游说活动,以及在法院进行诉讼,以推翻“隔离但平等”的原则,实现种族融合的目标。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起初以反私刑斗争著称,但从40年代中后期开始转向取消种族隔离的司法斗争。虽然该组织的斗争方式比较温和,目标亦非激进,但联邦调查局认为它在本质上是“颠覆性的”,并据此断定“共产主义渗透”到了这一组织的内部。联邦调查局的理由是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参加了抗议侵犯公民权利的斗争,而共产党利用这一点获得政治力量。因此,在20世纪40—50年代,该组织的民权斗争受到联邦调查局严密监视。(9)FBI File on the 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Colored People, Roll 1, Seciton1, Microfilm, Wilmington, DE: Scholarly Resources Inc., 1991.
客观地讲,联邦调查局的关切并非完全没有任何根据。在黑人争取民权的斗争中,黑人领袖如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创立者之一杜波依斯(W. E. B. DuBois)以及著名歌唱家、演员和民权活动家保罗·罗伯森(Paul Robeson)都是左翼人士。因此,尽管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领导人不断发表声明,反对共产主义,但联邦调查局坚持认为,共产主义者正在努力接管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各个分会,以及从分会负责人手中夺取权力。事实上,“共产主义渗透”的情况极少发生,但联邦调查局毫不手软,对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每一个分会都进行严密监控。(10)FBI File on the 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Colored People, Roll 1, Seciton1, Microfilm, Wilmington, DE: Scholarly Resources Inc., 1991.
随着20世纪50年代中期麦卡锡主义(McCarthyism)的衰亡,美国国内所谓“共产主义渗透”的真实性受到质疑和挑战。但胡佛局长依旧把共产主义当作“必不可少的敌人”,将“共产主义威胁”最大化。他辩解道,尽管美国共产党的人数有所减少,但共产主义的威胁一直存在,并已渗透到美国关键性的政府部门和产业。胡佛还指控称,共产党正渗透到民权事业这样的领域。在他看来,共产党人数的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共产主义影响确实存在于黑人民权运动中”,黑人争取种族融合的斗争“受到了共产主义宣传和煽动的影响”。(11)Frank J. Donner, The Age of Surveillance, The Aims and Methods of America’s Political Intelligence System,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80, pp.105-106.
1956年,联邦调查局向艾森豪威尔总统提出了一份关于美国南部“爆炸性的”种族形势备忘录。胡佛把黑人民权活动家新的战斗精神归因于美国最高法院在1954年布朗诉讼案中做出的判决。与此同时,他还着重批评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通过鼓吹“种族仇恨”加剧了美国的种族紧张局势。胡佛把黑人的民权活动与所谓的“共产主义渗透”联系起来,其依据是“共产党通过利用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召开民权大会,让艾森豪威尔总统和支持他的南部民主党人难堪,从而迫使他对目前在国会中讨论的民权法案进行表态以及采取行动”。胡佛宣称,共产党正在联邦政府与南部民主党之间制造矛盾,这将影响1956年的总统大选。(12)Athan G. Theoharis, The FBI and American Democracy: A Brief Critical History, Lawrence, Kansas: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2004, p.123.
在布朗诉讼案判决结果的影响下,美国黑人的斗争精神更加高昂。1955年12月,亚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市的黑人在马丁·路德·金和罗莎·帕克斯(Rosa Parks)等人的领导下,进行了长达一年多的抵制公共汽车中的种族隔离运动,并最终取得了胜利。蒙哥马利联合抵制公交车运动不同于过去的民权斗争,它运用非暴力战略,采取直接行动争取民权。美国黑人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表达获得自由和成为一流公民的决心,反对种族隔离制度。他们宁愿选择有尊严地步行上班,也不愿意乘坐实行种族隔离的公共汽车。在联合抵制公交车运动中,美国黑人接受了金的领导,也接受了非暴力抵抗战略。该运动证明,非暴力不仅是一种有效的抗议方法,而且也是一种生活方式。(13)Martin Luther King, Jr., “Pilgrimage to Nonviolence,” in James Melvin Washington, ed., A Testament of Hope: The Essential Writes of Martin Luther King, Jr., San Francisco: Harper &Row, 1986, p.38.此外,通过参加联合抵制公交车运动,美国黑人的思想也在发生变化。在该运动初期,许多参加抗议的黑人没有想到他们的斗争能获得成功。然而,抵制运动的成功,培育了新的黑人思想。(14)Martin Luther King, Jr., “Our Struggle,” in James Melvin Washington, ed., A Testament of Hope: The Essential Writes of Martin Luther King, Jr., p.79.
与此同时,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美国最高法院在一次判决中限制了联邦政府反对持不同政见者及其组织的权力,这有利于民权运动的开展。基于这种情况,联邦调查局以“阻止危险组织发展、危险思想传播、保卫国家安全和制止暴力”为由,在1956年秘密实施“反谍计划”(Counter Intelligence Program)。(15)U. S. Senate, 94th Congress, 2nd Session 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Vol.III, Supplementary Detailed Staff Reports on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and the Rights of Americans, Washington, D.C.: U. 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76, p.3.这项“反谍计划”持续时间长达15年。在此期间,联邦调查局实行了一个颇为复杂的监控计划,目标是针对人们行使第一条宪法修正案中的自由结社权利,防止美国出现所谓“颠覆性”和“危险性”的社会组织,阻止此类组织的增长和“危险性思想”的传播,以保护美国的国家安全。(16)Peter B. Levy, ed., Documentary History of the Modern Civil Rights Movement, Westport, Connecticut: Greenwood Press, 1992, p.220.然而,联邦调查局的“反谍计划”在执行过程中大大超出上述目的的活动范围,其对自己权限的定位是,可以做一切必要的事来对付想象中的针对美国社会和美国政治制度的各种威胁。随着1965年之后“黑人权力”(Black Power)运动的兴起和城市骚乱在全美的爆发,联邦调查局加大了对黑人领袖和民权活动的监视,配合联邦政府打压民权运动。
从1956年起,联邦调查局对民权运动的监控重点逐渐从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转移到新兴的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等民权组织。也就是说,开展直接行动的民权组织和领导人,取代主张法庭斗争的民权组织和领导人,成为联邦调查局的重点监控对象。从解密档案来看,联邦调查局针对马丁·路德·金的监控材料,公布的部分有17 000多页。1962年,当联邦调查局安插在美国共产党高层中的高级线人报告,金的亲信、纽约律师斯坦利·利维森(Stanley Levison)曾经是一名共产党员后,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对金进行密切监控,窃听其成千上万次的电话通话。这种近乎全天候的监控使得联邦调查局的高层对金的言行了如指掌,并以备忘录形式把其民权活动计划报告给肯尼迪总统和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17)David J. Garrow, ed., The Martin Luther King, Jr., FBI File, Roll 1, Microfilm, Frederick, MD: A Microfilm Project of University Publications of America, INC., 1984.
在监控民权组织和民权领袖方面,联邦政府高层与胡佛局长之间存在一定的分歧。罗伯特·肯尼迪把工作重点放在打击有组织的犯罪上,而胡佛则把工作重点限定为打击共产党。在罗伯特·肯尼迪正式就任司法部长前,胡佛局长给他发了一份备忘录,称“美国共产党对国内安全的威胁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大”。罗伯特·肯尼迪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费时费力地再去揭发什么共产党的威胁,不是太无聊了吗?共产党的势力日渐式微,还能构成什么严重威胁?也许,硕果仅存的共产党中,大多数已经是联邦调查局的卧底特工了吧!”(18)凯恩·博斯特尔:《联邦调查局档案》,第157页。在对待民权运动上,肯尼迪总统与胡佛局长亦存在不同的认识。肯尼迪总统认为:“旧的时代已经终结,旧的行为和思维方式已不再适用。”而胡佛局长更感兴趣的是调查马丁·路德·金等黑人领袖的私生活,从中找到在政治上加以诋毁的证据。(19)凯恩·博斯特尔:《联邦调查局档案》,第158页。
虽然美国政府高层与联邦调查局在监控民权运动上存在一定的分歧,但胡佛局长对马丁·路德·金身边有“可疑的危险助手”的担忧,迫使美国政府高层必须予以重视。因此,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在1963年秋授权联邦调查局进一步扩大对金的监控。联邦调查局对金的住所和办公室的电话安装窃听器,并密谋损害他声誉的方法,在政治上对其造成破坏性的影响。最为恶劣的是,联邦调查局对金的私生活进行窃听和录音,在金下榻的旅馆安装窃听器。(20)David J. Garrow, ed., The Martin Luther King, Jr., FBI File, Roll 1, Microfilm, 1984.此外,联邦调查局还对金领导的民权活动进行监控,如1963年的伯明翰运动和向华盛顿进军运动、1965年的塞尔玛进军运动、1966年在芝加哥改善黑人贫民窟的斗争、1967年的反对越战运动,以及1968年领导穷人向华盛顿进军运动等。
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比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更为激进,其影响力和取得的民权成就并不亚于后者。1960年,在该组织成立后不久,联邦调查局便对其进行监视。联邦调查局声称,共产党正在渗透到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的领导层中。随着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的演变,联邦调查局在1967年的一份备忘录中指控,该组织“已演变为鼓吹暴力和黑人种族优越论的仇恨组织”。(21)FBI File on the Student Nonviolent Coordinating Committee (SNCC), Roll 1, Microfilm, Wilmington, DE: Scholarly Resources Inc., 1991.随后,联邦调查局对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的调查集中在“种族事务和国内安全”,而不是“共产主义渗透”方面。联邦调查局将“反谍计划”的监控重点放在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造成的“真正和潜在的对美国国内安全的威胁”上。联邦调查局相信,该组织的领导人斯托克利·卡迈克尔(Stokely Carmichael)和赫伯特·布朗(H. Rap Brown)的煽动性言论,点燃和助长了城市骚乱。然而,没有证据支持联邦调查局这一说法。在具体实施中,联邦调查局并不直接对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进行迫害,而是编造情报,进行不实指控,用于败坏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的名声。(22)FBI File on the Student Nonviolent Coordinating Committee (SNCC), Roll 1, Microfilm, 1991.
到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联邦调查局把监控的重点转向更激进的民权组织和领袖。除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及其领导人外,像黑豹党等民权组织也遭到联邦调查局的残酷打压。黑豹党主张武装自卫,以及试图监督白人警察的执法活动,特别是白人警察在执法过程中是否滥用暴力。该组织甚至主张使用暴力和游击战等方法来推翻美国政府。此外,它还在黑人社区中推出一系列社会改革计划,如免费儿童早餐和社区健康诊所,因而在黑人青年中具有较大的影响力。(23)Hugh Pearson, The Shadow of the Panther: Huey Newton and the Price of Black Power in America, Reading, Mass.: Addison-Wesley Pub. Co., 1994, p.152.
1968年,联邦调查局给黑豹党贴上标签,视其为国内安全的“头号敌人”,打算采取一切方式对付这个组织。在纽约市,黑人民权激进者还受到警察严密的监视。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丹尼·库尔森(Danny Coulson)负责跟踪和监控黑豹党的领袖。他表示,这种监控意味着“我们知道他们的一切,包括其女友、非婚生子、吸食毒品和喜好的T恤”。(24)Ivan Greenberg, The Dangers of Dissent: the FBI and Civil Liberties since 1965, New York: Lexington Books, 2010, p.260.1969年6月15日,胡佛局长对外声称,“毫无疑问,黑豹党是美国国内安全的最大威胁”。在他看来,黑豹党的“儿童免费早餐计划”而不是它的枪支,“将是美国国内安全的最大威胁”。胡佛担心黑豹党的这项计划将在黑人社区制造一大批黑豹党的追随者,并赢得黑人社会的尊重。他决心予以打击,并向政府高层承诺,1969年是黑豹党“存在的最后一年”。(25)“Hoover and the FBI,” Luna Ray Films, LLC, PBS.org, http://www.pbs.org/hueypnewton/people/people_hoover.html, 2016年6月26日。
胡佛局长利用“反谍计划”对黑豹党及其领导层实施广泛的监控、渗透、骚扰,并利用伪证和其他的方法破坏黑豹党的领导层以及控告该组织的成员,从而败坏黑豹党的声誉,消耗其人力和物力资源,甚至暗杀该组织的领导人及其重要成员。1967年8月25日,联邦调查局的一份备忘录显示,“反谍计划”将重点针对黑人民族主义者。它声称,该计划在这一时期的任务主要是,“通过揭露、瓦解、败坏、毁谤以及其他的方法来压制黑人民族主义者,打击充满仇恨的民权组织及其领导人和发言人,反击他们的暴力行为和导致社会失序的活动。对于他们努力吸收新成员和巩固自己实力的做法,我们一定要予以挫败”。(26)Peter B. Levy, ed., Documentary History of the Modern Civil Rights Movement, p.221.
起初,联邦调查局针对的民权组织是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革命行动运动(Revolutionary Action Movement)、争取种族平等大会以及伊斯兰民族(Nation of Islam)等,防范的民权运动领导人物主要是斯托克利·卡迈克尔、赫伯特·布朗、伊莱贾·穆罕默德(Elijah Muhammad)和马克斯韦尔·斯坦福(Maxwell Stanford)等。1968年3月4日,“反谍计划”发展为针对“黑人民族主义仇恨团体” (Black Nationalist Hate Groups)的打压计划,其目标是防止“战斗性的黑人民族主义者组织联盟”。为此,该计划决定对相关的民权组织及其领袖进行诋毁,让他们在黑人和白人社区中变得声名狼藉,从而失去美国民众的支持。1969年7月后,黑豹党成为联邦调查局监控和打击的重点对象。(27)Peter B. Levy, ed., Documentary History of the Modern Civil Rights Movement, p.221.
二、联邦调查局对马丁·路德·金的监控
马丁·路德·金是20世纪50—60年代美国民权运动的领袖。1957年,他和其他民权活动家一起组建了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长期担任该组织的主席,利用黑人教会的力量开展非暴力运动,反对种族隔离和歧视。之后,金领导或参加了大量的直接行动。1963年,他与伦道夫等黑人领袖共同发起向华盛顿进军运动,为黑人争取工作机会和自由权利,并发表“我有一个梦想”的著名演讲,迫使美国国会在1964年通过《民权法》,从法律上废除种族隔离和歧视。1965年,他推动美国国会通过《选举权法》,使得黑人获得了梦寐以求的选举权利。不久,金把社会抗争转向反对黑人的贫困和美国发动的越南战争。1968年4月4日,他在田纳西州孟菲斯市领导环卫工人罢工时遭到暗杀。1986年,马丁·路德·金纪念日与华盛顿和林肯纪念日一样成为美国的法定假日。金是唯一的一位非美国总统而又享有如此殊荣的人。但在生前,他却长期遭到联邦调查局的严密监控。
1962年1月,南方地区理事会(Southern Regional Council)发表一份报告,批评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在保护奥尔巴尼民权运动的黑人活动家中毫无作为,对三K党暴徒袭击他们的场面熟视无睹。据称,马丁·路德·金认同南方地区理事会的这份报告结论。联邦调查局的高层人士知悉金的言论后,指责他受到共产党的影响并任其控制和摆布。联邦调查局局长助理威廉·沙利文(William C. Sullivan)证实,“胡佛局长对金的批评十分恼怒,因为他在好几个场合批评胡佛。……我认为,这背后有胡佛的种族偏见,他对黑人颇为反感,并反对民权运动”。(28)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91.
从1962年10月起,在“反谍计划”下,联邦调查局对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进行正式调查,以确定该组织及其领导人马丁·路德·金是否受共产党的影响。此前,联邦调查局已对该组织和金进行密切的监视。例如:1962年1月8日,联邦调查局向司法部长递交了一份关于“共产主义渗透”到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材料,指控马丁·路德·金的一位顾问A曾经是一名美国共产党员。数月后,联邦调查局指控他的另外一位顾问B以前是共产党全国委员会的成员。联邦调查局以此为由,加强对金的监控,但并未从中找到“共产主义渗透”的确切证据。虽然联邦调查局以“共产主义渗透”为名展开调查,但更在意的是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成立宗旨,以及与种族问题相关的信息。1962年,联邦调查局强调,任何与该组织民权活动相关的信息,“必须以种族问题的名义报告上级部门”。(29)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88.
联邦调查局不断向司法部和白宫提交有关马丁·路德·金的民权计划和活动的报告。尽管该机构从未找到金是共产党员或受共产党控制,以及损害美国利益的证据,但没有任何政府官员要求联邦调查局马上停止对金进行调查。在美国政府高层人士看来,对国家安全来说,实施调查比起停止调查更为可取。而联邦调查局对金顾问A“严肃和严重”的指控,给肯尼迪政府施加了很大的压力。肯尼迪政府虽然在民权问题上犹豫不决,但口头上表达了对金的支持。然而,如果肯尼迪政府干预联邦调查局的行动,致使其无法调查民权运动中的“共产主义渗透”问题,则会承受较大的政治风险。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认为,金顾问A“受共产主义渗透”的事件性质十分严重,不利于国家利益和民权运动。尽管相关指控证据不足,但司法部长仍然把联邦调查局的报告当作“正确的”而予以接受。(30)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92.
1963年,在马丁·路德·金发起向华盛顿进军运动前,胡佛局长和助理沙利文就民权运动中“共产主义渗透”的程度交换意见。他们认为,“金是美国最有影响力的黑人领袖,也是最危险的黑人”。随后,联邦调查局在一份提交给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的备忘录中警告说,金的一位顾问有共产主义背景,而金不顾劝阻继续与其保持联系。同年6月,肯尼迪总统和司法部长相继向金发出警告。肯尼迪总统对金说,联邦调查局将根据“共产主义渗透”的情况来打击民权运动。他警告道,“你很清楚自己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但金不予理会。(31)David Wise, The American Police State: The Government against the People,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6, p.299.
1963年7月16日,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和联邦调查局驻司法部联络员考特尼·埃文斯(Courtney Evans)讨论了对金进行窃听的可行性。此前,联邦调查局的报告认为,窃听是可行的。胡佛局长要求司法部长同意对金的住所和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办公室安装窃听器。但司法部对窃听一事存在质疑,担忧此事一旦泄露,将引发严重的民意反弹,肯尼迪政府不得不承担极大的政治风险。7月24日,司法部长决定反对这一窃听计划。然而,联邦调查局不断就窃听一事施加政治压力,并向司法部长提供有关金的秘密报告。7月29日,胡佛局长向司法部长递交一份来自联邦调查局纽约办公室的报告,即《马丁·路德·金:与共产主义运动交好》。虽然该报告并没有提供金受共产主义影响的新情报,但倘若以这种形式公开的话,则会给司法部长和肯尼迪总统带来巨大的政治压力。(32)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103.
随着1963年“我有一个梦想”演讲的发表以及向华盛顿进军运动取得成功,马丁·路德·金的社会影响力如日中天,民权运动的声势不断壮大。面对民权运动取得的历史性成就,胡佛局长愈发认为,金是美国“最为危险的黑人领袖”。(33)David Wise, The American Police State: The Government against the People, p.300.为了因应这一局势,联邦调查局采取了一系列诋毁金以及削弱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行动,涉及金的方方面面。联邦调查局审查他的税收凭条,监控其财务状况,甚至试图“发现”金在国外的“秘密银行账号”。联邦调查局还设置重重障碍,阻止美国重要的宗教领袖和有影响力的社会组织对金的支持。此外,联邦调查局将金的负面材料泄露给特定的传媒,并把这些材料提交给司法部和白宫。
尽管联邦调查局没有提供新的证据,但有关马丁·路德·金顾问A和顾问B的共产党身份问题继续困扰着司法部。1963年10月7日,胡佛局长正式请求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同意对金的住所和办公室安装窃听器,其理由是“共产主义在种族形势中的影响”。司法部长同意实施为期30天的窃听,但联邦调查局对金住所的窃听持续到1965年4月,长达一年半,而该机构对金办公室的窃听时间更长。(34)David Wise, The American Police State: The Government Against the People, pp.300-301.之后,联邦调查局将这一授权扩展至对金下榻的宾馆进行窃听。联邦调查局认为,其权力来源于1954年司法部长赫伯特·布劳内尔(Herbert Brownell)的一份备忘录。该备忘录提到,考虑到国内稳定和国家安全的问题至关重要,为顺利完成情报任务,联邦调查局可以无限制地使用窃听器进行监控。(35)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p.112-113.
1963年12月23日,联邦调查局召开会议,专门讨论诋毁马丁·路德·金的方案, 长达9个小时。该会议强调,在获取金的信息时必须谨慎,在恰当的时机用“反谍”的方式使其名誉扫地。会议达成以下几项决定:(1)确定并审查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所有成员;(2)查找并监督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资金;(3)辨认并审查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捐赠来源;(4)密切监视马丁·路德·金的私人活动;(5)将在合适的时间揭露他是个“投机者”,毫无诚信可言,只是利用种族问题追求个人利益,并确保这一诋毁行动及时机不会让联邦调查局陷入难堪和困境;(6)继续探索利用其他特殊手段监控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办公室。(36)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p.133-134.
联邦调查局除与美国白宫、国会、大学、教会、出版机构、国际组织等展开合作或向他们施加压力,打击马丁·路德·金的个人声誉外,还向联邦调查局在美国各地的办事处下令,进一步采取措施,把金污名化。各地办事处也积极响应,纷纷采取行动。例如,1964年,联邦调查局亚特兰大办事处提出了有效摧毁金个人声誉和社会影响的几点建议:(1)确定金与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执行秘书罗伊·威尔金斯(Roy Wilkins)之间是否存在“裂痕”。如果有,将利用与联邦调查局交好的媒体在两人中间制造矛盾,造成民权领袖之间的分裂;(2)以匿名方式给报刊提供特别渠道,使他们能够得到必要的信息,进而撰写批评性的新闻故事;(3)暗中调查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中的12名关键人物及其交往者的背景,找到他们的一些弱点,以便实施“反情报活动”,努力发现“共产主义渗透”该组织的蛛丝马迹,并搜寻相关证据;(4)有意向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内部不满者提供虚假信息;(5)给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捐款者写信,信件使用联邦调查局伪造的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信纸,并附上金的签名,提醒捐赠者注意美国国内收入署(即美国国税局)正在对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税收记录进行审查;(6)找借口给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捐赠者打电话,给对方留下该民权组织陷入财政困境的印象;(7)检查金的活期存款和信用卡账户,获取他的个人财务信息;(8)调查是否需要在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亚特兰大办公室安装窃听器。(37)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138.
1964年,联邦调查局进行一项名为“种族事务”的调查,进一步评估共产主义在美国种族事务中的影响。它假定共产党正在利用为黑人争取平等权利的机会,渗透和插手民权运动。联邦调查局对马丁·路德·金及其领导的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尤为警惕,下令对其进行大规模的监控,包括对金的住所、办公室、下榻的酒店以及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总部进行窃听。联邦调查局通过监控和窃听获得金和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政治计划和公共关系战略,以及关于金的婚外情的情报。联邦调查局计划曝光他的婚外性行为,败坏其个人声誉,同时把相关情况泄露给他的夫人,甚至还利用金的这一污点阻止他前往挪威领取诺贝尔和平奖。(38)Athan G. Theoharis, The FBI and American Democracy: A Brief Critical History, p.124.
1965年后,马丁·路德·金把目光转向黑人的就业和住房问题,积极为黑人争取平等的经济权利。此外,随着越南战争的升级,金对美国政府把大量的资源用于这场非正义的战争,而不是用于国内的“向贫困宣战”计划和改善黑人等少数族裔以及贫苦人口的社会经济问题深感不安。与此同时,金在政治和思想上日趋激进。他虽然不赞同“黑人权力”这一口号,但始终不愿意配合美国政府出面公开抨击“黑人权力”。此外,金还打破沉默,对外公开反对美国的越南战争。金的思想和行为的转变,引起了约翰逊政府和联邦调查局的恐慌。
联邦调查继续向与之合作的新闻媒体散布马丁·路德·金的负面信息。1966年10月,联邦调查局向《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提供一篇文章,对金进行谴责,批评他在“黑人权力”问题上没有坚持立场,并将之归因于他身边的亲共顾问。文章认为,只要金振臂高呼反对“黑人权力”,他是有能力消解“黑人权力”运动,限制其社会影响。文章还批评马丁·路德·金之所以反对越南战争,也与他身边的这些亲共顾问密切相关。(39)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176.1967年4月,金的反对越南战争的言论彻底激怒了联邦调查局。同年10月,胡佛局长同意把金描述成是“美国和黑人种族的背叛者”,将他污名化,以削弱其资金募捐能力。1967年底,当金计划发起穷人向华盛顿进军运动后,联邦调查局更是提醒美国政府高层注意,金是一个“声名狼藉”之徒。(40)Frank J. Donner, The Age of Surveillance, The Aims and Methods of America’s Political Intelligence System, p.218.1968年3月8日,金在孟菲斯市领导的环卫工人罢工运动发生了暴力,联邦调查局利用这一事件,发动与之交好的媒体,对金大肆攻击。
鉴于马丁·路德·金崇高的社会声望和巨大的影响力,以及他公开声明反对越南战争,联邦调查局在“反谍计划”之下启动了一项新的计划,对金等民权领袖和民权组织进行打压。1967年8月,联邦调查局发动了一项针对“黑人民族主义仇恨团体”的“反谍”行动。这项新行动是“为了揭露、扰乱、误导、诋毁黑人民族主义者、仇恨类型组织和团体的活动,及这类组织和团体的领导人、发言人、成员和支持者,防止他们带来暴力和扰乱公民秩序”。该项行动要求必须注意以下组织: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革命行动运动、争取防卫和正义执事(The Deacons for Defense and Justice)、争取种族平等大会和伊斯兰民族。1968年2月,联邦调查局扩大“黑人民族主义仇恨团体”的“反谍计划”范围,目标是“阻止那些能团结和激发黑人民族主义暴力运动的救世主的出现”。(41)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180.在联邦调查局实施的这一计划中,金是调查和打击的重点目标。对胡佛局长而言,金是“傲慢自负”和“趾高气扬的”,必须予以打压。联邦调查局的高层十分担忧,金将成为美国黑人心中的“摩西”,故必须败坏其个人声誉。(42)David Wise, The American Police State: The Government against the People, p.299.
联邦调查局的监控和打压,极大地削弱了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筹资能力。该机构在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捐赠者中散布不实之词,声称金在瑞士有个人银行账户,把筹集的向华盛顿进军运动的部分资金挪作私用。实际上,相关指控完全是子虚乌有,但对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的打击效果十分明显。据金的助手安德鲁·扬(Andrew Young)所述,联邦调查局的抹黑行动令支持者对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感到“寒心”。(43)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183.此后,该组织的募捐收入急剧减少,陷入入不敷出的困境。这对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产生了严重影响,大大削弱了其领导和活动能力。
三、联邦调查局对黑豹党的打压
除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和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外,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兴起的黑豹党也是联邦调查局和美国政府重点打压的民权组织。前文提到的联邦调查局在1967年8月发动了一项名为“黑人民族主义仇恨团体”的“反谍”行动,黑豹党就名列其中,是受监控的重点对象。20世纪60年代末,多位美国政府高层人士的公开声明,亦可证实黑豹党曾遭到美国政府强有力的压制。美国副总统斯皮罗·阿格纽(Spiro Agnew)把黑豹党视作“一群完全不负责任的、无政府主义的和不法之徒组成的团伙”。胡佛局长声称,黑豹党是“美国安全的头号威胁”。尼克松总统执政时期的助理司法部长杰瑞斯·莱纳德(Jerris Leonard)持相似的看法,认为黑豹党成员“只不过是一群流氓”,并表示“我们已经逮到他们”。而地方的执法人员对黑豹党也是十分敌视,一位曾担任克利夫兰警察兄弟会主席的官员说,“这个国家不需要黑豹党,依我看,他们都应该被消灭”。(44)Charles E. Jones, “The Political Repression of the Black Panther Party 1966—1971: The Case of the Oakland Bay Area,” p.416.
为什么黑豹党的出现引起了联邦调查局的高度警惕?这与黑豹党的政治主张和民权活动密切相关。在“黑人权力”运动的激发下,1966年10月底,休伊·牛顿(Huey P. Newton)和博比·西尔(Bobby Seale)成立了黑豹党。该组织并不满足于一般意义上的平等的公民权利,而是实际上的平等的经济和政治权力。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黑豹党提出了10点改革计划:(1)黑人必须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2)黑人需要充分的就业;(3)结束白人对黑人的掠夺;(4)有体面的住房;(5)在教育领域进行改革,揭露美国社会堕落和美国衰落的本质,了解黑人真正的历史以及黑人在日常社会中的地位;(6)免除所有黑人男子的兵役;(7)结束警察暴力和警察对黑人的谋杀;(8)给目前所有关押在联邦、州和城市监狱中的黑人男子自由;(9)黑人在法院接受审判时,必须有由黑人社区成员组成的陪审团;(10)黑人不仅需要土地、面包、住房、教育和衣服,而且也需要正义与和平。到20世纪60年代末,黑豹党成为美国最具影响和革命性的黑人民权组织,在几十个州成立了分会。1968年,黑豹党的成员大约有5000人。(45)Manning Marable, Race, Reform and Rebellion: The Second Reconstruction in Black American, 1945—1982, London and Basingstoke: The Macmillan Press LTD, 1984, pp.121-122, p.123.
成立伊始,黑豹党要求给黑人失业者工作,给黑人穷人提供住房,让黑人在涉及自身利益的政府决策中拥有更大的发言权。为了实现这些目标,黑豹党从1967年开始在黑人社区给黑人儿童实施免费的早餐计划,为黑人提供免费的健康服务。黑豹党的工作是围绕黑人社区进行组织,而不是从事政治选举。到60年代末,黑豹党有所转变,不仅把武装力量作为黑人的武器,而且也把选举权看作黑人的武器。与其他主张黑人民族主义的组织不同,黑豹党愿意与白人激进派建立联盟,以及相互竞争在同一组织中的职务,他们都反对阶级和种族剥削。
在“黑人权力”运动中,黑豹党主张在争取和捍卫黑人权利时可以进行自卫,而不是一味地使用非暴力。这与之前的民权斗争策略相比有了显著的变化。黑豹党用《独立宣言》为自己辩护,并以北美殖民地白人争取独立为例,声称既然白人在独立战争中使用武器和暴力来捍卫自己的权利是正当的,黑人在美国使用武器和暴力来争取和捍卫自己的权利同样是正当的。黑豹党指出,种族主义的压迫者对武装起来的黑人感到害怕,对黑豹党提出自卫的意识形态感到恐惧。黑豹党认为,3000万没有武装起来以及愿意顺从的黑人,与3000万武装起来、有着自由思想和捍卫自由的枪以及具有解放方法的黑人是完全不同的。(46)Peter B. Levy, ed., Documentary History of the Modern Civil Rights Movement, p.186.
黑豹党进一步指出,当黑人准备争取自由时,他们一定要有基本的解放工具,那就是枪支。只有握住枪支的力量,黑人才能结束对白人种族主义者恐怖行为的恐惧。黑豹党表示,在某种意义上,只有握有枪支才能使整个世界得到改造。黑豹党对毛泽东所说的“我们是战争消灭论者,我们是不要战争的;但是只能经过战争去消灭战争,不要枪杆子必须拿起枪杆子”深以为然。(47)Peter B. Levy, ed., Documentary History of the Modern Civil Rights Movement, p.186.实际上,黑豹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当时第三世界国家争取民族独立运动的影响。但这种影响被温和派民权领袖诟病,也在白人社会中引起了恐慌,更让联邦调查局颇为忌惮。
1967年发生的两大事件让黑豹党广为人知。第一起发生在5月2日,29名黑豹党成员破坏了加利福尼亚州的立法机构。他们抗议一项正在讨论的法案,该法案规定,在城市中携带武器是犯罪行为。倘若此法案获得通过,黑豹党的街头巡逻行为则是非法的。该组织强调黑人巡逻的权利,主张在巡逻时携带录音机和相机,以防被白人警察拦街问话。其成员在巡逻时携带武器,以便在遇到白人警察采取报复行动时进行自卫。第二起发生在10月28日,一名黑豹党巡逻成员射杀了一位白人警察,黑豹党领袖休伊·牛顿也在此事件中受伤,并以谋杀罪被捕。之后,黑豹党成员集结一起,进行抗争,此事让黑豹党名噪一时。两年内,它从一个地方性组织成长为全国性组织,在15个州有32个分会,数千名会员。(48)Charles E. Jones, “The Political Repression of the Black Panther Party 1966—1971: The Case of the Oakland Bay Area,” p.417.
在美国政府高层看来,黑豹党势力快速壮大、社会影响不断提高,以及主张免费儿童早餐、免费医疗诊治的社会主义计划和武装自卫,将对美国的政治制度构成严重威胁。1968年9月,胡佛局长指控,“黑豹党乃美国安全最大的威胁,其成员受马克思列宁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已参与多起袭警事件,并全国范围内与警察进行暴力对抗。黑豹党领袖及其成员散布仇恨理念,其目标群体不仅包括贫民窟居民,还有高中和大学的学生”。(49)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p.187-188.可想而知,黑豹党成为联邦调查局“黑人民族主义仇恨团体”中的一员,并受到该机构的严密监控和疯狂打压。
1968年后,随着马丁·路德·金被暗杀以及卡迈克尔领导的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日趋衰亡,黑豹党及其领袖休伊·牛顿便成为联邦调查局“反谍行动”最主要的打击目标。联邦调查局认为,黑豹党“严重依靠国外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来确立自己的目标”。然而,该机构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50)Frank J. Donner, The Age of Surveillance, The Aims and Methods of America’s Political Intelligence System, p.221, p.265.尽管如此,在联邦调查局295次针对“黑人民族主义仇恨团体”的“反谍计划”行动中,233次是针对黑豹党,占其中的大多数。(51)“COINTELPRO” A Huey P. Newton Story, http://www.pbs.org/hueypnewton/actions/actions_cointelpro.html, 访问日期June 22, 2016。尽管联邦调查局声称,其目标是遏制暴力,但在策略上却是激化和制造暴力。例如,联邦调查局写匿名信给相关民权组织的领导人,误导他们认为黑豹党要对其进行袭击,从而使其反对黑豹党及其领袖。在南加州,联邦调查局还在黑豹党内制造各种矛盾,其手段包括写匿名信、制作讽刺性的卡通和漫画。这种方法非常奏效,导致多名黑豹党成员伤亡。(52)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188.
为达到破坏黑豹党的目的,联邦调查局采取的手段之一是分化黑豹党和同样主张武装自卫的黑人组织,在黑豹党和联合奴隶组织(United Slaves)之间制造矛盾,也在黑豹党与黑石流浪者组织(Blackstone Rangers)中间挑起冲突。1968年10月,联邦调查局挑拨圣地亚哥市的黑豹党与联合奴隶组织之间日趋紧张的关系,致使二者相互谋杀和报复。之后,胡佛局长向14个办事处散布二者“匪战”的资讯。他要求各办事处运用强有力的反情报手段来削弱黑豹党。1969年1月17日,两名黑豹党成员在参加完一个会议后,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被联合奴隶组织成员杀死。一个月后,联邦调查局圣地亚哥办事处向总部请求允许其向该市黑豹党办公室和黑豹党领袖发送诽谤性漫画邮件,并让他们误以为是联合奴隶组织发的。拟发邮件的内容是诋毁黑豹党的办事效率低下,不能胜任黑人民权的组织和领导工作,且贪污腐败盛行。联邦调查局的行动收到了一定效果,其备忘录显示,黑豹党认为联合奴隶组织应对此负责,其邮件是对黑豹党的攻击。(53)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190.
联邦调查局多次采取类似的行动,激化黑豹党与联合奴隶组织之间的矛盾,导致两个组织的对立和相互的报复。此外,为了离间黑豹党和另外一个大力提倡“黑人权力”的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的关系,联邦调查局的一名特工匿名给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领导人斯托克利·卡迈克尔的母亲打电话,捏造了黑豹党企图谋杀卡迈克尔的阴谋,并恐吓她让卡迈克尔尽快离开美国,躲避风险,防止发生意外。这两个都主张“黑人权力”的组织,其建立起来的联盟因此而解体。(54)Frank J. Donner, The Age of Surveillance, The Aims and Methods of America’s Political Intelligence System, p.220.
与此同时,联邦调查局在黑豹党和黑石流浪者组织之间挑起冲突。黑石流浪者组织是一个全副武装的、有着暴力倾向的组织,联邦调查局试图利用该组织来对付黑豹党。1968年12月,联邦调查局获知黑石流浪者组织的领导人杰夫·福特(Jeff Fort)反对黑豹党征募其成员的信息。为加剧两个组织的摩擦,联邦调查局芝加哥办事处提议给福特写匿名信,捏造黑豹党芝加哥分会的领导人诋毁他的信息,并控诉其对黑人不守承诺。不久,该办事处了解到福特已获知这则流言,但不知道是谁散布的。因此,该机构便打算告诉福特,是黑豹党芝加哥分会两位领导人干的。在联邦调查局官员看来,一旦福特知道他们的名字,势必会拒绝黑豹党给黑石流浪者组织的任何提议,以及导致他对黑豹党采取报复性措施。(55)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195.
为达到破坏黑豹党的目的,联邦调查局采取的第二种手段是通过制造内部分歧来瓦解黑豹党。写匿名信并在黑豹党内部撒播不信任的种子,是联邦调查局常用的手段。此外,联邦调查局的特工还打匿名电话,在黑豹党内部制造矛盾。联邦调查局圣地亚哥办事处给当地黑豹党领袖打匿名电话,恶意中伤另一名黑豹党成员是“警察卧底”。该办事处在一份报告中说,这些匿名电话诱导许多黑豹党成员相信,他们中间有3名成员是为警察服务的卧底,其中1名成员因害怕遭到报复而逃离了圣地亚哥。联邦调查局还尝试通过破坏婚姻来摧毁黑豹党成员的士气。1名黑豹党领袖的妻子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说其丈夫与好几个十几岁的女子有婚外情,出差时常常带上她们。有黑豹党领导人向其组织报告,反映联邦调查局特工试图拜访其妻子,把伪造的他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照片交给其妻。(56)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p.199-200.
为达到破坏黑豹党的目的,联邦调查局采取的第三种手段是暗中破坏黑豹党的支持力量,并败坏黑豹党的社会形象。这既包括使黑豹党的领导人和成员身败名裂,以挫伤黑豹党支持者的积极性,也包括利用大众媒介批评黑豹党,并阻止黑豹党及其同情者发表意见。联邦调查局在黑豹党中安插内线,例如:线人威廉·奥尼尔(William O’Neal)是黑豹党芝加哥分会安全部门的负责人。奥尼尔按照联邦调查局的指令,骚扰黑豹党成员,甚至迫使他们从事犯罪活动。他敦促黑豹党成员参加武装抢劫和炸弹袭击活动,以败坏黑豹党和民权运动的形象。(57)Ivan Greenberg, The Dangers of Dissent: the FBI and Civil Liberties since 1965, p.40.
此外,联邦调查局着重攻击黑豹党的儿童免费早餐项目,败坏其社会声誉。因为该项目是黑豹党最成功和最有影响的社会计划。儿童免费早餐项目的成功,凸显出约翰逊政府的失败,未能解决好儿童的贫困和饥饿问题,直指其“向贫困宣战”计划的局限。(58)Joshua Bloom and Waldo E. Martin, Black against Empire: The History and Politics of the Black Panther Part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3, p.186.因此,联邦调查局对黑豹党的组织能力和这项儿童免费早餐项目十分警惕。它批评黑豹党把该项目当作一个工具,迫使黑人儿童接受其宣传。(59)“History of the Black Panther Party, Part Two,” http://www.civilrightsteaching.org/Handouts/BPPhandout.pdf, 访问日期June 22, 2016。联邦调查局也担心该项目的成功将有利于黑豹党的反白人宣传,以及“教唆”黑人儿童憎恨白人警察。该机构甚至联合当地警察,骚扰和恫吓儿童免费早餐计划的参与者、支持者和黑豹党成员。联邦调查局经常以匿名方式撰写煽动性的邮件,发给黑豹党的捐赠者和地方教会,以阻止他们对黑豹党这一项目的支持。
联邦调查局还钳制黑豹党向社会出版刊物。1970年5月,联邦调查局命令芝加哥、洛杉矶、迈阿密、纽瓦克、纽黑文、纽约、圣地亚哥以及旧金山等地的办事处拿出摧毁《黑豹报》的方案。该报是黑豹党最主要的宣传渠道,发行量达到13.9万份。联邦调查局要求各地办事处在5月6日前提交“反谍”措施,阻止黑豹党的宣传。联邦调查局圣地亚哥办事处很快就找到了办法。它提出有三项加州的法令可以用来对付《黑豹报》:第一是对印刷设备征收州税;第二是对该报使用已经不再通行的交通税;第三是有法律规定禁止在居民区从事商业活动。(60)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214.
为达到破坏黑豹党的目的,联邦调查局采取的第四种手段是和当地警务部门合作,对其进行分裂。联邦调查局与圣地亚哥警察局频繁合作,为其提供线人情报,鼓励对黑豹党成员进行袭击。对黑豹党不利的是,通常没有明显证据表明这种行为违反了联邦法律。1969年,联邦调查局圣地亚哥办事处得知,黑豹党总部有5名成员每晚“纵欲狂欢”。该办事处希望当地警察对此地进行一次合法的突击。2天后,联邦调查局圣地亚哥办事处向总部报告说,11月20日,当地警察局对黑豹党总部进行突袭,6名黑豹党成员被逮捕,另在现场发现3支短枪、4个防毒面具和1罐催泪瓦斯,黑豹党总部的一些机密文件也被警方缴获。此外,圣地亚哥警察局还经常对黑豹党进行检查,搜查其成员私藏毒品的证据。(61)Select Committee to Study Governmental Operations with Respect to Intelligence Activities, Final Report, Vol.III, p.221.
在联邦调查局肆无忌惮地监控和破坏黑豹党等民权组织的过程中,美国社会中的有识之士担忧联邦政府参与了其中的非法活动。马萨诸塞州的参议员爱德华·肯尼迪(Edward Kennedy)提出质疑,为什么联邦调查局不让社会大众知道,其如何判定哪些组织被“共产主义渗透”,以及如何决定监控哪些组织,具体的标准是什么?然而,即便是表达质疑的社会精英,也大体上认同联邦调查局实施监控的理由,可以不惜代价捍卫美国,监控激进分子。在他们看来,对黑豹党进行监控和安插内线进行渗透,对美国政府来说,是“符合自然秩序的事情”。(62)Ivan Greenberg, The Dangers of Dissent: the FBI and Civil Liberties since 1965, pp.79-81.
结 语
联邦调查局指控民权领袖和民权组织受到 “共产主义的渗透”,通过这种指控败坏其声誉,削弱民权运动的正当性和美国民众对民权活动的支持。由于募捐收入的锐减,民权组织和民权领袖的抗争活动无法正常运转。可以说,这种无孔不入的监控,包括对民权组织的办公室、民权领袖的住所和参加活动时入住的酒店的监控和电话窃听,极大地干扰和限制了美国黑人的政治和社会活动。美国政府通过联邦调查局的监控,能够提前获悉民权组织和领袖所有的活动方案、策略,进一步压制了他们发起民权斗争的活动空间。此外,联邦调查局对民权领袖的诋毁、对其家人的恐吓,以及挑起民权运动内部的矛盾,让他们身心备受煎熬,承受了来自政府机构、社会、媒体、组织内部和家庭的巨大压力,其伤害难以估量。事实上,以爱国的名义打压社会抗争者,以崇尚人权标榜的美国也不例外。联邦调查局利用冷战反共的大环境打击民权运动,深刻地揭示了美国民主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