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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秦观的谪郴心态及其谪郴词

2023-04-17刘淼林易永姣

城市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愁情秦观如梦令

刘淼林,易永姣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沙 410081)

郴州于秦观而言,是实在的伤心之地。于此,秦观遭受多重苦难:仕途无望、亲友无临、物质无足,心态日趋绝望,进而创作出以愁情深重、意象富集、色彩冷峻、意境寒清为主要特征的独特谪郴词。本文将论析秦观绝望心态的成因以及谪郴词的独特性。

一、濒临绝望的谪郴心态

据史料记载,秦观自元丰八年(1085)中第而受封蔡州教授始,先后除太学博士又迁正字,可谓春风得意。绍圣元年(1094)起,秦观仕途转入不顺,被一贬再贬,先在处州(今浙江丽水)度过近两年的“偶为老僧煎茗粥,自携修绠汲清宽”[1]的闲适生活,尔后在绍圣三年(1096)被削去官职发往郴州(今湖南郴州)编管,自此心态趋于绝望。论析其中缘由,主要有三方面:一是仕途上趋于无望,二是生活上经受郴州地理环境的困顿约束,三是精神上缺失亲友的慰藉而沉郁。如刘跃进先生所言:“文学不是避风港……而是发生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一个作家的精神生活也离不开他的物质环境。我们只有把作家和作品置于特定的时空中加以考察,才能确定其特有的价值,才不会流于空泛。”[2]正是被贬于蛮荒的郴州,导致秦观仕途无望、生活困苦、精神沉郁,最终生成了绝望的心态。

绍圣三年(1096),秦观遭诬陷被贬至郴州。《宋史》记载:“使者乘风望指,候伺过失,既而无所得,则以谒告写佛书为罪,削秩徙郴州。”[3]又《挥麈录》记曰:“绍圣初,治元祐党人。秦少游出为杭州通判,坐以修史诋诬,道贬监处州酒税。在任,两浙运使胡宗哲观望罗织,劾其败坏场务,始送郴州编管。”[4]可见,秦观被诬陷的由头是“谒告写佛书”“败坏场务”,即抄写佛书荒废了官务,系小事一桩,但获罪却是很重的“削秩”“编管”,即削去官职且被人监管。此番遭际对秦观打击巨大,令其 “言语悲怆”“气貌大不类平时”,[5]以至于其所作词《千秋岁·水边沙外》中有“镜里朱颜改”“飞红万点愁如海”等语讲述其丢官后容颜苍老、愁情郁结的沉痛境况,其友人孔毅甫读之,深解其中的伤心绝望,竟断言秦观“殆不久于世矣”。[5]124

尔后,秦观接到贬往横州编管的诏命,遭永不叙用,仕途彻底断送,绝望尤甚。他愤而作《冬蚊》诗咒骂当朝弄权者,诗曰:“蚤虿蜂虻罪一伦,未如蚊子重堪嗔。万枝黄落风如射,犹自传呼欲噬人。”[1]316诗中言语激切,将朝堂小人比作蚊子,将其谗言讥语、诽谤构陷视作“蚊音”“蚊咬”,同时辛辣讽刺他们罪大恶极却仍罔顾时局嚣张作势。此时的秦观深知仕途并无丁点向好趋势,化身斗士直面奸邪之人,以愤懑之情遮掩住伤心愁情,更似绝望至极后的回光返照。

对比秦观未贬往郴州而谪居处州时的乐观,可更为清晰了解秦观的绝望。《处州闲题》尾句曰:“莫夸春色欺秋色,未信桃花胜菊花。”[1]309秦观深信自己被贬出京不过小挫折,以反讽之语讥骂当朝奸佞,表达终将重返朝堂的信心。这种积极自信在其答复友人丁彦良的书信中更是明显:“窃味诗之大意,率多辛酸耿怆之旨……小累不足以玷远猷,毋甚怏怏也。”[1]678在秦观看来,一时的失意并不妨碍长远理想的实现,因而无需劳神忧心,转而又以“白玉”“大器”“跅弛之士”自比,展现自我清醒自知、积极向上的一面:“知罢官里闾,慕义嗜学,是所以增其志也。白玉微瑕,千丈松磥砢,不害他日为大器。跅弛之士,自有御之者,幸顺时自爱,区区不宣。”[1]678字句之间充盈向上的乐观正气,并无半点贬谪的忧愁苦恼。贬至郴州,则一反前态。

综上可知,被贬郴州而仕途破灭直接促使了秦观绝望心态的生成,而这又与秦观一生追逐功名的经历密不可分。

首先,秦观对自身家世定位高,有着光耀门楣的极强责任感。其在《送少章弟赴仁和主薄》中写道:“我宗本江南,为将门列戟。中叶徙淮海,不仕但潜德。先祖实起家,先君始缝掖。议郎为名士,余亦忝词客。风流以及汝,三通桂堂籍。”[6]诗中秦观以将门之后自居,夸赞家族声名显赫,自豪于秦氏已有三人登科入仕,对功名有骨子里的认同。

其次,为了取仕,秦观锲而不舍,先后三次应举,经历两次落第,才在元丰八年(1085)中第。在时间跨度上,其取仕之路历经八年,而在境况上,其身处旧党,深受新党排斥,还不得不接受新党的入仕制度而学习“新书”,其间辛酸苦楚自不言而喻,但其不曾厌弃,颇有不取仕不罢休的韧劲。

最后,身处朝堂时,秦观谨小慎微,为保仕途一直苦心经营。每逢朝中有大臣升迁,不论该人身处新党或旧党,秦观均作书庆贺。元丰八年(1085)五月,新党蔡确升为宰相,秦观作《贺蔡相公启》。七月,旧党范百禄升为中书舍人,秦观替范百禄作《代谢中书舍人启》。十月,旧党苏轼升为礼部郎中,秦观再作《贺苏礼部启》,此后陆续作有包括《贺中书舍人启》《代中书舍人谢上表》《贺吕相公启》《贺京西转运使启》《代贺门下吕仆射微仲启》《代贺中书仆射范相公启》等在内的约40 篇贺启。其中除却他为苏门师友所作的贺启外,其他人的升迁与其并无直接联系,但他却以代贺、代谢等形式屡屡助人,撇开个人优良的文才不谈,更多应是其欲以此法结识名士而为仕途铺垫。此外,秦观为了仕途甚至罔顾风险,置师友于危险境地。在元祐六年(1091)六月,秦观得苏门的共同好友赵君锡的举荐,升任秘书省正字,八月,处新党的贾易恶意上疏,抨击秦观德不配位。此事旋即经苏辙、苏轼二人转告秦观。秦观得知后,护官位心切,不顾泄密之嫌,立即私下求赵君锡为其辩护,不料赵君锡为撇清责任,已经倒戈于贾易一方,求情之举反成把柄被贾、赵二人再次恶意上疏,最终苏轼受牵连被贬,秦观亦被除去正名,但幸能继续留在京师。秦观热切追寻功名,从上述可见一斑。

可正是如此一位看重功名的人,却遭削官、管制,过着缺衣少食的困顿生活。生活上的磨难,是秦观绝望心态的又一成因。

按宋朝行政区划,郴州隶属于荆湖南路,与南岭接壤,多山川水险,被视作荆湘“蛮荒之地”。同时,该区土地贫瘠、瘴疠不断,人民身处贫寒交困之中,气候则以极端多变、恶劣非常记载于史:“郴居楚南岭北之间,……夜宜衾厚,冬宜重裘。甚则一日、二日之间阴晴不齐、凉炎顿异,故调摄不可不慎。”[7]可见,郴州不但极端天气时有发生,而且昼夜温差大,需在抵御温度变化及饮食养护方面做足应对措施。而秦观踏入郴地,却是居无定所、缺衣少食的,其有诗《题郴阳道中一古寺壁中二绝》描述苦寒生活:“门掩荒寒僧未归,萧萧庭菊两三枝”[1]315“哀歌巫女隔祠丛,饥鼠相追坏壁中”,[1]315彼时他在僧院祭祠歇脚,面对的是屋墙残破、饥鼠乱窜的凄苦景致,缺失给养和照顾。其所作之词《如梦令·遥夜沉沉如水》有“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1]847讲述自身缺乏御寒物品、舒适住所的现状,展现荒乱严寒、捉襟见肘的困苦生活;词《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则用“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1]848写他身处幽深的庭院,听远处高楼传来的欢歌妙曲,却难度清冷长夜的孤寂。在物质生活的重重困境之下,秦观心态愈加不稳,以至于发出“乡梦断,旅魂孤”[1]848的绝望凄厉之声。

对照秦观于处州的清闲快意生活,郴州生活的困顿被凸显尤甚。秦观谪居处州时,被苏轼评为:“少游谪居甚自得。”[6]1730其自身也对品茗饮酒、陪僧伴佛的闲适生活有所提及:《处州水南庵二首》(其一)以“市区收罢鱼豚税,来与弥陀共一龛”[1]307讲述处理完官务在佛龛中休憩的安适情景;《题务中壁》以“醡头春酒响潺潺,垆下黄翁寝正安”[1]308叙写制酿春酒、安然酣睡的清美生活;《处州闲题》则以“清酒一杯甜似蜜,美人双鬓黑如鸦”[1]309直言喝酒赏玩的逍遥快意。此时秦观职务尚闲,常能与民同乐,过着闲适安然、惬意自得的生活,前后处境的转变,愈加衬出郴州生活之恶。

除此,秦观精神上亦消极沉郁,这主要体现在其远离家乡、亲友上。赴郴途中,秦观作《祭洞庭文》阐发离开亲人而痛苦的精神状态:“老母戚氏,年愈七十,久抱末疾。尽室幼累,几二十口,不获俱行,既寓浙西。……观之得罪本末,诸神具知,顾加哀怜。”[1]740原来秦观料知官运不济,便在赴郴前将家眷悉数送归高邮(今江苏高邮)老家,进而只身踏入湖湘大地。面对山川阻隔,他担忧年迈且有重病在身的母亲,又伤感于自身遭贬谪的冤屈,无人照拂、无处排遣,竟只能向上天申诉,精神上的挣扎苦痛真实显明。又曰:“仍顾神况,早被天恩,生还乡邑。”[1]740如今的他连朴素的归家愿望都无法实现,唯有祈求神灵方能得到些许慰藉,其精神沉郁若此。对于友人,他也消极断定与他们再无相见机会。《留别平阇黎》一诗写道:“缘尽山城且不归,此生相见了无期。”[1]312秦观认为与友人的缘分已然断送在荒寒僻远的郴州。此中决绝之言,难掩其对友人深沉无比的挂念。

远离亲朋好友给秦观带来多重情感缺失,以至于他精神上低沉郁闷,而他本是敏感多思的性格。有《北宋党争与秦观及其词风变化》一文曾论道:“不同于苏轼的开朗、豁达,秦观的性格则表现为脆弱多感,患得患失。秦观在面对外部环境的变化时,容易以物喜、以己悲,在遭受打击时容易陷入悲苦之中,而在顺境之中又喜不自胜。这种性格使秦观处于党争之中时不能以豁达的心态来对待,不能‘独善其身’,反而越陷越深。”[8]正是性格上患得患失、易为物役,导致秦观承压能力极弱,一旦脱离安稳迈向困乱,便深陷其中难以自解,最终走向消极面,甚至发展成唯心主义。

经受着仕途无望、生活困顿、精神沉郁的惨淡现实,脆弱敏感的秦观的心态不断趋于绝望,进而创作出了以愁情深重、意象富集、色彩冷峻、意境寒清为主要特征的独特谪郴词。

二、独特的谪郴词

依据周义敢、程自信、周雷校注的《秦观集编年校注》以及徐培均笺注的《淮海集笺注》两书(后同),考定秦观的谪郴词共有六首,按创作时间先后排列如下:《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作于绍圣三年(1096)除夕;《踏莎行·雾失楼台》作于绍圣四年(1097)三月;《点绛唇·醉漾轻舟》《鼓笛慢·乱花丛里曾携手》《如梦令·楼外残阳红满》三首均作于绍圣四年(1097)春,未见具体日期,概相近,不作细致区分;《如梦令·池上春归何处》作于绍圣四年(1097)暮春。六首谪郴词呈现出愁情深重综杂、意象富集精到、色彩凄清冷峻、意境寂冷寒清的特点。

谪郴词在情感抒发上符合“词心”的界定。所谓“词心”即创作个体用极为独到、深厚的功力去挖掘、遣发内心深幽绵密的情感,使其切中“缘情”的本质。

首先,在情感表达上,词人颇为直露:《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有“乡梦断,旅魂孤”表达思乡之心切,羁旅之孤苦;《踏莎行·雾失楼台》有“砌成此恨无重数”抒发纷繁怨恨之情;《点绛唇·醉漾轻舟》有“不记来时路”记有家难归的绝望;《鼓笛慢·乱花丛里曾携手》有“空惆怅” “苦恨东流水”陈惆怅迷惘之情;《如梦令·楼外残阳红满》有“肠断,肠断”叙伤心之情;《如梦令·池上春归何处》有“梦断月堤归路”“无绪,无绪”写迷乱难解之情。几乎不加遮掩的陈道,足见其心思绵密、情感真挚。

其次,在情感厚重度上,词人常堆叠多种情感以成醇厚综杂之局面。《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的情感主调是思乡念故,因不得,则生发出焦灼之情,另有基于岁末苦寒的不适与难受,有孑然一身的孤独落寞,有听闻了“小单于”的欢欣,亦有独居的凄苦;《踏莎行·雾失楼台》的情感凄迷综杂,以迷乱之愁情主导,间以思乡怀人、深切愤恨之情;《点绛唇·醉漾轻舟》以苦愁之情占比最大,此外回望无果、挣扎无门的惨痛之情亦丝丝渗出;《鼓笛慢·乱花丛里曾携手》则主要寄托思念故人、故里之情,间以羁旅飘摇的愁闷落寞、困顿难行的惆怅之情;《如梦令·楼外残阳红满》以哀凄之情打底,既有饱受孤冷之地折磨的哀苦,亦有归京无望的肠断;《如梦令·池上春归何处》中孤苦之情占主,间杂烦愁纷扰的委婉、思多难寐的寂寞烦闷。

总之,无论是孤苦之愁、迷乱之愁,还是烦闷之愁,都掺入迷茫、孤寂、绝望等情感,思怀故人、故景之情更是一以贯之,它们万变不离其宗地对内隐之情抽剖、分离,让人感同身受而又渐感隔膜:郴之境况铸郴情,其终归秦观私有,实难以完满还原。

在意象层面,六首词作呈现出富集且精到的独特性。六首词作不计重复处,共计运用到57个意象。其中《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有8个,分别为:风雨、庭院、丽谯、单于、清夜、梦、魂、雁;《踏莎行·雾失楼台》有14 个,分别为:雾、楼台、月、津渡、桃源、孤馆、杜鹃、斜阳、驿(站)、梅花、鱼、尺素、郴江、郴山;《点绛唇·醉漾轻舟》有8 个,分别为:轻舟、信流、花深处、烟水、斜阳、乱红、雨、路;《鼓笛慢·乱花丛里曾携手》有11 个,分别为:乱花、雕鞍、游人、梦、春、香闺、婵娟、玉楼、东流水、桃源路、桨;《如梦令·楼外残阳红满》有7 个,分别为:楼、残阳、柳条、桃李、风、落英、楚天;《如梦令·池上春归何处》有9 个,分别为:池、落花、飞絮、孤馆、梦、月堤、帘、风雨、归路。对它们稍加整理,占比最大的是自然景物,其次是围绕词人起居、出行的相关事物,从中表明秦观在郴州尤其留意物质生活环境,印证了其随物悲喜的性格。

值得注意的是,有的意象被反复运用,其中“住所”出现7 次,为“庭院”“丽谯”“孤馆(悄无人)”“香闺”“玉楼”“楼”“孤馆(闭春寒)”;“花”出现6 次,为 “梅花”“花深处”“乱红”“乱花”“落英”“落花”;“月”出现3 次,为“月”“婵娟”“月堤”;“阳”出现3 次,为“(杜鹃声里)斜阳”“(千里)斜阳”“残阳”;“水”出现3 次,为“信流”“烟水”“东流水”;“梦”出现3 次,为“(乡)梦”“(好)梦”“梦(断)”;“风”出现3次,“雨”出现2 次,为“(桃李不禁)风” “(湘天)风雨” “(帘外五更)风雨”;“桃源”“路”各出现2 次,为“桃源(望断无寻处)”“桃源路”“(来时)路”。细究之,它们实有所指。“住所”是词人孤独的体现——身边无人则关注自身的活动领域,高频次的提及暗合词人思故之情:因住所与人是紧密相连的,而“异地之所”总能与“故里之所”联系,因此异所不过是故所的投射。残败零落的“花”映照的是词人迷乱悲凄的心绪。所谓景随情动,悲情常伴“殇景”,此中掺有仕途无望、身世飘零的隐喻。“风”“雨”是羁旅、前程不顺、挣扎飘摇的自况,是世态炎凉的外化,是饱受打击的沉痛。残缺不全、缓慢下坠的“太阳”则是代指词人逝去的青春、黯淡的宦途、低迷的意志,寄寓着难解难分的杂感。“月”作为思乡象征,时时借以倾诉词人回乡之切愿深情——它们常存 “梦”中,讲述着词人的有心无力。因有不足,遂青睐“桃源”,且将故里与之媲美,不吝夸赏,力求展现“她”所有的美与妙。与此同时,又融情于他乡之“路”,带着回望迢迢的归心如焚,痴狂而魔怔,“路”亦是返乡之载体,是无法挽回的大好前程,是消逝的美景与韶华,是心之所属、梦之所思;至于“水”,词人一来从中找寻宁静,二来借其排遣愁情,三来用以陈说华阳不再的时间之恼,四来或有激浊扬清之意。多次的运用暗衬不尽人意的效果,凸显了愁情的纷乱无解。这些特殊设置、高频出现的意象与各词的情感基调吻合,抒发了词人以孤愁占主导的深重情感,也表达着他浓郁强烈的思乡念故之情。

此外,谪郴词色彩运用克制又妥帖,以凄清冷峻为基调。细析几首词作,可寻见的直接色彩运用有“乱红” “红满”两处。“乱红”的“红”字以颜色代“花瓣”,兼及颜色和实物,一语双关。前缀 “乱”字,构建了落花纷飞的杂乱场景,衬出了词人悲痛迷离之心绪,装点了“不记来时路”的惆怅迷惘。两相组合,在视觉上是宏大壮阔的,在情感分量上则是堆叠厚重的;“红满”在词中用以形容夕阳下落的情状,以带冷峻、严酷意的红色为先,后添“满”字,骤增压迫、眩目感,再同“残阳”搭配,更显沉重压抑。而红色又近乎血色,或有呕心沥血之喻,暗合词人在郴州心愿破碎、处境清孤、身疲神伤的惨状。总的来说,两处稀有的色彩运用表面呈暖色调,内蕴则以冷峻示人,颇具美学价值。

再观其余词句,几乎不见色彩添加,往往采用白描、铺叙的手法,令词作以“清”“寡”“淡”的色调示人,实则反映词人的心境、处境。敏感脆弱的秦观面对堪忧的遭际,愁情时常积郁心间,眼中的世界难免充斥“灰暗”。偶有意象着暖色,也是有表无实,仅是遣词、造句、构境之需。

在词境营造上,谪郴词呈现出情景共生、清中含凄的整体特点,但各词之间亦有细微差别:《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是凄楚伤婉、沉痛闭塞,《踏莎行·雾失楼台》是迷蒙黯淡、沉郁悲凉,《点绛唇·醉漾轻舟》是艰恨交织、迷幻深惘,《鼓笛慢·乱花丛里曾携手》是虚实共济、迷乱失章,《如梦令·楼外残阳红满》是哀喜共生、孤远萧索,《如梦令·池上春归何处》是萧瑟凄冷、肃穆寒清。这些意境大多借助数个动词勾勒,像“断”“徘徊”“迷”“砌”“阻”“叹”“催”等,即是典型的造境动词。以“断”与“阻”为例,前者语出“梦断月堤归路”,横嵌在“梦”与“月”两枚意象间,如润滑剂般成为虚实之境的过渡,令词境独立又完整,朦胧又现实;“阻”出自“到如今,谁把雕鞍锁定,阻游人来往”,在由虚转实的叙述中会同“锁”字,逼出遭束缚的沉抑气氛,递进地将乐境转换为哀境,跳跃而恰切,平淡而深广,境之杂糅、无序悄然迸现,堪称高妙。

谪郴词,由上述几个特殊面整合而成的一方之作,带着湖湘郴地的无二气息,携着词人特异的见闻、感触,是秦观所有贬谪词中的绚烂妙笔。

三、谪处词与谪横词间的异彩

当然,谪郴词的独特不单单见于自身,还见于与先谪处词(即秦观贬谪至处州所作之词)和后谪横词(即秦观贬谪至横州所作之词)的比较中,它就像分水岭,起着举足轻重的过渡作用。若将谪郴词比作暴风雨,那么谪处词像是它的前奏:有暖阳和风,也有乌云细雨,晴雨相交间,偶有霓虹一现——正是那闲适之光。而谪横词更像是其余绪:华彩不再、激情亦无,充满衰颓之气。它映现了词人情感由盛转衰的过程,记录着其趋于消沉避世的心态轨迹,成为连接谪郴词的尾声。

据考证,两首谪处词《好事近·梦中作》《千秋岁·水边沙外》均作于绍圣二年(1095)春,前者充满生机活力,情感不甚哀凄,而后者却哀愁异常,有“飞红万点愁如海”的叙写,更为贴近谪郴词的风格,故以此序排列。从情感上看,前者所抒的是无心政务、闲适安然以及惆怅迷茫之情;后者则是思怀故人、追忆往事,间杂对大势已去、美好难回的无奈与惋惜。从意象上看,前者以清亮明丽的自然景物为主导,有“春路”“花”“小溪”“黄鹂”“飞云”“龙蛇”,它们或自然靓丽,或温暖明快,或自由奔放,营造出欢快恣意的氛围;后者择取“水”“沙”“花”“莺”“酒盏”“衣带”“碧云”“鹓鹭”“日”“清梦”“镜”“朱颜”“春”“飞红”等意象,在占多数的自然景物中添入词人活动的相关意象,整体冷峻。从色彩上看,前者有“黄鹂”“空碧”两处,“黄”在视觉上给人醒目感,配以“鹂鸟”,状写了其外貌特征;“空碧”用来描绘云彩退散后天空的澄碧,视觉上温暖开明;其余因众多明亮的意象打底,整体着暖色;后者有两处色彩:一处为“碧云”,此处的“碧”犹近黑色,修饰云朵,与尔后的暮色承接,托出黯淡之境,暗含词人思而不得的苦恼与神伤;另一处为“飞红”,“红”除却本身的色彩意,也指称红花瓣,加上“飞”的情态,有如词人破碎的心情,为情感抒发架构了前景。从意境上看,前者营造的是轻快亮丽之境,后者则是孤寒迟暮之境。

综观谪处词,其在情感上由安适转向忧愁,与之相应的,是意象上由自然景物转向起居活动,色彩上由温暖转为孤冷,意境上由明丽转向冷峻。其见证着词人情感攀升的过程,是愁情郁结的谪郴词的前调。

谪横词有《满庭芳·碧水惊秋》《醉乡春·唤起一声人悄》二首,因其并无确切创作时间,故不作排序。在情感上,前者上阙以思乡怀人占主,下阙以“伤”“怅”“愁”几字直白表露深重无比的愁情;后者则是抒写哀苦无比、绝望尤甚、消极避世之情。在意象上前者有“碧水”“黄云”“败叶”“空阶” “洞房”“斜月”“砧杵”“西窗”“翠竹”“金波”“白露”“苍苔”,起居之物、残败之景充斥其间;后者有“衾”“梦”“窗”“瘴雨”“海棠”“社瓮”“椰瓢”,多是起居之物,偶有自然景观。在所有意象中,“酒”被多次运用,展现出愁情难解的局面,此外有与色彩共生的意象,分别为:“碧水”“黄云”“翠竹”“金波”“白露”“苍苔”,水原是无色无味的,词人却将“碧”色施于其上,使人联想到了杂质与混沌,暗合词人心绪;云前限定一个“黄”字,既点明时间之晚,又为迟暮之气开道,成就一枚不寻常的意象;水波缀连“金”色,用以指代日出时的光照,写出了从夜至昼的时间流逝,传达出似暖非暖的人体感知。几种颜色都倾向于冷色调。在意境上,前者是清冷,后者是寒清。

总体观之,谪横词以绝望趋隐的情感占据主导,其意象、色彩、词境都因辅助情感之故趋向暗沉孤冷,是谪郴词发展至后期的表现。

秦观三处贬谪地所作之词有如人一生中的少年、中年、老年三个阶段。谪横词如同老年阶段,迟暮无望、消沉低迷,而谪郴词似中年阶段,愁情深重,苦痛交杂,谪处词则好比青少年阶段,欢愉快意,偶有小愁。三者环环相扣,共同述说着秦观的贬谪历程。谪郴词在三者间充当衔接、过渡的“桥梁”,成为秦观所有贬谪词中的明珠。

秦观被贬至郴州,受到特定时境连同个人身世性格的影响,心态由积极乐观转为消极绝望,进而创作出愁情深重综杂、意象富集精到、色彩凄清冷峻、意境寂冷寒清的独特谪郴词,一方面充分凸显他情韵兼胜的创作风格;另一方面衔接闲适占主的谪处词和绝望趋隐的谪横词,承上启下,作用匪浅。谪郴词是秦观所有贬谪词中的妙笔,千古难掩其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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