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钟摆
2023-04-16葛辉
葛 辉
一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清晨,正义北路满是积水,郑锁莲开车去诊所上班,路过铁路货场时,看到水面上漂着一层红惨惨的松树皮,路牙和人行横道表面布满红色斑点,不必细看也知道那是细碎的树皮渣。过了货场,前面是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她稍微减速,开进直行车道,在路口处停下,等红灯。
只能绕一段路了,因为桥洞底下必然积水,没法走了。
年年如此,下大雨的季节,雨水带出货场里积存了一年的细碎树皮,堵塞下水道,铺满路面,情形有点像过年时满地暗红的鞭炮碎片。
开过路口,不远,她看到陈福元蹲在路边,右手拿着一把小铁耙,弯着腰,铁耙在水里来回荡着。她刻意慢一点开过去,免得溅起水花,开到他身边时,她摇下车窗,想和他说句话,但陈福元没有抬头,她就一直开过去,心里却稍微轻松了一点,大概是觉得省了一点事儿,偷了一点懒。有时,和人说话也很累的。有话说还好,最怕的是没话找话,就像这天早晨,如果陈福元抬头,看到她,两个人四目相对,不说话,就不太对,但说话,又能说什么呢,无非就是问一声陈师傅,清下水道呢?陈福元也只会回一句可不,一下雨篦子就堵!然后车人相错,她就去她的诊所,他继续通他的下水道,两个人下次见面,必然不会想到这天说了什么。再次见面,大体还是如下对话。
出来走走?
走走!你上班去?
上班去!
郑锁莲知道,每次下大雨,只要路面积水,陈福元就要出来,用铁耙清理糊在下水道篦子上的细碎树皮。他用铁耙在水中来回荡着,把红色的碎树皮集到一处,再一点点搂上人行道,摆成一小堆,然后,把耙齿插进篦子,来回晃动,一股黑水从水下涌出,黑黑的,像是一团墨,黑色在水面上弥散开来,变成灰色,过了一会儿,一个个漩涡出现了,他的脸上就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常和路过的熟人说:“其实下面没有堵,铺下水道时我见过,管子老粗,没那么容易堵。”
诊所,宋连成早早到了,门口的地砖上铺了两张拆开的纸箱板,电水壶烧着水,壶口已经冒出丝丝水汽,他正坐在办公桌后看一本《针灸真髓》,见郑锁莲进来,问了一句路上的水怎样?郑锁莲说还好,估计桥洞下又要积水。宋连成说那是自然,整条街的水灌进去,直接就满了,不过,中午就好了,他们说下水道的水泥管子粗着呢,堵是堵不了。而且,大水冲走下水道里的淤泥,一年有上几次,对疏通下水道也有好处。
郑锁莲到中药柜后面换衣服,一边脱上衣一边问宋连成:“猜我刚看到了谁?”宋连成说猜不着,路上人多了,郑锁莲就说,是陈福元。宋连成说他又通下水道了吧,郑锁莲说是,说着,把手伸到腋下,拉了拉胸罩,穿上短袖隔离衣,一边系扣子一边往外走,她说:“估计是怕误了季苏红的事儿吧。”宋连成点点头,说应该是的,稍等了一小会儿,他接着说,陈福元是个好男人。说着,用左手把书翻了一页,右手捏了兰花指,拇指和食指中间捏了一根两寸的毫针,比画着。郑锁莲听他说陈福元是好人,撇了撇嘴,扯扯衣角,从药柜后转出来,从柜台下拿出夹药单的板夹,用一支笔标着一行一行地往下看。她打开药柜中的一个抽屉,看了看,说肉桂不多了,记得要一些。宋连成点点头,把书倒扣在一边,伸手拿了一张处方,写上肉桂二字,又把针拿起来。
“这又是煮肉的老裴干的,他也知道我们的肉桂好。”
“他每次都是三斤五斤地买。”
“他做生意也不容易,勤行嘛,起五更爬半夜的,很吃功夫,他懂得选料精良,是好事,来中医诊所买肉桂这种经验,也是实践出来的。”
“他是借你的眼,知道你眼毒,选的药好。”
“好药坏药都有用,适合煮肉的不见得适合治病,这种事情,说不得,看感觉。”
宋连成说完,又把书翻过来,接着看,看了几行,又把书倒扣下,接着说:“上次给季苏红开药,就是用了肉桂渣,就是因为好肉桂药性太猛,体弱的人禁不起,桂枝又发表,肺弱的人不适合用,药渣煎过一次,力道缓,柔和,常人觉得效果差,不用,倒是正和她的情况,一般的大夫都想不到这一点的。”
说完,他接着看书,右手里的针转了一转,脸上的表情认真起来,书上写道:“泽田先生说:从前对三焦的解释,诸说分歧,不易了解。根据我的研究,认为三焦与乳糜管有关……”他想到之前看过一段倪海厦的视频,说女子奶水月经通畅,则不易生病,不通则易生乳癌。他心想,中日两国的医生对这件事的见解挺相似。
他把右手的针放下,拿起笔,在那段话下面画了横线。
二
季苏红五十二岁,是个很讲究的女人。从眉眼间能看出来,她年轻时很漂亮,从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和谈吐间也看得出,她年轻时经历丰富,不是一般人。
这条街的老住户都认识她,人们都记得,之前,她还在桥头路口开五金店。这条街上的老住户都在那儿买过东西,他们记得那家店原来的样子。店面不大,牌子很小,颜色几乎褪成黑白,屋子里很暗,散发着潮气,里面常年亮着两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进门后是一间狭长的屋子,两边靠墙满满当当全是架子,架子上分门别类,摆的是水电工、木工、瓦工的工具,电线绳索水管、锅碗瓢盆、农具、喷雾器等各类什物。早些时候,人们经常看到季苏红躺在门口的躺椅上对着手机和女儿视频通话。
那时,她女儿赵美兰还在上海上大学,后来,她大学毕业,在温州结婚,生了孩子,母女之间的通话就少了。
这家店,本是她男人家传的产业,父一辈传给子一辈,季苏红结婚后用心打理,渐渐形成后来的规模。门市房是夫家祖产,只一间,她结婚后,苦心经营了二十几年,能管得上温饱,存不下钱,一直到女儿结婚,她才开始有所动作。先是凑钱高价收购了左右两间门市房,在中间的隔墙上开了两道门,通成一气,再凑钱增加货物种类,屋子里渐渐满起来,生意较以往有些起色。但账也欠得多了起来,她不以为意,认为这种五金电料、生产物资类的货,放不坏,进到店里,迟早都是要卖出去的,迟早都会变成钱。她常说,开店是攒不下钱的,只能攒一些东西,货多了就是赚了,东西就是钱。
两年前,管庄开始拆迁,工程队进驻到附近几个村,拆掉了大片民房。不远处,安置楼开工,挖掘机天天挖坑,抽水机天天抽水,她家的店生意火起来,工程队里的采购,经常是大宗的,铁锹三捆五捆地往外拉,水管十卷八卷地往外抬,不到一年的时间,基建方面用得到的老货底子就出了个差不多,一举还清了债务。人们都说,人走时运马走膘,老赵婆子这次掏上了,赶上了好时候,一下子就翻身了。
她丈夫姓赵,叫赵桂田,这人个子不高,话不多,对生意的事情不怎么管,是个甩手掌柜,好处是不嫖不赌不喝酒不吸烟,是个本分人。当选过一任支书,任期结束,再选时就坚决不再候选,说是能力不足,怕误了大家的事儿。他喜欢做饭持家带孩子,她女儿上学时,做饭,接送,陪孩子写作业、聊天。到了孩子上高中,他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小房陪读,一直到赵美兰上大学走了,才开始帮着季苏红干一些店里的活儿。那段时间里,人们常看到他骑着电动三轮车往工地送胶皮灰盆、小轮车轮胎、铁丝、安全帽一类的东西。
孩子上大学之后,赵桂田渐渐喜欢上了钓鱼。开始的时候白天钓,用三米六的竿,钓河沿儿,挂红虫和蚯蚓,渐渐改到夜间钓,六米四的竿,挂玉米粒。晚上吃完饭,骑电动车走,在河边交二十块钱,一直钓到早上五点。运气好时能钓到一两条,因为他和季苏红都不喜欢收拾鱼,所以就放了或者回来的路上送给路人,运气不好时打空军,也省事。收竿回来吃早点,自己吃完,给季苏红捎一根油条、一袋豆浆。到店里,交割了早点,就去后面的行军床上睡觉,有事儿的话季苏红会叫他,如果没事儿,就一直睡到下午起床,喝茶,和季苏红聊聊天,有时候也去龙湾公园转转,混到晚上,再去钓鱼。当地人常说,男人做到赵桂田这份儿上,就可以了。
至少,比他兄弟赵桂军强多了。
赵桂军继承了家里的一套房,五间,带院套,是给老人养老送终换来的,老人留了一些钱,具体数目不详,只知道不少。老人去世时明说是留给孙子,赵桂田和季苏红自然不便再问。拆迁时,五间房换了两套楼房,补了十三万,赵桂军欠了一些账,他有瓦工手艺,一直在外打工,带带拉拉地还账,生活过得倒也不差,只是不如他哥哥赵桂田惬意罢了。
三
陈福元五十岁时在龙湾公园当园丁,冬天的时候较清闲,做清洁工,扫厕所,收拾办公区,清落叶,积肥。闲下来就和几个老头儿喝喝茶水,下下象棋。每到夏天,草木疯长的时候,他就忙起来,除草,施肥,喷洒农药,修剪草坪,修树枝,剪冬青。干得久了,他也会一些机电修理,会修水泵、油锯、剪草机。有一次,机井里的大潜水泵坏了,找机修班的小王来修,说是线圈烧了,要报废。他舍不得,自己拆了,到机修班的仓库里要了一盘漆包线、几个密封圈儿、一对轴承、一副过滤网,把线圈重新缠了一回,换了密封圈儿、轴承,加了滤网,下水,好了。小王撇嘴说,看不出来,陈叔还真有两下子,陈福元说,久病成大夫,天天对着这些个机器,慢慢地就会修了。他说完这话就拿了油剪去剪冬青了,他心里明白,小王不是不会修,他是嫌麻烦。
他老婆禇莲芸也在龙湾公园上班,当保洁,无论冬夏。每天拿着夹子和手提垃圾桶巡路,捡到的塑料袋、塑料瓶、废纸盒自己收集着卖钱,烟头、雪糕棒就扔到垃圾桶里。公园很大,路有很多条,上午走一趟,下午走一趟,不紧不慢,累不着,也闲不着。隔三差五提着一桶水,拿一块抹布去清理一回湖边的栏杆,一边抹着栏杆一边看着水面,擦完之后就在湖边站一会儿,看湖水和水里的几只黑天鹅。
他们两个人加起来,工资一个月三千四,陈福元两千二,禇莲芸一千二。夏天的时候有高温补助,七八九月每个月每人多二百块,逢年过节发东西,享受和公园管理处科员一样的待遇。
他们俩也有个女儿,叫陈媛,几年前高中毕业,去哈尔滨上大学,走了。孩子懂事,三天两头给禇莲芸打电话或者视频通话,说学校的趣事,谈论老师和同学,说哈尔滨的天气、风土人情,一聊就是一个小时。
孩子走了,对他们影响不小,终究是一起生活了小二十年,突然走了,家空了一半,陈福元和禇莲芸一下子就觉得干啥都没劲了。除了每月十号准时给孩子汇上两千块生活费,其他的闲暇时间,两人经常对着面发呆,孩子在家的时候,做什么饭都是问孩子,孩子走了,老两口做饭也没了兴致,经常糊弄一顿就算了。
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那年,禇莲芸在马刀河的河沿上包了一小片地,有两亩,种了一亩棉花,剩下的一亩,种菜。那段时间,人们常看到下班后的陈福元和诸莲芸骑着自行车,扛着工具上地。路上碰上熟人,也停下来说会儿话,说不几句,就急火火地要走。诸莲芸经常说,女儿大了,有些事情要早做打算,种点棉花,轧出来,弹几床被套,把行李换换,而且也得给孩子备上几床好被子。
然而,那块地里种的棉花没收成,让水泡了。
那年夏天,7月22日,民里大雨,发山洪,冲了两百多米铁道,徐北水库开闸泄洪,马刀河的河水一下子就满了。河沿两边的地本来就是水利局规划的防洪缓冲用地,种的人都知道要靠天吃饭,没水的时候种啥也没人管,发了洪水,就只能望洋兴叹。这年该着他们倒霉,两块地全都泡了,只在水面上看到几片晃来晃去的棉花叶和豆角架的尖儿,禇莲芸去河边看地,只看到一片汪洋,河面足有一两百米宽。当时有人在桥上看到她,说看到她在大坝上站了一会儿,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纵身一跃,跳到水里,只起了一小团浪花。
当时,桥上站的人不少,但很多人都在看河沿上那几个抓鱼的后生,讨论头几天河里出了多大的鱼。看到禇莲芸的有三个人,其中两个眨了眨眼,再看时,发现岸边上的那个短头发女人不见了,他们在想这事儿的时候,第三个人说:“跳啦!”他们说跳啥跳?第三个人说,岸边儿上那个短头发的妇女,跳河里啦!他们再看时,发现那一小团浪花儿也没了,就好像她没来过,也没往水里跳过似的。
24日,洪峰过去了,水退了不少,她的尸体在下游被发现,宋连成找了一辆有冰棺的殡仪车,帮着陈福元把她接回来,停在家。陈福元去找了防汛指挥部,说人掉进水里淹死,要有个说法,防汛指挥部派人带着他找派出所调了监控,让他自己看。他看着屏幕一角,那儿有几根树枝在晃动,诸莲芸就在那树枝下面站着,在屏幕上看,很小,只能大概看出身形,一阵风吹过,树枝晃了几晃,人就跳下去了。陈福元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说,这段录像我能带走不?管监控的人说那你得拿U盘来,我给你拷到U盘里。陈福元说那好,然后出去买U盘,看着那人把录像拷进去,接到手里,装好。
他对宋连成说:“这是证据,要留着,免得她娘家人说三道四。”
然后,他就按当地风俗给老婆办丧事,埋了。
四
宋连成记得24号那天的事儿,那天他骑着电动三轮去医药大楼拉生理盐水,出门走了没多远,就接到电话,是陈福元打来的。电话里,他说,连成啊,孩儿他娘找到了。宋连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他在电话这边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呢?陈福元说我现在脑子很乱,不知道怎么弄了,你帮我做个主吧,就当是……他停了停,觉得这么说话不成。宋连成明白他的意思,也没让他说下去,他问,人现在在哪儿?陈福元说在二道河桥洞底下呢。宋连成说这种事,怎么办、找谁、怎么处理都可以后面慢慢说,先得把人拉回来。陈福元说我听你的,你看着办。宋连成点点头,说行,那我找个带冰棺的车吧,把人装进冰棺,到家再插上电就踏实了,以后看你安排,要是做法医鉴定,就多停几天,不做的话,随时都可以发送,你看行不?
陈福元说:“我谢谢你!”
宋连成说别急着谢,冰棺一天六十,拉人一趟二百,只要没出乡,不管远近都是这个价儿,亲兄弟,明算账,带着钱的事儿,咱把钱的事儿先说到头里,别到最后因为钱坏了交情。
陈福元说:“那我准备钱。”
宋连成挂了电话,给面包车打电话,说了地址。然后骑车去陈福元家里,他把车停下,推进陈福元家院子,看到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水泥地面溜光水滑,大门洞里并排放着两台电动车,影壁墙一角放着水桶、喷雾器和农具,摆得整整齐齐,锄头和镢上有薄薄的锈。他把车停好,在院子里喊了一声:“福元?”陈福元从屋子里走出来,说进屋吧,我在想,现在是不是应该给媛媛打个电话?宋连成说看你的意愿,这事儿我不能替你决定,我觉得吧,要打,要不,以后你得落埋怨。不过,你打的话,不能说实话,你就说她妈身体不好,突然病了,住院了,让她快点回来,可不能说她妈过去了,孩子心娇,一听说她妈过去了,再出个三长两短的就不好了。陈福元点头说那行,我知道了,你等我一会儿,我打了电话咱再走。宋连成说不急,车也得等一会儿才能到,那边有乡里的人守着,你放心,先打电话处理了这边的事儿。陈福元说刚撒了信儿,现在她弟弟也在往那边赶,宋连成说那要不我让面包车先过去?陈福元说倒也不用,他来这儿也需要时间,最快也得一个半小时,让莲芸在河边儿等他,我不忍心,我让他直接来家了。说着话,他把宋连成让进屋,让他坐下,宋连成就坐下,等着陈福元打电话,他看到太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很亮,照到桌子上,白亮白亮的,反着光,桌面上映出一道道细密的、弯弯曲曲的抹布印儿。陈福元拨通了电话,声音镇定,说媛儿,你看看把学校的事儿安排一下,回来一趟,你妈身体不太好,宋连成听到电话那边说话的声音,是陈媛,声音很小,听不清说的什么,陈福元说你不用管,我能弄,你有钱买车票吗?没有的话我给你转过去。电话那边说出几句话,陈福元看了一眼宋连成,说一会儿我给你转过去,你这就去请假吧,然后去银行,你到了钱也差不多就到了。说完,又等她说了几句,挂了电话,说:“得去银行给她转点钱。”宋连成说她能买学生票吧,陈福元说学生票得是放假的时候才能买的,一年就只能买四回,这时候不行,得买全票。
宋连成点点头,接过陈福元递过来的烟,环视屋子里的陈设,说:“孩子一走,屋子也收拾得利索多了。”
陈福元说:“前几天她把屋里屋外挨着遍儿大收拾了一通。”
他给宋连成点烟,然后给自己也点着一支,两个男人对坐着抽烟,看窗外的阳光。
一支烟抽完,门外嘀嘀嘀地响起汽车喇叭声,宋连成站起身,说走吧,车来了,陈福元跟着宋连成走出屋外,把烟头扔到墙角。
宋连成想起,那天,他问了他一回,像是问陈福元的,也像是自己问自己的,那时,他们坐在带蓝杠的白色金杯车上,两人中间隔着不锈钢冰棺,他说,芸儿姐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他说完这话,抬头看陈福元,看到陈福元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冰棺上的玻璃罩,面色凝重,就好像里面有人似的。
过了一会儿,陈福元说:“是双层真空玻璃的,这玩意儿保温。”
五
两年前,郑锁莲的婆婆手腕骨折,她去医院给婆婆送饭,路上遇见季苏红,她骑着老年乐,后座放了一把葱和一棵白菜,应该是从市场回来。俩人见面,停车聊了几句,季苏红问她去干吗。她叹了口气,说老婆婆不小心,手腕骨克雷氏骨折。季苏红问,啥叫克雷氏骨折?她指了指手腕列缺穴的位置说,就是这个大骨头节中间裂了。季苏红倒吸一口气说哎呀!岁数可是不小了吧,要注意呀!郑锁莲说天天说加小心,老太太不听呢,说接她来家住,也不干,非得在老房子里住,说住习惯了,不愿意出来。
“伤筋动骨一百天,岁数大了,半年一年的也是它,三年五年的也是它。”
“那有啥办法,养着呗。”
聊了几句,不知道怎么拐的,就聊到了禇莲芸的事儿,季苏红说,其实,早也能看出来的,孩子一走,禇莲芸就有点抑郁了,见人也不愿意说话了……
郑锁莲不想聊这个,不是不能聊,是不想聊,三年前禇莲芸就找她买过安定片,问她能不能一次买一瓶,因为八片八片地买,太麻烦。她没敢卖给她。
她记得那天,宋连成去南陆村孙殿霞家出诊,顺便去宋连玉家的老房子喂狗,她一个人在诊所,禇莲芸就不再拘束,坐在宋连成平时坐的位子上和她聊了一会儿。她说,有挺长时间了,晚上睡不着觉,一闭眼就胡思乱想,总想着姑娘长了这么大没离开过家,到外面,真碰上坏人可怎么办?同时,也担心孩子离开自己,突然没人照顾,不注意吃穿住用,坏了身体;失了管束,不在意言谈举止,坏了名声。想来想去,越想越坏,越想越玄,越想越怕,就好像坏事儿都发生了似的,自然睡不着。晚上睡不好,白天就犯困,巡路的时候迷迷糊糊,几次差点撞上电线杆,就是擦那湖边的栏杆,也不敢太往前靠了,就怕一个迷糊,再掉到水里去。郑锁莲说你也是爱胡思乱想,人都说外甥是狗,吃完了就走,要我看,儿女都一样,小时候靠着你,招人疼着呢,一朝长大了,说走就走,你在这儿惦记她惦记得睡不着觉,她能有一时半会儿想到你,就不错,是吧。孩子呀,就是这样,长大了,就不是你的了,你管得了一时,你还能跟着她一辈子呀,是不是?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你说你胡思乱想那些,有一件事儿是有用的吗?为了没用的事儿,搞得自己天天吃不好睡不好的,犯不上的,对吧?她说着这话,身体趴在柜台上一动不动,禇莲芸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她点点头说,你呀,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郑锁莲不愿意说这个事儿是因为看不惯季苏红一脸好像知道什么秘密的表情,也不完全是烦那种表情,应该是烦一些女人那种自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吧。
她一低头看到季苏红手里捏着一根长长的鱼浮,就岔开话题说,怎么着,你还管着给老赵买这个?季苏红说,哪儿呀,我才不管他呢,正巧碰上个认识的在市场把角儿卖渔具,站住就不让走,我是捎带手给他买的,也不知道合不合用。郑锁莲说,要么说赵桂田日子过得好呢,你这老婆当的,真值得让我们好好学习学习。季苏红说拉倒吧,他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他不干活儿我还省点儿心,干点啥活儿也弄不利索,返过头我还得再弄个二遍,还不如让他老老实实地去钓鱼,别在我眼前瞎掺和,我也省点儿心。
郑锁莲一看她又要说起来没完,就凑着她话音儿刚落的空儿,说不行,不能聊了,我得快走,医院里没人,就老太太自己在那儿呢。说完,就和季苏红摇手告别,季苏红问老太太在哪儿住院呢,回头我得去看看呢。郑锁莲说别别别,用不着,也不是什么大病,再有两天就出院了,主要是回家养着。说着,就开动电动车,说真不用客气,你快回去好好看你的店吧。
隔天,郑锁莲在诊所忙着抓药,门响,她回头看,是赵桂田,人在门口站着,手里提着一只黑色塑料袋,看形状,里面是两条鱼。赵桂田和宋连成打招呼,说昨儿个听说郑护士她婆婆病了,我给她拿两条鱼来,给老太太补补身子。郑锁莲忙推辞说哪用得着那么客气的,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知道这鱼是钓来的,算是白捡的,就接下来,说我得谢谢苏红姐,这是她安排你送过来的吧。赵桂田说她昨儿回家就叨叨,说你婆婆碰着手腕子,骨折了。我说这老太太岁数大了,得好好补补,今儿上河钓到这两条鱼,我就给送过来了。宋连成说赶明儿你多钓点儿,也给我匀个一条两条的。赵桂田哈哈一笑说没问题,明儿我再钓着就给你送来。说着话,他就退到门外,说你们快忙吧,别误了事,说完就关上门,回头推着自己的电动车走了。
郑锁莲提着鱼到卫生间里,用洗衣服的大盆接了一大盆水,把鱼倒进盆里。是两条大鱼,一条草鱼青黑青黑的,一条鲤鱼银亮银亮的,尾巴尖泛红。她心说看样子季苏红弄的鱼漂儿挺好使,估计不便宜,老娘们儿都这样,给自己爷们儿花钱的时候可舍得了,给自己花钱的时候,抠抠搜搜地穷算计。
她出门,对宋连成说:“宋大夫,那鱼,一会儿你拿一条走。”
宋连成说别闹,我和他闹玩儿呢,人家给你的,你就别客气了。
“不是,我家一条就够了,吃不了。”
“吃不了冻起来下顿吃嘛!”
宋连成说着,站起身,走到柜台后,打开药柜,拿了一点枸杞、当归和黄芪,扯了块包药的方纸包起来,放到桌角,说:“回去炖鱼时放进去,生血养血加活血,对老太太的身体有好处。”
六
吃过晚饭,赵桂田起身,收拾碗筷,季苏红拿了遥控器,扭过身去看电视。赵桂田一边拾碗一边嘀咕着说你让我给人送鱼,结果就送出事来,当着宋医生的面,给她不给他的,不好看。季苏红说你个大老爷们儿,想个事情和女人似的,人家锁莲儿不是有事儿嘛,他宋连成在这事儿上挑不出理来。你要是真觉得过不去,这两天再钓到鱼的时候给他送一条过去,不就完了?
赵桂田点点头,说也只能这么办了。他把碗筷收拾完,和季苏红告别,骑了电动车去袁桥钓鱼。那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他看了一下表,时间是六点十五,他心里记挂着自己的钓位,下午的时候他打了六穗鲜玉米的窝,晚上来钓,正好。
到了袁桥,刚下桥,就看到自己平常钓鱼的那块铧尖上坐着人,钓台钓箱,装备齐全。他低声咒了一句,把车停下,慢慢走下堤坝,到那人身后看了一会儿。那人四十来岁,微胖,戴着鸭舌帽,后脖梗子晒得黝黑。钓台底下有两根鲜玉米芯儿,饵料盒里装的是鲜玉米粒儿。赵桂田看到钓台边上挂着鱼护,就问,怎么样,口儿硬吗?那人头也不回,说还行,上了一条。赵桂田又问,多大?那人说三斤来的吧。赵桂田想了想,想说点啥,又觉得说不出口,他又问了一句是啥鱼?那人说鲤鱼,说完,他一抬竿,鱼竿发出“嗖”的声音,弯成U形,他叫了一声哎呀,站起来,把竿把顶着肚子立直,开始蹓鱼。赵桂田站在他身边看了他一会儿,从劲儿上看,那鱼不小,开始的时候很沉得住气,顶着,慢慢地才开始发力,在水里来回冲撞,鱼竿梢儿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足足过了二十分钟,才看到鱼头在水里一闪,又沉下去。赵桂田看那条鱼头,足有拳头大,说了一句,这鱼不小,足有六七斤。
“六七斤不对,劲儿不小,七八斤打底。”
那人接着蹓鱼,赵桂田在一边看着,心说,这鱼本来应该是我的呀,但他说不出口,河是公家的,谁也没规定那块地方姓赵啊。
正看着,管河的小个子过来收钓鱼钱。他停下电动车,站在岸边看那人蹓鱼,说这条不小,那人一边来回控制着竿子一边说,可是不小,这一条就够本儿了。
赵桂田看了看河沿,河两边都有人走动,钓鱼的人多起来,岸边上有两个人正提着渔具袋子往下走,他从口袋里拿了两张钞票,交到小个子手里,说还是你这买卖好,旱涝保收。
“我下午的时候打的窝。”他对收钱的人说,故意把声音提高。说完就歪过头去看着那个蹓鱼的人,希望他会说出一句啊,是嘛,不好意思呀,这事儿闹的。他也会和他客气,说没事,几穗苞米的事儿,你钓你的,没事。对方一定不会占着他的钓位不走的,那么干,太不地道了。
然而,他在那等了一会,对方并没有说话,他想,或者,对方就没听见。
他又说了一遍:“下午的时候我打的窝。”
那人勉强回头看了他一眼,说:“谢谢。”然后叫了一声哎呀,鱼竿迅速弯曲,发出嗞嗞的响声,很明显,水里的鱼又开始发力,他从钓台上跳下来,在岸边慢慢顺着劲儿走,走了两步,又慢慢往回拉。赵桂田小声嘀咕了一句行吧,就转身往另一边走。他心想,电动车里装着的还有两瓶用蜜和玉米香精腌渍的玉米粒,本来是打算挂钩用的,现在只好用那东西打窝了,他心想,这东西比鲜玉米粒香,把你那窝子里的鱼全引过来!
他顺着河走了几米,找到一块之前钓过的钓位,是个小湾,顺着那块铧尖下来,下面有个锅底坑,水深。他在岸边看了看水情,然后去车上拿玉米粒,打窝。打好窝,才开始往下拿钓具。
这时,那人已经蹓完了鱼,用抄网把鱼抄住,喊了一声嗨!把鱼提上来,新来的两个钓鱼人凑过去问怎么样?他说这家伙,得有十来斤,说着,用两只手把鱼提起来让他们看。赵桂田看到那鱼足有两尺长,鱼身有一横巴掌宽,在夕阳的照射下,鳞片闪闪发光。
他把渔具弄好,拴好线,挂上腌玉米粒,把鱼钩甩到河里去。
等了十几分钟,没口。
又过了十几分钟,有小动作,但不大。
又等了十几分钟,他抬竿,鱼竿弯曲,鱼线死着不动。
挂底了。
他心想,有段日子没钓坑儿了,看样子,坑底下冲来新东西了,可能是树根一类的东西。
赵桂田用力拉了两下,不动,正想着怎么办时,铧尖上的那个家伙又喊了一声哎呀,随后鱼竿一弯,他又站了起来。赵桂田看着他的鱼竿弯得很夸张,竿尖几乎和水面垂直,像是一张拉满的弓,里面充满了力量。
“哎呀哎呀哎呀!”那人的身体来回扭着。
赵桂田用力一抖自己的鱼竿,他感觉手里一轻,好像一脚踏空,弯成弧形的鱼竿突然绷直,从水中弹了起来。
线断了。断的是子线,主线带着鱼浮从水里飞起来,像是一只破空而出的鸟儿,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又随着线转回来,掉在他的头上。他躲了一下,然后看着手里的鱼竿,看着鱼线上孤零零的鱼浮,还有仅剩的一只挂着玉米粒的鱼钩。
“哎呀哎呀哎呀!”
那人叫着,跳下钓台,顺着岸,走了几步。
岸边的人们都在看着那个人蹓鱼,有几个人扔下手里的钓竿,跑过来,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太阳已经落山,天暗下来,那几个在岸边晃动的人化成一个个黑影,像是一场刚上演的皮影戏。
没有人注意到,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坐着的赵桂田突然扔掉了手中的钓竿。他慢慢地伸出两只手,交叉着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的头慢慢地低了下去,下巴顶着自己的锁骨。他面色发白,嘴唇青紫,咬着牙,在忍受着突然到来的剧烈疼痛,他想喊叫,但只是发出了几声低沉的喘息,带着一点像是打鼾的声音。
时间持续了半个钟头,到了那条该死的大鱼上岸,天也彻底黑了。人们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的钓位上去,换夜光鱼浮,开始夜钓。第二天天亮时,有晨练的老人发现,赵桂田歪倒在河边,双手捂着胸口,一只脚把河岸蹬出了几道深深的印子,裤腿和鞋上全是泥,另一只脚泡在水里,鞋没了,应该是被水冲走了。
他已经死了。
七
赵桂田百日这天,赵桂军和他儿子赵玉成到季苏红家里来,带了两刀烧纸、两对纸糊的钱箱、一包软蛋糕、一桶色拉油、一小袋大米、一袋面,还有一些水果。安顿好礼物,赵玉成和其他来人开始准备祭奠的东西,赵桂军坐在屋子里和季苏红聊天,说些劝慰的话,说了一会儿,就觉得没话可说了,两个人就只好对面坐着喝水。
赵桂军抬头,看屋外忙碌的儿子,那时,赵玉成正在把烧纸打散,装进纸糊的钱箱里。他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当年我就劝你们再生一个,顶多罚个钱,咱又不是掏不起,现在,你女儿在外,家里就剩下你一个,连个顶门的也没有。季苏红说,那时候,计划生育是国策,你哥又是党员,他不带头谁带头呢?说完,她起身给赵桂军倒水,说要不是因为他是党员,我真能要一个,你看你们兄弟两个,有事儿都能互相帮衬,多好?就说你哥现在这个事儿上,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干什么,还不是多亏了你们?
赵桂军接着说,当时我哥要是听我的,不让美兰出去念书,嫁到当村,也能借点力,一下子嫁得那么远,那女婿瘦得跟小鸡儿似的,什么忙也帮不上。
季苏红点头说是啊,我也说,在家就挺好,一杆子支出这么远去,在那边享福受罪咱都不知道,有个为难的事儿咱也帮不上忙,可是,你哥不干呀,他从小看着美兰长大,一门心思光由着她的性子来,谁的话他能听呢?
沉默了一会儿,赵桂军说,嫂子,有句话,我寻思了有段时间了,说了,你可别不愿意听。季苏红说那哪儿能呢,咱是一家人,你有啥话只管说。
又等了一会儿,赵桂军长叹了一口气,说,嫂子,这话,我说出来就要做一个坏人,但那也是没办法,你可别怪我。说完,他看着季苏红,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我哥没了,你们那店,是我家的祖产……
季苏红没等他说下去,她说,你放心,我死了,那房和店,都是你们家的,我们家美兰嫁得远,她不会和你们争家产。赵桂军摇摇手说嫂子,你等我说完。他看了季苏红一眼,接着说,嫂子呀,你别怪我说话不中听,我这也是为了我们老赵家,同时也是为你考虑,你毕竟还年轻,才五十多岁,以后说不定要再走一步的,到时候,难保碰上什么人,要是碰上明事理的,什么都好说,但要是真碰上不明事理的,要强分我们的家产,以后少不了又要打嘴仗,搞不好还要打官司。人都说晴天修房,雨天不愁,咱都这个年纪了,事情要想到前头,有些事情,这话,我一说你就明白,咱以后不能让小辈们骂咱们不懂事,不为后辈着想,你说是不是?
季苏红点头说老二,你说的这些,我明白,我也不给你添麻烦,你看这事儿这么办行不?你给我一年时间,我和你保证,这一年里我不找,我处理处理货,换点钱,我得找个能住的地方,还得有点防老的钱儿,你说是不是?
赵桂军摆摆手说嫂子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那样的话,我不成了赶你走了?我不能那么干。我和家里人合计了,不能让你吃亏,这样,我出大头,让玉成再添点,你店里的货,我们全盘下来,你看看用多少钱,我们出,至于房子,那是我们老赵家的祖产,我就不给你房钱了,到时候,我在村里给你找个院儿,你只管住,你只要不找老伴儿,你愿意住到什么时候住到什么时候,你是我们老赵家的人,我们老赵家管你。但是,我把丑话说到头里,你要是再找别人,那你就不是我们老赵家的人了……
季苏红伸了伸手,示意赵桂军不要说了,她叹了一口气,说老二啊,老二,你让我这个当嫂子的怎么说你呢?
她看着赵桂军,一双眼睛里慢慢地溢出了泪水。
她说,我问你,我改嫁了,你就不管我了,那,我死了还要不要回来和你哥埋在一起?你这是不想让我入你家的祖坟是不是?她扭过头去,拿手绢擦了擦眼泪,转回头来,脸上就没有了悲戚的表情,她微笑着,不太自然,但还是微笑着。她接着说,你哥才死,尸骨未寒,你过来和我谈家产的事儿,我忍着,没说什么,让你一步又一步,你蹬着鼻子上脸,真是要把我从你家里撵出去!是不是?你嫂子我从二十三岁进你家,做了三十多年买卖,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情没经过?你那点小心思,你真当我不知道吗?她轻轻地拍拍赵桂军的肩膀,又微微一笑,说,老二,你放心,你说的话我都明白,我也不怪你,你的位置,是应该说这个话的,我明白,我不会占你老赵家一点东西,但这个事儿,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我只要愿意在这个家一天,我就是赵桂田的老婆,就是你们老赵家的人,你们老赵家的房,就是我的房,我愿意给你,是人情,不愿意给你,是道理,你就是告上法院,打官司,你也打不赢的。说完她又微微一笑,又拍拍赵桂军的肩膀,又说,老二,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听听,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娘家也没人了,你让我安安生生地在这边过几年吧,行不?
赵桂军点点头,说嫂子,我就说吧,我这话一说出来,我就成了坏人了,但你得理解我,这坏人我得当,也只能我来当,你说是不是?
季苏红说,我懂。
赵桂军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门外的人们,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对赵玉成说:“纸多塞点儿,把钱箱子塞满,咱们有的是钱!”
八
去年,立秋前后,有几天,季苏红总是觉得浑身无力,发冷,不想起床,这天又是,她爬起来喝了一大杯凉开水,夹了体温表,37.5℃。她强撑着起床,从电视柜抽屉里拿出一片巴米尔,泡水,喝了,躺回床上盖了薄被子,捂汗。
有段时间了,经常咳嗽,胸口疼,发低烧,吃点感冒药就没事,过劲儿就接着闹。之前还不是很频繁,一个月闹个一两回,她以为是年老体弱,热伤风,吃药也见轻,就没在意。这几天里明显厉害了,她记得巴米尔就几天前买的,买了一板,没过几天,就只剩下两片。
打从赵桂田过了周年,她就觉得身体不如从前了,好像一天不如一天,只好把赵玉成叫过来帮忙。她心想,凡事要计划到头里,趁着自己还能动,把事情慢慢交割清楚,自己两眼一闭,你老赵家的东西还还给你老赵家,我一分也不占,想占也带不走。趁着自己还能动弹,给孩子铺铺道儿,让他记挂着人情,等死了,也埋得心甘情愿些。别等到最后,啥都占着,啥也顾不了,啥也带不走,还弄得人家心不甘情不愿,那就真成了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她给赵玉成打电话,让他把车开出来,带她去医院查一查。
结果,是肺癌。
赵美兰回来,陪着做了手术,手术过后,常规放化疗做完,季苏红就让她回去了,她孩子还小,离不开。
日子一晃就到冬天了,第一场大雪下起来的时候,季苏红坐在店门口,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心想,这是不是这辈子看到的最后一场雪呢?
她身后,是装修后的店面。墙上贴了白色的石纹瓷砖,前门脸儿开了两个大窗子,新换的玻璃闪闪发亮,上面贴着红色大字:土产日杂、五金电料。牌子换了新的,赵玉成进了三万块钱的公牛插座,公牛厂家给做了新牌子,绿底白字,顶头是公牛标志,下面是四个小字:公牛电器,后面的大字是他们的店名,玉成土产五金商店。
她站起身来,抖落身上的雪花,拍了拍胸脯,发出的声音空洞洞,像是敲打一面小鼓,她觉得那里面好像少了点东西,伤疤木木的,有点酸痛,但比之前轻松多了。她对赵玉成媳妇说了一句我出去走走,然后就顺着马路,往宋连成中医诊所的方向走过去。她想去找宋连成,让他给把把脉,之前化疗的时候,浑身难受,放疗的地方针扎样疼,宋连成给她针了几处,当场见效,轻快不少,后来又开了几剂中药,喝了之后面色红润了不少,她自己也觉得身上多了些力气。
她心想,要好好活着呀,医生说了,要心情愉快,要加强锻炼,有助于身体恢复。
她走上公路,雪下得地都白了。不厚,脚踩上去,雪沾在鞋底上,留下的脚印是黑的,就这么一溜黑色的脚印跟着她,像是阳光下的影子。她走了没多远,就看到陈福元在前面走头,歪歪扭扭地甩着腿,胳膊弯着,像是挎了个篮子。
陈福元得了脑血栓,是几个月前的事儿。那天,他从龙湾公园下班回家,自己煮了一碗挂面,泡了酱油和葱丝,拿筷子的时候筷子掉到地上,蹲下去捡,捡了几次也捡不起来。他自己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往外走,又摔了两跤,好歹的,爬到了大门外,正碰上郑锁莲下班,她叫了宋连成,宋连成说这种病,不好弄,因为不知道是脑血栓还是脑出血。这两种病,一个是血管堵了,一个是血管漏了,判断不好容易治反了,只有赶快打120,叫救护车。到救护车来,两人忙着把人送到医院,通知亲属,在医院把情况交代清楚,回来时,天彻底黑了。郑锁莲说你也别回家了,咱在外面吃点吧,我请你,宋连成点头说好,我给家里打个电话,郑锁莲说我也打一个。
两个人在湖北佬吃了一顿烤鱼,吃着吃着,就想起赵桂田来。宋连成说,桂田这人,说没就没了,我还等着他的鱼呢。郑锁莲说你怎么不记得人家好,一天不占点儿便宜就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季苏红走到陈福元身后,和他开玩笑,说老头儿!你走快点儿,别挡着我的道儿。陈福元侧着身子回头,见是季苏红,就说你个死老太太,你有能耐从我身上迈过去呀!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你也够可怜的。”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干啥去?”
“去宋大夫那儿,让他给把把脉,开点药。”
“不得劲儿?”
“没大事儿,你自己的庙都哭不利索,还惦记我哪?”
“放心,你看哪个挎小筐儿的不是粘粘歪歪的,我的罪没遭完哪,且死不了呢!”
季苏红瞪了陈福元一眼,觉得他的话没法接,陈福元也自觉说错了话,把头低下去,说我去买袋味精,回去拌黄瓜。
季苏红紧走几步,从陈福元身边走过去,走了有十几步,听见陈福元在身后喊她,他说,老太太,老太太?季苏红站下,回头,看着他,说,死老头子,干吗?
“赶明儿,咱一块儿遛弯儿吧,有个照应。”
“不去!我好胳膊好腿儿的,照应你呀!”
“你别说这个,我好歹也是个爷们儿!”
“你可拉倒吧,我才不管你呢!”
九
去年腊月初一晚上,陈福元吃完晚饭,出门锻炼,在去龙湾公园的小路上摔倒,溜下公路护坡,差点掉进河里。他身子不利索,爬不上护坡,只好在底下冻着,冻了两个小时,季苏红和几个老太太去龙湾公园跳了广场舞回来碰见,她们把他扶上公路,送回家,季苏红给他熬了生姜辣椒汤,喝了两大碗才逼出汗来。
那天晚上,季苏红没有回家。陈福元后来发高烧,她怕有个三长两短的,就照顾到深夜,一直到他烧退了,睡下,想回去时已过了十二点,路灯灭了,就没走,在他家的旧沙发上眯了一觉,醒了,天就亮了。
再往后,她出去走路时,就常等着陈福元一起。陈福元的身体一点点好起来,慢慢地能跟上她走路的速度了,只是走的时间长了,左腿和胳膊发抖,还是觉得没劲儿。外人已经看不出他是得过脑血栓的人了。
那段时间,他们走过了很多地方,绕着弯儿,走过了整个村子。有时候,季苏红愿意多走一会儿,他就在后面跟着,跟不上,强跟。
“原来的时候,这儿有棵绒花树来着,开花的时候,满地都是红的,像小降落伞,可漂亮呢,你还记得不?”
“当然记得,那时候还没修路,一下雨,这条路上全是大泥,骑自行车得带着小棍儿,走几步就蹬不动了,得下车抠挡泥板子。那些花儿落到大泥里,红配黑,倒也好看,只是那花被水泡了之后,有一股烂草根子味儿。”
他们站着的地方,是一处路口。季苏红记得自己第一次和赵桂田见面时,这里的绒花树花开得特别好看。她和赵桂田走在这条路上,走了四个来回,赵桂田说,反正,我家的情况就是这样,你也都见了,你要是没意见,咱就看看把亲订了,你要是觉得不愿意,我也不耽误你。他说完就看着她,等着她回话,她想了想,说,我想在这树下照张相,行不?赵桂田点点头,说应该的,应该的。
一个月后,开始修村村通公路,到了她再来赵桂田家,准备照相时,树已经被刨掉了,道路两边堆了一些未来得及种的冬青和半大杨树,几个民工在挖树坑。
赵桂田说不要紧的,我们去照相馆,照张正式一点的,她却说不必了,不用整那些没用的,这样就挺好。
她那时突然想到,其实,一切在当时即有预兆。自己当年就是觉得那棵树好看,觉得那树和自己有缘分,一眼看上去,觉得心里舒坦、开阔,像是在酷热的夏天里喝了一肚子凉水,舒坦到每个毛孔里。那时,她觉得自己的后半生都可以在这棵树附近生活,是件很好的事情。她甚至认为,在这树下照了相,就算是自己的后半生就和那个小个子男人拴在一起,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也不错。可是,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那么明显的预兆,生长了足有几十年的树,都能一下子倒掉,这里面一定预兆着什么。可是,当年自己不觉,只觉得这事情和自己的命运可能有些关系,而理智告诉她,也不可能有什么关系。但当她再次想到这棵树,想到自己过去的三十多年,就开始觉得,很多事情相互关联,表面看似毫不相干,但在另一种神秘学中也许存在着必然的联系。当她和陈福元再次走到这路口,再次想到这事时,就觉得,其实,当年自己如果选择了另一条路,路边未必不会有一棵一样的树。但,她没有再去找,如果找了,自己的一生也许会是另一种景象,虽说也是另一种未知,未必好过现在,现在未必不如那时。
她们再往前走,顺着那条路,往前就是一片田地,当时麦苗已经没膝,正在抽穗。陈福元指着一片麦地说,你知道吧,那儿原来有座坟来着,我小的时候,常去那坟边儿上去玩儿,那坟边儿上有好多老鼠洞,我们就在那儿挖鼠洞,运气好的时候,能挖到三五十斤粮食呢。就在那儿,从这儿看过去,那电线杆子旁边儿,那坟很大,在麦地里都能看到,一个很大的大包,坟上压着坟头纸,看着可真亮呢。季苏红说是吗?我没见过。陈福元说你是没见过,那时候你还没来呢。后来,那家人出事儿了,全家都死了,坟也平了,就是……他看了一眼季苏红,接着说,就是那几年的事儿,你知道吧。季苏红说你别说了我知道,我记得我刚来的时候还有人提过那家人的事儿,后来,就没人提了,当年多大的一家子人,说没就没了,现在的人,谁还知道有过这么一家子人呢?陈福元点头,说就是这样。
他看着季苏红,看了一会儿,说:“咱们俩差不多,谁也说不着谁,以后,谁还知道有咱们这号人呢?”
季苏红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背,说你想得够远的,往上倒三代,你知道你祖宗都叫啥吗?
陈福元点点头,说那倒也是。
他们常去正义路北首,在路口处和一群老人跳交谊舞,跳舞的时候,陈福元踉踉跄跄,跟不上季苏红的步子,经常被季苏红踩脚,好在她穿的是软底便鞋,踩在脚上也不真疼。有回,放音乐的大音箱坏了,主事儿的人和跳舞的人商量,大伙儿攒钱买个新的,陈福元说不用,这东西我能修,大家就把音箱装上车,拉到了陈福元家里。次日,陈福元给季苏红打电话,让她过去。季苏红到他家,看到陈福元脑袋钻到拆开的音箱里,屁股撅在外面,她喊了一句,死老头儿,你这是练王八钻灶坑呢?陈福元把头撤出来,说这叫老太太钻被窝儿,她看到他一头大汗,就笑了。
他说:“里面有根线断了,我焊不上。”
“你看着我好像好人儿似的,不行,手没劲儿,还哆嗦。”
季苏红就问他,怎么弄?陈福元告诉她,哪根线和哪个触点。他说话的时候脑袋和季苏红的脑袋顶在一起,他闻到季苏红的头发一股花香洗发水味儿,季苏红也闻到陈福元一身的汗酸味儿和嘴里的大蒜味儿。她搡了他一把,说你离我远点儿。陈福元就把头撤出来,说你用电烙铁点一点儿松香,再点一点儿焊锡,把线和那个小铜片儿粘上就行。过了一会儿,季苏红说不行,你还是过来吧。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陈福元指挥,季苏红干活儿,好歹算是把音箱给修好了。
年前,季苏红和陈福元举行了婚礼,季苏红坚持要大办,要办得像样。
那天去的很多人都在议论这门奇怪的亲事。
“她得过肺癌,活不了多长时间的。”
“老头儿脑血栓,自己都活不利索。”
说得最多的是,这俩人都有病。
十
到了上午十点,天晴了,路也干了。郑锁莲撤掉门前垫的纸箱,宋连成打电话要了肉桂,诊所里没有病人,两个人坐着聊天。
“宋大夫,你说,季苏红这病,一年了,也没复发,看来,你这中药管事儿。”
“这事儿不一定。”
宋连成把书合上,一上午的时间,他看完了那本《针灸真髓》,心说,日本人写的东西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虽然有些地方和咱们的不太一样,但大体上的道理是通的。
他把书放到一边,想着事情。郑锁莲叫了他一声,说,我算是看明白了,咱们这个世界,就是一半向好,一半向坏。人吧,走到向好的那面儿,就是命好,走到向坏那面儿,就是命坏,要不,怎么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呢,是吧?你说,往前推三年,咱这条街上,谁能比得过季苏红去?那时候她多厉害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才三年的时间,爷们儿死了,店让人家占了,最后嫁了个脑血栓,这不就是嘛,走好字儿的时候干啥啥顺,走背字儿的时候干啥啥点儿背。你说是吧,宋大夫?
宋连成点点头说谁说不是呢,年轻的时候不知老,到老了,知道了,晚了,季苏红算是明白的,该走的时候走,不落埋怨。
他看着窗外的大街,想到去年的第一场雪时,季苏红来找他把脉。摸着关脉沉迟,给她开了几剂温中理气的中药,说了用法,然后,就坐着和她聊天,那场雪后来下得很大,雪片乌乌泱泱在窗外飘着,像是打散的蛋花汤。也不知道怎么聊的,就聊到了生死这个事儿上,照理,和她是不应该聊这些的,但也不知道话头怎么转的,后来就是聊到了。
季苏红当时说,人哪,很多事儿,怎么来的,怎么去的,自己都知道。怎么过,怎么走,怎么好,怎么坏,都知道。有时候自己觉得事儿要成,可是不愿意干,不愿意去改变,因为自己习惯了,然后,就看着机会过去了,看着别人成了,眼看着,自己也和自己生闷气。但是没有办法,有时候吧,自己也知道有些事儿成不了,勉强,但自己又顶着一股心气儿,好歹的都想试一试,到最后,磕磕绊绊,诸事不顺,最后,百般用心,事儿就是不成,只好说尽人事听天命。谁都有这样的时候,和别人说你要努力呀,要奋斗哇,要怎么样,但是没人听你的,他们觉得你瞎说。也别说别人,就是自己吧,你和自己说的事儿,自己怕是也不见得全听。早上起来时想着这一天要干这个事儿那个事儿,到一天忙下来,发现老多的事儿都没干,净忙些个没用的了。所以,到最后,每个人啥命,都是自己安排的,自己心里明镜儿似的,但还是没办法,这就是那句老话,脚上的泡自己走的。
她后来就提到了那棵树,说连成,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原来村头路口那儿有棵绒花树,老大、老粗、老高的?宋连成点头说记得,怎么不记得,我那时候上小学,从学校往回走,贪近,从地里穿,就是看那棵树,从地里穿过来,能少走三里多路呢。
季苏红点点头,就说,当年,我要不是看上了那棵树,也不会来到这个村,我当时觉得我是嫁了那棵树,后来以为是嫁了赵桂田这个人,现在我才明白,我最后嫁的,是自己。这就是命,自己脚上的泡,还是自己走的。
宋连成记不起来后来又聊了什么了,他看着外面的路,路上的水渍干了,太阳升起来,很热,很闷,屋子里有空调,很凉爽,但他看到外面的人身上都挂着汗珠,街上有很多人,来来往往,人们忙着,忙着实现自己的选择,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很多时候,道理很浅显,但人们故意选择视而不见。
“人哪,就是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你说啥?什么相信愿意相信的?”
宋连成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伸伸腰,说,一个人,得了癌症,问十个人,这十个人都说,这病治不了,最后得死,他都不会信,他会去问第十一个人,第十一个人说,癌症能治,死不了,他就信了。
郑锁莲点点头,说是这个道理,哈!
宋连成点点头,心说,话听起来好像挺有道理,任谁都是这样,但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不还是那么干?问了第十一个人,说癌症没治,总还要去问第十二个、第十三个,总要一直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实际上,答案就在自己心里呢,找谁去,都是想听着别人说出来,然后,就心安理得了,就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只是人们自己不愿意相信罢了。
他想着这事儿,坐下,端正身姿,两眼盯着门外,因为,有病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