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徐渭与凡·高艺术风格的相通性及影响

◇王意棋

徐渭和凡·高是艺术史中两位著名的艺术大师，他们独特的艺术语言对后世产生深远的影响。艺术作品是他们精神世界外显的载体，表达他们对于生命的渴望与热爱。虽然由于东西方差异，徐渭和凡·高的绘画创作工具截然不同，但极其相似的人生境遇和性格造就了他们艺术理念与艺术风格的相通性。徐渭和凡·高的作品注重表达自我主观意识的创作方式，为后人的艺术创作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一、徐渭与凡·高艺术风格的相通性

（一）相似的人生与性格

中国明代的徐渭和19世纪的荷兰画家凡·高，是历史上伟大的两位艺术大师。他们在各自的时期经历着相似的人生，做出相似的选择。徐渭（1521—1593年），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长，号青藤老人、青藤道士等，与陈淳齐名，画史合称“青藤白阳”。徐渭出生于绍兴一个趋向衰落的大家族，其父早亡且生母被逐出家门，由嫡母抚养长大。成年后的徐渭入赘妻家，但妻子早亡，徐渭只能被迫离开。在事业上，徐渭经历八次科考皆不中，中年得胡宗宪重用。后因胡宗宪被弹劾入狱并在狱中自杀，徐渭恐受牵连，长期精神压抑最终导致精神失常。他九次自杀未遂，这期间还失手杀死自己的第二任妻子而入狱七年。晚年徐渭穷困潦倒、贫病交加，最终在七十三岁时结束了“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的悲惨一生。

凡·高的一生与徐渭极其相似。凡·高（1853—1890年），荷兰后印象派画家。凡·高出生于一个牧师家庭，从小性格孤僻，入学不久后便叛逆退学，后跟叔叔进入公司工作，因受到上司打压而离开。1878年，他在没有领到许可证的情况下开始传教活动，但由于工作过于热情于次年被解除传教士职务。凡·高32岁时，他的父亲因中风去世，家人却将这个事情归于凡·高的过错，让他深受打击。中年时的凡·高在法国阿尔勒小镇，保罗·高更与他同住，但在二人多次激烈争吵后分道扬镳。凡·高因极度失望与自责，加上偏激的性格，导致精神异常，引发“割耳事件”，后被送入精神病院接受治疗，最终因承受不住长期的精神压力而举枪自尽。一代艺术大师贫苦的一生就此结束。

相似的经历造就了他们相似的艺术风格与艺术追求。长期压抑的个性在绘画中得到解脱。偏执的性格，不甘的内心，带领他们突破传统的束缚，大胆创新。他们的作品都追求自我精神的体现，自我情绪的抒发，笔势大刀阔斧、不拘细节，形成全新的艺术语言。他们在绘画中寻找救赎，也为绘画探索出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二）突破传统，开创先河

徐渭——开创中国花鸟大写意。花鸟画经过了历代花鸟画家们长期的创造与探索。明代是非常重要的发展时期，完成了花鸟画从工笔到写意的过渡，最终在徐渭开创的花鸟大写意上达到了巅峰。在徐渭之前，明代花鸟画先受宋代画家的影响，大多绘细腻艳丽的工笔花鸟。随后，工笔花鸟让位于推崇文人士气的写意一派，花鸟画开始变色为墨，画风清丽淡雅，景物灵动意趣，直抒胸臆，既有文人情趣，又求笔墨形式。写意花鸟画的变革，始自沈周，而成于陈淳、徐渭。但陈淳与徐渭的作品又有很大不同。陈淳的作品，虽表现一花半叶，却淋漓疏爽，被后人称为“小写意花鸟画宗师”。而徐渭的泼墨写意花鸟画，别开生面，自成一家。他大胆突破了前人定法，兼收各家之长，取之精华而脱胎其中，极具创造力。他的技法大刀阔斧，笔墨淋漓酣畅、一挥而就，画面极少用色，笔墨浓淡、疏密、干湿极富变化。逸笔草草，狂放不羁，纵横之气与豪放境界前所未有，不求“形”只求“神”，不求“细”只求“意”，使其蕴含某种内在的精神气质。他曾在画中题诗道，“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且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来表现其势必突破传统的创造精神。最终，他将文人花鸟画提升至新高度，开创了中国花鸟大写意一派。

凡·高——后印象主义先驱。欧洲的绘画艺术发展在20世纪之前，刚刚经历了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再到印象主义的过渡。最终，在凡·高引领的后印象主义思潮中寻找到全新突破。后印象主义虽然受印象主义风格影响，但其不满足于印象主义一味追求光与色。后印象主义更注重主观情感表达，侧重于精神层面的抒发，不受制于客观物象和绘画技法的束缚，并赋予作品象征意味，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艺术理念。凡·高早期的作品因受到传统绘画及写实主义的影响，画风较写实。1886年后，受印象派及日本浮世绘风格的影响，他摒弃了沉闷、昏暗的色彩，画面开始变得明亮。1888年，在阿尔勒小镇时，他的作品用色鲜艳多彩、线条简练概括，忽略三维空间的描绘而趋于平面化表达，具有强烈的装饰意味。他用狂放、扭曲的笔触在画布上堆积厚厚的颜料，用对比强烈的色彩诉说他压抑的精神世界，他无休止地创作，在创作中寻找自我的救赎，表达对生命的渴望，在这样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独特的凡·高式艺术语言。

徐渭的中国花鸟大写意风格开创了水墨花鸟大写意先河，凡·高运用自身语言的独特性引领了后印象主义，他们的作品都具有强大的内在生命力。他们不束于古法而脱胎于其中，运用自身独特的艺术创新性，为未来艺术拓展了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徐渭与凡·高极富个人色彩的艺术作品，是艺术史上不可或缺的瑰宝。

（三）探求多变的笔法

徐渭泼墨淋漓、放荡不羁的大写意用笔，使其作品充满大家之气，意境万千。从其作品中可窥得一二。他的《水墨葡萄》以泼墨法画出叶子，水墨变化自然天成，墨葡萄挂于枝头，浓淡、干湿、大小、疏密等多变，使画面灵动非常，是徐渭的泼墨大写意的经典代表作。除绘画外，徐渭在书法上也有精深的造诣，尤善草书，便常以草书笔势入画。其作品《杂花图卷》便是以狂草笔法入画，画中绘有13种植物，笔墨纵横，潇洒自由，水墨淋漓，直抒胸臆，一气呵成，极富韵味。正如《杂画册》中戴熙所题：“笔势飘举矣，却善控驭；墨气淋漓矣，却不澡漏。至其才情之雄阔，意境之变化。又能一气鼓铸，而万有牢笼，真腕有造化者，开拓心胸，推倒豪杰，可为田水月。”由此可见，徐渭在笔墨上的造诣之深，其独特的笔墨气势为后人探索出全新的方向。自徐渭之后的写意大师无不受其影响。

凡·高作品的笔触前期相对细腻，中期逐渐受印象主义、新印象主义等影响，笔触活泼跳跃，多为螺旋式、波浪式。后期来到阿尔勒小镇的凡·高完全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受其偏执、激进的性格影响，常用狂放、扭曲的笔触来表达他内心的不安。他用狂放的笔触、堆积的厚颜料、对比强烈的色彩诉说他压抑的精神世界。在《向日葵》中，他用绚烂的金黄色的组合表现花朵。凡·高认为黄色象征着太阳和大地，代表着光明和希望。因此，他用纯色涂抹，让物象失去清晰的轮廓线，用扭曲且有力的笔触表现向日葵的张力，表现诚挚而热烈的生命。《星月夜》中，凡·高将一天中不同时间、不同天气的景物重叠整合并融合自己想象来创作。这幅画中笔触排列紧密，轻重有度，笔触长短、粗细不一，传达一种神秘的精神力量。画面中星星和月亮随着笔触奔涌旋转，形成巨大的旋涡，让人眩晕且不安。整幅作品中，凡·高式笔触被完美体现出来。

由此可见，无论是明代徐渭在宣纸上泼墨挥毫，还是荷兰凡·高用笔与色在画布上信笔涂抹，都是在追求以多变的笔法表达情绪。徐渭与凡·高癫狂、偏执的性格，致使他们摒弃传统的细致描摹，选择大刀阔斧式的笔法，将心中的情绪更清晰、准确地表达出来。

（四）作品中的情感表达

无论是中国写意还是西方后印象主义，都坚持以艺术创作来抒发画者情感的艺术理念，都讲求主客一体、情景交融。因此，在花鸟大写意开创者徐渭和“后印象主义先驱”凡·高的作品中，自然都蕴含着画家强烈的主观情感。徐渭在大写意的作画过程中，这样的情感表达无处不在，他的创作讲求“意在笔先，笔断意连”，大笔挥洒纵横的笔势是为了强调笔墨的表现力，更好地表达出水墨写意中的“意”。他特别喜欢借花卉草木在风雨中的惨境，象征人生悲苦，又通过植物的不屈姿态来表达自己的不甘。徐渭的《雪竹》取竹象征节操，以竹被大雪覆盖、沙石击打的困境来暗喻自己的现状。但墨竹面对困境依旧坚定无比地挺立于风雪中，又象征着徐渭誓死不屈的气节。他于画中题跋：“画成雪竹太萧骚，掩节埋清折好梢。独有一般差似我，积高千丈恨难消。”他以《墨葡萄图》中熟透的葡萄无人理会，来暗喻自己满腹经纶却无用武之地的不甘。

凡·高作品中扭曲变形、狂野粗放的形象，正是他内心孤独、狂乱的写照。长期困苦和疾病也对其创作产生了强烈的影响。《星月夜》是凡·高在圣雷米疗养院进行精神治疗期间创作的作品。在凡·高眼中，夜空是在不断运动和变化的，星云盘旋，让人们看见凡·高的不安与绝望，一种对被救赎的渴望。作品《夜间的咖啡馆》蕴含着一种永无止境的焦虑与彷徨，他用绿色的天花板、红色的墙壁、黄色的地板，以及煤油灯放射的刺眼光线表达不安的情绪。整个画面强烈的色彩对比，表现的是画家饱受折磨的精神世界。凡·高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中记录了他的创作意图：“我想在这幅画中……表现咖啡馆是一个使人堕落，丧失理智或犯罪的地方。因此，我选用淡红、血红、酒糟色，与路易十五绿、石青、橄榄绿以及刺眼的青绿形成强烈对比……造成一种气氛，好似魔鬼的硫磺火炉，以表现下等酒店里阴暗的力量。”《麦田上的鸦群》是凡·高结束生命之前最后的创作。画面中的小路像爪子一样在黄色麦田中延伸，天空中乌云密布，黑色线条构成鸦群，整幅作品透露着不安与绝望。这幅作品让我们看到了凡·高在绝望中的最后升华。

二、徐渭与凡·高艺术对后世的影响

开创大写意花鸟的徐渭，一生颠沛流离，放荡不羁，满腹才华。他性格执拗，持才一生却始终不得认可，中年接连遭遇变故后，曾在画作中题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徐渭的性情也融入了他的创作中，其笔墨挥洒放纵，不畏古法束缚，表达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的画风，开创了中国大写意花鸟画派的先河，拓展了更广阔的艺术空间，在中国写意花鸟画发展中具有里程碑式意义。其后的文人写意画家无不受他影响，更是给予徐渭极高的评价。石涛曾叹道：“青藤笔墨人间宝，数十年来无此道。”郑板桥为表心中钦佩之情，曾刻一印自称“青藤门下走狗”。吴昌硕也曾评价：“青藤画中圣，书法逾鲁公。”黄宾虹评其：“绍兴徐青藤，用笔之健，用墨之佳，三百年来，没有人能赶上他。”可见徐渭的画风及理念对“扬州八怪”、清初“四僧”、清末“海派”乃至近现代的黄宾虹、齐白石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凡·高作为后印象主义先驱，其绘画风格同样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凡·高绘画追求厚重、粗犷的笔触，夸张且粗放的客观形象，这与传统欧洲古典主义所追求的“忠实地描绘客观物象”的绘画理念有着很大的差异。凡·高画面中的形象都带有非常鲜明的个性，让观赏者能从作品中感受到画家的精神世界。他的艺术风格影响了20世纪西方的艺术发展，尤其是野兽主义和德国表现主义。野兽主义从主观情感的需要出发，运用强烈对比的纯色和平面的表现方法作画，彻底推翻了色彩运用的固有观点。德国表现主义不再把自然视为艺术的首要目的，将以线条、形体和色彩来表现情绪与感觉作为艺术的唯一目的。从他们的艺术理念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后印象主义的影子，但其又是对后印象主义理念的进一步创新与发展。

纵观艺术史，艺术的发展需要不断探索、突破、创新。徐渭和凡·高艺术风格的出现，正起到了破古法，立新规、启后人的重要作用，极大推动了艺术的发展，对近现代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三、结语

徐渭和凡·高虽然命运多舛，但他们始终保持着对艺术的不断创新与实践，他们在困苦的生活中坚持自我艺术的革新，最终成就了无数经典作品，为后世开拓了全新的艺术创作之路。他们借助绘画表达自己的精神世界，在作品中融入自己的情感与渴望。这种以情感为中心的创作理念，最终突破了传统创作方式，将绘画推向表现精神世界的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