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岸
2023-04-15黄明辉广西
黄明辉(广西)
对岸相对彼岸而言,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彼岸不仅是形而下的,同时也是形而上的。从形而上而言,它是人生的终极幻象,是穷尽人类一切想象力也未能到达的地方。对岸则不同,它是两岸沿江河相向而行的互称。对岸总是因对岸的存在而存在,因对岸的消失而消失。它是具体的、具象的。在诗歌语境中,对岸只是某种意象。它没有终极意义。
前几年一个夏天,我陪同女儿到西门江西新桥下一处风景优美的河湾边写生画画。西门江,这条穿越合浦县城的小河,像个小家碧玉,当时两岸还是一片旖旎风光。河堤,河水,斜坡,沙滩,草地,河中的小沙洲,应有尽有。我看到岸边的灌木、草本鲜花和蔓生的藤类。
那年的此岸还和对岸一样处于原生的鲜活状态。站在此岸望向对面,沿着缓缓而上的河岸,在桥的右边,堤坝上有一片树林,一直郁郁葱葱绿向上游。农人在树林下种了一片芭蕉,蕉叶葳蕤招摇。芭蕉林下面开辟了几片青青菜园,菜园下距江水有几十米远,是一片茵茵草地。
桥左边堤坝上有人建了一座楼房,优美而孤独,在蓝天白云映衬下。楼前有几棵树,楼房左边,距离稍远的地方,密集着桉树林,它们几经河堤曲折,在泛着涟漪的河面投下暗绿的倒影。桉树林的旁边,几棵枝条柔软四处伸展的花树,开着簇簇白花,阳光下有点泛黄。中间,河岸边有一个小水潭,沿潭长着芦苇和水草。水潭上碧绿的草地,几头水牛悠闲地吃草,草地延伸到桥下。再上一层,正好在楼房下面不远,是一片竹林,竹林下用篱笆围起来一个小菜园。
大小汽车在西新桥上往来终日不断,这些人类科技能力及想象力的产物,沿着人所开拓的道路狂奔嚎叫。桥把道路连在一起,此岸和对岸仿佛消失了。但是我们站在桥下,只听得见,却看不见他们。相反的,我们看见对岸一派田园牧歌的景象。树林芭蕉悠然自在,有人挑水浇菜、放牛,几个人在河湾挥竿垂钓,他们戴着的太阳帽格外鲜明。有几条船从桥下驶过,机声隆隆,激起浪花。
一年后,我和女儿再去画画。到那里才大吃一惊。对岸没有什么变化。此岸却已经天翻地覆。从上游的下新桥开始一直到这座桥下,约有两、三公里长,几架巨大的掘土机伸出长臂铁爪,沿着一条人工设计的蓝线,在或陡或缓的河岸挖下去,把此岸切成几近垂直的面。土岸变成石墙。工人们用石头砂浆砌起一道整齐划一的墙,墙上筑起栏杆,竖起一排造型优美的灯杆。离河岸一路之隔,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说它不美吗,有一点像天上的街市。说它美吗,它却缺少了大自然的婉转曲折,灵动活泼。稍多看几眼,就令人感觉千篇一律,机械僵化,兴味索然。出于强大的意志,掘土机不可阻拦地掘到桥底,就要掘到桥基左面的河岸。
我们在桥岸边架起画板。女儿选择对岸河边的小水潭。小水潭像河的眼,密集的芦苇像眼皮上的睫毛,太阳照在粼粼河水中,像闪着眼波。依次而上,芦苇、树花、竹林、草地、菜园,一直到堤坝上的楼房,楼房上的蓝天白云,构成了一幅饶有兴味的图画。几个小孩围在画板旁边,他们的眼光跟随着女儿画笔的起落,对照着对岸的事物,不断地指手画脚,吱吱喳喳加以评说。评说的标准,以孩子天真的目光来看,是像与不像。至于好与不好,妙与不妙,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和表达能力。
可是我总有一种幻觉,似乎在对岸的树林、竹林、芭蕉林和花树后面,甚至在高处的堤坝后面,氤氲着雾一样的,更深层次的东西,蕴藏着更多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或者我希望什么东西呢?我看不透想不明也说不出,可是那种隐约依稀存在,无可否认。就像神话传说中的,树林里会不会冒出树精,有没有猿人、野兽出没。或者一个妖艳的女人,一个灵异的小人,一只怪鸟。我知道这是人对自然物产生的幻觉,作为从森林中走出来的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在人的心灵潜伏了多少代?现代化、现代科技能够消除它吗,它在我们子孙后代的心灵里还会传下去吗?如果人省却了对这种幻觉的追问,人生是有趣呢,还是无味呢?
时间渐近中午,画板上的形象愈来愈具体,鲜明。孩子们渐渐沉默了,眼睛有点发呆。我问他们画得怎么样,他们只是简单地回答,好。但是我知道,他们只是被漂亮的画面唬住了,他们心里还是有疑惑的:这就是对岸吗,或者,对岸是这样的吗?
应该还有另外一种对岸,存在于每个孩子的眼睛和心里。
我数了一下,对岸的草地上,有5 只大水牛在草坡吃草,桥基地面的阴影里卧着3头。还有4 头水牛在桥下的河里,圆鼓鼓的身体泡在水里,只露出弯弯的牛角,半只牛脸,有时抬起牛鼻子喷出水汽。它们似乎都很自在和惬意。我认为它们是幸福的。女儿说你怎么知道它们幸福?我说它们作为牛,作为人类牧养之物,现在能够处在自由状态下,消受自己随意率性的生命,想吃草就吃草,想睡觉就睡觉,想洗澡就洗澡,没有人和其他事物的干扰,不是幸福是什么?女儿说这不是幸福,你看它们鼻子上不是还有牛绳子嘛。
人用绳子牵着牛,人也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尽管这样,在当下这短暂的时光里,这牛还是幸福的。孩子们是幸福的。对岸的树林花草是幸福的。他们和我们共度美好时光。我只能祈求上苍,不要让人把此岸毁掉了,还要让人把对岸统统毁掉。那里有我们美好的图画,有我们心灵的影像和无穷的想象。我们正是依靠对岸幻象遥远的彼岸——我们终极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