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凝视
2023-04-15江苏
陶 可(江苏)
写一个村庄的历史变迁,总会写到村口一棵老树的枯荣。写到村庄的消亡,就写那棵大树“在某一天晚上死去了”。
我们很爱树。
树多美好啊,六曲阑干倚碧树,杨柳风轻,尽展黄金缕。
园林大师陈从周先生说:“淡是无涯色有涯”,庭院中能给人受之不尽的还是绿色,它比较恒久。说的即是树。
那么树从很久以前就作为一种高级的景观、一种比其他植物立意更高的美的代表被人们所欣赏了。树木的景观,抑或是景观的树木,组成了人类,尤其是中国人情绪和感官的一部分。树的凋敝就联系到自己心中的哀情,新生的嫩芽和枝叶又成了一番新生的喜悦。生日送花朵和多肉植物,乔迁送盆景树木,为了永结同心栽树,为了校庆纪念日栽树,为表两国友谊栽树。栽下的树木被我们赞美,春天开花,夏天结果,冬季的落叶作肥料,化作春泥更护别的树。
人们会把树作为精神的寄托,与树有关,就可以联结到人本精神和中国传统儒释道。《世说新语》里,有人问陈季方说:“您的父亲太丘,有什么功业德行,而能够担负天下如此好的声名呢?”陈季方就拿出泰山上生长的树来说:“我的父亲就好像生长在泰山山坳里的一株桂树,上面是万仞高的山峰,下面有无法测量的溪谷;树顶被甘露沾溉,树根为泉水滋润。在这样的时候,桂树又哪里会知道泰山有多高,深渊有多深?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有功德呢,还是没有功德。”既是泰山,又是桂树。树来代表人的品行功德,树也帮助人说些内敛而意义深远的话,树对我们有大用途。
我们有时驱赶树。
节庆的图例里不可能有垂朽的树木,例如新年年历、节日贺卡、商场放出的经过精心设计的巨幅招贴,以鲜花作庆,以青松为伴,图画中必不可能有瘫软的花草树木,尽管新年是在寒冬腊月,贺新年的卡上画着被春风养育得格外肥壮的鲜花绿植。
有的地方具有特别的环境要求,于是遍植青松翠柏,因它常青而听话,利于修剪,利于造型,利于工人常年的维护,种下一排油绿油绿的松树就代表此地有气韵,刚正,不容亵渎。
如此回想起来,我们不仅不要病树,还要树不死,还有更加严厉的要求,就是要树常青。除非树木在万物凋敝的季节里有除了绿色之外的美丽。如枫树的鹅掌叶由绿变红,槭的枝叶有了别的色彩,银杏的叶片全部是黄金一样的灿烂,要么还有别的许许多多在秋冬变颜色的树,总之,不被我们在这时候驱逐的树,得在我们的眼中是美丽的,令人舒适的,利于照进照片或者画进图画。
“松柏”仿佛已经成了做一棵好树的模范生,站得直,青翠、挺拔、朗俊。树们向松柏看齐,颜色要鲜亮浓郁,树干垂直于地面,根系发达。不是松柏,也是拥有着这些品质的树,白杨树,水杉树,香樟树。“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
不要一棵佝偻的树,不要一棵含腰猥琐的树。姿态不佳的,就有被铁丝转移自然生长方向和干脆伐去的命运。以前的学校里,两棵公母栀子树隔教学楼过道相望,枝脉延伸向对方,在禁止早恋的中学学校生出一种爱情的浪漫来。有人物来学校视察,见到树干倾斜的母树,将其判为一棵“歪脖子树”,影响校貌,影响风水,影响校内的各种事物,学生看见这样差劲姿态的树就考不上清华北大。于是,母树在某一天被伐去了。
我们对树焦虑。
怎样妆点一棵树俨然是一门学问,园艺大师被奉为座上宾,是高级实用艺术的化身。在树的身上塑形,在树干下打肥,为了一棵珍贵的树金身不坏,要如人去医院治疗一样输入营养液与保健品,要树们风光无限好而将那黄昏人工地无限向后延去。我们以树龄为傲,我们以一棵树数十位成年男子合抱不过来为傲。现实社会追求健康美,我们要树也有健康的形态,不健康就去治病,足够强健长寿的树才有被载入人类史谱的资格。
德波在《景观社会》中说得很有意思:“为什么观众在任何地方都不自在,因为景观到处都在。”我们感到不自在,因为树到处都在”,这样去思考树也是个好主意。社会发展到今天了,那就允许某些树稍显自由地生长一下看看吧。
有人开始造盆景。
取材于自然,对树的本身也没有什么伤害。我对用铁丝去箍住树木的枝干没有负面的意见,如果这样也要联系到自身,想象自己的身体被铁丝穿透,想象树在沉默地疼痛哀哭,这也太矫情太过于无谓了。盆景何尝不是拥抱了一些姿态异常的树们,也挺好的,甚至枝叶奇异形容枯槁的树木们一树难求,制盆景的人去野外和险峰上跋涉寻找一棵小树,珍惜地带回来,选一个主题,经年累月地去让它作一些超越自然手法的生长。
有的树的长相出乎大众的审美爱好,比如梅花树,尤其腊梅花树。很多人赞扬梅花树,不是赞赏它的形态,因为它专职在冬天做一些明确的工作,绽放出独属于冬天的梅花幽香。于是在冬天开放这个事情,变成了“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梅花树变成高洁不畏困难的植物化身,冬天去公园看见它,小学生受到鼓励,成年人引发奋斗意志,怎么就这样呢?它只不过是少数的一部分,在冬天绽放,在春夏沉寂罢了。但我仍期待着每一年的梅花。单论梅树的模样,其实有一股”鬼气“。之前抄了一个句子,有一个叫石田波乡的人说:“梅花一枝犹如仰卧之死者。”梅花树这种应该是被赋予了某种精灵的,看它去感受心灵的波动,它的一点点香气就是醍醐。也不必是一枝僵卧的死者那样惨烈,它是一枝春,多好啊,一支在寒风中的精瘦枝条蜿蜒出去,到达的就是来年的春天,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有时古人对树的概念比我们现代人要积极得多,从另一方面想,这些积极的树木观的源头可能是缺乏改造自然的能力,人的能耐越来越大了,由树产生的烦恼反而越来越多了。
树一直伴随着人。西非加蓬的姆班加人如果在同一天生了两个孩子,就种两棵同类的树围着这两棵树。他们认为这两个孩子的生命各自和这两棵树联系在一起。喀麦隆的人也相信一个人的生命和某棵树联系在一起。中国民间也有到一定年龄就去认一棵树做干爹干妈的习俗。
倘若树不在呢?去砍掉树。阮修要砍掉社坛边的树,有人认为他这是亵渎神灵,要制止他,阮修说要是这个社坛里真有个神灵,砍树和神灵又有什么关系?如果砍了树,社坛没用了,那说明社坛上没有神灵;如果树上有神灵而且树上的神灵成了社坛上的神灵,那砍了树也只是移动了神灵的位置,并无冒犯。
试想一个将树独立出去的世界。树就是树,树的一生没什么应当度过的方式,当树回忆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碌碌无为而羞愧。
但现实长久如此,我们凝视树的时候,树也在凝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