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无语的知觉
2023-04-15戴安娜阿克曼
[美] 戴安娜·阿克曼
世上没有比气味更令人难忘的事物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香气,虽然稍纵即逝,却唤起了波戈诺山区(the Poconos,位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湖畔的童年夏日的回忆,彼时彼地野浆果丛结实累累,而异性还神秘如太空之旅;另一种香气勾起了对于佛罗里达月光海滩热情时光的回忆,那夜绽放的仙人掌花以阵阵芳香浸润空气,巨大的飞蛾扑动着翅膀,在仙人掌花间驻足;第三种香气让人忆起全家团聚时的丰盛晚餐,炖肉、面条、布丁和甜薯,8 月的中西部小镇上,桃金娘花处处盛开,而当时双亲都还健在。气味就像威力强大的地雷,隐藏在岁月和经验之下,在我们的记忆中安静地爆炸。只要触及气味的引线,回忆就同时爆发,而复杂的幻影也由深处浮现。
各种文化背景的人都对气味着迷,他们有时以尼亚加拉瀑布式的奢侈方式涂抹香水。丝绸之路开启了西方世界通向东方的大门,而馨香之路则开启了自然的心灵。我们远古的祖先漫步在大地上,穿梭于各种水果之间,以敏锐的嗅觉,跟随四季气味的转换,填充家里满溢的贮藏室。我们可以辨别一万种以上的气味,其数量如此之多,令人难以一一记录。在《巴斯克维尔猎犬》(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中,名侦探福尔摩斯由一名妇女使用过的信纸的气味辨认出她来,他说:“共有75 种香味,刑事专家应能一一区分。”这个数目当然太少了,能够“嗅出”犯罪气息的人应该能由罪犯的苏格兰呢、墨汁、爽身粉、意大利皮鞋和其他数不清的充满气味的随身用品辨别他们的踪迹,更不用说种种强烈散发或悄然无声的香气。我们的大脑是个称职的舞台总指挥,在我们忙着发挥五官知觉时,仍继续执行它的功能。虽然大部分人可能会对天发誓他们无此能力,但已有许多研究显示,不论大人或小孩,只用闻一闻就能知道某件衣服是男人还是女人穿过。
虽然我们的嗅觉可以达到非常精确的地步,但要向未曾嗅过某种气味的人描述一种气味,却几乎不可能。例如新书光滑的书页,油印机上沾满溶剂的纸张,死去的躯体,或是绿薄荷、山茱萸、紫丁香等花朵散发的不同香气。嗅觉是沉默的知觉,无言的官能,我们形容它时感到词穷,只能张口结舌,在难以言喻的欢乐与狂喜的汪洋中,摸索着合适的词语。只有在光线足够亮时,我们才能看见;只有在嘴里有食物时,我们才能品尝;只有在与人或事物接触时,我们才能触摸;只有在声音足够响时,我们才能听到;但我们却随着每一次呼吸,时时在嗅闻。蒙上眼睛,你就看不见;捂上耳朵,你就听不到;但若捂住鼻子想停止嗅闻,你就会死去。由词源学上来看,英文的“呼吸”(breath)并非呆板无趣的静态,它表示炊煮中的空气;我们永远生活在小火熬煮中,我们的细胞里有个火炉,在呼吸时,我们让整个世界穿过身体,轻轻地酝酿,再将之释放,而世界也因此认识了我们,从而略微有所改变。
紫罗兰与神经元
紫罗兰闻起来仿佛浸泡了柠檬的方糖和天鹅绒燃烧的味道。我这么说,重复了我们一贯的做法:以另一种气味或感觉来定义某种气味。拿破仑曾在一封闻名于世的信中告诉约瑟芬,在他们见面前的两周“不要沐浴”,好让他到时尽情享受她天然的气味,但拿破仑和约瑟芬也极喜爱紫罗兰,约瑟芬常抹紫罗兰味的香水,这成了她的标记。当她于1814年去世时,拿破仑在她墓前种了紫罗兰。就在他被放逐到圣赫勒拿岛之前,他还造访此处,摘下一些紫罗兰,珍藏在纪念盒中,戴在脖子上,一直到生命的尽头。19 世纪的伦敦街头处处有穷人家的女孩叫卖紫罗兰和薰衣草花束,拉尔夫·沃恩·威廉斯(Ralph Vaughan Williams)的伦敦交响曲中就有一段以管弦来诠释卖花女叫卖声的乐句。紫罗兰一向抗拒调香师的技术,虽然用紫罗兰可以调制出高品质的香水,但却极其困难和昂贵,只有最富有的人才负担得起,而也总有女皇、纨绔子弟、时髦人士和豪奢成癖的人,让调香师忙得不可开交。许多人觉得紫罗兰甜腻到使人生厌的地步,但关键是所有人对它的反应都维持不久。莎士比亚说得好:
这片刻的芳香和恳求
抢眼,却非永久;甜美,却不能持续。
紫罗兰含有紫罗兰酮,使我们的嗅觉短路。这种花不断地渗出芳香,但我们却失去了嗅闻它的能力,过一两分钟,它的气味又扑鼻而来,然后又消失,如此循环不已。像约瑟芬那样爱好感官之愉的女人,选择这种香味作为标记,是因为它在前一秒还爆发出浓郁的气味,下一秒却让鼻翼保持清净,只是为了要再度发作,没有比它更富挑逗性的香气了:出现,消失,出现,消失。它和我们的感官玩捉迷藏,你却无从对它厌烦。紫罗兰迷惑了古希腊人,使他们选它作为市花,它同时也是雅典的象征。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喜欢用口香片、紫罗兰糖果使口气芳香,尤其是在酒后。我一边写,一边也品尝着一卷“周氏紫罗兰”(Choward’s violet)锭,“美味的糖果/清新的香气”,而它甜美、刺激、陈腐的紫罗兰气息,几乎淹没了我。另一方面,我在亚马孙河边泡了一壶亚马孙安尼樟(casca preciosa),是类似黄樟的芳香,它粗糙的树皮散发出的细腻而敏感的热紫罗兰香气迅速地熏香了我的脸、我的发、我的衣服、房间和心灵。如果紫罗兰数世纪以来曾使我们震撼、迷惑、拒斥或混乱,为什么除了间接的方式之外,我们难于描述它?难道我们“间接地”嗅闻吗?当然不是。
嗅觉是所有感官中最直接的。当我把紫罗兰凑到鼻下吸气时,香气的分子飘到鼻梁后的鼻腔,由含有感觉细胞的黏膜吸收。细胞上有许多微小的毛发,称作纤毛,一个人共有500 万个这种细胞,它们牵动了脑中嗅觉区的知觉。这些细胞相当独特。如果你摧毁了大脑中的一个神经元,它就完了,无法再生;如果你破坏了眼或耳中的神经元,两种器官也会遭到破坏,不能复原。但鼻子里的神经元约每隔30 天就更新一次,而且和人体其他的神经元不同,它们是凸出生长的,在气流中摇摆,像珊瑚礁上的海葵。
嗅觉区是黄色的,在每个鼻孔的上端,十分潮湿,且充满脂肪。我们认为遗传决定了人的身高、脸形和发色,其实遗传同样也决定了嗅觉区域的黄色色调,色调越深,嗅觉越敏锐。皮肤色素缺乏症患者的嗅觉甚差。动物天生就长于嗅闻,其嗅觉区域是深黄色,而我们人类则是淡黄色。狐是红褐色,猫是深芥末黄。曾有科学报告指出,黑皮肤的人嗅觉区域颜色较深,应该有比较灵敏的鼻子。当嗅觉细胞察觉到某物在吃东西、发生性行为、情绪激动,或在公园漫步时,它就将讯息送到大脑皮质,并发出信号直达边缘系统,这是我们大脑中的一个神秘、古老而强烈情绪化的区域,我们因它而感觉,产生欲望,也因它而兴创作之意。嗅觉不像其他知觉,它不需要译者,它的效果直接,不因语言、思想或翻译而减弱。某种气味可能使人极端怀旧,因为在我们还未及剪辑之前,它已勾起强烈的形象和情感。你的所见所闻也许很快会消失在短期回忆的混合物之中,但正如埃德温·T·莫里斯(Edwin T. Morris)在《香味》(Fragrance)中所指出的:“气味几乎没有短期的记忆”,全都是长期的。更有甚者,气味刺激学习和记忆力。“给孩子单词表记诵时,如果外加嗅觉的资料,要他们回忆单词时,就比不给嗅觉资料容易得多,也记得更好。”莫里斯说。如果我们把香水给某人,就给了他们液体的记忆。吉卜林(Kipling)说得好:“气味比起景物和声音来,更易使你的心弦断裂。”
帝王蝶的冬宫
我们各自有属于自己的芳香的回忆,我最鲜明的回忆与一种如雾的香气有关。有一年的圣诞节,我随洛杉矶博物馆为帝王蝶计划访遍加利福尼亚州海岸,找出大量的帝王蝶,并为其贴上标签。帝王蝶喜爱躲在尤加利树林中过冬,林内芳香满溢。我第一次以及后来每次走入尤加利树林,都会突然勾起儿时感冒时用薄荷脑按摩的温柔回忆。我们先爬上高枝,用伸缩网捕捉一群蝴蝶,蝴蝶悬在高枝上摆动的金色花环中。然后,我们坐在肉质丰富的南非植物冰叶日中花密布的地面上,这种植物也是极少数能容忍尤加利树上落下的浓重油脂的植物。这些油脂驱走爬虫,除了偶尔鸣叫的太平洋树蛙,它们的声音像有人在转动保险箱的锁一般;或是有傻乎乎的蓝槛鸟想吃掉帝王蝶(蝶翼上含有如洋地黄一般的毒素),阳光遍洒的林中一片静谧,超凡脱俗,唯有寂静。由于尤加利树的水汽,我不只闻到香气,而且也感觉到它在我的鼻腔和咽喉里。最吵的声响是偶尔开门时的嘎吱声,及尤加利树皮剥落,落到地面上的声音;不久其树皮就会像纸草一般卷起。我每次注视,都觉得那上面有古代书记员留下的文告,但在我鼻中,却只是20世纪50 年代的伊利诺伊州,在一个该上学的日子,我却在床上暖暖地窝在被子里,安全而备受宠爱,感受到妈妈正用维氏按摩膏按摩我的胸部。那种香味和回忆,为我静静地坐在树林中处理精美蝴蝶的时光,增添了一层安宁。多么温和、充满了生气与美的蝴蝶,它们不伤害任何生物,只吮吸花蜜为食,就如古时候的神祇一般。这样的追忆在我的感官中层层交叠,带给我双重的甜美。虽然刚开始为帝王蝶贴标签引发了儿时的回忆,但其后为蝴蝶贴签条本身,却成了可诱发香味的回忆,更重要的是,它还取代了原先的回忆:一天在曼哈顿,如外出旅游时常做的一般,我驻足于街旁的花铺,正要选几朵花来布置旅馆房间。其中有两个盆子种着如银元般的尤加利树枝,树叶还是新鲜的蓝绿色,表面还有层粉质,有些叶子已破裂,释出浓烈的气味,溶入空气中。虽然我身边是第三街川流不息的交通工具发出的极大的噪声,市政工程部门的钻探以及天空凝结的乌云,我却立刻心荡神驰,恍惚间仿佛回到圣塔芭芭拉绝美的尤加利树林中。一群蝴蝶结伴沿着干涸的河床飞舞,我安静地坐在地上,由网中取出另一只金黑相间的帝王蝶,小心地为它贴上标签,再将之掷回空中,注视它一会儿,目送它安全地飞走;新标签贴在翅膀上,仿佛小肩章似的。那一刻的平和感就像波浪般在我心中涌起,浸润着我的感官。旁边一个整理花木的越南青年注视着我,我才发现自己的泪水已夺眶而出。整个过程可能只有数秒,但这些混合的香气回忆,却赋予尤加利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来感动我。当天下午,我前往格林尼治村一家我很喜爱的小店,店员会用甜杏仁油为你调配浴油,或用其他芳香成分为你调制洗发精或润肤乳。我浴缸边浴架上挂有一个法国妇女每天买菜用的蓝色网袋,我在其中放了各式各样的沐浴用品,尤加利是最能使人镇静的一种。狄更斯偶然碰上的几个胶水分子,或是我偶然碰上的几个尤加利分子,怎么就使我们飘荡回用其他方式都不可及的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