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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文醉今犹酣
——从《约定》看丁捷散文的美学气质

2023-04-15张宗刚

新疆艺术 2023年2期

□ 张宗刚

丁捷在新疆

丁捷天资聪慧,12 岁开始写作,14 岁在《文汇报》发表处女作,高中毕业后保送至某知名高校中文系就读,早年即以青春文学创作声鸣一时,文学起点可谓骄人。此后多年,丁捷秉持激情与热爱,努力写作,勤奋如一,迄今计有数百万字作品面世。丁捷工作阅历丰富,非寻常同龄人可比。而阅历的积累,内心的丰盈,无疑决定了写作的多元与多样、庞杂与繁复。以纯文学追求为志向的丁捷的文学路径,始终明晰而睿智。胸有丘壑,笔蕴真情,诗歌、小说、散文、以至摄影文学、绘画文学,在他可谓多管齐下,转换自如。据说丁捷最为欣赏的文人是鲁迅和顾城。如众所知,这两位文人的作品,鲜明指涉了迥然不同的维度和向度,兼顾深刻与灵性的两极,诚为可嘉的创作方向。明白了这一点,再读丁捷作品,当心有戚戚焉。

2005 年,丁捷以援疆干部身份奔赴西北边陲,工作生活三年。散文《约定》即是他结束援疆数年后创作的一部新疆情感纪实作品。《约定》以凝炼温暖、充满质感的文字,抒写作者精神的提升和心灵的皈依,描摹边疆的风土人情。凡自然之壮阔,风物之绮丽,文化之博大,历史之神秘,尤其边疆民众的率性热烈、豪放豁达、重情重义,他们的胸怀开阔、气场强大、爱憎分明、坚韧不拔,尽纳于笔底。苍茫深邃的历史与浓郁风土人情的交织,生成诗意的叙事。如作者书中所言,“新疆记忆让我的梦都变成彩色的了。”新疆伊犁,就是丁捷诗的太阳,爱的远方,是他精神的供养,是遥远而切近的记忆。此段经历对其情感的释放、创作的滋养、格局的提升,是毋庸讳言的。

天高地远,所向空阔。大美之西域,那是容纳心灵的所在,无论从地理还是心理上,都是一片王者的疆场,予人以苏轼“酒酣胸胆尚开张”式的冲击与体验。置身此间,何来彷徨与纠结?惟有坚定与喜悦。读《约定》,如睹一位风华少年,骑着闪光的骏马哒哒而来。今天的丁捷虽已中年,仍不脱少年心性。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少年情怀与中年沉思的交织,成就一个别有魅力的主体,仿佛春之蓬勃相伴秋之思索。与此种青春写作相匹配,氤氲于文本的,乃是一种永不消褪的青春气质。

“草深得像海/马跑得像风/我衣冠楚楚的尴尬/与城市的小里小气/一起/悬挂在那拉提的半空”,《约定》中收录了丁捷的部分原创诗作,弹性弥满的句子,点缀穿插于字里行间,彰显诗人本色与赤子情怀。“肃穆的黄土/接纳雄风/演练出漫天的飞龙/坚韧的岩石/热情坦荡/太阳下迸发不灭的火种”,感慨于世间万物之相辅相生、同根同源,这是诗性主体对大自然和生命的深情表白,满含庄严和虔诚。开篇部分,丁捷首先讲述了他与一匹马的邂逅——在彼此专注的凝视里,他看见的是马眼睛里的“纯良、仁厚与眷恋”,会心的解读和妙悟,发散着对生命与自然的敬畏,对人类主体的省察。“当我平视着这匹异乡的马时,我感觉我们的目光,像两条打通的河流,带着许多湿润的情感,彼此流向对方的心田。”无多的话语,道尽马的灵性与温婉。人与动物间默契的感应,则映射出以“天人合一”为内核的东方哲学之光。

丁捷在南疆小城跟快乐的孩子们在一起

在喝下几杯性烈如火的伊力特白酒后,丁捷写自己:“晃晃悠悠地走出去,草原之夜还是沉静得如一块巨大的墨玉。”一种伊犁草原纯天然的美,相伴强烈的画面感浑然生成,如在眼前,令文本境界顿现。他这样铺陈记忆里的不眠之夜:“一个人悄悄走出毡房。夜晚的草原浸泡在无边的黑暗中,变得更加神秘而博大。我站在齐腰的草海中,背后是毡房,背景是里面传来的隐约乐曲声,以及主人、客人们忘情的喧腾声。我有意向草的深处走得更远一些,喧哗渐渐隐退,大自然的表演悄然登台。一阵微风吹过,草海推来的声浪,由远及近,波及我的身体,又向身后退去。那声浪,有时候像细细地密语着,有时候像嘻嘻地窃笑着,有时候像缓缓地咏叹着。你感觉它们是只有声调没有语言的,但是你又感觉你心里的语言,不断地涌荡着,出来接纳它们的妙手谱曲啊,花,开得稠密而又多彩,黑暗中我虽看不见它们,但我的身体能够感觉到并接收到它们的拥抱。当我不自觉地伸出双手去抚摸它们时,更能感受得到它们的绸绵媚容。在这样的夜里,它们当然是与我一样沉醉的,欢欣、好奇、羞涩、兴奋,太多的新鲜,使我手足无措。”草原之夜的浪漫美丽,宛如集中了一部精彩电影场景的贴片,不断闪映,摇曳出别样风华。丁捷写景状物,体察入微,往往极尽细腻、繁丽、周密,而又不失层次鲜明,读来不由让人想起鲁迅《社戏》中,那夜色下缥缈如仙境的乡野景致。想起王鲁彦《听潮》中,那旖旎奔放的大海与海潮。应该说,此类文字,具备了丰茂盛大、气象恢张的质地,悠然抵达人类审美的高峰体验。

《与君同行》(摄影)丁捷

《飞翔在梦乡》(摄影)丁捷

丁捷笔下,那了无人迹的赛里木湖,仿佛巨大的蓝色玉盘,“在一圈冰面里面,尚有未曾封冻的水面。由于气温与水温的巨差,水面上升腾着一株一株的柱状水蒸气,整个湖面,千株万株,袅袅生长,若静若动,摩肩接踵,相依相拥,恍如仙境。我忍不住惊叫起来。”他颇为动容地写及伊宁县烂漫的杏花海,壮硕的杏花树;更写到大西沟的博大、粗犷与秀丽:“有白羊汲水,有金牛放步,有天马在大地上奔腾。没有谁为进入者修建完美的道路,路线曲折起伏,汽车奔突跌宕,天路任我行游……”作者在山间攀登,在丛林穿行,在溪涧听水,在花海静心,像个无拘无束的孩子,贪婪忘情地领略着大西沟初秋的种种奢华细节。“莽莽绿海中,有悄然的红叶;漫漫烟尘中,现喷薄的光束;灵动的牛羊,衬托山坡上的怪石成为活动的风景;彩色的卵石,弹奏出水流的节奏。大山中藏着深远的人文,小花上滋养着鲜美的生灵。白云轻滑,蓝天优雅。大静之中见涓涓之动,蛮横之象藏细微之艳。自然的巧手,为大西沟做独特的佩饰……”整饬轻灵的语感,瞬间复原了一幅幅天然画卷,彰显惊艳尘世的造化之美、生态之美。

正如刘勰曾写道:“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写作中的丁捷长于借景生情,即物起兴,以畅达精巧之笔连类取譬,生成深邃、明媚、幽微可人的风姿。如写伊犁的雪:“就像康桥上的徐志摩,悄悄地来,轻轻地走。”“你走过它的时候,它立刻轻舞飞扬。你离开它的时候,它随即睡熟卧香。你身在其中,和阳光一样温暖徜徉”;举重若轻,矫夭多变,氤氲着迷人的文艺气息。这是丁捷行经昭苏油菜花海的漫想:“花,香啊;远方,远啊。”语少而情多,简朴且隽永;“天空湛蓝,白云组合出各种形象,大海、河流。奔走的群象,小女生的脸庞。树木,像森林那样铺张。田野,像娘。”运思的新奇与浪漫,意识流手法的运用,深得风流自在之美。

诗与画一体,艺与文交融。客观上,《约定》正是创作主体文艺气质的一次释放、炸裂和结晶。全书笔法多样,或白描,或工笔,或泼墨,或皴染,忽焉淡妆,忽焉艳抹,突显独有的色调色块。“高大的白杨,交织在高空。天总是蓝得剔透,云总是白得晶莹。楼宇的后面,雪山一层一层,像油画大师的巨作,展览在天边。”激情如同鸟儿飞翔,澎湃出别样的力量。面对读者,丁捷不啻于一位超级导游。在他那里,伊犁河所经行处,尽是一片锦绣之境。“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骄傲于西域母亲河强大的生命哺育能力,在从阿拉木图飞往哈萨克斯坦新首都的途中,经过巴尔喀什湖上空时,他不禁惊叹于哈萨克斯坦壮阔的大地:“一片如同仙境、飘浮着薄雾的碧蓝,静静地舒展在万米之下。她的四周,是苍茫的绿郁。”在诗仙出生地,在古之碎叶,作者回忆生命里那些经历过的热泪滚滚的时刻,情思如天马奔腾,壮浪恣肆。“哦,伟大的李白,将汉语推向人类文明巅峰的仙人,仿佛依然就在这片碧蓝、这片绿郁之中穿行。一路向东,一路向东啊,他洒下的诗句,散发着粼鄰金光,照亮古国的千年文明,而且不朽。”“今天,我们是否敢问,谁是李白的后人?”这是怎样豪迈、狂放、奔腾、激越的发问。正如庄子所憧憬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深得文章之要的丁捷,传神写出了逍遥游的感觉,写出了人与自然的无限交融、无尽深情——这是浪漫的丁捷,是丁捷的浪漫,是人、文、艺三位一体的丁捷的各面。

植根大美西域,作者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或缘情而绮靡,忽体物而浏亮。敬畏与感恩的交汇,青春与激情的加持,成就了丁捷这一热烈的人间歌者。三年边疆洗礼,的确从根本上可以刷新一个人的文化质地,文字亦由此更趋厚重空灵。所谓“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不得不说,《约定》中那些闳约深情的文字,委实得了江山之助、天地加持,诚为文章之幸。一以贯之地,丁捷以烂漫真淳的赤子情怀,去感知发现生活中熟视无睹的善良与美好、卑微与弱小、悲戚与感伤。他写青年画家帕尔哈提、写牧区学校双语教师、写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的哈萨克族小姑娘、写各路旧朋与新知,由衷赞美草原上那些可爱的人们,“爱任何一个人、牲口、树木、小草,哪怕是一捧粪土”。就这样,天山、昆仑、戈壁、盆地,壮阔苍茫、丰饶雄浑,天高地旷、风劲草长……当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皆奔入眼底、融入身心,所有皮袍下面的“小”,遂踊跃化为大我,铸就壮阔的主体精神。正如作者眼中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的胡杨:“有毛发,有皮肤,有生命,所以有愉悦有疼痛,有血液有心脏,有情感有向往”,如是,多少寻常物象,被作者赋以特定的精神文化内涵。

《大漠胡杨》(摄影)丁捷

《早春二月的喀什河》(摄影)丁捷

总之,作为丁捷散文中的标志性文本,《约定》一展新疆的自然之美、风情之美、人物之美、生活之美,充分记录了个性化的心路历程;同时也写到作者文学梦的启航与启蒙,写到百年学府的神秘与厚重,包括他对诗仙李白独有的推崇,倾情展示了创作主体最初的文学履痕。运斤成风,大象无形。因为有了宏阔的视野、充沛的激情和敏锐的触觉,才有了《约定》油画般的视觉美感和音乐般的旋律节奏,有了非同寻常的审美基质。率真、热烈、奔放,种种的机缘遇合,消解了寂寞;丁捷喜欢在万籁俱寂繁星点点之时,倾听来自大自然和内心深处的声音,特别是在空旷寂静的边城之夜,那样一种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式的强力感受,那样一种杜甫“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般的巨大冲击,不可遏止地生发开来,印证着这片神奇场域带来的种种新鲜和震撼。以人生创造文学,以热情拥抱生活。作为性情与性灵的产物,《约定》让读者充分领略到丁捷的少年情怀,共振共鸣于其幻想与迷思。从中,我们看到了奔腾诗思的交汇,人生体验的升腾,看到了少年丁捷、青年丁捷与中年丁捷,竟是如此一意相通,血性昂扬,未尝稍失太白之风。不错,他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丁捷身上流淌的,是永远滚烫的少年血。

对生活和人物的细致感受,对人类灵魂的深情关注,有效拓展了丁捷散文的胸襟气度。正如作者自陈“世态不常暖,文学可御寒”,他惯以率性之笔,向着复杂深邃的现实生活不懈掘进。《约定》之外,作为散文家的丁捷,另著有政论散文集《初心》、随笔集《名流之流》。《初心》以生动细腻之笔触,梳理个人、政党和国家的初心,讲述人心的成长、成熟、变化、扭曲与回归,试图深入阐发“不忘初心”的应有之义,在对时代和人心的拷问中,展示出一幅幅鲜活的人性百态图。作者以个体独有的视角体悟现实,叩问历史,审视自我,积极建言,把反腐问题的探讨,从制度、现实的层面,延伸到文化、人性的层面,由此开启了一场彻底的问心之旅,揭露时代病变和人心病灶。全书风格亲切而率直,凝重而真挚,文学性与思想性兼顾,充满现实温度和热力,彰显意蕴的丰赡,内涵的深刻;《名流之流》则秉持率性直白的既往风格,剖析伪精英名流,追问精英的内心世界。书中所收28 篇随笔,以辛辣过瘾的文字道破时代怪象,幽默睿智,发人深省。全书直面现实,寻找病灶,描述病理,调侃而不乏厚道,犀利而留有余地,文字带刺而善解人意,呈现出谑而不虐的分寸感。作者巧妙择取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话题观照人心之沉浮,透视时代之风云,贯串着强烈的个人立场和情感表达。永葆初心,直抵灵魂。正是因心怀善意,作家笔下才有诸多善的故事、善的情感。《名流之流》通过种种深度化的关注、思考与探讨,交出了一份当下社会特殊的心灵档案。这样向外敞开的深层次心灵共振,是历史之问、时代之问、灵魂之问,是传统士大夫家国情怀与当代知识者使命担当的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