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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北坡庄子的秘史

2023-04-15何英

新疆艺术 2023年2期
关键词:青杏木垒马驹

□何英

木垒乡村一角

李健的第一部长篇《木垒河》,写的是民国时木垒地界上发生的故事。之后,他沿着这条路走了很久,《青杏》是此类小说的晶体,一颗更令作者满意的硕果。到此时,李健才终于开始了当代题材的创作。那些隐在天山北坡带绿色皱褶里的古老庄子,包括阜康、玛纳斯、呼图壁、吉木萨尔、奇台等县市,有史以来发生了多少属于这一带的掌故与传奇,如今它们等来了为他们发声的专属作家。通常作家的写作都带有地域文化属性,新疆作家的这种冲动可能要更强烈一些。因为新疆太“新”了,一切都需要被人认识,一切都需要先被自己认识。李健的小说总是有着纯正的小说目的,那就是他更趋向于受到认知激情的驱使,去复盘、构建具体的生活世界,用小说照亮隐在年代和历史深处的生活细节。为了看清世界的整体,看清自身,李健孜孜不倦地投入到“对存在的遗忘”的战斗中。瓦尔特·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将早期叙事分为两种“古老的形式”:第一种是由水手讲的故事,他来自远方,“有些故事要讲”。第二种是耕者讲的故事,“他未出远门,熟稔当地的故事与传说”。李健自然是属于第二种类型了。出生于木垒乡村的他,熟稔于流传在当地的各种故事与传说,甚至就是这些幼时听来的故事与传说,启蒙了李健的小说天赋。不然无法解释一个医生、商人,突然放下一切,躲在伊犁的角落里,用十年的时间写出了《木垒河》。在此之前,他看过的小说,基本上只有陈忠实的《白鹿原》。

如果说《木垒河》主要凸显了一群民国时木垒县乡的各色男性,那么之后李健的写作开始以女性为主角。《青杏》《半春子》等就是这样的作品。青杏是这些荒凉庄子里的女性传奇。她终究要得到一个男人的真心、一段有尊严的感情。她本来会重复那些北疆庄子里女人们的命运,这些女人中最惨的是赵皮匠家的童养媳。但是她不屈从这样的命运,她要为自己争一个值得的人生。在这个过程中,她受尽了打击与痛苦。童养媳的鬼魂说:看你能犟得过命。预示着她难以逃脱庄子里女人们的种种悲剧。《青杏》彰显出作者对小说结构的着力与精心:两条线索像绞股绳似的向前延伸,一条线索是现时的,是青杏与三哥的情感纠葛;另一条是过去的,补叙青杏与周马驹的空壳婚姻。直到三哥战死,青杏终于有了他们的孩子,过去的故事也才同步交代完。青杏在被三哥拒绝、被周马驹休掉之后,堕入原始的欲望与生殖的陷阱,有了明贵。这种绞股绳似的结构,也可以命名为复调。类似于音乐中两个声部同时向前发展,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却各自保留自己的完整性。两个声部必须结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叙述。如此,小说避开了一条藤到底的单调性,在持续的叙述中打开了多个缺口,使人物可以从小说的线性结构中走出来。

一方面是两条线索绞股绳似的扭结向前,另一方面是青杏与童养媳鬼魂的对话。童养媳是青杏在这个荒凉、愚昧的庄子里的前生,象征着青杏难以挣脱的命运的桎梏。童养媳这个人物的引入,将小说的时空延伸至更久远的年代,使现在与过去相连;在小说内涵上,因人物毕竟是庄子里忌讳的传说,而亡灵或鬼魂的身份又虚化了真实性,因此这个人物的叙述可以看作是一种梦幻叙述,它使想象摆脱理性的束缚,摆脱了亦步亦趋的真实性,从而进入理性思考无法进入的景象之中。通常有作为、有境界追求的作家都擅长这类想象式写作,这需要真正的炼金术。需要梦才有的“想象技巧”来启发思考,梦幻使叙述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达到亦真亦幻、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最好的梦幻叙述是伟大的诗。

小说最后,青杏终于有了三哥的孩子,暗示着理性、有尊严的感情,战胜了荒原上千百年来原始的欲望与生殖,青杏成就了一段爱的传奇,一个女性自主生存的佳话。

小说的道德在于呈现地道的生活。《木垒河》之所以能够一亮相,就获得了读者的极大认可,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李健呈现了地道的木垒生活。这种地域生活,不仅表现在语言、风俗上,更表现在人们的情感方式中那些或显著或细微的区别上。李健十分擅长自如、自在地用当地民歌民谣来增加小说的地域风味。北疆庄子的人们在欢喜或忧愁的时候,唱出来的新疆小曲子、民谣,被李健传神地用在了小说当中。比如:

木垒万亩旱田鸟瞰图(刘元摄)

杨五郎出家五台山

诸葛亮下了个四川

马武姚期的双救驾

汉刘秀坐天下哩

……

说书、戏曲曾是乡间文化传播的主要方式,早在清乾隆时期,秦腔在甘肃就已经非常盛行,后流布至河西走廊地区。民国时,秦腔已是甘肃最主要的戏曲种类。1767 年,清政府从甘肃甘州招募屯民300 户1000 多人,安置在木垒、奇台屯田,清中后期木垒的汉族主要以甘肃移民为主,秦腔随着甘肃人的迁入在木垒盛行,这在小说中得到生动的展示。在这简短的四句歌词中,唱到了秦腔《五郎出家》《诸葛亮》《二进宫》等戏词,艺术地透露出三哥此时的状态和心情。

金沙滩大战杨家兄弟战死三,流落番邦二,只剩下杨五郎自己逃出,五郎对奸佞当道的朝廷失望灰心,在五台山出家。此经历与省军骑兵连长的三哥何其相类。此句唱词含蓄地解释了三哥从骑兵连长变成一个农民,想跟青杏成家过日子的缘由。至于“诸葛亮下四川”,为的是庞统阵亡、刘备被困,诸葛亮为助刘备而去;暗寓三哥知青杏寡妇孤儿日子艰难,他是为助青杏而来;“马武姚期双救驾,汉刘秀坐天下哩。”刘秀兴汉灭莽离不开云台二十八将,马武姚期几次救刘秀于水火,“马武姚期的双救驾,才扶光武坐洛阳”本来就是秦腔《二进宫》的戏词。这后两句则表现了三哥此时意气风发的心理状态,将自己定位成马武姚期一类的英雄人物,为辅佐明主而生的心理期待。

这种运用诗词歌赋来抒情叙事的方法深得中国传统小说叙事真谛,对李健来说,诗词歌赋被置换成了极具地方文化风情的民谣、戏曲唱词,达到了不讲之讲的妙处。它的审美效果是双重的,既是中国传统叙事技巧的精彩表现,更是当下塑造人物性格、突出地方风俗风情的神来之笔。

李健写小说之用心,可能说出来都没人信。他可以将一个小说正着写一遍,反着写一遍,顺叙一遍,倒叙一遍,打乱了再来一遍……至于情节、细节的反复修改更是不在话下。比如,周马驹的死。我看过他之前的稿子,这个情节是直叙,三哥抬手一枪爆了周马驹的头。现在的版本则改为从旁人的口中间接传达:北闸毙了个当兵的,说是私贩烟土。这一改,比之前的直叙更有意味,毕竟青杏、青杏与三哥的情感是主线,周马驹不能占据主要视线,况且直接爆头,强化了三哥的凶残与不义。这个人物作为青杏的救赎,道德上不能陷于此等地步。更重要的是,这么写符合北疆农村人的情感方式,那种含蓄、简短、木讷的信息传达方式。类似的例子还有:

“周马驹他爹来兵营找过我……

他—他找你干—啥?

那明贵……三哥哑着嗓子。

她脸色陡然惨白,……”

短短几句对话,含蓄地揭示出三哥当时没有来找青杏,不是他心里没有她,而是公爹告诉或警告了三哥明贵的来历。而明贵的来历,写得也更是隐晦,仅仅一个句子:半夜,屋门吱呀一声响,很轻。如果不是一个认真的读者,也许就忽略了这条线,那就是明贵也姓周,但不是周马驹的。这个令人尴尬的丑闻被公爹的死亡消音,青杏以为三哥不知道,但这难堪的事实早就横亘在他们之间,使三哥在生命垂危的那一刻才来找青杏,而青杏即使与三哥成婚后也无法面对:“明贵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可明贵成了一根刺,更成了她迈不过的坎。想起那年冬天的那个早上,她就恨得牙痒痒,恨周马驹,恨所有人,更恨三哥。”这使她在明贵和三哥的孩子之间,选择了明贵。夫妻俩过了几年彼此存有芥蒂的生活。

小说关注心理之谜,更进一步说,关注自我之谜。作为一个男作家,李健将青杏的女性心理表现得非常精妙。比如:“想起表姐的手拂过她胸口的感觉,她的脑子倏地开了一道缝,一缕天光漏进来。周马驹脚步咚咚地走进堂屋,她又惶急地把他的被褥推过去,拱进被子。嗓子干涩涩的,气都出不顺溜,犹如做贼被捉住了手。”“青杏心里一声脆响。”“没路了,她的声音细若游丝,你会悔死你的。”

李健的小说使我意识到,小说人物不仅仅是对真的模仿,它还是一个想象出来的人,一个实验性的自我。对小说家来说,这是一种高级而有趣的智力游戏,通过创造一个小说人物,把握自我的存在密码。毕竟,小说是通过一些想象的人物对存在进行思考的。读者可能会说,为什么青杏这个人物这么矫情,这么“作”,都跟三哥成亲了,还执意要把三哥的孩子打掉?这其实是一种迁怒心理,青杏仍然不能接受三哥当初拒绝她,使她有了明贵,这个背伦、耻辱的果实。只有在岁月的流逝中,她体会到了三哥对她的真心,他们原宥了彼此的过去,她才愿意生下三哥的孩子。这是一个女人倔强的坚持,正是靠着这种心气,青杏最终得到了一个男人的真心。

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言,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每部小说都在告诉读者:事情要比你想象得复杂。这是小说永恒的真理。在这一点上,李健的小说可以完整地告诉你:认知世界的困难性,以及只有小说这种含混、暧昧、具有不确定性的文体,才能完整地与生活对话的古老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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