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梅味的时光

初八

1

“刚过去几分钟，视频的转评赞就突破十万了！”

我的尾音还没来得及拖出笑腔，整个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倚靠在椅子上。下一秒，心里突然充满了失落。

张曦作为风靡网络的甜品师，刚一入驻短视频平台，便受到了无数甜品爱好者的追捧。

自从偶然发现她的账号，我便成了一名小透明粉丝。平时给她的视频点点赞或转发一下，但从没敢给她发过私信。因为她曾经说过，自己不忙时，每一条私信都会认真看。我害怕她会认出我。

她是我学生时代的好朋友，可现在，我已经不敢这样介绍她了。

点开她最新发布的视频，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她穿着碎花裙，笑容甜美，像摇曳在春风中的梨花，带着淡淡的清香，沁人心田。

“哈喽大家好，我是张曦，从我发布第一条甜品视频到现在，我还没有露过脸呢。今天我不做甜品，只想聊聊我脸上的黑痣，聊聊我的故事……”

我呆呆地看得出神。

故事，是過去的事。如今她能坦坦荡荡地说出来，感觉就像潘多拉的盒子被“砰”一声打开，秘密划破了头顶的夜空，不断在我脑海中涌出来。

光阴飞快流转。记忆中我和她相处的场景，就像电影，一幕一幕在眼前呈现开来。

2

提到酸梅，你会想起什么？是水果的一种？还是它那股特有的酸中带苦的味道？

在我们班，酸梅是张曦脸上那一枚黑褐色的痣的代名词。它不偏不倚，长在了张曦眉心的正中间，中等酸梅大小，特别扎眼。

在同学们狭隘的世界观里，女生的脸必须干净得如同白纸，不准有一点污渍。

所以这样的张曦，成了他们眼里的另类，没人愿意接近她。哪怕只是多看她一眼，都像触碰了什么禁区一样。

“酸梅来了，都让开！”

“她刚才和我对视了，谁来拍我肩膀三下，给我解除魔咒？”

“只有路怡和她玩，真是鱼找鱼虾找虾。”

一到课间，无论张曦走到哪儿，身边总有一群男生瞎起哄。每当这时，教室外长长的走廊，在我眼里会变得特别逼仄。

我沉默地看了张曦一眼，她慢悠悠地说：“路怡，放学后，要一起去周姐姐那儿吃甜品吗？”

新生入学时，爱吃甜食又是同桌的缘故，我们成了好朋友。当然，被人一同嗤笑是之后的事情，毕竟谁也不会未卜先知。

我们无话不谈，除了她妈妈。我曾经问过她，但她只用其他话语一带而过，不肯多说。

我是圆脸单眼皮，而张曦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就像月牙，她很聪明，成绩也总在上游。

非说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她脸上的那一枚黑痣了。

3

我还记得那时班里流行过一个霉运游戏，叫“酸梅”信。就是选出自己最讨厌的人，将她的名字和讨厌的原因写在信纸上，套上信封，寓意封锁霉运。

你可以将信随意放在某处，只要有人触碰到这封“酸梅”信，就会变成霉运者，脸上也会倒霉地长出和张曦一模一样的黑痣。

也有一个破解办法，那便是将触碰到的“酸梅”信重新抄写一份，再放到信中所写的人的书包里，就算安全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张曦的书包总是被各种信封塞得满满当当。

在那样酸涩的青春年华里，那些人分不清什么是对的，只是在打压人的过程之中，获得一种可笑的满足感：你看我不是最差的，他们才是！

可悲的是，面对“施暴者”，我们连最基本的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我好想像电视里的角色一样，敢于说出自己的不满，让整个世界听到我的声音；也好想张曦去与他们进行对抗，最后走出一条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

可没有，我们谁都没有。

后来我回想，我和张曦的友谊，或许是在那天出现裂痕的。

那天，我从水房接完热水，回到教室门口的那一刻，突然感受到教室里异常的安静！

男生们没有追逐打闹，女生们没有四处闲聊，他们安安静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落在一个地方。

我走了进去，在他们低头嗤笑的瞬间，忽然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声。

他们看的是我的座位，不，准确点说，是我的书包，像发面馒头一样鼓起来的书包。

我来到座位前，脊背升起一股凉意，我用颤抖的手拉开书包拉链，里面的信封接二连三掉下来，每一封信的封面上，都清晰地写着我的名字：路怡。

我烦躁极了，“酸梅”信本是同学之间无聊的消遣，最后演变成了一场看不见尽头的纷争，等我回过神想要抽身，却已深陷其中。

4

张曦发布的十五分钟长视频，我愣是舍不得拖动一下进度条。

中间她有过一段时间的沉默。我和她隔着手机静静对望，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

她重新开口，似乎是有些激动，嘴角却浮现出一抹笑意：“你们也能清楚地看到我眉心的黑痣，少年时的我不自信，没少被人当面嘲笑……”

她的情绪和面部表情有着巨大的反差，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们在周姐姐的甜品店里一起看电影，里面的主角说：“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那时我们各执一词，现在我想明白了：善生长在阳光下，所有人都看得到；而恶则是蛰伏在黑暗里的野兽，需要时间酝酿、成长，并伺机而动。

令我无地自容的是，我也曾站在张曦的对立面，做过一回恶人。

“我甚至不愿意正视别人的眼睛，只有在光线昏暗的时候才会好一点，如果有时光机的话，我真希望回到过去，对小小的自己说一句：你很好看。”

5

有男生吹着口哨，斜着眼睛，不屑地看着我：“路怡，你不是张曦的好朋友吗？两个人在一起玩，有福同享，有‘酸梅’信同当呗！”

面对他们的讥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也确实没有勇气，时时刻刻陪在张曦身边平分她的苦楚，虽然我明白，这是作为好朋友必须尽到的责任。

放学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张曦，而是自己跑到了校外的甜品屋。

这是我和她的秘密基地，也是在这里，通过周姐姐的撮合，我们正式成为朋友。

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互相分享着好吃的甜品，一个简单的冷笑话都能让我们开怀大笑，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觉消失了。

店里的小金毛犬亲昵地对我摇尾巴，我顾不上看它，刚坐下就“哇”一声大哭起来，把周姐姐吓得一愣。

“路怡，张曦怎么没来？”

我动动嘴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周姐姐，是我让她先来的。”

张曦推门走进来，在我对面坐下，帮我解围。她纤长的睫毛衬着的眼眸越发晶亮，我慌乱地避开她的目光。

“我还以为你们两个闹别扭了呢。”周姐姐拿来几道甜品，偷偷对我说：“别哭鼻子了哦。”

我和张曦之间明明只隔着一张桌子，却像隔着一道汪洋。

周姐姐说：“好朋友有什么话说开就好了，张曦，你为什么总低着头呢？”

她稍稍抬起头，眼神微颤，支支吾吾道：“我，我不好看。”

她的话语，像一片雪花，轻飘飘地落在我心上迅速融化，将我的整颗心严丝合缝地包裹上了。

“不，张曦你很好看，难看的是那群说难听话的人。”这句话马上要脱口而出，她似乎也在期待我要说些什么，可我并没有。一时间，空气突然变得安静。

我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书包，不由得想到了里面的“酸梅”信。

我的心再次揪成一团，忍不住自私地怪起张曦：为什么她脸上要长一颗酸梅一樣的黑痣？为什么我竟然觉得，我们的友谊成了我的负担？

我的心情如同坐过山车，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堵住了我的嘴巴。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我离开甜品店，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骑上共享单车，像一条残喘的鬣狗，哼哧哼哧地往前骑。

风灌满了耳朵，在月亮的注视下，我仓皇而逃。

6

“上次开家长会，老师当面点名，说让我抓一下你的学习，你上次考试退步了。”门外的妈妈，言辞间有指责之意。

我颓废地趴在书桌上，想起张曦在甜品屋失落的样子，心里就像打翻了的五味瓶。

我其实很胆小，却偏偏有一颗不服气的心，从来不想被别人看低，所以才会对同学们无聊的恶作剧那么在意。

“路怡，开门！你爸爸工作忙，从小到大都是我带你，你能不能给我长点脸？听见了没有？！”

妈妈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令我心头一颤，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站起身，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疲惫。

我打开卧室门，妈妈望向我，但只是看了几秒钟，便看向我的身后。

刚才心烦意乱的我，把作业本画得一团糟。

妈妈用力瞪我：“作业本是用来画画的吗？”

“不是的。”

“你爸你妈这辈子平庸到底了，你还不努力学习，改变咱家未来的命运？”这句话特别凶狠，使我的眼泪轰然落下。

“当家长的都爱自己的孩子，有压力才有动力，懂不懂？”

我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脸，却不敢大声告诉她，是你不懂，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懦弱！

我嘟囔着：“平庸是借口吗？那我也可以让我的孩子去改变。”

“长能耐了！”妈妈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然后喘着粗气，将我的作业本撕成一堆碎屑，“我是你妈，你为什么不和我好好说话？”

沟通的成本大到我宁愿被曲解，所以我闭上了嘴巴。

7

张曦不知为何没来上学，我去办公室询问老师，得知她请了半天的假。我回到教室，有男生突然大声喊：“别动，你中招了！”

我停下脚步，有些莫名地眨眨眼。

脚下好像是有什么东西。

同学们放下手头正在做的事儿，都用玩味的目光看着我，我定定地看了看脚下，心头有些不安，是不祥的预感。

我挪开脚，一封“酸梅”信赫然出现在我面前。

收信人一栏，填着我无比熟悉的名字——张曦。

“倒霉了，路怡脸上长黑痣会更丑的。”男生的话越来越放肆。

年少的我们总有着不成熟的怪想法，一封捕风捉影的“酸梅”信，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怒火中烧，长时间的压抑令我忍不住爆发。

如果没有张曦，我没有和她交朋友，就不会有同学的嘲笑；如果我从来都不认识她，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我软弱地将一切都推给了张曦。

我开始口无遮拦：“胡说，我才不会长出张曦那样丑陋的黑痣！”

男生还在贱兮兮地笑：“都传染给你了，明天就长出来。”

“我说了，我不会！”我怒吼道。

“哦……”男生不怀好意地给我支招，“只有一个破解办法，就是你再抄一封，塞进她书包里。”

什么？我真的要这样做吗？张曦知道会怪我的，但不做的话，他们又都看着我呢，我仿佛被逼到了悬崖边……

“她收到的信太多了，应该不会发现是我写的吧？”我侥幸地想。

我将抄写好的“酸梅”信塞进张曦书包里的时候，憋屈地承受着同学们各种各样的目光。我想：也许之后的舆论会更猛烈。可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变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讨厌的人。

晚自习结束后，张曦回来收拾书包，我站在门口偷看她，看着她沉默地把信一封一封地整理好，一切都还很正常的样子。

直到拿起了我写的那一封信，她呆住了。不好，她是不是看出来了？我倒退几步，想要逃走，耳后根却泛起了涟漪，迅速变红了。

“路怡，我认得你的字迹。”声音颤抖到我听不出她原本的音色。

“对不起……”

她整张脸变得苍白，嘴唇一张一翕，眼睛里有令我窒息的灰暗。我彻底慌了神，随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后来，张曦再也没邀请我去过甜品屋，她不是一个很会自我调节的人。我的人缘没有因为和张曦划清界限而变好，相反，我沦为同学们眼里的空气。

某一天，张曦悄无声息地转学了，从我的世界里匆匆离开了。

随着年龄增长，霉运游戏逐渐被同学们抛诸脑后。偶尔谁一提起，只会引来一阵哄笑，這么幼稚的游戏，当时竟会信以为真。

再后来，我努力学习，考入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毕业后找了份收入稳定，妈妈眼里的好工作——短视频公司的开发员。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了张曦的账号。

看着她发布的视频，介绍自己过得很好，我真心为她高兴。她值得有新的开始，走更远的路，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幸福。

而我们的故事，也会隔着屏幕，画上句号。

8

视频的最后，张曦说：“我的母亲也是一位甜品师，她与我父亲离婚，去了大城市发展。挣了一些钱后，不顾我的反对，强行将我带到了她身边，我以前怪过她，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庭，可现在想想，一切都释然了。”

原来，她是离异家庭，怪不得她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她的妈妈。

“但我的学生时代也不全是昏暗的，也曾有一束光照亮过我。我身上有许多闪光点，黑痣显得无足轻重，说到这里，我想我已经彻底原谅了那些嘲笑过我的人。”

到此，视频结束。

我长舒口气。那场属于年少时的硝烟弥漫的纷争，留下的伤痕被时光打磨得透亮无瑕，变成了她的勋章。

思考再三，怀揣着一定会被众多留言淹没的想法，我尝试着给她发了一条私信：地面会脏，但天空永远干净。

我忽然想起，我好像好多年没去过甜品屋了，不知道周姐姐还开不开店？于是，我重新踏进了那条老巷子。

推门进去，一股特殊的清香味扑鼻而来，是记忆中的老味道。

周姐姐一眼认出我：“路怡，是你来了，好久不见。还记得最后一次你和张曦一起过来时，吃的那些甜品不是我做的，今天给你尝尝我做的新品。”

“不是你做的？”

“是张曦啊，花费了很多心思呢！”

周姐姐的嘴巴继续一张一合，但我却什么都听不清了。

整个世界静了下来，像一盒密封的罐头。“叮——”直到手机响了一声。

竟是张曦回复我的私信：路怡，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的头像，你说话的方式，这一切我都太熟悉了。

我捧着手机，控制不住面部表情，哭一阵，沉默一阵……泪痕划过我的脸，仿佛割破了青春，流淌出酸梅味的时光。

张曦：下周我要回来参加当地电视台的录制，可以到周姐姐的甜品屋见一面吗？

我：你不怪我？

张曦：怪，怪你一直不联系我，你是我的好朋友，是照亮我的那一束光啊……我们见一面吧。

我：好啊，当然好。

热烈燃烧过的友谊，不会因年少犯下的错误而冰冷腐朽。那个女生，她拥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明媚的笑容。

我相信此刻，在她的眼神里，有和我一样明亮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