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首语

主编：王向荣 教授

自然城市

不久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介绍一座为携带宠物的旅客设计的旅馆。在文中的近10幅平面图、轴测图和分析图中，我没有见到任何植物，10余张建成照片呈现的是一个完全人工化的混凝土世界，除了远方(应该不在设计地块内)零星的树木外，建筑周边、庭院及室内几乎看不到有生命的物质。我不知道住在这里的客人和宠物会有怎样的感受，更不知宠物狗在哪儿能找到撒尿所依托的树木。好在这只是一家供旅人歇脚的酒店，如果我们几十年居住或工作的建筑甚至生活的社区也是如此，身边看不见绿色，听不见鸟鸣蝉噪，感受不到季相的变化，人和宠物的身心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人类是自然界的产物，在荒野中经历了数百万年的生息、繁衍和进化，才逐步有能力改造自然、发展农业、建设定居家园，并不断改善栖居环境。与漫长的采集和狩猎时期相比，人类仅有万年左右的定居历史，而大规模工业化至今不过200年的时间。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生活在人工建造的城市之中，人与环境的关系发生了根本的改变。然而人类历史99%以上的时间都以采集和狩猎为生，人体的组织和功能就是在不断适应自然环境的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人类对自然深度依赖的基因一直沉积至今，只有生活在适宜的环境中，人体脏腑和气血阴阳才能达到平衡协调。离开自然，人类无法健康生存。

健康的本质就是一种和谐与平衡的状态，和谐体现了人与自然之间最健康和最良好的关系，融于自然的生活是保证人类身心健康的根本途径。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具有了改造自然、建设家园的“无限”能力，在建造了高效和便利城市的同时，也将工业化之前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生活环境变成了人与自然相互疏离的人工化城市，造成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失衡。

为了重新构建起人与自然本应具有的和谐关系，让人在享用城市高度物质文明成果的同时，仍然能够亲近自然，生活在健康宜居的环境之中，一些思想家、学者和规划师相继提出了理想的城市发展模式，如田园城市、卫星城市、有机城市、宜居城市、园林城市、生态城市、山水城市、森林城市、韧性城市、海绵城市，等等。尽管这些城市发展理论的名称不同，提出的背景、针对的问题和实施的策略亦有差异，但核心都是以自然为依托，构建城市自然生态系统与社会生态系统的整体协调关系。所以工业化以来提出的绝大多数理想城市模型的核心和基础都可以归结为“自然城市”。

自然城市是紧凑之城。只有友好地对待自然，自然才能更好地反哺人类。那种松散、缺少密度、占用大量自然空间并无限蔓延的城市，或许可以随处见绿，但是从更大尺度上看，这样的城市却是对自然资源极大的破坏。自然城市一定是一座节地建造的紧凑型城市，是集约利用土地，将人工建造控制在合理的范围，既能把更多的区域留给自然，又能实现城市在功能、规模和结构上紧凑高效的城市。这样的城市将以自然中的栖居、宜人的尺度、充满活力的街区、丰富的公共空间、低耗能的交通等带来舒适健康的城市生活。

自然城市是地域之城，是基于自然地理、人文地理及气候条件建造的城市。自然城市不是附着于土地之上的人工建造物的集合体，而是生长于自然之中的城市。自然城市强调的是向自然学习，是一种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城市建设，是依据当地自然条件、密切融入地理环境的城市。自然城市的规划和建设绝不会与自然较劲角力，而是依托地理、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亲近自然、延续历史与文化、引导健康生活的城市规划和建设。由于不同区域具有不同的地理环境、气候条件和历史文化，所以自然城市一定是地域性的城市，也是多样化和个性化的城市。

自然城市是生态之城。自然城市是遵循自然进程、追求自然系统完整性并按生态学的原理规划和建设的城市，拥有将城市中的自然与区域中的山水林田连为一体的、结构完整且功能复合的自然生态网络。自然城市中的自然类型多样、功能复杂，它们构成了维持城市机体良性运转、具有充分自然属性和强大韧性的生态基础设施，承担净化空气、缓解热岛、调节湿度、防风固土、涵养水源、管理地表水、维系生境和栖息地、维护生物多样性等生态功能，支撑起人工建造与自然之间动态的平衡与和谐，实现安全、健康、宜居和优美的人居环境。

自然城市是有机之城。作为紧凑型城市，城市组团内部的非硬化地表面积有限，但是自然城市中的自然空间均达到或超过了城市应有的自然空间的最小值，实现的潜力在于将城市中的灰色基础设施绿色化。部分建筑和基础设施的表皮可被植物覆盖，硬化的地表可以透水或将水收集到雨水湿地中，渠化的河道可进行近自然化的生态修复。由于城市的地表面积加上建筑和基础设施表皮面积的总和远远大于城市的投影面积，自然城市中自然空间的面积可以接近甚至大于城市的投影面积。由这些自然空间组成的自然系统将城市中一项项单一的工程整合在一起，使得城市成为一座有生命的、具有自我调节能力的有机城市。

自然城市是共享之城。自然城市的生态网络也是社会生活网络，是城市重要的公共空间系统。网络延伸到城外的山水林田，将自然风景引入城市，还通过廊道和微廊道渗透到城市街区，使开放的绿地具备方便的可达性、连通性和共享性，满足市民休憩、观光、娱乐、运动、交流、教育、步行和自行车通勤等多元丰富的使用需求。有条件的绿地，如公园、社区、校园和建筑屋顶等都能成为生产性的花园，不仅可以带来蔬菜瓜果等食物的生产，还能让居民更直接地亲近自然、创造融洽的邻里交往机会，让孩子们接受更多的自然教育，同时让市民参与到城市自然的管理之中。

自然城市是诗意之城。人类不仅遗传了无法离开自然而生存的基因，也遗传了欣赏自然的审美偏好。自古以来，中国人就将情感与心灵寄托于自然之中，山水成为中国人的精神家园。自然城市传承了城市固有的山水结构与文化，拓展了城市生态空间，完善了生态系统，提升了生态质量，让市民在窗前能看见绿色，在室外可触及自然，沿着廊道可抵达区域中的山水田园。自然城市是在满足城市综合复杂功能的基础上，尊重自然过程并按中国特有的风景营建思想规划和建设的城市，是将自然转化为画意并上升为诗境的城市，是能寄托情感、承载生活并表达中国人特有审美方式的城市。

人类创造了城市，获得了文明的巨大进步，但也造成了自身与自然的疏离。与自然协调共生是人类健康生活的基础，建设自然城市是实现城市中人与自然和谐平衡、让“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根本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