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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

2023-04-15王先佑广东

金沙江文艺 2023年2期
关键词:杨花白莲兰花

◎王先佑(广东)

兰花和同村的几个女人到深圳找工作,只花了两天时间就进了龙华的豪威灯饰厂。听介绍她进厂的老乡说,在豪威厂,一个月下来能挣上三千多块,能抵她以前在县城干上两个月,兰花很满意。工作呢,有点累,但也没多累,最多就是每天加上两个小时的班。这在兰花看来也不是问题:从家里出来就是为了挣钱,要是只图舒服,那当初就不用大老远的狠心抛下满生和小兰跑到这里。

兰花是个有洁癖的女人。进厂第一天分宿舍,她狠狠心要了没人愿睡的上铺,怕的就是人家随随便便地把下铺的东西弄脏弄乱。她拿了抹布,把分给她的那个铺位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两遍,旮旮旯旯都揩过了,才把自己的行李小心地铺上去。深圳天气热,兰花每天都要冲凉,每次冲凉至少要花上半个小时,一直到把自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才肯罢休。但宿舍里的工友每天都差不多同时下班,冲凉要排队,兰花有时排在前面,洗着洗着,有些没耐心的工友就在冲凉房外面使劲敲门,这让兰花很难受。后来,晚上下班后,她干脆就先去电视房看一会儿电视,或者和工友聊一会儿家常,等到别人都收拾完了,她才提着热水拎着衣物走进冲凉房,安安心心地洗自己的澡。这样,兰花就成了宿舍里每天冲凉最晚的一个。

兰花还像一些小姑娘一样,在铺位上支起了床帘。床帘是浅色的,上面绣着黄的花,绿的草,花的蝴蝶和红的蜻蜓。这床帘是兰花精心挑选的,一道床帘为她隔开了一个世界。床帘外面的世界,是别人的,也是纷乱的;而里面的世界,则是她和满生的。兰花在自己的世界里,躺着,坐着;睡觉,想心事。她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每天晚上睡在床上,都能看到这些熟悉的风景,这会让她觉得自己是躺在牛栏村的田野上,呼吸到的空气都是新鲜的,熨帖的;只要起来小跑上那么几步,就能看到自己不远处的家,自家的满生和小兰,还有墙角的黑狗阿旺。第一次出远门打工,兰花有些想家,想满生,想女儿小兰,很想。

宿舍里那些结过婚的女人,远没有兰花那样讲究。她们都觉得兰花身上有一些不同于她们的东西,这不仅仅是因为兰花每晚最后冲凉,也不仅仅是因为这道床帘。还因为什么呢?这些婆娘想破了脑壳也没有得出结论,后来干脆就不去想了,得空还是凑在一起拉些家常,说些芝麻谷子针头线脑之类的破事。

兰花不光是在宿舍里醒目,在一千多人的豪威厂也有些出众。在兰花进厂之前,厂子里也有几个长得好看的女人;自从兰花来了之后,男人们就不再谈论她们了,话题的焦点转移到了兰花身上。兰花的身上,每天都粘着许多豪威厂男人的目光。他们总觉得这个女人有些与众不同,不光是她的皮肤有种与众不同的白,就连她穿的衣服,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都与以前他们所见过的农村来的娘们儿不一样,跟那些城里的女人也不一样。

有这种想法的男人,在豪威厂不在少数。这里面,有流水线上的操作工,有仓库的搬运工,有岗亭里的保安,也有坐在写字楼大班椅上的那些大人物。老黑就是其中之一。

老黑是豪威厂的人事行政经理,他不姓黑,只是人长得黑。老黑不光黑,而且粗壮。他在豪威厂整整干了十年。十年间,他从刚进厂时的一个小保安做到了手握重权的人事行政经理,也从当年的小黑变成了现在的老黑。这十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说,他和白莲谈上朋友了;白莲成他老婆了;白莲生孩子了;白莲又生孩子,死了。

白莲生第二个孩子时大出血。镇上的卫生院条件有限,医生的水平也有限,结果大人和孩子都没有保住。白莲出事时,老黑正趴在总务文员林丽丽身上做功课,老家一个电话打来,老黑听不到半句,就喘着粗气说,生孩子? 她又不是没生过,跟母鸡下个蛋一样,还用得着我操心? 叭的一声,把手机从床这头撂到床那头。

老黑认识白莲时,只是个小小的保安,白莲那时已是品管部组长,工友们都说小黑泡上白莲是攀上了高枝。白莲长得白,也好看,脾气却不小,豪威厂的人背地里都不叫她白莲,而叫她白辣椒。最怵她的是制造部的那些拉长,一旦自己负责的拉出什么品质问题,不仅会被白辣椒骂得狗血淋头,还会被她一本参到主管那里,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小黑像一座黑塔坐镇大门岗亭,白辣椒则让人闻风丧胆,人们便戏称他俩是豪威厂的黑白双煞,绝配一对。

把白莲泡到手之前的小黑,在豪威厂员工眼里就是一傻大个,要人材没人材,要票子没票子,没有哪个女孩子看得上他。而白辣椒呢,因为名声在外,也没有哪个男生敢去招惹。这倒在无形中给小黑制造了一些机会,他鼓起勇气,决意要啃下豪威厂这根最难啃的硬骨头。他请白莲吃饭,请白莲看电影、唱歌,给她送花。小黑的电影票被小辣椒当众撕得粉碎;小黑送的花被小辣椒扔到垃圾桶;小黑发给白辣椒请吃饭请唱歌的短信,每次收到的回信只有两个半字:白痴! 但小黑一点也不气馁,屡败屡战。

好在装配部有个新来的拉长,因为不良率问题和白辣椒爆发了一场大战。这拉长也不是一盏省油灯,一开口就直指白辣椒要害,说她是一个没人要的泼妇。此言一出,立马戳中了白辣椒的痛处,从不示弱的白辣椒竟然当众落泪;流泪不算,她连班也不上了,捂着脸跑回了宿舍,这让豪威厂的人都觉得稀奇。白辣椒一败涂地,小黑却在心中暗喜。当天晚上,拉长在回出租屋时被人拦路一顿暴打,第二天上班就交了辞职报告。小黑的这一招果然收到奇效,在那个拉长离开豪威厂后不久,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小黑在龙华广场的草坪上把白辣椒这个豪威厂最没有女人味的女人给拿下了。他用行动为她正名:她并不是一个没人要的泼妇。

白辣椒虽然已经委身于小黑,但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小黑和自己放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她一直认为自己高小黑几等,动辄对他颐指气使,辣味十足。直到肚子越鼓越大,小辣椒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小黑。随着小黑荣升为保安队长,小辣椒的辣味逐日褪去,甚至开始对他变得迁就起来。而这时的老黑早已对白莲这份迟来的温柔无动于衷,在白莲要生孩子时,把她送回了老家。

在白辣椒之后,厨娘赵小芹是老黑碰过的第二个女人。赵小芹三十刚过,人虽然长得不算漂亮,但却骚名远扬。刚开始老黑其实对她没什么想法,但自从他当上保安队长后,这女人的一对狐狸眼就时不时地在他身上滴溜溜乱转。在饭堂排队打饭,她老远就瞅到了老黑,老黑的饭盘还没伸过去,赵小芹的勺子就到了:“黑队长呀,知道你喜欢吃荤,我给你多打些肉,吃饱了好干活啊。” 打了一勺肉,又加一勺豆腐:“黑队长,再给你打点豆腐,男人嘛,都好这口,是不是啊?” 声音又软又嗲,让排在老黑身后的人冷不丁地起一身鸡皮疙瘩。然后又笑,笑声有如洪湖水,浪打浪。

那时老黑刚把白辣椒送回老家。白辣椒怀了六七个月身孕,老黑有些打熬不住,赵小芹频频向他示好,他免不了有些心猿意马。保安队长的宿舍是单间,赵小芹有好几个晚上都偷偷溜到老黑门前来敲门,老黑隔着门就闻到一股骚味,知道是赵小芹前来打算救他于水火。但他到底有些顾忌,不敢应战,装作睡着了,在床上弄出一阵惊天动地的鼾声,赵小芹听了,只得含恨而去。

赵小芹并不甘心。一天下午,她找到老黑,说食材仓库近来老是莫名其妙丢东西,要老黑去看看现场。老黑心里虽然有些狐疑,但这是保安队长的职责所在,他不能不闻不问。他们两个前脚进了食材仓库,赵小芹后脚就把大门插上,一把勾住老黑的脖子,用舌头在老黑脸上舔来舔去,用胸脯在老黑身上蹭来蹭去。老黑这根干柴何曾见过这种阵势,不一会就被赵小芹的这把大火烧得皮毛无存。赵小芹早就在地上用废纸皮铺好了婚床,两个人弄得翻天覆地地动山摇,过程中碰倒了一瓶醋,满屋子飘荡起一股子酸味;又撞翻了半桶酱,酸味中又有了咸味;然后还弄洒了一包辣椒粉,害得老黑后来打了一个多星期的喷嚏。老黑这才知道,食材仓库里的东西就是这样不见了的。

傍上了老黑这座靠山,赵小芹就时不时地从厂子里往自家出租屋偷偷带一瓶油,一包盐,半斤肉甚至几颗鸡蛋。值班保安向老黑反映过好几次,老黑挥挥手说,小事小事,不值一提。老黑说过她一次,赵小芹双腿一夹说,你喝我的奶,揩我的油,去市场上买该花多少钱心里没数? 老黑一噤,心里一冷,知道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开始有意疏远赵小芹。这女人也心知肚明,行为上有些收敛。时间一长,不免有些意兴阑珊,终于带着满腹遗憾离开豪威厂,去进行她未竟的事业了。

老黑像是一只辛勤的蜜蜂,在豪威厂这座百花园里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采着蜜。他身边的女人,从厨娘、清洁工变成生产线女工,最后又换成了办公室白领。不管是赵小芹、林丽丽还是别的什么女人,老黑都觉得胜过白莲百倍。又辣又不会叫床的白莲,最多只能算是半个女人。老黑甚至怀疑,当年那个为了把白莲追到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小黑,还是不是现在的这个老黑?

按理说,没有小辣椒,老黑在风月场上应该更加得意才对。但说来也怪,自从白辣椒去世,老黑的采花作业就戛然而止了。白辣椒活着的时候,老黑找了一个又一个女人,这当中有一大半是为了报复小辣椒,让她为当初的看不起他付出代价,直到小辣椒对他认错了,对他百依百顺了,他还是想着法儿来折磨他。小辣椒一死,老黑的生活突然就失去了目标。当初找女人是为了做给白辣椒看。现在,白辣椒不在了,他再找女人做给谁看呢?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马兰花出现了。这个兰花,要说有多漂亮吧,一两下也看不出来,但是多看上那么几眼,味道就出来了。从此,在老黑眼里,什么白辣椒,什么赵小芹,什么林丽丽,就算她们全部加起来,也顶不上半个马兰花。意识到这一点,老黑越觉得人生无趣,命运无常。

见工那一天,兰花只是觉得奇怪。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被安排在最后一个面谈,她也不知道那个黑黢黢的、五大三粗的面试官为什么会问她那么多问题,该问的,不该问的,他都问了。她还以为是面试官在存心设卡,那些问题只是为了刁难她,好有一个不招她进厂的借口。开始,她还真有些紧张。但后来她不紧张了,因为那个面试官冲她笑了,还露出满口的白牙,让兰花开始觉得他有那么几分亲切。黑大个说,好了,你已经被录取了,明天来报到,怎么样?

兰花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没想到自己轻而易举就能进厂,而且能进这家鼎鼎有名的豪威厂。面试一结束,她就给满生打了电话,满生先是为她高兴,接着又有些欲言又止。兰花当然知道满生的那点心思,她看了看宿舍里的工友,对着手机悄声说,满哥,别担心,兰花永远都是你的! 说完这话,兰花仿佛看见,满生在电话那边无声地笑了。

兰花被分到了豪威厂最好的电子部。豪威厂流传着这样一首顺口溜:塑胶热,装配累,烤漆脏,进了五金泪汪汪,电子车间是天堂。电子部环境好,工作轻松,车间还装有中央空调,一年四季都是春天。老乡们都羡慕兰花,兰花呢,自己也很知足,心里暗下决心要好好干,要对得起这份好运气。上班的第一天,主管问她,你跟老黑经理是老乡吗? 老黑经理是谁,这个时候的兰花当然不清楚。她茫然地摇摇头。主管又问,是他亲戚? 兰花又只能摇头。主管接着问,你以前在哪里做过? 兰花这次不摇头了,兰花说,我在老家县城的服装店打过工。主管笑了,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他说,刚好昨天有个统计员辞工了,这样吧,你就接她的手做统计,我派个人教你。兰花不知道统计是份什么样的工作,但她凭直觉猜测应该比流水线上的普工要好。后来她知道,做统计不但轻松,工资还比普工高。电子部主管姓胡,她说,谢谢胡主管。主管说,不用谢,要谢的话,你得谢老黑经理。

这天,兰花肚子里都是关于老黑经理的问号。他是谁呢? 她满脑子里搜索着她在豪威厂里见过的面孔,这个老黑经理是不是那天问了她很多问题的黑大个呢? 像,是因为他黑;不像,是因为她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也不可能这么照顾她。这个神秘的老黑经理,把兰花第一天的打工生活给搞乱了。她想问问教她做统计的那个女孩,老黑经理是何方神圣,但终归不好意思问出口。一天下来,她什么都没有学会,弄得那个女孩看她的眼光怪怪的。

后来,兰花终于知道了,胡主管嘴里的老黑经理,就是那天面试她的那位黑大个。老黑,白莲,老黑以及白莲的一些事情,也慢慢传进了她的耳朵。兰花一直不相信她能进电子车间,能在电子车间当上统计员是老黑的功劳。面试那天,老黑问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小孩,兰花都如实回答了;进厂时填的个人履历表,这些情况也都写得清清楚楚。所以,兰花心里坦坦荡荡的。老黑经常来电子车间,有时候找胡主管吹吹牛聊聊天,有时候在车间里来回转悠。找胡主管吹牛时,兰花在办公室整理报表;在车间转悠时,兰花也必然是在流水线上统计数据。兰花并没有把老黑的出现与她自己联系起来,但有时候,老黑在她身边待的时间长了,就让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假如兰花偷偷地睃上老黑一眼,准会发现老黑看她的眼神温柔得像是能拧出水来。这样一个大汉竟然有着这样一种眼神,这让兰花心里有些发毛。她没有办法再做到心如止水,不得不从老黑的眼神中匆匆逃开。

老黑来的次数多了,车间的工友们好像都感觉到了什么,她们看兰花的眼神越来越让她感到不安,这就让兰花有些苦恼了。兰花面善,以前在老家时,周围也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打她的主意。兰花心明如镜,平时尽量避着这些人;如果实在躲不开,不管说话还是做事,她的分寸都拿捏得好好的,不给他们任何念想;一旦发现有什么苗头,她是一点儿也不会客气,前半分钟还风和日丽呢,后半分钟说不定就冷若冰霜了。对那些不识脸色死缠烂打的无赖货,她是手中有什么就用上什么,有一个鸡蛋,她会让它在那人脸上开花;有一块砖头,她敢给那人脑袋开瓢。就是手上什么也没有,她还有指甲,她会用指甲把那人的脸皮抓烂,让他没脸见人。而那些人呢,大部分也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看过几次兰花的脸色,从兰花这儿吃过一两次亏,就知道她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慢慢地也就绝了那些花花心思。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兰花懂得这个理儿。在她看来,做了满生的媳妇,她就是满生的,整个人都是,有一丁点儿的意外,她都觉得对不起满生。可是这个老黑,和村里人不一样。他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就那样时刻让兰花感觉到他的存在。他要是说了什么,兰花会义正词严地拒绝他;他要是敢对兰花做什么呢? 兰花想了想……她手中的报表夹子对老黑构不成威胁,电子车间里也没有可以给他造成杀伤力的工具。她不想还像以前在老家时那样,用指甲挠破他的脸。既然来了深圳,就应该用深圳的方式解决问题。她早就注意到,女厕所的门背后有一根一米多长的废水管。对了,如果老黑真要对她做什么,她会毫不犹豫地冲进去,抄起那根水管,让他尝尝钢管在头上开花的滋味,尽管,凭直觉,她觉得他对她并没有恶意……可是,这算是怎么回事呢。在老黑身上,好像有一股气场,这气场把兰花紧紧罩着,让她没法逃脱。看来,深圳和老家就是不一样,深圳的人也和老家的人不一样。在老家很容易就摆平的事情,在深圳却让她心里没底。她想打电话给满生讲讲她心里的憋屈,想了想,又觉得不合适,电话拿起来,又挂了。

在宿舍,女人们提到老黑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以前,她们偶尔也会提到老黑,但说过了也就说过了,兰花并没有在意。但现在,老黑在她们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关于他和白莲的传说,关于他和厨娘赵小芹、文员林丽丽的风流韵事,是女人们谈论的主要话题。她们说得活灵活现,甚至模仿起了林丽丽叫床的声音,好像她们当时就在现场一样,让兰花听得耳红心跳。她们说起老黑时,语气里没有鄙夷或是轻蔑,听上去似乎还有些向往的意思,有时还故意朝兰花挤眉弄眼,让兰花心里很不好受。后来,兰花在冲凉房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洗完了,就直接上床,进入到自己那一方由床帘隔开的小小世界。女人们还在说老黑,兰花不去理她们,一边用梳子梳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在心里想着满生,想着小兰,想着想着,就沉沉睡去了。

杨花和兰花同村,她是和兰花以及另外几个老乡一起来的深圳。在豪威厂,她被分到了五金部,具体工作是给冲床操作手放螺柱。第一天下班,晚上在出租屋,她对有根说:“你晓不晓得兰花进了电子部?”

有根说:“晓得,人家命好啵。”

“命好? 我看不见得。你在豪威厂也干了好几年了,咋不想办法把我也弄个好部门?” “我有这本事,还能在这里干上几年的保安? 兰花她再能,被窝里还能有俩人? 像咱们俩吧,锅里有吃的,床上有干的,知足吧。”

杨花一听,扑哧笑了,抱着有根滚到了床上。

有根和满生是光屁股长大的玩伴。兰花来深圳时,满生给他打过电话,嘱咐他多关照下兰花。有根说,咱俩啥关系,这还用说? 还有没有别的要交代? 满生吭哧吭哧半天说不出口,有根在心里暗暗发笑,说,都是大男人,有啥不好意思说的? 叫我帮你看着点你女人,让她把裤带系紧点,是啵? 放心,一有点啥动静,我马上通知你,行了啵?

这以后,杨花时不时地从车间里带回些关于老黑和兰花的新闻;有根天天在大门口站岗,老黑又是他隔了几层的主管,见到的和听到的也不比杨花少。晚上关了灯,干完那事,两人就开始交换信息,互通情报。兰花调到人事科的通告贴出来那天,杨花心神不定,捏着颗螺柱,半天没能把手从模具里拿出来,差点没被冲床打到。下班了,杨花问有根:“你猜猜,兰花被窝里现在睡着几个人?”

“一个啵。哦不对,难道是两个?”有根狐疑地问。

“不是两个,难道还能加上你一个?” 杨花恨恨地在有根屁股上踹了一脚。

“不能吧? 兰花不像那种人啊。”

“你想想,兰花一进厂就进电子部做统计,不到五个月又坐了办公室,她兰花凭的是啥? 人家大老黑又不是傻帽,没从她身上得到好处,肯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照顾她? 换成是你你肯干不?”

“你说的也有道理,但也不能拿死了。”

“我说你这个不开窍的,知道啥叫闷骚不? 我看兰花就是闷骚,把你们这些男人都迷住了。我跟你说,以后离她远点儿!”

“那你说,这事儿我要不要跟满生说说?”

“说啊,咋不说? 纸包不住火,满生早晚会知道的,到时他还不恨死你? 你不说,说不定还会出什么大事呢。”

第二天,有根给满生打电话。有根说,恭喜恭喜啊。满生说,恭喜啥? 有根说,恭喜你家兰花坐办公室啦。满生说,坐啥办公室? 我咋不知道呢。有根问,咋了,这事儿兰花没跟你讲? 没讲,怎么啦? 满生问。有根又说,那我得说你啊,满生,我们厂有个经理,好像对兰花有那意思。话我就说到这儿了,还有啥事,你问问兰花就知道了。说完有根就挂了电话,也不管满生在那头喂个不停。

兰花到人事科上班了。她的位置离老黑的小办公室只隔了十来步,只要稍稍抬一下头,就能看到老黑的身影。而且,有时候,她能感觉到老黑的目光正透过玻璃窗在盯着她。在兰花心里,以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回来了。

本来,兰花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打工生活。她每个星期都会打电话回家,问一问家里的情况,聊一聊她在深圳的见闻和工厂里七七八八的事情,再和满生说点私房话。满生嫌兰花的旧手机信号不好,在兰花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后,他让兰花去买部新手机。兰花心疼钱,不愿买。满生说,那我从家里买一部给你寄过去? 兰花说,你敢,要在家里买,我不早买了,还等到现在? 等咱们到城里买房子了,你给我买什么样的手机我都要。

小兰在学校成绩不错,婆婆病情稳定,满生开小面包送货一切平安,这让兰花感到满意。唯一让她有点不安的是,每次电话打到最后,满生总爱问她,兰兰,厂里有没有人追你啊? 兰花说,没有,厂里年轻漂亮的美女多着呢,谁还会来追我这个老太婆? 满生说,真没有啊? 我家兰兰那么大个美人,我就不信没有人动心。兰花说,谁骗你呢,还就你把我当个宝,搁人家眼里,我啥也不是,你总该放心了吧? 满生还是不信,还要缠着她问这问那,兰花赶紧拿几句亲热话把他的嘴给堵住。

兰花庆幸自己没有跟满生讲老黑的事。在老黑这件事情上,她觉得自己都多心了,满生把她宝贝成那样,还能不多心? 在电子部呆了五个多月,老黑从来没有和她单独在一起过,也从来没有对她做什么。虽然他也经常来电子车间转一转,但还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她觉得,以老黑在豪威厂的权势和地位,如果真对她有什么想法,想对她做点什么并不是太难。也许,她能进电子部,能迅速当上统计,只是巧合。工友的眼神和宿舍那些女人的闲谈,一定也只是想当然和捕风捉影。这样一想,当初的种种猜测和不安,实在让她自己都有些害羞。一切尘埃落定,兰花放下心来,一心一意地忙她的工作。她还向另外一间宿舍的女孩子学会了十字绣,下了班,有空时,她在自己的那方小世界里一针一线地绣起了枕巾。枕巾是给她给满生绣的,绣的是鸳鸯戏水。

这次调到人事科,是兰花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兰花打听过,人事科的职员大部分都是大学毕业生,像自己这样高中毕业的,厂里流水线上一抓一大把,按常理,这个职位怎么轮也轮不到自己头上。而且,她的座位还在那样一个让老黑时时能够看到的位置,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科长的刻意安排。起初,兰花还在心里为要不要去人事科纠结过。电子部的胡主管跟她说,做人事职员和做统计是两个概念,统计员在车间上班,是蓝领,职员坐办公室,是白领;到人事科后,她至少可以涨两级工资。兰花终于决定去。出来打工,不就是为了多挣点钱回家么? 况且,人家老黑未必真有那么龌龊,也许,就像以前那样,等到真相大白时,这些想法又会让自己脸红。本来她是想给满生报喜的,想了一想,又忍住了。

按照豪威厂的规矩,兰花可以住进厂里的双人职员宿舍。刚进豪威厂时,她觉得宿舍太挤,排队冲凉要等太久,舍友们又有些八卦,但是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调动公告贴出来没几天,总务就在催她换宿舍了。换就换吧,宿舍条件更好点,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是,等她住进去才知道,和她同宿舍的一个女孩子休产假回家了,这个两人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实际上成了单人间。这样的变化让兰花感到了实实在在的不安,她想搬回以前的宿舍,但她空出来的床位很快就住上了新人。

住进新宿舍的头一天晚上,兰花一夜没合眼。宿舍和保安都归老黑管,他会不会在某个晚上,悄悄来到这间宿舍? 以前的风平浪静,也许只是老黑营造出来的假象,这一切,只是为了把线放好,好引她这条鱼儿上钩……兰花仔仔细细地回忆起自进厂以来的前前后后,觉得老黑就像是在下一盘稳操胜劵的棋,一步一步、不动声色地把她逼上了危险的境地。越想,兰花越觉得老黑的阴险可怕。越觉得可怕,兰花就越是不怕。她是绝对不会让老黑得手的,万一真的发生什么事,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豪威厂,回到满生的身边。她希望,这一切不过又是她的猜测。

第二天下班,兰花到市场去买水果刀。她挑了好几把刀,最后相中了一把,她用刀刃在手指上试了试。老板笑着说:“这么快的刀,别说削水果,杀人都没问题,你还挑三拣四?”

有根一个电话打来,让满生有些六神无主。

兰花的厂里有个主管在追她。这样的事情让杨花知道了,于是杨花的爹娘和公婆也都知道了。杨花的爹娘公婆知道了,于是牛栏村的人差不多全知道了。而牛栏村人的嘴巴又都不怎么牢靠,于是风声很快就传到了满生这里。等满生知道这消息来自杨花,心里倒有几分释然。他以前就讨厌杨花这张喜欢无事生非的嘴,现在更讨厌。

兰花给满生打电话时,他曾多次向她求证,兰花一直都给他否定的回答。他相信兰花。他还给有根打过一次电话,问兰花在他们厂里好不好。有根说,好着呢。对了,你不会自己打电话问她? 满生吞吞吐吐的,有根就有几分明白,说,放心吧,你婆娘在这边没什么情况,有的话,我还能不跟你说? 满生这下才算真的放心了。他了解有根,知道他没事不会瞎讲,有事也不会瞒着他。他想让有根好好管管杨花,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就在昨天,兰花还往家里打过电话,满生又问了那个问题,兰花的回答仍然和以前一样。按道理,他应该相信兰花,但是有根的这个电话让他有些动摇。他在心里把兰花到深圳后的种种表现理了理,终于发现了一些疑点:在他追问厂里有没有人追她时,兰花总是把话题引开;她到深圳才几个月,好运气就赶着趟地追着她;她调到人事科,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告诉他……

想到了这些,满生有些自责。这么多年的感情,他是不应该怀疑兰花的,而且有根也只是说,他们厂里的经理对兰花有那个意思,并没有说兰花怎么怎么样。蓦地,有根电话中的最后那句话让满生一下子惊醒:还有啥事,你问问兰花就知道了。还有啥事呢? 在电话里问兰花,兰花一定是不会说的。

满生决定去深圳看兰花,马上就去,尽管离过年不到半个月,兰花就该从深圳回来了。第二天,他把姐姐接到家里,把老娘和小兰托付给了她,就直奔车站。

满生到达深圳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等他按照以前兰花给他说的地址一路找到豪威厂的大门时,已经是深夜了。他给有根打电话,有根问他在哪里,他说就在厂门口。刚说完,他就听到谁在喊他,扭头一看,正是有根,原来有根这天晚上值夜班。有根说,兰花知道你来了啵? 满生摇摇头。有根就笑了,说,那正好,给她一个惊喜。宿舍就住她一个人,我这就去给你拿钥匙,让你们今晚夫妻团圆,好啵?

满生跟着有根来到兰花宿舍门前。有根轻手轻脚开了门,往房间里指了一下,又轻手轻脚地走了。满生摸索着进了房间,又循着兰花的气味,找到了她的床位。满生停了一下,等眼睛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又吸了一口气,才哆嗦着,手抚上了兰花的面颊。

兰花惊醒了。来不及思考,她很快就抽出藏在枕边的水果刀。水果刀向着满生扑去,在暗夜里,闪烁出一种温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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