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雨中(中篇)
2023-04-15喜君
喜 君
A1
雨水在惊雷声中急下了一阵,变小变细了,悄悄滋润在万物之中,挂着水珠的嫩芽闪着动人的光。天虽深沉,却很清爽。久远的矿区已经闭矿,空中的雾霾霎时散去。
我打开手机,跟着那条陌生的导航线路往前走。这地方是从前我住过的那个矿山住宅区,虽然老旧楼房完全变成了现代式格局,可那条通往矿山的路还在,那个山坡和小学校及操场还在。现在是2019年夏天,我30年没回来了。
涧底酒家,这个微信名字好熟悉啊,某天晚上在家看电视时,朋友圈里这个微信名字吸引了我,我下意识加上了。这个酒家曾经是我的精神伴侣啊,那个疤瘌脖子朋友现在在做什么?
我的手机响了。
“听我的,你不能去!有危险!”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儿?”
“这是个有秘密的时代吗?你不知道我是手机通吗?”
和马华做朋友,才叫危险。这小子是个智能手机专家,你还没明白什么,他已经拿你用的手机偷偷定位监视你了。
“有什么危险?”
“你回来就是了!”
我停下了脚步。
去还是不去?马华到底知道些什么?
B1
1987年,有一段时间里,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茫然与痛苦,不知道想干点儿什么。为了摆脱这种情绪,我天天到离家不远的小酒馆“涧底酒家”喝酒,总是一个人,总是在黄昏,总是要一个麻辣豆腐一个火腿拼盘四两当地金州大曲二两米饭,麻木地坐下,胡思乱想猛啁一大口。两个小时在寂寞中流逝,天拉下脸子好像和谁生闷气,我就晕乎乎走出酒家咖啡色的玻璃门,在沉沉冥冥的马路上漫不经心地走。碰上一个熟人,说我走路的姿势很潇洒。我一扬脖,在心里鞠躬——谢谢嘲讽。
鬼也闹不明白我怎么喜欢上了这家涧底酒家。在我们这个海滨城市,类似涧底酒家这种 馆的密度似乎比垃圾箱还多,名字倒都漂亮:相思迷你夜来香,龙女秀月美丽华,一串一串,字字珠玑。涧底酒家依附在一片十几栋矿工家属楼中央的一条臭水沟旁,地脚背气,名字晦气。
不过这个大概十六平方米摆了四张桌子的酒家,却素雅得令我吃惊。白色的墙,白色的碗,白色的桌布,白色的凳子,连筷子也是白灿灿的,一道最有名的菜肴叫醋熘白菜。一直没有露面的老板有意无意地逼你留心这个感觉,有点儿做作和固执。
方桌上面挂的那幅雷锋手握钢枪的宣传画,才给这屋子带来了一点儿活跃的光亮和色彩。
酒家的女服务员每次给客人上菜,总能让精心烹制的菜肴冒出个尖来。一到有客人进来,就会放两首中外古典忧郁的名曲,或是《学习雷锋好榜样》。
那些黄昏,虽然没见天天顾客盈门,可每晚总有三五客人围碟小聚,最后几乎都是大醉而归。
这天傍晚我刚进来坐下,对面就呼哧一下坐下来一位,男的,二十七八岁,高高瘦瘦,脖子上留下一串烫伤瘢痕。我环顾左右,桌旁都坐满了人,只好任他与我面对面。看上去,他比我大一两岁。
他米黄色的风衣左肩磨了两个新洞,还有泥巴和血的痕迹,凹瘦的左腮划出了一丝血印,自然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骨架大,脸庞大,宽厚而绷紧的嘴唇密密麻麻裂了好多细缝,有几处渗出浅浅的血丝,却有点宁死不屈的倔劲儿。
组合音响正婉约地演奏着《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开场主旋律部分,眼前这位疤瘌脖子朋友静静地听着,盖着耳朵的乱发把脸慢慢地遮住了。我猜想,他可能陷进这支曲子的忧伤情调了。他的脸又慢慢露出来,夹了一筷子沾满辣椒面的炝拌芹菜,喀哧喀哧大口嚼起来,从兜里摸出一瓶金州大曲,咬开瓶盖抬起头就是长长的一口,可能是喝得太猛,有滴浊泪从布满血丝的眼角中一点儿一点儿溢了出来。
出于喜欢写小说的习惯,我偷看起他来。我想起了一个正在构思的故事,直到他又溢出泪来我才知道精神溜号了。
我主动和他干杯,请他喝酒,又点了肉和海鲜。其他人渐渐散去,餐厅成了我和他的专场。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毛毛细雨来。
我试着把他讲述的故事糅进我的小说里。
C1
1
活了26年的琴死在这片矿石沟里。活着的时候,琴的影子一直印在这片周而复始遥望无垠的石头世界里。
念小学的时候,琴的上空太阳永远是火红火红的,照在身上永远是温暖的。琴赖赖巴巴念了八年书,对太阳只能产生这点儿美好的印象。人人都爱看琴几眼,都说她是一尊忧郁的白玉精雕,不忍心碰她,一碰会碎了似的。玉雕不会说话,琴每天上班几乎没有一句话。你看见琴,就会联想到南方那种清瘦的秀竹。琴一听到有人说,善良的人都是些彪子,滋滋泛红的面颊就像被谁扇了一巴掌。
听爸生前讲,这片石头沟原先是两座郁郁葱葱有狼尖毫的大山,叫大屿山。让饥饿逼得从山东老家漂洋过海闯关东过来的爷爷,辛辛苦苦地赶上了开矿。灰绿岩石灰石是日本人侵略东三省时发现的,是炼钢炼铁造水泥的好原料,可以采上一百年。第一代开矿人在日本鬼子的牛皮鞭下,啃着橡子面馒头,搭上性命的危险,老老实实把采掘出来的一车车精矿灰绿岩运往抚顺昭和制钢所。爸说,你爷爷临死前让开山炮震聋了,碎石屑在打铁钎时有那么多崩进脸上的皱纹里,摸一把,疙疙瘩瘩的。两个巴掌,肿得像个小饽饽,血丝呼啦的。你爷爷心眼儿很好,为留住一个帮助过他的生病的难友不被日本人活埋,给那个日本工头下过长跪呢。爸说,这一点儿你很像你爷爷,知恩图报。这些记忆常常困扰着琴的思绪。琴在零米矿石沟底水泵房的窗前,瞅着开采了六十年冒出海水来的苍茫青色的沟底,幻想了几十次大屿山的原始风景,越幻想,越对脚下依赖生存的这片石头世界感到莫名地懊丧与无奈。
2
爱幻想害苦了琴。有一段日子,回忆加幻想,把她差一点儿推进疯人院。她想起小学时代那些心情爽朗的日子,光、碎、草和她,到车站码头商店影院做好事那些细节,老师和同学们碰见他们,都会流露出钦佩或羡慕的目光。想着就扑哧笑出声来,那时的人单纯可爱,不像眼下人这么野性,有时为了一点儿小利益满嘴脏话甚至大打出手。
3
是琴那甜润而抒情的歌声吸引了光。
这世界能把感动滋润到人的心田的东西,大概就是音乐与歌声,还有雪中送炭和拔刀相助了。
琴有一副好嗓子得感谢妈妈。二十年前,妈妈是矿山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经妈妈一唱,就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婉约与抒情。爸告诉琴,你妈要不是因为成分问题,早就成为中央歌舞团的歌手或是艺术家了。他又苦笑了一下,当然,也不可能和我生下你。
造成一家人离散的是一首歌。那一次矿山俱乐部搞革命歌曲大汇报,在众人海浪般的掌声中连唱八首歌的妈妈,一激动,居然忘乎所以地唱起了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当时,这绝对是禁歌。尾音未落,妈妈的后背就被人狠踹一脚,晃了晃倒下去了。之后就是挂牌子游大街那些在那个年代常见的故事。琴清楚地记得,那晚爸抱住妈妈的大腿,抹着鼻涕和泪水说,为了孩子咱俩也不能离啊。妈妈尖细而压抑地号啕着,咬破了食指,还是狠狠地一扭头。
妈妈为了琴这根红苗壮下去,坚决搬了出去,算是和爸离婚了。又不到半个月,妈妈在一个太阳没有出来的清晨吐了几口血,溘然长逝。
爸一夜间头发全白了。
那年六岁的琴忘不了,妈妈临走前往死里搂她,怕一下子失去她似的,湿漉漉滚烫烫的泪水淹没了她哭肿的大眼睛。她在妈妈怀里快窒息了。多年的时间里,她都会在这个梦里哭得死去活来,醒了后呆坐在那里,擦擦泪水,才舒服些。
4
妈妈留给琴唯一的财富,是一首她自己创作的歌曲,叫《大山里的流浪女》。这首歌听起来有浓浓的煽情通俗味道,整体有些忧郁忧伤。歌词在琴心里一直是个谜:
大山里有个流浪女哎,
千百年来没有抬起头来,
有一天来到小河边哎,
发现自己美丽又可爱,
一阵大雨搅乱了河水哎,
美丽的少女又变成了流浪女哎……
琴虽然弄不懂歌词深层的含义,但每次一个人偷偷唱完这首歌,就会在擦去眼泪后,心里舒服好一阵子。这个习惯,成了她活着的一种依赖。每次唱歌前,她会前后左右望望,确信周围没有人,才开始歌唱。
琴就是这样,经常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流着泪唱着这首歌,秉承着妈妈给予的演唱天赋,享受着妈妈留给她的这份精神财富。琴动情地唱着,眼前不会说话的石头和没有眼睛的石壁,是最有情分最能理解她的好观众。唱着唱着,细长而麻木的腿就绷直了,仰望天空的大眼睛中泪水就犹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出来。这是琴最幸福最舒服的时刻,这时候总能见到妈妈。
“这首歌真好听,歌词也写得好,你怎么哭了?”
“我没哭。歌是我妈留下的。”
“你的声带天生就好,将来可以成为专业歌手。”
“我不行。”
“不要谦虚和自卑,你就缺少自信和振作。”
琴喘得要死。是她梦里出现过的光。光在她的梦里一出现,一种甜蜜感就温馨可人地袭上心头。光蹦出的每一个字,浑厚中带着温和,听着有些心颤。
细心的琴发现,光和草婚后都不幸福。当光和草离婚引起一片哗然时,琴却在想这是必然的结果,只是苦了他们两岁的女儿梅了。琴在内心问,光,今后你怎样打算人生呢?干脆以后我帮你带梅吧。
那次光来帮琴修水泵,小心翼翼下沟底时,脚下一滑,哗啦啦连人带石头滚到沟底。光昏迷了几十秒,慢慢醒过来了,头发某处染红了。琴细心地包扎了他的伤口。琴试着问他一个人带孩子挺苦的吧,光却反问她参加市电视歌手大奖赛准备得怎么样了。光真好。光和几个好伙伴喊她爸叫祥叔,爸车祸遇难后,光领着当年的小伙伴碎和草来帮琴,协助矿山福利科人员操办了丧事,自己还掏了二百多块钱。爸当年是他们学雷锋业余辅导员,和光有些感情。光为祥叔与医院打的官司虽然输了,但琴还是相信这世界上像光这类侠肝义胆的汉子依然很多。
光,我真心地谢谢你,悄悄替我去区文化馆报了名,我死也不会有这个勇气。为了不给光丢脸,我使出全部的本领把妈妈留给我的这首歌献给了评委。我遏制不住,眼泪这浑蛋将我的忧伤和怀念全部暴露在评委面前。其中一个评委不停地擦眼泪。当我正式得到进入市电视歌手大奖赛决赛圈的消息时,我平静的内心波澜壮阔翻江倒海。我走进了梦境,乐得心里天女散花。光,有了这次重大的人生快乐,死了也值啊,刘主任报复我不算什么。今天是我最后一个白班,明天我就要回家休息,练一天嗓子,后天将走向市电视大奖赛决赛的人生舞台。光,我困难时你鼓舞了我!
头天晚上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对面的邻居五保户张奶奶。爸不在后,琴把85岁的张奶奶当成了亲奶奶,张奶奶的吃喝拆洗买粮买菜,琴默默帮着操持了多年。
记得那年秋天,草召集几个共青团员和矿山闭路电视台,来到张奶奶家,准备在3月5日前拍一条学雷锋新闻报给市台,题目定为“矿山团委学雷锋小组为五保户义务服务达五年之久”。刚开机,镜头走进一个邻居,醉醺醺地大骂,你们这群年纪轻轻的就学着说瞎话,将来可怎么得了!天天靠着玩把戏当台阶,真正的好人你们不宣传,这老张太太除了琴天天伺候她你们一年来过几回?草辩解说琴就是我们学雷锋小组的,醉汉说那她就能代表你们全体吗?不要脸!把一条好端端的学雷锋新闻给搅黄了。琴为这事歉疚了多日,觉得对不起草。张奶奶就安慰她说,你本来就是我最亲的人。那天起,琴和老人感情更贴近了一层。张奶奶听说琴要上电视,土黄色的脸上淌出了两条弯弯细细的小溪。
光说,今晚下班后我要替你好好祝贺一下,预祝你取得好成绩。琴的眼前就有一把把七彩糖块在空中飞舞。
那天矿石沟烟雨迷蒙,亮晶晶的雨点凶巴巴地,泪汪汪地,放机关枪那样欢快而残酷地爆炸。空荡荡水汽飘散的零米矿石沟,四下里只能听见汩汩的流水呜咽声、老崖残石的断壁塌陷声。站在水蒙蒙的沟底,顿觉这亚洲最大的石灰石矿,四处飘逸着清新与伤感,化成一种顿悟后的陶醉,在身体里慢慢荡漾开来。
琴坐在水泵房里,直视着窗外,任凭电机机械地轰鸣,细心地聆听凉气浸肤的沙沙雨声。冰凉的雨丝把琴滚热的灵魂缓缓浇为灰烬。琴听得极细,天棚上年久积蓄的灰垢一块块落下,落在蓝色工作帽上,她居然没有一丝察觉。妈妈留给她的那首歌《大山里的流浪女》,一直在耳畔回荡……
5
琴死的时候,现场没有目击者。那面断石崖壁终于经不住雨水的冲击,把琴的水泵房变成了一片石头的汪洋。向上级提了六次安全隐患没有得到及时答复的车间安全管理员,在事故分析会上扯开嗓门叫,我该提的都提多少遍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不重视找谁?
A2
我决定不理马华的劝阻。
我是1993年离开了这座矿山,离开了那些矿友。尽管如此,矿上那些有意思的故事却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飞旋。琴、草、碎、光,四个空灵梦幻又好像真实存在的青年男女,在我的梦境里意识中万花筒般急速旋转。吸引我去涧底酒家的,是那个疤瘌脖子朋友还是那四个男女青年?还是那一场场恰如当下烟雾弥漫变幻莫测的雨天?到底会遇上谁呢?
B2
脖子上带疤的男人,见我主动起身敬酒夹菜,居然没有拒绝,抬抬酒杯,一饮而尽。我递过去两张餐巾纸,他又抬了抬手表示谢意。
《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声在小酒馆响了起来。他奇怪地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我,朋友,你喜欢雷锋吗?我回答,当然,美国西点军校都在学他。他又问,雷锋恋爱过吗?我蒙了,我不知道。他诡秘而自嘲地一笑,我恋爱过,不过我那叫单相思。我有点儿暗自吃惊,这人也太坦率了吧?
C2
1
那把匕首血淋淋冒着热气从那个倒下者的胸膛拔出时,行凶者被枪毙时也不会想到,这团乌红的血迹,在草的恐怖记忆中播下残忍的种子。
那是草在大学毕业那年秋天遇上的一桩抢劫杀人案。那些日子,草一吃东西就会想起那摊腥味挺重的血迹。据说,那个小学没毕业的杀人犯舍了性命就抢到了三块一角五分钱。以后,草一想到身边的人为了一官半职相互暗算、为了捞笔奖金弄虚作假、为了投靠势力卖友求荣、为了潜在利益损人利己的种种世相,就会古怪地联想到那摊腥臭的血迹,恶心大半天。
与光离婚,草也是瞻前顾后彷徨了很久。
2
草和光相爱,一点儿艳遇色彩都没有。
读小学那会儿,长相甜美的草就下意识地喜欢向某一方面比较出色令女同学羡慕的男生频频靠近,以此为荣为快,即使这男生极不起眼,草左看右看却总能看出他有一种超人的魅力。这个习惯一直跟随了她无数个日子,她有时想起这个习惯就会懊恼万分,就想改变这个习惯,却像抽大烟那样戒不了。
大家都说,草是因为光设计了内燃机车溜渣机太风光了才爱上了光。其实不然,小的时候,草常穿一件红格子上衣,蹬一双鞋帮上绣着红花的拉带鞋,跟在光的身后,寸步不离。光除了学习好还爱鼓捣个小发明,自打给班主任老师的半导体修理好后,同学们都和他套近乎,站在光身边,草的心情就格外舒爽。
草印象极深的是光那令人羡嫉的一幕。在矿山职工技术革新表彰大会上,脸色昏红的马矿长热情地攥紧他的手不断夸他。草的眼睛又疼又热,恍惚间觉得全矿女职工都在热热地盯着光。紧迫感迫使草的神经紧张起来。
有些事情,越是不想记住,越是记得牢固。草至今还记得那天自己做贼似的打电话约光出来的每一个细节。那个昏黄不清的夜晚,草没有半丝迟疑,如痴如狂地闭上眼睛,勇敢主动地投向光不知所措的怀抱。她不顾家人反对,坚信光在未来一定有大出息。光在灵与肉的狂热醉意中,难以抵制地顺应了她。虽说光在冷静下来后,感觉自己并不是真心爱她,但出于责任感,还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三个月后娶了她。矿山宣传部门还写了一篇《矿山团委干事爱上技术青年》的特写,登在市报上。
3
婚前凭着女人的直觉,草察觉到,光暗自看琴时眼圈微红,时而垂头三四次。草有点儿担心,先是下决心急匆匆约出光来和她加紧几次办了男女那档子事,觉察怀孕了,又加紧催他匆匆结了婚,算是上了双保险。她知道,光这种性格是不会主动和异性上床的。婚后她有几次遇见琴,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暗自庆幸得意。
烦恼是从婚礼开始的。没有婆婆馈赠的首饰,没有红火的筵席,想不到,光在婚前约会时关于婚礼安排的话句句都是大实话,而她以为是开玩笑——我哥刚结婚,爸过世早,家里没多少钱,婚礼肯定从简,你想好了吗?草有些后悔,烦周围和自己,悻悻一天没吃东西,在人面前勉强挂着笑脸。
日子过得还算愉快。光挺听话,没有废话,叫我买菜我就买菜,你有事我就洗衣做饭。光经常熬夜鼓捣点儿小革新小发明,每次都能赚个五六十块或是百八十块的。光设计的内燃机车溜渣机的专利权,矿山就分给了他两千块钱。草夜里经常给看资料的光增加四块桃酥、两个红皮鸡蛋,草认为这么过下去小日子一定会富裕起来。光娶了自己后再没有动过二心,还有发明专利创造财富的才华,现在又有了女儿,二人白头偕老不在话下。这时候,草真想把埋藏在心底那个秘密告诉他,请求他的原谅,但多少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4
萌生那个改变命运的念头是在一个特殊而奇怪的深秋早晨。草把两岁的女儿送到光母亲那里后,骑上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往矿山门岗赶。天罕见地怪,美如彩梦的朝霞挂满东方,却又像黄昏喷涌出一片惨淡的昏黄。阴沉沉的西北上空竟然在几抹雨丝中,亮起几颗一闪一闪的星光。这是早晨,还是傍晚?
草就在这样一个秋意凉凉的早晨摔了一跤。
那是草生命中极为神秘的一次重跌。一般人骑自行车容易在下坡时摔跤,草摔在上坡时。一向骑车小心翼翼的草那天骑车时,竟然表情异常平静,动作非常洒脱,毫无顾忌,盯着前方川流不息的各种车辆就像在欣赏一幅静止的油画。就在这时,她被一辆沉重嘶鸣的垃圾车后帮剐倒,给了她看似的坦诚和洒脱——严格地说是给了她对这个世界的毫无顾忌——一个意味深刻的讽刺。
白皙的额头裂开的那道一寸长的伤口把草染成了半个血人。我是个血淋淋的人了。一种苍凉意识掠过草的全身。疲倦的灵魂在沉沉的梦中痛苦漫步的时候,草走进了几年前学习过的东北机械学院采矿系。那个成绩稍差的男生,正是依靠副市长父亲的特权挤掉了她留校任教的资格。在大学入了党的草要求回到父亲当年就职过的矿山,准备在矿山机械上大干一番。在车间干了一个月技术员,有一次因为车间一起设备事故,草和矿山那位管设备的副矿长奉命陪前来处理事故的总公司技术员在食堂小餐厅吃晚饭,喝了两瓶啤酒后,草就面若桃花似醉非醉,粉香弥漫似仙非仙,副矿长瞟了她一眼,借着醉意让草扶他回到办公室。办公室关灯那一霎,草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一想起来就会打寒战,事后偶尔路过矿内某幢高层建筑某一窗口灯光刹那由亮变黑,就会下意识地缩紧上身。三个月后,草就作为有发展前途的年轻知识分子被提拔当了团委干事,后又当了团委书记,专业等于废了。草这才发现,当官原来挺容易的,并没有那么多严格的考核标准,中层干部,待遇优厚,这才是真的。可也怪了,什么都有了,活着却感到喘口气都累。当矿山把本该给张老科长的政工师职称内定给了草的时候,她才觉得人生的心累开始了。即将退休的张老科长不计较,还鼓励才在政工岗位工作了两年的她好好工作,她的心更累了。她开始怀念小时候那段日子,虽说他们四个人为社会做了一些好事,身体挺累挺疲劳,却心里轻松又开心,你每天一大早出门到晚上回家,见到的人都会无语笑着朝你伸出一个大拇指。
那位副矿长后因贪污被一撸到底,也牵连到了草,因为经费使用问题,给了她一个严重警告处分。整个处理过程中,没有人提到草和他的风流韵事。
草还是坚决地和光离婚了。
5
草与光离婚,不仅仅是因为对不起光。
光的朋友惠做服装生意赔得倾家荡产,让老婆踹了,拎着白酒瓶子跑到内燃机车轨道上准备卧轨时,被光发现,冲上去救了他。第二天,光瞒着草到银行取了八千块钱,往他手里重重一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流着泪跪下了,而后就离开了矿山远走他乡再创业去了。
草知道后,脸色铁青。
“你快把钱要回来!”
“他已经走了,他会还的。”
“他都身无分文了,拿什么还!”
“你不知道媳妇,正是这八千块钱,他才还清了剩余的欠款,还有余额重新创业。”
“你没听说吗?这年头借老婆也不借钱!”
“这是什么混账话!如果是你的亲朋好友落难,你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他不过是你一个挺好的朋友,你至于那么动真情吗?看看周围现在还有真的人情味吗?你是不是有点儿犯傻啊!”
“只要不是随波逐流,真情永远都挺在那儿。”
草自从当上了矿团委书记,有些一夜顿悟的成熟感。光对人还是那么热心肠,她有点儿恨他了。她想起生女儿时病床前是一碟炒鸡蛋,而对床女人是一盒清蒸大海虾。浅紫色朱丽纹套裙已经褪色还在穿着,婚前滋润光泽的娇容婚后爬上了浅鱼尾纹。
草的心震开一道裂纹,抬手写下离婚协议书,额头渗出一层细细的黏汗。女儿梅稚嫩的脸在冲着她笑,她趴在桌上暗自哭了。
“你真的决定了?”
“和你这样心肠太好、心眼儿太直、心眼儿太傻的人在一起,看不到好的未来。”
“你希望我是个自私狠毒的人吗?”
“起码你应该是个正常人。”
“我不正常吗?”
“都是那时候把你弄成这样。”
“你那时候不也是小组成员吗?你应该比我懂,雷锋精神代表的是一种正义善良的社会形象,如果每个人都为了一己之私,超越道德和良心底线,不知廉耻,自私自利,这个世界早就完蛋了。”
草低下头。她承认,光说得有道理。上学时背诵过的《国语》说,“无羞恶之心,非人也”。人能区别于低级动物,是因为有天下福祉共享的自控共勉互助互爱能力,人类社会才有脱离野蛮的文明与向善养成的文化,才有了可控的道德底线和良知底线,世界才可以和谐长久。
但是,眼前那些不合理的人和事又撕裂了她的这些想法。
女儿梅醒了,嘴角洋溢着微笑的酒窝,甜而轻地喊了一声“爸爸妈妈”,一歪小脑袋,继续她的梦中舞蹈去了。
草心碎了,跑进沉如生铁的夜幕中去。
6
经草同意,法院把女儿梅判给了光。草提起从娘家带来的那个棕色皮箱,极慢地移出了家门。草一抬头,见梅正瞪着一双和她一样圆圆亮亮的眼睛看着自己,懂事似的落下两颗大大的泪珠。草的心立即化了,浑身瘫软,泪水不停。光低着头,抹一把泪水,嘶哑地说,以后有事尽管开口,我随叫随到,想女儿了,就回来陪陪。草再也忍不住,扔掉皮箱,抱紧女儿哭着,感觉梅把自己的脖子搂得快要断了似的。草觉得,自己和女儿的生命已经融为一体,似乎一松手,梅就可能离开这个世界。草怕自己的决定动摇,不敢再拥抱下去,试着拿掉梅的小手,怎么也拿不掉。光走了过来,把梅从草怀里拽过来搂紧,一直低着头。草的泪水宛如决堤的海啸,衣服扣子开了也不管了,拎起皮箱,头也不回地扭头急急走进沙沙滚动的残枝败叶中。
A3
那个人终于出现了。脖子上那道瘢痕任岁月如何磨砺,在阳光下依旧熠熠闪光。还是一身米黄色的风衣,只是换成了新的,变成了近六十岁的样子,头发花白了不少,人却精神多了,还是有点宁死不屈的倔劲儿。
没错,是他。
我知道你是个作家,有幸拜读了你的小说《一直在雨中》,我们四个小伙伴都让你写进去了,有些地方诌得挺靠谱,看来咱俩缘分不浅啊。他揶揄里夹带着善意。我十分讨厌你在文章里叫我疤瘌脖子朋友,就为这个,我搞到了你的微信,凭你的小说我断定你一定会加我,一定会到这儿来等我,一定会点上醋熘白菜、炸花生豆、煎小偏口鱼和老虎菜,一定会给我倒满酒,果然我赢了,你想跑也跑不掉了,我该好好地收拾你了。
我故作镇静,你不至于吧,就因为疤瘌脖子朋友这六个字,就要对我下手吗?我写的那可是个正面形象。他一哼,一句疤瘌脖子让不少人将我对号入座,找女朋友人家一听面儿都不见了。我低下头,真抱歉,小说人物是虚构的。他拧动眉毛,你这个虚构读着却是那么真实!你知道吗,这个涧底酒家还能在,就是你写的那个惠发了财后给盘下来的,他说要尽量保持原来的模样,这儿又够不上城建改造,就留下来了。看见没?一切都和三十多年前一样,连菜量都不变。说曹操曹操到,他来了。
我回头,根本不认识,不过那个情感丰富豪侠仗义的样子,让我猜出一定是我虚构的惠。
惠坐下。他把我和惠互相介绍了一下。惠笑着和我握手。
惠的电话响了,忙翻看微信对他说,他路上遇到点儿麻烦,说马上到。
我如坠云雾之中。
正想着,酒家的门帘被掀开,一个戴顶黑色礼帽和黑眼罩的高大英俊帅气的中年男子走进来,后面跟着像老年栗原小卷模样的女人。他给疤瘌脖子朋友单腿跪下,双拳抱紧,光,好兄弟,救命恩人,多年不见了!疤瘌脖子朋友眯眼笑了,别闹了,碎,快起来!听说你俄罗斯皮货生意做得不错?女人含羞地说,东北这条线做得还行,正在设计新款式往南发展。疤瘌脖子朋友兴奋地说,草和惠在南方做得不错,你们可以联系他们。中年男子接上话茬,我俩也这么想,朝惠点头笑笑。我一怔,问,他们真叫光、碎、草和惠?疤瘌脖子朋友闭紧嘴,又扑哧笑出声来:读了你的大作后,我们都改名啦。几个人轰地如鼓风机般大笑。
B3
疤瘌脖子朋友眯缝着小眼睛盯着我,抹去嘴角的辣椒面,不易察觉地嘲笑了我一下:看你像个爱听故事的人,我给你讲讲四个小伙伴的故事吧,尤其这个碎,你好好听听。
C3
1
灰蓝色的海看不见金色的岸,大海你再牛能吞掉几万条船,也不过是一片空旷苍茫,岸边潮湿腐烂的枯枝败叶,在画家手里却变成了美丽金黄。画家厉害在能把丑的变成美的,也就无所谓美丑,你被喜欢被接受被认可就有了社会价值。
光劝我说,碎你振作些。他哪里知道我的这些感受和想法。
2
想想十年前刚进矿山破碎班报到那天,真他妈幼稚。那次老实巴交的方师傅分到手的五斤鸡蛋只有八个没碎。我愤愤不平,拿出当年我们学雷锋小组的正义之气,抱着胳膊,横在又胖又膀的班长面前。吵了几句,我一伸双手推了他个趔趄。啪啪!大概长久没人敢和他作对,我的行为激怒了他,我的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两巴掌。没人劝阻我们。我俩滚打成一团。后来车间白主任轻描淡写地批评了班长几句,然后就严厉地批评我扰乱班长工作,带头打架斗殴,扣除我一个月工资,我还得在车间职工大会上做深刻的检讨。我的泪水在肚子里翻滚。我这可是正义行为啊,这是怎么啦?
3
我发誓要出这口气,找回自尊。我已听说,班长就是车间白主任的亲侄子。那些天,我遇上了屁大点儿的小官也会点头哈腰笑嘻嘻递上一根万宝路。
机会来了。
在我准备对琴求爱时,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孩出现了。一想到今后有可能在漫漫长夜中闭眼拥抱这个女孩,却要在幻想中拥抱令我心跳的琴时,痛苦就压得我恨不能在地球上疯跑一圈。但这的确是个机会,我不出这口恶气还算什么男子汉。
也许我有一副高大的身架和一张后来人们都称之为小鲜肉的脸,荣很快就喜欢上了我。荣第一次到我们车间新建的浴池洗澡时,一眼瞥见了我,有点儿犯傻地跟着我一路走到了破碎机岗位前。荣不知道我回头看她的感觉,她正在漫天飞舞的尘埃中躲闪着。
荣挺漂亮,但不是我心中的菜。你看过日本电影《生死恋》中的栗原小卷,就会认识荣。荣和栗原小卷那张性感流行的大嘴,几乎一样大。
荣口气很硬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大大方方都不拐弯。今晚七点我在花园山门口等你,电话就撂了,空气中弥漫着咄咄逼人的嚣张。
荣是一矿之长马矿长的女儿。我对人生的悟性好像忽然上升了一个高度:想在矿山这一亩三分地混得明白,有了荣就足够了。
荣让我贴着她肉乎乎的肩,在浓郁连着黑暗的绿叶深处散步,我暗自诧异这疯丫头情欲之火如此早熟奔放。
过了几天,马矿长亲临我们车间检查工作。
马矿长似乎有意地和我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显得和蔼可亲。我和他每一句唠嗑儿都绷紧神经。小伙子你喜欢咱们的矿山吗?当然了。说说看。我猜想他一定爱听奉承的话,就竭尽所能把关于他任职这几年矿山变化如何进步的道听途说添枝加叶说了一番,听得马矿长握住我的手十分用力。他哪知道,听荣说他要来见我,我特意做了功课。马矿长笑得合不拢嘴,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真以为自己就是我口中那个扭转矿山乾坤的盖世英雄。
我们俩唠得正欢,一场奇怪的大火出现了。呛嗓子辣眼睛的烟雾弥漫开来。我踹开铁门,背着马矿长往外跑。我紧紧地抓住马矿长枯枝般的腿,就像抓住了一个朦胧的希望。
马矿长的屁股烫伤面积有一根食指大。矿山医院暂时没有皮源,我求医生用我大腿的皮为马矿长植皮。躺在手术台上,我暗骂自己,你付出了名誉和肉体的双重痛苦,再一无所获就是世上最大的傻瓜。
三年过去,我拿回一纸干部管理学院毕业证书,顺利地成了马矿长的乘龙快婿和矿山办公室主任,真是官运亨通跨四海,春风得意马蹄疾。
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莫名其妙地烦。有人送我一瓶茅台,我也想摔个稀巴烂。晚上和荣做爱时,闭上眼睛幻想怀里的是琴,狂吻狂爱。我的酒量渐长,可自己喝酒时泪水却不停地滴进酒杯里。我家两辈贫下中农,轮到我却官运亨通,天地弄人,世事难料啊。
4
我的恶气终于出了。
天助我也。四季度破碎车间事故频繁,产量大减。总公司经理在会上点了岳父马矿长的名。
我亲手给岳父炒了八个菜,双手捧着酒瓶子给他一点点斟满,添油加醋地糟蹋起白主任来。我从党性原则讲到干群关系,把白主任每一件事上升到理论高度妄加评论,说到后来我都吃惊了,以白主任的种种行径,该抓起来了。
岳父大人拍了桌子,大半盅白酒洒到了桌面上。
一个月后,白主任被宣布退二线了,理由是中层干部需要不断年轻化。白主任也没闲着,在远房亲戚矿山技术科科长老W的帮助下,到了长海县的无名岛做了度假村总经理。新上任的车间主任连声解释也没有,把当年和我打架那个班长一脚踹回到工人岗位上,接着把当年和我私下比较要好的一个工友提拔成了班长,这小子那天晚上在家喝酒喝疯了,还点了三根香一个劲儿念叨祖上显灵了。
5
光找我来了。
“我想搞内燃机车限速器,帮我找矿长批点儿资金行吗?”
“限速?那帮内燃机车司机为了超产奖金恨不能把车开飞,他们不骂你才怪。”
“今年上半年撞车五十多起,不限速太危险了。”
“光兄,这不是技术革新问题,是人的问题!”
“不想帮,我走。”
“你都这么说了,我能不帮吗?我肯定尽力,你先给矿山设备处打个申请报告吧。”
光这是在替矿山领导做事啊,限速器真搞成了,内燃司机想疯跑也不可能了,可挨工人骂的却一定是光。但我能理解光,当年他做内燃司机的父亲就是因为两辆机车超速相撞身亡的。
我和岳父大人深谈了一下。
在马矿长主持的专题讨论会上,大家对此基本没有异议,认为限速可以在确保完成任务量时保证安全。
在矿山的支持下,光的内燃机车限速器真的搞成了。
恨他的人中固然有一些内燃司机,可还有一位,却是那个外号叫老W的矿山技术科科长。机关不少人都说,他每天上厕所的频率比谁都高,就得了这个雅号。这老W名牌大学毕业来到这里,一干就是几十年,却从未搞成一项重大技术革新项目。老W没能掺和到这个项目中来,就在设备矿长面前奏了光一本,摇着头惋惜地说,这小子虽有几分才华,可太恃才傲物了。后又被人传话走了样,说光仗着碎和马矿长这层关系,谁都不放在眼里。
我怎能让光受这个委屈。有一年报纸报道我们学雷锋小组,光把单独上报纸照片的机会让给了我,我做得并没有光好,居然比他还风光了一回。这样的人太少了,这样的哥们儿太够意思了,我得提醒他一下。
“光兄,眼下的人太复杂,有时候,看似善良有正义感的人可能就是你最难提防的想害你的人,所以要多个心眼儿。”
“你这么活着也太累了。”
我们四个人还能回到从前吗?
6
细想想,老W确实可恶。大家都在背地喊他武大郎开店,比他略胜一筹的技术人员在技术科最多能待上半年。干掉这个老家伙,不仅光有机会进来,矿山设备创新或许能迎来一个好的转机。
那一天我斯斯文文笑着走进技术科,刚坐下,就有一杯散发出浓浓香气的大红袍递到我的面前。我摆出很是真诚的样子说,矿山领导想了解一下职工对矿山工作问题的反映,想考虑纳入即将召开的职工代表大会报告中去。
一定是我诚恳的态度感染了在场的人,无底线吹捧渐渐变成了大实话。一个科员一激动茶水洒了一地,笑着说,我们希望矿山应该多重视人才发挥,就说我们老W科长吧,名牌大学毕业,平时跟我们同甘共苦,有好事一定想着我们,作风廉洁,平易近人。我隐隐一笑,我听到的却是老W贪过设备革新经费被设备矿长悄悄约谈的事。有人说他武大郎开店,还贪财爱占小便宜,这都是胡说八道,看到人家有水平有能耐,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嫉妒的!要是再选矿长,我一定投老W科长一票!另一位瘦长脸补充道,老W科长早就说过,他要是当了矿长,准比现在的矿长强百倍!哈哈哈哈!大伙儿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像轰炸机不停地扔炸弹。我看到,老W慌张的表情相当可怜了。我故意顺水推舟审视地瞥了他几眼,他捂住了心脏。
我回到办公室,直接找到马矿长,关紧门,揭了老W的底:他找过光,希望在研发限速器的设计人名单上加上他的名字,希望给他个面子,他可以保光调到技术科。光虽心善,却没答应。而后,我又加枝添火地把技术科人的话告诉了他,说老W根本瞧不起他马矿长。
马矿长气成了猪肝脸。几天后,单独把老W叫到自己办公室,问了几个问题,问得他支支吾吾细汗直流,才确认我这个女婿没有撒谎。又派人把那个技术科瘦长脸科员秘密传出来问话,那人不好意思地说老W确实说过比马矿长强等等,直到他在三个月后提了个副科长才暗自庆幸。
老W犯了心脏病,住进了矿山医院,又转到了市政大医院。出院后提前退到二线养老去了。马矿长特意到医院探视,小声对他说,今后是年轻人的世界,上级要求我们多鼓励年轻人成长,做个好表率吧,退休待遇我会想办法给你调整到正高。老W脸滚烫滚烫的,几分满足几分感激地笑了。
新任技术科科长在我不露痕迹的建议下,把光调进了矿山技术科。我为光有了发挥才华的平台而高兴,轻松了许多。
正当我为自己导演的这出大戏自鸣得意的时候,一封诱人的邀请函吸引了我。
7
在我揣测谁将继续构成对我和光的威胁时,曾被我设计收拾的车间白主任向我发出了玩海岛的邀请。这老东西因祸得福,拿着不低的内退工资,仗着他的远房亲戚老W的帮助,在长海县无名岛做了度假村总经理,把从前一些和他在矿石生意上打交道的朋友都发动起来了,度假村生意搞得红红火火的,有时月薪能拿两三万块。他的邀请函让我记忆犹新: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希望我们摒弃前嫌,共同致富。听着实在诱人,想想也是啊,人争来争去,不就是为了那点儿名利尊严吗?这老东西都想开了,我得后来居上啊,况且我把手里更多的客户一介绍,回扣还不是大把大把的,人有了钱,干什么腰杆不硬?
我冒着少见的三十多度高温,和荣来到十分诱人的无名岛上。荣提醒我,小心老东西使坏,我说财源滚滚过瘾还是损人不利己划算?荣不吱声了。凭着我手里的资源,从老东西手里一个夏天挣个三五十万很轻松,三五年下来,弄个两三百万不在话下。
眼前发生的一切证明,我比这条老狐狸嫩多了。
我模糊记得,第一次上岛时,老东西太热情了,吃住四星级酒店,是老W亲戚自己盖的,能在岛上盖四星级酒店可见有多牛。老东西亲自陪我与我同醉。我也讲究,头一回就给他分八批带去了全体矿山中层干部,还外带十批客户。就这一下子,十几万块钱神鬼不知就到手了。有人开始对我背后指指戳戳了。老东西安慰我,别理他们,听兔子叫还不种豆子了!
这次我真有点儿害怕了。我记得我带了一百多人来到这里消费,光和他的技术科人员也在马矿长安排之内。光却一直没太理睬我和荣。在无名岛喝到半醉后,老东西调来一只小船,我们三人漂到大海中间一个更小的小岛上。老东西说这里可好啦,高档海鲜随便捞随手摸。我看见清亮亮的海水里,黑鱼黄鱼辫子鱼偏口鱼游来游去,一翻石板底下,鲍鱼海参海螺躺在那儿悠闲地晒着阳光,礁石上海蛎子海虹灰灰白白又黑又亮。我乐着抓了一只海参,那只酱紫色的大海参就黏滑滑地到了我的手里。老东西把火锅支上,把准备好的木炭点着烧上,从海水里抓起一些海鲜扔进去咕嘟起来,把我手里的海参拿过去,用小刀开膛取出肠子,动作甚是麻溜,扔进火锅里。在这儿喝酒吃海鲜,更过瘾。他用铁铲子铲下礁石上鞋底大的海蛎子再撬开,那灰白色大海蛎子肉吸溜一声被倒进我的嘴里,颤乎乎鲜溜溜好爽快哟。我和老东西又接着喝白酒,不知不觉和荣一块儿睡过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我和荣吓得一激灵,紧紧抱在一起。
大海变成一片蓝色的沙漠,上下摇晃。
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这不是什么小岛,就是一片退潮时裸露出来的一片礁石群。涨潮了,火锅淹没在海水里,我们俩连无名岛都看不见了。我俩慌了神,站起身子,声嘶力竭地挥手高喊呼救。四海茫茫,海天一色,只有海鸥偶尔飞过来,发出一两声乌鸦般的啼鸣,如丧钟在茫茫的海面上飘荡。荣哇地大哭起来,恐惧把我的贪婪包围起来,化为一片惊悚的火海。
我和荣要死了吗?
刹那间,我明白了,老东西和老W想置我和荣于死地。老东西知道我不会游泳,平时不贪小财,只贪包括当官在内的大财,为了实现这个什么都能豁出去。这个能在一个夏天就可以让我捞足三五十万的计划一定能真正吸引住我,这个宝让他押对了,我上当了。他把我的客户朋友一个个都变成他的哥们儿朋友后,才开始对我下手。
我剧烈震荡的心突然奇异地镇静下来,开始静静接受死亡的拥抱。是啊,该离开这个世界了,整天你琢磨我,我琢磨你,你玩弄我,我设计你,礼尚就有往来,君子小人难辨,谁也不恨,太累了,老东西,假如我还能活着,我再也不跟你斗了,这么不停地斗下去,我这一辈子都忙了些什么?
我搂住一块长满苔藓的黑色礁石狂吻,直到舌头磨出血来。啊,我的无名岛,我的人生荒岛,经历心灵的狂风暴雨,千山万水,终于合体成一个新的我了。一切伟大的力量都是在孤独中产生的,在死亡面前,无名岛给予我超越自我的惊人力量,真是神奇啊。琴、草、光,还有过去的我——碎,我想念你们,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想念你们,为什么我现在的物质生活越来越好,精神生活却越来越差?为什么我追求的官运越亨通,心灵的罪孽越沉重?
荣哭嘶哑了,恐惧到极点,紧紧贴在我的胸前。
“碎,你说我们还有救吗?”
“有救,相信我,荣,我们是在涅槃。”
“你开始说胡话了?”
“我很清醒。”
“你后悔做过的那些缺德事吗?”
“是的,很后悔,德不配位,必遭灾殃。今天就是老天安排我的救赎,我不配坐矿办主任那张椅子。”
“别人坐,可能比你更坏。”
“我不想再和别人比什么。”
“你真爱过我吗?我可是真爱你的。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你会继续爱我吗?”
“我会比从前更珍惜你对我的爱,或者说对我的好。”
“为什么?”
“一瞬间的顿悟。”
一股齁咸的海水灌满了我的口腔,埋没了我那矿办主任惹眼的头型。最后清醒那一秒,我使劲向上推了荣一把。
A4
戴黑眼罩的英俊中年男人,有点儿电影中佐罗的风采。五十多岁,两鬓斑白,帅气威武,确实像我虚构的碎。与小说情节很像的是,那天疤瘌脖子朋友的确受邀去无名岛陪同矿山兄弟单位技术人员休闲,老远就遇上了生死那一幕,光和工友在他俩昏迷时紧急赶到伸出了救命之手。
“马华就是你写的那个马矿长的侄子,这小子和我关系不错,小心眼儿,怕你知道了真相,瞧不起他,拒绝答应帮他推荐去北京智能公司做研发人员。你这小说编得也太神奇了,基本上是我们的真事,我们那个矿长的确姓马。”
我一时无从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C4
1
那怪物挺着庞大的绿色脑袋,凶狂地向马路牙子旁正在行走的七八岁小女孩冲去。是一辆装满垃圾箱的解放牌汽车。
光抬腿要冲上去,有个影子飞快一闪。光明白了这一切后为时已晚。祥叔倒在一片冒着热气散发腥味的血泊中,小女孩下意识地尖叫着。光很快意识到,祥叔用鲜血与生命的代价挽回了一个真挚善良的灵魂。
那辆肇事垃圾车早已大胆地逃之夭夭。
一辆出租车急速刹车停在光的面前。
“马上抢救!对不起,谁先垫付一下医药费?”
“大夫,我是矿山职工,我没来得及带钱,但我保证耽误不了你们的医疗费,快救人吧。”
“昨天我们也救了一个出车祸的,刚抢救过来,送他来的人就没影了!我们现在正在搞承包……”
“他要是你爹妈祖宗呢?”
“你怎么说话呢!”
“我告诉你们,这就是咱们市当年有名的学雷锋小组辅导员祥叔!这是个真正的好人,你们不及时救他,天理不容!”
“噢,是他呀,别着急,马上抢救!好人一定有好报!”
“我这一辈子,继承了祖训,只求个良心安静,做点儿善事。你替我照顾好琴,就是老天对我最好的报答。光,你记住,人受委屈时,别怨天尤人,那是自己的造化还不到,作孽的总会有报应的那一天。”
祥叔这番遗言深不可测,他有些听不懂,又觉得有道理。他恨自己知识太少,好像看透了人生又什么也没看透。
祥叔的遗体在一片恸哭声中被推进火炉。琴柔柔细细的哭声听着像有人用刀子在心尖上搅,一颤一抖的。火葬场的天和地,显示出习惯性的悲悯、安详与漠然。一生做了很多好事、成为这座城市标志性人物的好人祥叔,就这样消失了,或者说是结束了旧的一天后,在新的一天到来前无奈地隐遁了。
追悼会上,唯一让光心里感到慰藉的,是来了那么多被祥叔和当年学雷锋小组帮助过的人,还有许多不认识却很亲切的面孔。悼念的队伍,从二楼一直排到一楼门外。区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领导和媒体记者也都来了。
祥叔的葬礼上,碎的表情从头至尾没有一点儿悲伤的痕迹,和正在上映悲剧的电影院门口麻木的售票员表情完全一致,几乎惹恼了光。
下葬那一刻,苍天竟也泪洗山海。烟雾急雨似在暗示他,祥叔的去世还在发酵更多的麻烦。
2
光自己掏钱和医院打了一场官司。
本来,这场官司是不存在的。就因为新上任的医院李副院长听说,祥叔没有死在工作岗位上,而是私事外出,去看望近期身体虚弱的邻居五保户张奶奶时在路上出的车祸,于是坚决不同意按工伤处理。肇事者一直追踪未果,祥叔欠下医院一笔不小的医疗费。按照国家工伤法律规定,李副院长并没错。抢救祥叔的那个医生对李副院长恳求说,这个祥叔是咱们市学雷锋的老典型,大好人,帮过很多人,我们就不能为一个社会好人破个例吗?抢救祥叔的医护人员也希望院方能通情达理些。可刚调来不久的李副院长需要树立权威,当然不能听他们的。自然,光输了官司。
光找到了当年报道过他的电视台记者小秦,小伙子十年后都当了社会新闻报道组副主任了。秦副主任把这个社会事件放在《社会现象思辨》栏目里进行大讨论,结果是两种声音一块爆炸,就像洲际导弹在空中被拦截后的一声巨响。公民必须守法履行社会法律责无旁贷,坚守道德良心底线是人性的起码意识。双方大讨论的结果令光和许多观众感到欣慰——人们在讨论之余纷纷伸出援手,社会赞助达到六万多元。
光替琴处理了祥叔的后事,把剩下的钱交给了琴。
“拿着吧,这是社会对正义和善良的认可。你和祥叔都是这样的人,值得这个社会所有的人尊重。”
“这不是博取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吗?我爸若活着,不会接受这种同情和怜悯。”
“你这种善良就太愚钝了。这笔社会赞助和电视上的大讨论,恰恰让我对这个社会动摇的信念又坚定起来了,你看,真善美在今天一些人看起来那么幼稚,事实证明很多人一直坚挺下去,正义和善良永远是时代主流,我信这个。”
“我们是不是真的有点儿幼稚落伍了?”
“琴你想想,按照国家法律,祥叔的确不算工伤,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捐款给他?我相信,他们在自愿捐款那一刻,起码是鼎力相助,或是良心发现,自我救赎。在我身边就有一些人,想做好事怕人嘲笑,路见不平敢怒不敢言,心里非常憋屈,我猜想他们肯定是第一批捐款的人,通过这种方式出一口恶气。那位法官在法庭上说得对,今后要学会用法律知识来保护好人保护自己,光靠正义和善良是远远不够的。”
3
祥叔的骨灰下葬时,草盯着光,心情复杂。草和他离婚后去了深圳,那里刚开发五六年,一片欣欣向荣。她是专程回来参加祥叔葬礼的,也想回来看看女儿梅。她说自己一直没有结婚,和一个远房亲戚在深圳试着做房地产生意,中间有赔有赚,总体赚得还算满意,就是辛苦太多,目前市场前景良好,运营也开始稳定,想接梅去深圳上学。光说,梅已经习惯在这里了,等长大一些再说吧。草的眼神中透着关怀,不经意还帮他拽拽衣领,这些曾经出现在恩爱日子里的动作都在暗示,她很想恢复他们的婚姻。光明白她的心思,还是回避地后退了两步。
草不再那么善于表现自己的女性魅力了,话也少了,只是紧紧抱着梅,泪水横流,一声不吭。她试探着小声说,跟我去深圳发展吧,也许会比现在好。光想了想,摇摇头。草就再不说话了。草给光留了一张名片,嘱咐他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打给她。
一夜间,琴变了一个人,黑黝黝的短发里有了隐隐的白发,表情经常木呆呆的。
葬礼结束,光找到碎,约到涧底酒家,希望他找马矿长和矿山书记,通过矿山名义,给祥叔追认一个烈士称号,如果可能,再把琴从已经倒灌进海水的零米矿石沟调出来,那里实在是太危险了,更不适合女孩子工作。
光不知道,马矿长近日已经几次嘱咐碎,他已经开了班子会,向上级矿山总公司打了申请,准备提拔碎做经营副矿长。平时就有人私下乱议论给他上眼药,说他任人唯亲德不配位,提拔女婿当矿办主任,天天忙着捞钱报复人不干正经事。马矿长说,你是我女婿,又在提拔当副矿长的关口,不能有一点儿把柄让别人抓住,亲朋好友有天大的忙也不能帮。
“光,人生苦短,多赚银子,活好当下,才是人生道理啊,我才不想像祥叔那样,义务帮了一辈子别人,死了却没人愿意帮他,追认他为烈士,理由也不充分啊!”
“谁说没人帮祥叔?他去世后我们大伙儿是不是在帮他?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捐款者是不是在帮他?医院帮他说情和报纸替他鸣不平是不是在帮他?”
“他们说话有用吗?现在还有人像你这么傻吗?”
光没等他说完,一巴掌打在碎的脸上。“你这个浑蛋!咱们当年小组的败类!我再也不会求你了!你以后最好离我远一点儿!”
碎捂着带血的嘴跑了。
光把大半瓶白酒一口干了下去。他没想到,碎变得如此让他失望。
4
窗外是一块巨大的黑暗。梅在梦中喊着妈妈,挂着泪花一歪头又睡了过去。小方桌上,是十五个空啤酒瓶,一根职工肠的肠衣,还有二十多个红辣椒的梗。光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光想起怕和自己穷酸过一辈子的草,一生善良不得善终的祥叔,貌似正人君子内心十分冷酷的碎,五年干了九年工作量因为车间刘主任的原因没能入团的琴,终于忍不住隐隐哭起来。继而是呕吐,一半因为醉酒,一半因为那些令人作呕的事。窗外的风声呼啦啦,似乎要把巨大的黑暗掀翻,一阵又一阵,很吃力又从未止息。
5
夏天的矿石沟夹着热气青烟袅袅上升,光被酒精涨痛了脑袋,强打精神走到琴的岗位。琴水泵房的水管气垫坏了,光闻讯赶了过来。借着阳光,光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印在矿石上又细又长,在这个广漠的世界上又瘦又小,苦苦地咧了咧嘴。光边修水泵边和琴说着家常,突然一阵眩晕,和震落的碎石一块滚下沟去。醒来时,琴两颊云红,正含情脉脉地盯着自己。
光摸了摸额头已被琴包扎好的口罩布,摸到了乌鱼板。琴的心真细,这种可当消炎药的小东西,平时都是被人随处丢弃,她也精心积攒起来,用来包扎伤口。琴说话时的热气微微喷到自己的脸上,声音婉转而动听。光十分幸福,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窗外响起电铲的轰鸣和内燃机车的轧轨声,给这个石头世界增添了空旷寂寥的苍茫感,这简陋而又整洁的工作室又给人带来一些明亮与舒适。
“你刚才流血晕过去了,现在没事了。”
“难为你了。我真没用,现在感觉好多了。谢谢你,琴。”
“那都是为了我,我应该谢你才是。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啊。”
“还好,我和梅都习惯了。自从她妈走了以后,梅越来越懂事了,让我省了不少心。”
“你忙的话,就把梅接到我那儿吧,我平时挺轻松的,可以帮一把手。”
“不麻烦了,你也该考虑成家了。”
“你更应该考虑再找一个了……”
“你的电视歌手大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这事幸亏你帮了我,今天我是最后一个班,明天就请假回去练嗓子了。”
“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加油!”
光的眼前亮成一片。光有一个雷打不动的直觉,琴那首歌虽然歌词比较忧伤,却并不颓废,曲调也很缠绵优美,只要在电视上一亮相,一定会感染千家万户,琴会有一个新的人生开端。想到琴的人生总算出现了一点儿美好的希望,光略微舒了一口气。
6
光听说琴出事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救护车停在矿石沟底,在猛然降临的瓢泼大雨中白得瘆人。天变得很快,在光帮琴修好水泵气垫离开后,转瞬间就暗了下来,先是刮了一阵疾风,接着雨点就如乱箭般噼里啪啦俯射下来。四处的矿石崖壁在滔滔雨流中轰然崩塌,如同炮火一般。五六个工人冒雨忙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已经断气的琴从乱石堆血肉模糊地扒拉出来。
老天爷你不公道!
光跪在湿透的石头上,伸出双手在空中擂动,哭吼在鞭子似的雨水中震耳地回荡。泪水伴着凉透的雨水汇成河流,向远方流淌。一个人刚刚望见美好生活和希望,就遭灭顶之灾,这世界真的容不下善良正义纯朴的人吗?我死也不相信!这个危房早有人提出来要及时维修,却一直没人过问,琴,你在九泉之下看着,看我怎么整治这些浑蛋王八蛋!你看着,这世界是由更多正义的人说了算的!
光一天没有上班,没有请假,瞪着眼睛走出门去,把阳光和愤怒一起关在了窗外。
7
琴生前所在的车间刘主任,意识到危机在侧时,已经晚了。
刘主任很爱面子。别看他圆得像个溜溜球,矮得像个小板凳,可没人敢动他一根指头。他和马矿长是连襟,与上级矿山总公司刘副总是远房堂兄弟。每次上班,早来晚走,很给家族官员长脸。矿山领导一表扬,晚上就能多喝二两金州大曲,哼上一段“智斗”。
刘主任的小儿子,是父亲如假包换的复制品,在矿山调度室当调度员。一天路过采矿车间休息室,无意间和琴的目光邂逅。回到家,就对父亲说,我看上你们车间的小刘了,我知道她还没找对象,老爸给我撮合撮合吧。刘主任想,这对琴来说是天上掉馅饼,再好不过的喜事,以她现在的条件,一定不会拒绝。
既然要琴做儿媳妇,就得给她一些甜头。矿山电话班是多少女同志做梦都想的工作。他直接找到负责电话班的矿山机关领导。领导笑着说,老刘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琴发蒙地走进地板红漆光亮的电话班时,腿有些站不住。她觉得这是一场梦,很不踏实,眼前总出现一种不好的预感。
后来刘主任一想起这件事就恨自己太冲动,太窝囊。堂堂矿山最大车间的主任给儿子选老婆,竟被人家一口回绝了,这多丢脸呀,嘻嘻笑着就差给人跪下磕头了,换来的竟是她连连三声又急又怕又坚决的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不到三天,琴就从电话班重新调回刘主任管辖的零米沟水泵房去了。他生气地想,活该她这么傻,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儿,想通了,还可以回电话班。琴就是不吐口回电话班,自然就这样一天天干下去了。
几年过去了,有人多次提出零米沟水泵房已属危房,必须马上维修,刘主任听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光和不少员工知道这件事,知道刘主任与琴的遭遇脱不开干系。光私下调查了半个多月,写了检举信,亲自上访到矿山总公司。回家的路上,他竟听到工友议论说,他的那些上访信都原封不动地回到了马矿长那里时,犹如五雷轰顶,在车水马龙的路中央傻呆呆站了半天。
光不甘心,更狠的一个想法在眼前放大。
8
当年生意失败的惠回到矿山老家,专程来看光。当年没有光借给他那八千块钱,惠估计自己已经死了或残了。衣锦还乡的惠,成了矿山职工眼中真正的财神爷。惠得知那笔救命钱成了光和草离婚的导火索,在涧底酒家的小酒桌前搂着光大哭了一场,从黑皮包里拿出几捆钱,硬塞进他的手里,光哥,这五万块钱你别嫌弃,先花着,今后你所有的困难都包在你弟弟我身上!光数出八千块钱,剩下的硬塞回去,老弟,这些已经超了,剩下的这些钱你如果不拿回去,这酒我也不和你喝了。我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再说离婚也不能怪你,草早就觉得我和她不是一路人了。实在拗不过,惠只好把钱先收回包里,好吧,这钱我先替你存着,以后你有事包在我身上。
光把琴的死因告诉了惠。惠听了后说,哥,现在两万块就能弄死一条命,我找人做了那个姓刘的!光眼睛喷火,你有病!惠问:那怎么办?你又告不倒他,哪能白白便宜了这个老家伙!光说,我原先想找个媒体的朋友,爆个猛料,可惜那个人离职了。那个人当年报道过我们学雷锋小组的事迹。没想到惠笑了,附在他耳边说:我认识报社的人,他们去年到深圳采访过我,那个栏目叫《在外地的滨城人》,那女记者很正直,很豪爽,像侠客。光说,你这就帮我大忙了,这顿相聚酒没白喝!
这个女记者胆子真大,真在采访了一圈后写成了半版特写:《无奈的死亡:美丽而善良的心灵》。全文从关注普通人青春与命运的主题,把善良正直纯朴的女矿工琴的心灵与看似不可抗力因素导致的死亡,用多方叙述细节加以描述分析,呼唤社会尊重普通大众,拥抱善良正义。据说女记者眼泪扑簌簌打湿了稿纸,半宿一气呵成。值班总编读罢有些激动,立即批发社会新闻头条。后来听说,这个主编家里一个亲属曾经遭遇过和琴简直一样的命运。他对女记者说,如果上边来压力了我扛!
光曾猜测,这篇稿子可能发不出来,没想到这社会中,善良正义的人原来一直很多,就像抢救祥叔时那些可爱的医务人员和捐款者。他惭愧地想,我还以为现在的人没救了,真实情况竟和想的有天壤之别!大家都正义善良大爱一次,社会就美好万千啊!
更让光想不到的是,省市宣传部领导对这篇文章十分赞赏,表扬了女记者和值班总编的同时,省委还将该报道转到矿山总公司,要求彻查这场事故背后的深层问题,在全省企业进行问题普查处理,真正提高管理干部的素质修养水平。
还有一个让光更动情更自豪的消息传来:总公司调查组来到矿山,在调查过程中,发现祥叔确属烈士,那天虽是他轮休,却属于在见义勇为现场英勇牺牲。这个烈士条件细节,祥叔车间的领导居然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在接受调查时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这事得问班组考勤员呀。
调查组的介入给矿山带来了一场大地震:刘主任一撸到底,回到当年开始的工人堆里,嘴角眼角都烂了,在一个阳光温暖伴着爽爽凉风的早晨,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了;马矿长被查出一堆问题后双规,后因贪污罪被判八年。
调查组结束工作离开矿山那天,刚走出矿山办公大楼大门,所有人惊怔在那儿——
一大群矿工站在他们面前,挡住了他们的脚步。光站在前排中间,和职工们高高地举起了一面长长的横幅,上面写着:嘘寒问暖的太阳永远是人民群众的爹娘,谢谢你们!
光看见调查组的人眼角也湿润开来。
结尾
我和我的小说主人公们相聚甚欢,大醉了一场,就在这个故事发生地——涧底酒家。我敢打赌,没有一个小说家能有我这般好的运气,能和小说中虚构的人物欢聚一堂。
窗外尽显空山新雨,绿叶滴翠。一两杯白酒,三五瓶啤酒,七八个小菜,八九次凝视,人间沉浮皆在朗朗欢笑中,命运跌宕尽在觥筹交错时。他们不叫琴、草、碎、光甚至惠、梅、荣,他们有着极为普通的名字,他们是千万善良的普通人中最普通的那几个。
他们的命运也在不断地变化。致富的草嫁给了发财的惠,算是惊喜一桩。退休后被聘请为滨海市学雷锋小组协会荣誉会长的光,找了个长得很像琴的讲师团女人做了老伴。梅跟着妈妈学做生意,还养成了长期进图书馆看书的习惯。英俊的碎那年在海上被光救命后,完全变了个人。马矿长出事后,碎被撤职除名,判了两年,出狱后与一直等他的荣感情更深了,夫妻俩在俄罗斯的皮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有一年碎回到滨城谈生意,在一次路遇抢劫时冲上去制伏了持刀歹徒,却被捅破了右眼。全市见义勇为表彰会上,碎一只眼睛戴上了黑眼罩,在开会前悄悄溜走了。有人悄声指着他的背影说,那个人有点儿像佐罗。
我看着窗外飘洒而无声的细雨,看着这些虚构与现实合为一体的人,轻松地拍下了这张最有意义的人生合影,在那张著名的雷锋手握钢枪的宣传画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