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乡愁·故都
——民国时期林纾的居处抉择与体认
2023-04-15周增光
周增光
林纾既是中国近代史上的趋新人物,又有守旧的一面,他身上充分体现了维新知识分子在转型时期的复杂性。学界对林纾的研究可谓成果蔚然。①仅在中国知网上检索关键词包含“林纾”的论文,即数以千计。在读秀上检索与林纾相关的图书(包含林纾自己的著作、译作),更是多达两千余种。围绕林纾在民国时期思想变化展开的研究,多数旨在发掘其保守的一面,也有研究指出他存在做国民还是做遗民的矛盾心态。对进入民国后林纾的出处抉择,学界较多关注的是他频繁拜谒崇陵的行为与反对新文化运动。其实,林纾在民国时期复杂的居处抉择更值得进一步探究。在对清遗民群体进行区域研究时,定居地抉择常被认为与生计、人际关系等直接相关。研究者们常将京津地区的清遗民视同一体。②林志宏:《民国乃敌国也:政治文化转型下的清遗民》,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如果考察个案,则不尽然如此。以林纾为例,他在民国时期的居处抉择较为复杂:于清末即迁居北京有年;清帝尚未宣布退位时,则阖家迁入天津租界避难;不久又继续卜居北京且数动南下之思,但最终又定居北京。林纾的居处抉择,既有一定的特殊性,同时也有清遗民居处抉择的普遍性。本文从林纾在民国时期的居处抉择与体认关系入手展开进一步研究,以期有助于推进林纾相关研究,乃至清遗民群体研究的进展。
一、民国时期林纾的居处抉择变化
林纾在1914年所作之《晋安耆年会序》自谓“客长安十四年”①林纾:《晋安耆年会序》,《畏庐续集》,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11页。,以此观之,他似乎从清末到民初一直定居于北京。实际上,广为考察他的书信、诗文、年谱及年谱长编,会发现辛亥革命后,林纾是经过较为复杂的居处抉择才最终继续定居北京的。
林纾于1919年作短篇小说《荆生》,其开篇叙述的场景是:“辛亥国变将兆,京师达官迁徙垂空。京师陶然亭,游客绝稀”。②林纾:《荆生》,薛绥之,张俊才编:《林纾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69页。这当是林纾在辛亥年间的亲历与见闻。武昌起义爆发后,南方诸省纷纷响应,清政府的都城已有变成危城之势,北京人口的确一度出现锐减的趋势。1913年北京人口较之清末少了近四万人,③清末在1908年进行了第一次人口普查,当时统计出来北京人口为761106人。1917年的《京师一览表》公布的数据显示,1913年人口为717803,较之清末出现了一次人口数量的锐减。但此后,1914年、1915年、1916年、1917年北京人口是逐年递增的。这与辛壬之际大量人口外迁有一定关联。
林纾亦是辛壬之际离京潮中的一员。其同乡友人郑孝胥在日记中载1911年10月15日,“琴南(林纾字)欲送眷暂避于天津租界。”④中国国家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350页。而武昌起义爆发未满一月,林纾即已封存好北京宅邸的财物,合家赴津,入居天津英租界避难。临行前,林纾写下感怀时事的诗作,从中可见,武昌起义后革命军攻占武器库、节节胜利的消息传入北京带来了“达官竞南逝,荒悸如避胡”⑤林纾:《九月十九日南中警报急挚姬人幼子避兵天津回视屋上垂杨尚凌秋作态慨然书壁》,《畏庐诗存》卷上,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5页。的境况。林纾在诗作中表示,若孤身一人,无“阖门”之累,他更倾向于留居北京。但在慌乱中,家仆四散,林纾不愿让家中稚子居于危城之中,最后“阖门殉老夫”了,所以他选择携家眷入津。离京时林纾对北京的局面虽然悲观,却依然抱有一丝侥幸的希望,希冀自己再度回京时,家宅“或不成荒墟”。整体来看,林纾津居的时日并不长。天津租界被他视为异域,他在诗作《入都至故宅》中直言:“避地岂长策”。迁津不久,他即只身归京取书,但此时北京给他的感觉是“道少衣冠人,翻疑非帝乡。”是以,他仍选择返津,称“明日仍殊方”⑥林纾:《入都至故宅》,《畏庐诗存》卷上,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7页。。直到1912年10月,林纾才从天津迁回北京寓所。此次返京,他仍留部分家眷居津,定居北京并未明了。从家书可见,直到1914年春,他才最终确定京居的寓所,将家眷全数安置于京居。⑦林纾:《训林璐书》,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62-63页。武昌起义爆发后,林纾就有离开北京迁居他处的言行。民国初年,他数动南下之思,明显表露的就有三次之多。⑧按《林纾年谱长编》所录,在民国初年林纾至少有三次表示要南下:其一,1911年11月9日致函友人吴畲芬,称“弟早晚亦赴上海”;其二,1913年春作诗表达愿与陈宝琛一道归隐螺江;其三,1913年5月11日,独游陶然亭,表示要寻觅南中行吟地。参见张旭、车树昇编著《林纾年谱长编》,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离开北京,迁居何方?辛壬之际,在林纾的南归意愿中,重归故里是其居处的备选项之一。南归动念屡见于他的诗作中,如“即不遘丧乱,归耕亦有乡”⑨林纾:《辛亥除夕得石遗书却寄》,《畏庐诗存》卷上,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7页。“醒后方知非故林”“许久离家原左计”①林纾:《人日后三日上橘叟》,《畏庐诗存》卷上,上海:上海书店,1992,第12页。。1913年春,他又在诗作中直言“南人终竟思归南”②林纾:《边事棘闻之腐心三叠前韵呈橘叟》,《畏庐诗存》卷上,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13页。。即使长居于北京,林纾在其诗文中提及京居所用的措辞也都是“客长安”“客京师”③林纾:《畏庐诗存自序》,《畏庐诗存》卷上,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之类,把京居界定为客居。他对故里的界定是“家园”,如《涛园记》中称“余亦离家十有五年”④林纾:《涛园记》,《畏庐续集》,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54页。。然而,即便将京居定位为客居,除1913年春在诗作中明确表露归里之意外,林纾甚少直接表示要重归福建故里。而1913年动念归隐螺江,亦仅流露极淡的乡愁,其诗句“拟欲从公赁左屋”⑤林纾:《边事棘闻之腐心三叠前韵呈橘叟》,《畏庐诗存》卷上,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13页。显示,他更多是为了表示对同乡友人陈宝琛的追随,而非必将落叶归根。林纾甚至在与其已归故里的同事、同乡友人吴畲芬的信函中称:“弟四海为家,久不作首丘之想。”⑥林纾:《寄吴敬宸书(二)》,李家骥等整理:《林纾诗文选》,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320页。
更多时候,他的南归念想正如1913年5月独游陶然亭所作之“南中果有行吟地,宁隐王城学老坡”⑦林纾:《四月六日独游陶然亭》,《畏庐诗存》卷上,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14页。诗句那般,寻觅一块“南中行吟地”。这块行吟地,或将是他在辛亥年间表露的早晚要去的上海。他的同乡友人郑孝胥于清末即取苏东坡“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⑧苏轼:《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张春林编:《苏轼全集》上册,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年,第24页。之意,在上海筹建海藏楼,长期蛰居于此。辛亥革命爆发后,林纾在与吴畲芬的通信中透露自己要南下上海,“弟早晚亦赴上海,以卖文卖画为生,度此余年,余则教吾数子,为共和国守法之国民足矣。”⑨林纾:《寄吴敬宸书(一)》,李家骥等整理:《林纾诗文选》,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319页。
林纾在民国初年不仅有南下之思,还做南下之游。1913年3月10日,林纾在家书中对其子透露出游上海的计划,称:“余于阴历四月初,拟往上海一游,保险三百余元,已筹便[得]矣。”⑩林纾:《训林璐书·九》,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26-27页。不过他南游上海的计划,被推迟到1915年8月至9月间才得成行。⑪杨萌芽:《清末民初宋诗派文人群体活动年表》,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12页。为纪念此时再度与故友相逢,林纾作诗称:“当年老猛今遗老,海上相逢话故林。流寓真成栖隐地,先皇早鉴谒陵心。艰难不死天非靳,酸梗无言味转深。明日别君逢建业,霜风又想鬓毛侵。”⑫林纾:《喜晤涛园又言别》,《畏庐诗存》卷上,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16页。从诗作中可见,此次林纾主要与老友回忆往昔旧事,感叹世事变迁,同时他认同并肯定了迁居上海的同乡友人沈瑜庆的遗老身份及谒陵行为。然而,南游上海却未促成林纾卜居沪滨。
综上可见,民国初年林纾的居处抉择较为复杂,曾徘徊于北京、天津、故乡及上海之间。在1911至1915年间,他先由北京迁居天津,再由天津迁居北京,期间还曾想随友人归隐故里,且数动南下之思并南游上海,但最终京居终身。
二、林纾居处抉择变化的原因
林纾实乃辛壬之际离京迁津潮中的一员。民国初年有相当数量的京居清遗民迁津。其离京的首要之因是“长安居不易”。①叶昌炽:《沪滨杂咏》,《叶昌炽诗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63页。辛亥革命与壬子兵变使部分清遗民做出北京已是危城的判断。
天津因其地近北京的特殊地理位置,在清末凭借火车的通行,已经可以实现两地之间的朝发夕至。加之天津的租界又往往是当政者无法介入之地,在带给清遗民异域感的同时,也带给他们相当的自由度和安全感。综合这些因素,天津俨然成为北京政治舞台的大后台,有论者称:“政治舞台在北京,而演员演毕卸装及开演化装却离不开天津租界”,众多政治人物迁居天津租界,使得人们感慨“中央政潮起落,全赖租界”。②朱颐年(时在天津市司法界供职):《帝国主义在天津设立租界的影响》,《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84页。清遗民群体,尤其是对政局变化依然抱有幻想的,在民国初年正是利用天津这种特殊的优势,迁居天津。林纾亦曾为迁津队伍中的一员。武昌起义爆发后的一个月内,他即收拾好家中财物,携全家老小前往天津英租界避难。对此他给的解释是“焉能居危城,阖门殉老夫!舍我壁间画,委我橱中书。草草挈之行,晓趁津门车。”③林纾:《九月十九日南中警报急挚姬人幼子避兵天津回视屋上垂杨尚凌秋作态慨然书壁》,《畏庐诗存》卷上,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5页。1912年2月29日,壬子兵变当天,林纾恰由津返京,与友人被困酒楼,愤然写下诗作,描绘了“—汝曹一夕恣捆载,吾民百室空储蓄”;“利熏心痒那即已,都门行见一路哭”④林纾:《壬子正月十二日入都》,《畏庐诗存》卷上,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8页。的场景。由此可见,政权更迭之下北京的不易居更甚。正是政治危城的居处感,让林纾一度迁津卜居。
民初清遗民群体离京迁津,除了政治上的不易居外,还因为进入民国后,他们即将面临经济上也不易居的窘境。林纾在家书中透露了他京居的困境:
其一,收入减少。林纾收入减少,一方面因民初百废待兴,而政府财政匮乏,导致各部门薪资一律减半发放。林纾在训林璐书中提及“借款不成,国用困竭,各衙门薪水本一概六十元,今皆减半,只给三十元,各京官几于不能自活。闻大学堂自下月起,亦减半薪。余月束二百元,想亦只得百元而已。”⑤林纾:《训林璐书·三》,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9页。另一方面,因为北京大学的人事纷争,林纾的教职岌岌可危,停课停薪。林纾家书中写道:“大学堂薪水,截至阳历三月止,四月便停课不上堂,须至八月招生。至于请我与不请我,尚在未定。校长何某(即何燏时)目不识丁,坏至十分,专引私人。”⑥林纾:《训林璐书·九》,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26-27页。他在1913年3月29日的家书中还称此时已被停课,四月起薪水停支。⑦林纾:《训林璐书·十三》,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2页。
其二,寓所难觅。林纾在家书中还描述了他由天津迁回北京后寻觅住处的艰难,其京居住处历时近一年才最终确定下来。1913年3月29日,他在家书中即已表示定居北京的意向,打算在京郊田产中自建住宅:“将来就田之南向,四周挖池,筑室三楹其上。明年暑假,可以同尔母亲及弟妹来此小住”。⑧林纾:《训林璐书·四》,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20页。4月7日,再度回京定居的林纾致函尚居天津的儿子林璐,称拟更换京居寓所:“吾家门近粪厂,臭不可当。兹已议租城内石大人胡同转弯前赵家楼,屋虽未宽,然有树木,极清爽可居,每月三十八元。”①林纾:《训林璐书·十五》,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4-35页。 陈宝琛:《丁君闇公墓志铭》,刘永翔、许全胜点校:《沧趣楼诗文集》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41页。“唯搬入城内,屋租三十八元,稍贵耳。”②林纾:《训林璐书·十六》,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6-37页。“已定阴历三月十五日搬家(在东城石大人胡同转弯前赵家楼便是)。新居极好,有大槐及枣树;正座最高躁,门窗皆故家式,不似下斜街因陋就简。”③林纾:《训林璐书·十六》,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7页。不及数日,又于4月20日告知林璐搬家未果:“前信言将移家入城,嗣以房东太无理,百事挑难,因而中止。近与尔母亲商量,暂住下斜街一时,下季事稍平静,等契得一房屋居住,免得逐年迁徙也。”④林纾:《训林璐书·十七》,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7页。然而,迟至1914年3月8日,林纾才在家书中告诉林璐确定居所:“今看得棉花头条房屋住宅一座,每月廿八元,屋极宽敞,今月即搬。”⑤林纾:《训林璐书·三十八》,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62页。
林纾的同乡友人陈衍所言“畏庐畏乱复畏贫,稚子旁妻寄析津”⑥陈衍:《岁暮怀人绝句三十二首》,陈步编:《陈石遗集》上册,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93页。.,准确概括了林纾津居抉择的原因和状态——“畏乱”又“畏贫”。因为畏乱,所以离开政权中心北京,且携家眷在侧;因为畏贫,所以寄居地选择易于谋生的“析津”——林纾在辛壬之际致友人的函件曾披露,他寓居天津租借时靠卖画营生:“刻在西开卖画,所得可百余金,亦大奇事”⑦林纾:《寄吴敬宸书(二)》,李家骥等整理:《林纾诗文选》,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320页。。为何林纾在数动南下之思、津居数月后,在面临“长安居不易”的窘境下,依然选择长期定居北京呢?
林纾在民国初年曾寓居天津英租界,暂时离开心目中的危城北京。他在安全无虞之后开始感叹:“余自辛亥九月,侨寓析津,长日闻见,均悲愕之事。西兵吹角伐鼓过余门外,自疑身沦异域。”⑧林纾:《离恨天·译余剩语》,罗新璋,陈应年编:《翻译论集(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44页。又作诗称:“托身若异域,一夕数疑猜。昨传陷金陵,炮轰雨花台。群公已束手,坐等南军来。”⑨林纾:《西开》,《畏庐诗存》卷上,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6页。可见,无法消除的异域感让他无法在天津长久安居。林纾之感,并非清遗民群体中的个案。天津一方面作为畿辅首邑,与北京存在近似的社会环境,另一方面作为口岸城市,存有租界,这些特点既给清遗民群体带来熟悉感,又给他们带来挥之不去的强烈的异域感,他们对天津存在向往而又疏离的矛盾心态。需要指出的是,离开不易居的北京、迁居天津,虽给清遗民带来异域感,但由于这里清遗民众多,居然也有“异乡偏聚故人多”之效。在天津聚居的清遗民群体感到津居生活“亦有侨居乐”。志同道合的清遗民聚居于天津,依然可以雅集唱和,在新文化的激荡下努力维系旧文化,并在其中寻出趣味来,正如叶昌炽所指出的:“河汾遗老在,津沪寄公多”⑩叶昌炽:《沪滨杂咏》,《叶昌炽诗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63-164页。。由于京津地区便利的交通和熟悉的人际圈,清遗民群体迁入津沽后,甚至还有“无异都下”⑪之感。但林纾却并未融入天津人际圈,最终选择长期定居北京。
林纾未能融入天津的清遗民人际圈,与他频繁的京津双城生活有很大关系。他的双城生活,主要源自经济上的压力。林纾在1912年4月致吴畲芬的信中提及:“弟每星期须一进京,约留三日出津,再赴报馆办事。步马之债未了,则奔走之劳,终未即息。”①林纾:《寄吴敬宸书(三)》,李家骥等整理:《林纾诗文选》,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321页。辛壬之际,林纾虽一度卜居天津,但他的生计来源依然主要在北京。从其家书也可见,林纾的京津生活是打通的,其训子信函中常见赴津通知,诸如:“阴历初八日回津”②林纾:《训林璐书·二》,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8页。,“礼拜五晚车回京”③林纾:《训林璐书·三》,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9页。,“礼拜六,余以早车出津,着尹贵来接亦好。”④林纾:《训林璐书·四》,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20页。虽然在民国时期京津双城间即可通过火车朝发夕至,但双城一体的生活毕竟不便,兼之租界挥之不去的异域感,最终在1912年10月,确定革命军并未北来、北洋政权在袁世凯掌握之下局势稳定后,林纾又移家返京。
民国时期,留居京城而无差事的清遗民固然生计困顿,迁居天津、上海在租界里讨生活的也未必就轻松。叶昌炽就在诗文中感叹“长安居不易”,必须到有遗民市场、可以卖文鬻画的租界讨生活。但即便如此,因为口岸城市生活费用的高昂,遗民的租界生计依然不容乐观,有“自到五洲市,还忧一豆羹”⑤叶昌炽:《沪滨杂咏》,《叶昌炽诗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63页。之感。另外,从林纾重返北京寻觅住宅的过程中还可见,对于旅京的非京籍清遗民群体而言,租赁房屋是其定居北京的主要手段。林纾在《胡梓方诗庐记》中指出胡氏之诗庐乃筑于其租赁之宅邸,并感慨:“嗟夫!客长安者皆假息于乱余,虽躯命亦可云赁,即赁而独非庐耶?”⑥林纾:《胡梓方诗庐记》,《畏庐续集》,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54页。林纾感叹辛亥鼎革之后,民国陷入军阀混战,在战乱中,人之性命都是“赁”来的,何况居所。购宅定居北京虽然大不易,但可以通过租赁变通解决。
虽然整体来看,清遗民群体京居不易,但就林纾个人而言,他在民初的生计尚且充裕,可以维持其京居生活支出。一方面通过节流,缩减开支。林纾在家书中表示“幸家累尚轻,汝母亲能节俭过日,则余以笔墨添贴,或可敷衍。”⑦林纾:《训林璐书·三》,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9页。另一方面通过多方开源,增加收入。据林纾的家书,其在民初的生计来源,既有《平报》、译小说的稿酬,也有新增教职的薪资,同时也有变卖田产所得收。家书中屡见:“幸《平报》尚可支至今年,得过且过,尚有译书可以添贴。”⑧林纾:《训林璐书·九》,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27页。“幸《平报》馆尚存,可以支拄”⑨林纾:《训林璐书·十三》,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2-33页。之类的记载。其友人也指出“畏庐日以译小说得多金。”⑩陈衍:《石遗室诗话》,《庸言》1913年第12期,第72页。1913年3月,林纾还被政法大学聘为教习,又有一份薪资:“前已为政学[法]大学延为讲师,每礼拜六点钟,月薪一百元,合《平报》社二百元,当支得去。”“幸与铭盘、石孙、秀生三人译书,亦可得百余元。”⑪林纾:《训林璐书·十六》,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6页。林纾还变卖京郊田产补贴家用,如其在书信中透露“田已卖去一百顷”⑫林纾:《训林璐书·九》,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27页。。据林纾的家书,当其月入二百元时“仅敷家用。”⑬林纾:《训林璐书·二十七》,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49页。当其月入达三、四百元时,则完全可以维持京居生活所需,甚至有所余裕。1913年11月,他在教学、写作与编译书籍之余,还“为刘总长(即当时海军总长刘冠雄)办理笔墨,月送一百元”,此时“家中尚见充裕”。①林纾:《训林璐书·三十二》,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56页。
定居北京终身,固然与林纾的“生计”有关,列数他在民国时期的工作,尤其是教职,包括任教于五城中学、大学堂、政法大学,都必须到京工作。然而,这并非他做出京居抉择的唯一因素,甚至也不是最重要的因素。从他的生计来源看,林纾在民初主要靠卖文卖画为生,没有强烈的地域要求,甚至在有租界的天津、上海,书画市场更为完善,曾言及在寓居天津时卖画得钱数百金。
林纾在民国时期选择继续定居北京,或许也与其熟悉的人际关系有关。林纾、陈宝琛、严复等闽籍旅京人士,在北京形成了“晋安耆老会”这样既有着乡谊、又有着共同文化认同的团体,或诗文唱和,或雅集交流,自得其乐。但这亦非影响林纾居处抉择的关键因素,事实上在上海租界,更是聚集了林纾的大批故人,诸如同乡好友郑孝胥、沈瑜庆、陈衍等。在民国年间,林纾也曾南游,期间的居处交游不可谓不愉悦。较之生计与人际关系,林纾的居处抉择与其居处体认关系更为密切。林纾在家书中表示“居仁由义”,强调行事遵循义理,认为只要从儒养气,在居处上“虽终身陋巷陋室可也”。②林纾:《示林琮书(十八)》,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21页。他还在家书中对同乡友人严复购置昔日王府、夸示友朋的行为颇不赞同。由此可见,他的居处抉择与上海、天津、北京的实际居住条件、城市环境等物质条件并没有太密切联系,反而更追求居处时的精神体悟。实际上,林纾最终的居处抉择,与他的居处体认密切相关。而他的政治心态转变,又直接影响到他的居处体认。
三、政治心态转变下的个人居处体认
辛亥、壬子年间,林纾尚未对自己“清遗民”的身份进行表态,他对共和是怀有向往的。辛亥革命爆发后,在与友人吴畲芬的通信中,林纾表现出对共和已成定局的肯定,称“共和之局已成铁案,万无更翻之理……大抵亲贵群诺,共和立成,亲贵反对,共和亦成,不过在此数日中耳。”③林纾:《寄吴敬宸书(一)》,李家骥等整理:《林纾诗文选》,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319页。同时,他对自己的定位是:“仆生平弗仕,不算为满洲遗民。将来仍自食其力,扶杖为共和之老民足矣。”④林纾:《寄吴敬宸书(一)》,李家骥等整理:《林纾诗文选》,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319页。虽然林纾表示他愿意做共和之老民,但他的思想从未激进到支持暴力革命的地步。
他并非颟顸守旧者,而是一个政治改良者。这从他对光绪帝的缅怀可窥一斑。他认为“然德宗果不为武后所害,立宪早成,天下亦不糜烂至此。”⑤吴家琼:《林琴南的生平及其思想》,《福建文史资料》1981年第5期,第98-99页。林纾对光绪帝怀有很深的期望,或者说,光绪帝成为林纾政治改良的一个寄托者,一个眷恋君主立宪制的象征符号。在1911年底如此,在1912年底亦如此。1912年12月20日,林纾撰写谕新乐府《哀崇陵》:“景皇变政戊戌年,精诚直可通重玄。夕下诏书间民隐,展开秘殿延朝贤。无方可雪中华耻,卧薪先自宸躬始。立宪求抒西顾忧,维新先忤东朝旨。……悠悠四载光阴逝,地宫虽发何时闭?奉劝共和五族贤,回头须悯奈何帝”⑥张旭、车树昇编著:《林纾年谱长编》,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06页。。他在诗中歌颂光绪帝主持维新变法,缅怀光绪帝勤政忧国,同时对崇陵迟迟不能竣工表示伤感。
林纾坚持居住在政治中心,不愿长期寓居租界,甚至亦不谋求重归故里,与他的政治主张密切相关。他希望国家富强,能抵抗外辱,能广开民智,对民国有期许,他对友人说:“能兴实业则财源不溃,能振军旅则外侮不生,能广教育则人才辈出。此三事为纾日夜祷天,所求其必遂者也”①林纾:《寄吴敬宸书(二)》,李家骥等整理:《林纾诗文选》,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320页。。1912年秋,林纾做《聂政图》题跋。他在题跋中赞颂武昌起义前遇难的彭楚藩烈士为战国聂政一样的义士,称:“中国革命前,刺客亦盛,余终以彭烈士为第一。壬子八月,客窗无事,写聂政图不能不慨于彭君也。”②《林纾年谱长编》(第193页)将此图题跋系日于1911年9至10月间,但从题跋所属时间“壬子八月”看,应系日于1912年9至10月间。可见,林纾对辛亥革命时期的革命烈士是怀有敬意的。同时,他对共和休制下的民主、无贵无贱的平等社会也有所向往。与友人言及儿子的职业选择,称“大小儿在大城官声尚好,乃作诗赐之,勖彼将来。后来新政府能听其留任,此亦奏好之处。即不然,弟令其在京开小饭馆,自糊其口,亦无不可。共和世界,无贵无贱,即着犊鼻诨,宁便下流耶?”③林纾:《寄吴敬宸书(三)》,李家骥等整理:《林纾诗文选》,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321页。
1913年是林纾情感变化的关键之年,此年亦是光绪遗孀隆裕去世、宋案爆发、二次革命发生之年。虽然追求民主、向往平等,但在林纾心目中,民主共和的国家,首先应该是统一的国家。1913年宋案爆发后,二次革命重燃南北之争。林纾对南北两方都大失所望。他既不认同革命党人,也不认同北洋政府的处理方式。他将革命党人在民初政党政治尝试失败后,试图用暴力手段另辟民主政权之举视为分裂国家的“私见”。同时,他对北洋政府以利权为让,借外国款项以善后的行为也不认同。是年4月1日,他发表时局评论《论专制与统一》,认为“以国家为前提,须认定‘统一’二字之宗旨。”而“今救亡之策,但有两言:一曰公,一曰爱。公者争政见不争私见;爱者爱本党兼爱他党。须知兄弟虽有意见,终是兄弟。外人虽肯借款,终是外人。”④张旭、车树昇编著:《林纾年谱长编》,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15页。是以不难理解,天津租界的异域感始终让林纾无法适从,即便天津有着与北京相似的地理条件、人际圈,且不愁生计,林纾仍最终离津。
亦是从此时起,林纾开始拜谒崇陵。1913年4月12日,林纾首次前往易县梁格庄拜谒崇陵。林纾在崇陵殿内跪下,失声痛哭,归来后赋诗以抒发对光绪皇帝的无限思念,诗末说:“涵元旧事那可说,瀛台春暖仍垂杨。”⑤林纾:《癸丑上巳后三日谒崇陵》,《畏庐诗存》卷上,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13页。11月16日为光绪忌辰,光绪陵墓竣工,林纾二谒崇陵,称:“呜呼!沧海孤臣犯雪来叩先皇陵殿,未拜,已哽咽不能自胜。九顿首后,伏地失声而哭。宫门二卫士,为之愕然动容。”⑥林纾:《谒陵图记》,《畏庐续集》,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59页。1913年末的林纾,对自身身份的界定,已从“非满洲遗民”“共和老民”转变为“沧海孤臣”。实际上1913年底的崇陵奉安,汇聚了上百的清遗民。于四万万中国人来说,人数仅百余人的清遗民是“孤”;而与林纾独自谒陵的“孤身”比,清遗民则又俨然有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群体身份认同。而此时逊清皇室的行为无疑又强化了这种认同——溥仪亲书“四季平安”春条颁赐林纾,其他谒陵清遗民亦得到不同程度的赏赐。这种赏赐令林纾异常感恩,在他的诗作中可见专门绘图、作诗纪念这种“恩遇”,甚至改易书斋名称,专门存放。其他清遗民对赐物的处置亦大概如之。
一方面清遗民群体的认同强化,另一方面民初北洋政府无法妥善解决南北之争。林纾盼望统一、公见、兼爱,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南北纷争、“两院鼎沸,已成笑话。”①林纾:《训林璐书(十九)》,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40页。甲寅(1914)五月,他撰写《谒陵图记》,再次表达了对光绪帝的恋念之情:“以我景皇帝心乎国民,立宪弗就,赍志上宾。孝定皇后,则踵唐虞之盛,不欲陷民于水火之中,二圣深仁,民国上下,咸无异词,臣纾宁敢忘德。”“图付吾子孙,永永宝之。俾知其祖父身虽未仕,而其恋念故主之情,有如此者。”②林纾:《谒陵图记》,《畏庐续集》,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59页。盛赞光绪帝的政治改革志向,赞颂隆裕太后基于公心而退位求仁。政治心态的转变直接影响到林纾的居处抉择。在他宣称做共和老民时,数动南下之思;而在对所谓共和民国产生失望后,他的政治心态又发生转变,已拟做沧海孤臣式的清遗民。尤其是1913年,在生计渐得解决、人际圈熟悉的情况下,这座没有异域感,离崇陵颇近且有“故主”可依的北京,即便上佳住所难觅,也依旧成为他眼中的最佳居处地。1914年4月,林纾撰写小说《金陵秋》,在缘起中称:“冷红生者,世之顽固守旧人也。革命时,居天津。乱定复归京师,杜门不出,以卖文卖画自给,不求于人,人亦以是厌薄之。”③林纾:《金陵秋》,上海:商务印书馆,1914年,第1页。除却期间的南下之思与南下之行,“戏编”《金陵秋》的东越冷红生的居处抉择,几近林纾自况。④冷红生为林纾笔名,在清末即非秘密,其在致函汪康年时即称“弟游戏笔墨,本无足轻重,唯书中虽隐姓名,而冷红生三字颇有识者,似微有不便。”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第2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第1040页。此时,林纾早已从“愿做共和老民”转为自谓“世之顽固守旧人也”。正如他在七十寿辰自寿诗所称,“得徬皇居臣愿遂,移家怎忍出幽燕。”⑤林纾:《畏庐七十寿辰自寿书》(十九首),夏晓红、包立民编注:《林纾家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234页。居京即得与皇居为邻,故而他不忍离开北京。在林纾眼中,居处地的抉择成为一种政治象征符号,成为他向世人宣示自己政治倾向的方式。
结语
林纾的居处抉择与体认,虽是个例,但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民国时期清遗民群体居处抉择的普遍性。进入民国后,清遗民群体或归故里,或寓居口岸城市的租界,还有相当部分留居北京,其中甚至不乏南人北居者。笔者在量化考察京津地区的170 余清遗民时发现,不尽然是以往定论的北人居北方,还有为数甚多的南人卜居京津地区。民国初年,清遗民群体在北京和天津的城市生活是打通的,尤其是已经在北京定居数辈的旗籍遗老,他们的日常生活通常是在天津进行,而岁时礼仪活动则前往北京。是以在对清遗民群体进行区域性分析时,往往对京津地区不作区分。但实际上,京津两地带给清遗民的居处体认是截然不同的。通过对林纾个案的考察,梳理他徘徊于故乡、上海、天津、北京之间的居处抉择,就不难理解,为何即便北京成为被清遗民视同“敌国”的民国政府首都后,即便无法消除乡愁,且留京生计艰难、居所难觅,生活亦不如天津、上海租界便捷,却仍有相当数量的清遗民依然选择留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