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士气”与“维风化”:光绪年间贵州方志编修述论
2023-04-15毛威
毛 威
贵州历代所修方志的盛衰,时代特征极为明显,就种部卷帙言,清代最多,清代又以康熙最多,次则乾隆、道光、光绪,可见与不同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密切相关。总体上来看,清道光以后,国家内外交困,社会秩序趋于混乱。“方志受其影响,佳作渐少,而内容亦有所变更”①金恩辉、胡述兆:《中国地方志总目提要(下册)》,台北:汉美图书有限公司,1996年,第22-26页。。咸丰、同治年间贵州兵燹迭起,社会经济遭到极大破坏,所修方志最少。但在咸同乱后的几十年间,官方与民间通过各种措施,经济社会发展迅速恢复,取得了良好的成效。经济社会的全面复苏,造就了光绪年间贵州16部地方志的出现。特别是对战乱中遭受沉重打击的伦理秩序、文化事业的恢复,以及对战乱的反思,可以说是这一时期方志编修的主要动力,也是最鲜明的时代特点之一。咸同兵燹到光绪后期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急速变动以及有识之士“开眼看世界”,也给这一时期的传统方志编修带来了新的时代特点。
一、光绪年间贵州方志编修概况
根据现存方志统计,光绪年间贵州省内共新修方志24 部,其中冠名“光绪志”的11 部,“采访册”“备乘”2部,续修、增修旧志共6部,乡土志、乡土教材5部,从光绪元年(1875)至光绪三十三年(1907)均有修纂。
24 部方志可分为新修、续修以及乡土教材三类。第一类新修方志,一是因为本地区从未修志,光绪年间新修的方志是当地最早的一部,例如《镇宁州志》。二是因为旧志修纂时间久远,缺漏繁多,新志编修可补旧志之缺,例如光绪《普安直隶厅志》。历数普安地区志书,明清两代凡历四修,首为永乐十六年(1416)沈勖草草创修志稿(已佚),次为时任知州高廷愉据沈勖志稿修纂,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成书的《普安州志》10卷,跨时135年。再修为乾隆二十三年(1758)成书、时任知州王粤麟、学正曹维祺所修的《普安州志》20卷,跨时200余年。最后为光绪十五年(1889)时任同知曹昌祺修成的《普安直隶厅志》,跨时130 余年,以至于作者感叹“甫下车,索阅厅志刻本,已残缺不全,仅见抄本。盖已百年失修矣。”①(清)曹昌祺、覃梦榕:《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四)·(光绪)普安直隶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303页。《平越直隶州志》同样如此,旧志编修年代久远,不少史实失载恐后人无以考征,“徐志既修于康熙初载,至今已二百四十年,上距国家定鼎才二纪耳,其志除疆域山川外,余事率出前朝,无与今时合者,且平播改设郡县,最为此州脉络,曾无一字相及,后人将何以考征之乎?”②(清)瞿鸿锡、贺绪蕃:《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二六)·(光绪)平越直隶州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3页。。第二类续修之志,则是补前志之缺漏,特别是增补咸同年间史事,例如《黔西州续志》,即是为了“志为兵燹时事而续”③(清)白建鋆、谌焕模、刘德铨:《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五十)·(光绪)黔西州续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266页。。光绪《平远州续志》则是在道光《平远州志》的基础上,“前志详者仍其旧,略者补其新,着重增补了道光二十九年迄光绪十六年40年间的地方史实”④金恩辉、胡述兆:《中国地方志总目提要(下册)》,台北:汉美图书有限公司,1996年,第22-28页。。第三类为乡土教材,是清末为响应朝廷乡土教育号召而编修的教材,供地方开展乡土教育所用,内容较为简略,且与前代传统方志的内容、体例均有显著不同。
从编修概况来看,光绪年间这一批志书的出现,切合了“盛世修志”的传统。以《普安直隶厅志》为例,咸丰、同治年间普安一带社会经济发展遭到极大破坏,“厅以弹丸之地,内寇外寇纷起响应,盘踞侵扰,几无完土”⑤(清)曹昌祺、覃梦榕:《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四)·(光绪)普安直隶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303页。。咸同兵燹以后,社会趋于稳定,经济文化的复苏,为新志的修纂奠定了坚实的社会基础和经济基础,这才使得“谋筹款重修”成为现实。同时期的《黎平府志》《古州厅志》等志书的编修均是如此。
二、方志编修重要动因:彰忠义、褒节烈
光绪年间贵州一批新志、续志的出现,与咸同时期的社会局势有着密切关系。这一时期全国各地战乱频出,耗费了清王朝的大部分精力,以至于无暇顾及西南地区战事,“迄同治初元,东南肃清,朝廷始专意经营滇黔。而滇黔亦渐次肃清。前此10余年,黔之祸尤亟”⑥(清)曹昌祺、覃梦榕:《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四)·(光绪)普安直隶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303页。。在这十余年间,贵州全省各地的乡绅、土司纷纷组织团练自保,才为清王朝在贵州的统治赢得喘息之机。同治末年全国局势大致稳定,贵州也迎来了一个相对安定的平稳发展时期,开始着手重建社会经济秩序。方志作为一邑之史,功能在于“达道义,章法戒,通古今,表功勋,而后旌贤能”①(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84年,第895页。,对旌表忠孝节义与维护纲常法度有着重要作用。同治末年至光绪年贵州正值社会重建的关键阶段,方志的编修就被提升成为社会秩序重建的手段之一,特别是作为对咸同变乱期间绅团组织的表彰、褒扬,使得这一时期的方志编修具备了鲜明的编纂特点。由于咸同时期全省陷入战乱,官军难以为继,地方团练就成了维护社会秩序的主力。在动乱平息之后,朝廷对为数众多的有功团练不能一一论功行赏,对于普遍出现的忠义、节烈等“先进事迹”难以一一旌表。将士民、团练相关功绩记入方志,使之不“泯没无闻”,成了这一时期修志、续志的重要原因之一。
以普安直隶厅为例,普安一带平定兵燹主要依靠地方团练,例如同治二年春二月,厅人仁士雄、陈崑山等起兵复城,佥曰:“孤军独进,难以成功,非奉官檄,无以号召诸团。今各团以无官固,皆瓦解。黔省道途阻塞,官何由至,计不如仍迎旧官,各乡团闻旧官重来,知厅中有主,必杀贼自效。如此则厅城可克,大功可成矣”②(清)曹昌祺、覃梦榕:《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四)·(光绪)普安直隶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452页。。收复城池以后,团练也是善后维护地方治安的主要力量。“既复城,埙深鉴前辙……念小团之不足以拒贼也,联厅境为十三大团以厚其力,各视其地之所出,养练勇数十名或数百名,以资调遣”③(清)曹昌祺、覃梦榕:《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四)·(光绪)普安直隶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454页。。团练的主要组织者钱埙“故饶吏才,至是益勤,恤疮痍,加意拊循优待,团绅淳淳相戒勉,不异家人父子。以故,各团欢然用命,事无不举,名用大和,四境晏如,称乐土焉。他郡之避难于厅城者千有余家,商贾辐辏,贸易盛大于往时,巍然为上游州邑冠矣”④(清)曹昌祺、覃梦榕:《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四)·(光绪)普安直隶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455页。。除此之外,普安地方绅团还支援了兴义县、普安县等地战事,在官军主力到达之前,一直是维持地方社会秩序的主要力量。即使到了同治十一年官军主力重返厅境,地方团练仍旧为平定战乱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德溥以厅民屡经战阵,调各乡团随营助剿,自备军食。每立营,率团兵居前,以次移进”⑤(清)曹昌祺、覃梦榕:《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四)·(光绪)普安直隶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462页。。
由于贡献突出,地方绅团的功绩颇得官府重视,“虽其时厅民苟且自全,不无可以訾议,率之勠力同心,慷慨袍泽,渠魁授首,阖境乂安。迄于今城郭依然,市庐无恙,庠序之中济济祁祁,耰锄之民熙熙皞皞,则邦之人捍卫梓桑之功不可没也”⑥(清)曹昌祺、覃梦榕:《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四)·(光绪)普安直隶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303页。。而绅团人数众多,难以一一论功行赏,“况以兴城一役,合川、滇、黔、率军进讨,皆厅人为之乡导,冲锋冒险,所向有功,事成,未闻授一官。自始乱以至乱平,输饷几数十万金,未闻大吏请加一学额,厅人士若唯知以王事为急,冀功幸赏,皆所弗计,是其忠义之气,诚有足风者。更何论阵亡殉难之绅民将卒,尽节完贞之妇女,尤不可以泯没耶”①(清)曹昌祺、覃梦榕:《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四)·(光绪)普安直隶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303页。。以绅团为首的地方民众不仅供应粮赋,更活跃在平乱的第一线,其“功绩不可泯没”,将其在地方志中大书特书,无疑是彰显忠义、褒扬节烈的重要方式之一。以同治四年遇难的普安直隶厅同知陈世镇等人为例,“巡抚曾璧光以世镇、同怀三人,并宦黔省,皆有惠政,先后捐躯,一门忠义,请建三忠祠于原籍。筠连县以先洋从祀,并将事迹宣付史馆,具奏,奉谕旨,闻者荣之”②(清)曹昌祺、覃梦榕:《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四)·(光绪)普安直隶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458页。。志为一方之史,将地方绅团之功绩列入志书,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表彰与奖励手段,直接迎合了地方民众需要。正如《平越直隶州志》所载“贼平以后,经当事设局采访,凡死节者,皆分别绅民及妇女,悉请旌恤,于死事地方建立昭忠祠,褒忠之典,灿于日星,馨香之享,报以百世,可不谓荣欤?”③(清)瞿鸿锡、贺绪蕃:《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二六)·(光绪)平越直隶州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430页。
与普安直隶厅相似,这一时期全省各地的团练在战乱平定过程中均做出了贡献,但“有功未授一官”“输饷未增学额”的局面普遍存在。黔西州在咸同变乱时期,“军兴以来,绅民奋勇出力,或御贼阵亡,或临敌赴难,以及州牧之不屈,妇女之殉节实多,可矜可悯,汇而志之,彰忠义也,孝首百行,节冠四维……凡此皆坤维正气郁积而成其行,卓著其事,可风表而出之,昭节烈也”④(清)白建鋆、谌焕模、刘德铨:《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五十)·(光绪)黔西州续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261页。。仁怀厅也与之类似,“至同治年间,两遭兵燹,其中捐资出力,保卫乡里者颇不乏人,殉难阵亡殁于王事者更难仆数,烈女之死节,婺妇之完贞,概皆泯殁,无闻殊不足以旌有功而彰潜德”⑤(清)崇俊等:《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三八)·(光绪)增修仁怀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46页。。黎平府“近数十年且经兵燹,因时制宜。改革固多,而忠节奇行,湮没于荒僻仡仲之乡者,尤宜及时采辑,昭示来兹。俾有观感而立,一郡人心风俗之大防,则府志之修,乌容缓乎?”⑥(清)俞渭、陈瑜、刘德铨:《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七)·(光绪)黎平府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5页。。更重要的是,因为担心年代久远,“而府城四乡及各属兵燹后,凡捐躯、殉难、建功、保土、忠孝节义,定不乏人,诚恐代远年重,无从征考,亟应搜罗采辑,重登志乘。庶足昭激,而示将来”⑦(清)俞渭、陈瑜、刘德铨:《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七)·(光绪)黎平府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9页。。《湄潭县志》同样如此:“湄志自杨公石臣修后到今,寐如其远不可稽者,固付诸无可如何之数。至咸同近事,为耳目所能及,而亦听其泯焉澌灭,下与草木同腐,忠魂烈魄,能无怨乎?是湄志之宜修,不自今日始也”⑧(清)吴宗周:《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三九)·(光绪)湄潭县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401页。。这样的需求在方志中表现得极为明显,以至于成为推动这一时期编修新志的主要动力之一,在这些志书中表现得非常明显。例如咸同时期的贵州方志“阵亡”“殉难”等内容基本上各志均有,《黔西州续志》《普安直隶厅志》《平越直隶州志》《增修仁怀厅志》《续修正安州志》等志书中,阵亡兵勇、殉难士民都有详细的名录,篇幅巨大,是这一时期的独有特色。
对于这样的方志编修需求,《黔西州续志》纂修者之一的白建鋆有着较为深刻的看法:“志者,曷志乎?志其事可法、可传也,虽然忠孝节烈之大、山川人物之繁,创置经营之苦,以及有关世道之文章、歌咏不有表而出之,将可传可法者付之。悠悠之口必至流播失真矣,恃以垂不朽。是事之不能巳于志,志之不能巳于修也”①(清)白建鋆、谌焕模、刘德铨:《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五十)·(光绪)黔西州续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263页。。而这一时期也正处于社会重建高潮阶段,方志的编修也显得十分重要。光绪年间增修的《仁怀直隶厅》便十分强调这一现状,“其祠庙场市之修建,金石古迹之遗文,一切各条均应随时采辑。近年来人文蔚起,登贤书者接踵而兴,应甲榜者跂足可俟,若不及早续修,前故待于今,今又待于后,恐代远年湮,老成凋谢,后人有无自求详之憾矣!”②(清)崇俊等:《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三八)·(光绪)增修仁怀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46页。。而编修新志的作用与目的,无非“其他文事、武备、人官、物产、城郭、庙宇,罔不兼综理,数十年堙没未彰之迹,一旦了如指掌,是书之美备,洵足媲耀前人,昭示来许矣”③(清)白建鋆、谌焕模、刘德铨:《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五十)·(光绪)黔西州续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261页。。
三、光绪年间贵州方志体例安排与内容取舍
传统方志中着重描写忠孝节义,目的在于发挥方志引领善俗的教化作用。章学诚在其《答甄秀才论修志第一书》中认为,“史志之书,原因传述忠孝节义,凛凛冽冽,有声有色,使百世而下,怯者勇生,贪者廉立。《史记》好侠,多写刺客畸流,犹足令人轻生增气;况天地间大节大义,纲常赖以扶持,世教赖以撑柱者乎?”④(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21页。光绪年间贵州各地方志编修对此更加重视,内容取舍也有着鲜明的特点,更加注重“扬善隐恶”,注重战乱时期的忠节、孝义,凸显殉难绅民的气节,充分发挥教化功能。以《普安直隶厅志》为例,全志在内容取舍上颇为得当,特别是在补前志之失、彰忠义、褒节烈的编著要求下,内容的取舍事实上极有难度。因此收录相关资料前,就对这些内容的取舍进行了详细规定:
——善善从长,前贤所尚。然志贵纪实,非比谀墓之文。兹编于忠孝节义之有实迹者,摹写圆足,无稍疏漏,庶几幽光焕发,观感有资,恰未敢下一虚辞,务为谥美,致掩其人之本真也。
——志通于史,体从其同,惟扬善隐恶与史异义。盖史之以褒贬示千秋之法戒,志不以惩斥伤忠厚之道,且贻外人之讥评。自经丧乱,厅之庸劣凶悖,祸全境而犯众怒者,实颇有之,不欲载亦不忍载,只附一二,以志乱阶而快公忿,非敢故为其刻也。
——通志立忠烈门,载士人之有爵位而死事者,有关守者能死其官,列之名宦,士庶人之致命遂志者,列之孝义。窃谓义字所骇甚富,今悉取以死勤事者之官绅、士庶人入忠烈志,较得其真⑤(清)曹昌祺、覃梦榕:《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四)·(光绪)普安直隶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308页。。
在收录忠孝事迹时,强调确有实迹,不专务溢美之词。强调“志”与“史”的重要区别,在一些为非作歹、为祸一方之事迹的收录中,为不伤忠厚之道,只附一二,以免为外人讥评,这些内容取舍的具体做法,在当时的社会情境与需求之下,较为得当。从内容上看,全志中以人物志内容最多,前后共五卷。人物志中,以选举、忠烈、绅耆、节妇、节烈妇所占比重最大。忠烈部分,详述厅人抗击起义军的事迹、言行。绅耆部分,是咸同变乱时期地方绅团详细的阵亡、兵团名单。节烈妇部分,多为咸同变乱时期的女性人物事迹。
《黔西州续志》也是如此,在体例安排上,明确强调其“与诸志体例有别”,首重“忠义”“节烈”及“殉城守世之正”。其凡例明确规定:
志为兵燹时事而续,与诸志体例有别。其时敌忾之忠,取义之正,视常时孝义尤足重,故首重忠义。
离乱时节不可夺,莫离于妇女,非处常节孝所并论,故次节烈。女子未嫁守义,虽礼经会驳,正气究不可磨灭,故附录。
殉城守士之正也,特列传首。宿儒品学义士一节,皆足以为后世法,节烈亦系纲常,故并入列传。①(清)白建鋆、谌焕模、刘德铨:《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五十)·(光绪)黔西州续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266页。
在这样的体例要求下,《黔西州续志》前三卷实际上都属于人物传记。第一卷:忠义,包括阵亡、殉难、孝义,第二卷节妇,包括节烈、节孝、烈女,附女寿。第三卷,列传,包括“殉城州牧传”“耆德传”“义士传”“行述烈女传”,这些内容占全书一半以上篇幅。
清代方志学家章学诚认为,编修方志时要重点收录地方忠孝事迹,“尤当取穷乡僻壤,畸行奇节,子孙困于无力,或有格于成例,不得邀旌奖者,踪迹既实,务为立传,以备采风者观览,庶乎善善欲长之意。”②(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21页。尤其是许多方志中将“景物流连”“典故考订”津津累牍。但“一至孝子忠臣,义夫节妇,则寥寥数笔;甚而空存姓氏,行述一字不详,使观者若阅县令署役卯簿,又何取焉?”③(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21页。因此他认为应当将这些内容“加意采辑,广为传述,使观者有所兴起。”④(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21页。《普安直隶厅志》《黔西州续志》作为光绪年间贵州方志编修的典型代表,从其中反映出来的特色来看,光绪年间的贵州方志编修有着众多的相同之处,特别是在编修缘由方面,“彰忠义、昭节烈”被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咸同变乱时期绅团作为维护伦理纲常、恢复社会秩序的主力,方志中“传信其功于世”的要求也被提升了上来。光绪《都濡备乘》更是如此,全书分上下两卷,上卷为师旅大事,详细记载咸丰三年(1853)至同治六年(1867)郡邑兵燹始末,下卷以忠义、孝友等栏目,专记与咸同兵燹相关的人物及地震、饥荒等灾害。
从光绪时期贵州方志编纂《人物志》条目的内容来看,光绪《平远州续志》卷七《人物志》记载为乡贤、节孝、忠烈、烈妇、贞女(附孝女)、孝义、隐逸、耆民。光绪《铜仁府志》将人物志内容分为三卷,卷十《人物志》:乡贤、恩荫、忠义;卷十二列传:忠烈、孝友、义行;卷十三列女:节孝;卷十四列女:贞烈、贤明。光绪《续修正安州志》“人物志上”(卷七):封典、乡贤、孝烈士、烈士、烈妇、孝烈妇、烈女、昭忠、友义;“人物志下”(卷八):孝子、孝妇、节孝、贤明、笃行、义仆。其编纂重心与《普安直隶厅志》《黔西州续志》所推行的理念一致,特别突出咸同兵燹时期忠、孝、节、义的相关事迹,同时也是这一时期这一批志书的独有特色。
四、绅耆参与修志与民间话语的融入
光绪贵州方志中的对方团练及其相关事迹的记载与表彰,与绅团直接参与修志也有很大关系。咸同兵燹之后,贵州地方秩序趋于稳定,新到任的官员一时间不了解地方情形以及兵燹始末,难以直接修志,或是由于善后措施纷繁复杂,修志经费难以筹措。在这一情形之下,绅团纷纷参与了各地的方志编修工作,而方志中就此融入了一部分“民间话语”,这是读者不可忽视的。
《平越直隶州志》倡修之时首要难题便是修志经费,“于时即有意重修,顾以莅事日浅而经费亦猝无所出。又四年,余尚未得代,乃进其州之绅耆而谋之,佥以为宜。遂与三县令尹筹量捐助,为延宾客付、剞劂之费,不足则本州城乡各绅分团劝募。”①(清)瞿鸿锡、贺绪蕃:《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二六)·(光绪)平越直隶州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3页。从创修过程来看,一是“莅事日浅”,对地方情形并不熟悉,二是困于经费,最终与本州绅耆参商,由各绅劝募以补不足之处。《黎平府志》的创修也与地方绅耆密切相关,这些人首先是府志修纂的倡议者,“据卑府属三江绅耆龙庆荣等禀称,黎平志书自道光年黎平志书自道光年间重修,历今数十年,未经修理,而府城四乡及各属兵燹后,凡捐躯、殉难、建功、保土、忠孝节义,定不乏人,诚恐代远年湮,无从征考,亟应搜罗采辑,重登志乘。庶足昭激,而示将来……一面即延请名手,设局修辑,即派委妥绅分头采访”②(清)俞渭、陈瑜、刘德铨:《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七)·(光绪)黎平府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9页。。除此之外,“三江绅董行户”还是修志经费的提供者及修志工作的主力军,“近因三江绅董行户,情愿酌提经费,三年为期,成此美举。本府特为通察立案,聘请名手设局纂修……至任采访各绅,均系就近委任,每月酌给来人钱文,其余经费,一齐概不派累地方。”③(清)俞渭、陈瑜、刘德铨:《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七)·(光绪)黎平府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9页。“三江绅董行户”提供修志经费,不仅解决志局修志经费不足的问题,更是为了避免官府以修志为名派累地方,事实上具备官府统治助手以及民间势力代表的双重身份。《增修仁怀厅志》则是“遴选得老成硕望夙为乡里所推许者一二人总司其事,并合三里绅士之心术端方、并不徇私偏袒者,悉心采访,和衷勷办。”④(清)崇俊:《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三八)·(光绪)增修仁怀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47页。
本州之“绅耆”不仅熟识地方状况,而且作为团练的组织者与重要参与者,这些“绅耆”当然会对团练的功绩乃至朝廷难以进行封赏、旌表的局面进行书写。从这一批方志的内容来看,士绅群体重点赞颂其自身及其组织的团练势力在兵燹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方志中就融入了很多这样的民间话语,由于这些乡绅的出发点是维护伦理纲常,官府对这样的民间话语一定程度上是积极认可的,目的也在于安定人心,尽快恢复地方秩序。但这样的编修状况让这些方志本身也存在诸多问题,如光绪《荔波县志》主笔李肇同本身即是荔波乡绅,其父李国材于咸丰十一年荔波城陷时遇难,因此《荔波县志》的部分内容超出了体例所限,“如武备、忠义诸门,则表彰不遗余力。人物志中为其父立两传,述及李氏一门十七人,形同家传”①金恩辉、胡述兆:《中国地方志总目提要(下册)》,台北:汉美图书有限公司,1996,第22-41页。。在当时的特殊环境下,方志中难免出现不实之记载,需要认真校读。《续修正安州志》在编修之时也面临这样的状况,但得到了较好的把控。“即有一二老成出而争执,而一人之力又不足以敌众口,以致溢厕,其间者半,皆不忠、不孝、不廉、不节之徒,而所谓忠孝廉洁实有其人其事者,或反因财力之尽,时势之穷而不得与于。斯以为志,欲其厚风俗、正人心也。”②(清)李昶元、彭钰等:《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四十)·(光绪)续修正安州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250页。
五、社会秩序的重建与方志编修
咸同年间贵州全省遭受兵燹荼毒,社会经济发展遭到严重破坏。清政府与贵州民间均为社会秩序的重建作出了很大的努力,以曾璧光为首的贵州省府“厥后缮城垣、集流散、编保甲、给牛粒,百废俱修。方虞伏莽未净,留勇分置要害,以遏乱萌。复念苗夷梗化,皆由文字罕通,囒哰鄙野,设义学于各苗寨,令子弟读书习汉语以变其俗而喻其心。并于省垣添设经古书院,亲贤劝学,教让兴廉。捐谷数千石,存粮储道属以备凶荒”③贵州省文史研究馆:《续黔南从书第三辑·丁文诚公奏稿》,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245页。。以光绪后期贵州社会经济的飞速恢复来看,还是取得了较为可观的效果。咸同变乱时期贵州地方士绅团练是与各民族起义军对抗的主力,战后对这一群体的表彰也被积极重视了起来。时任贵州巡抚曾璧光,从同治九年便接连上奏朝廷为这一群体请恤,同治九年(1870)《查明黔省阵亡绅团练请恤》《查明黔省历年阵亡殉难文武官绅、团勇、妇女请分别旌恤事》,同治十年(1871)的《查明黔省历年阵亡殉难文武官绅、兵勇、妇女请分别旌恤》等,十二年(1873)《黔省历年阵亡殉难官绅、兵丁、妇女等请分别旌恤》、十三年(1874)《查明黔省历年阵亡文武官绅、团练、妇女请分别旌恤以彰忠节由》等等④收录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清代宫中档及军机处档折件,见吴穹《曾璧光生平及著述辑考》,贵州民族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前后共九次,足见民间官绅以及以曾璧光为首的地方政府在这一问题上的执着。
以黔西州为例,咸同战乱后,社会经济慢慢恢复,但仍旧存在着许多问题,“兵燹之余,逃亡者众,复业者鲜,以故奸民狡焉思逞,乘间肆掠,巨案累累”⑤(清)白建鋆、谌焕模、刘德铨:《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五十)·(光绪)黔西州续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261页。。朝廷针对这些问题,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以文化事业来重振地方风气、表彰忠义节烈来引导民众成为普遍做法之一。“政事余,闲辄与属吏讲求吏治,无日不思与民休息。欲以文教渐摩其薄俗,而振作其士气……复萃州之绅耆,商议续修州志”⑥(清)白建鋆、谌焕模、刘德铨:《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五十)·(光绪)黔西州续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261页。。编者之一的谌焕模直接提出,“甲申白刺史沿署邑篆,勤于吏事,百废俱兴,以廿余年兵燹大,故安不能忘危,议重修邑志。……所以申正气、昭法守而寓勤惩,是则续志之大略也”⑦(清)白建鋆、谌焕模、刘德铨:《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五十)·(光绪)黔西州续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264页。。仁怀厅则是另一番场景,“至于建考棚,定月课,置卷田,举宾兴堂,起育婴堂,施普济诸多义举,乐善者所费不赀,乃后人之叨惠良多,前人之芳名未表,与言及此,不禁怅然,略举数条,皆有关于人事亟应表彰,以维风化”①(清)崇俊等:《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三八)·(光绪)增修仁怀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46页。。但一致的是,以编修新志为代表的文化事业,在战乱后重新被重视了起来。而“振作士气”“以维风化”摆在眼前的,即是对咸同变乱时期的忠义节烈行为的褒扬和高度肯定。
总的来说,光绪贵州方志真切展现了方志编修与社会秩序重建的密切关系,在咸同兵燹这一“礼崩乐坏”的混乱时期,地方乡绅在官府难以维护社会秩序的前提下,自发组织起来维护社会秩序。忠烈、贞节这些传统社会伦理标识在社会秩序稳定以后,这些伦理纲常也被认为是引导民众行为观念,使之成为促进社会恢复的重要措施。而这样的需求以及社会恢复奠定的社会经济条件,直接促成了光绪年间贵州一批新志、续志的重新编修。以《普安直隶厅志》为代表的一批志书,从编修缘由上来看,与重视社会伦理秩序以及社会重建的相互关系体现得更为明显。
随着社会秩序的恢复,政治经济发展逐渐走上正轨,光绪年间贵州方志也展现出一些新兴的时代眼光。例如《普安直隶厅志》修成,已是晚清光绪十五年(1889)。虽然普安等地社会秩序趋于稳定,经济及文化开始复苏,但从全国来看,国家依旧处于任人宰割、风雨飘摇之中。不少有识之士纷纷意识到了这样的危机,普安虽僻为黔地一隅,方志中同样反映了这样的新思想、新眼光。“厅当云贵之襟喉,达川广之声援,自元以来,为凡用武者所必争之地。方今互市羁縻,时局一变,英人据缅,法人据越,恃其星纬舆地之学,舟车枪炮之艺,时有狡焉。思逞之心,万一败盟,隐忧实大”②(清)曹昌祺、覃梦榕:《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四)·(光绪)普安直隶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304页。。方志的编修也必须要重视这一问题,守土之责不容忽视。“是则道里之短长,关隘之险要,山洞之深邃,水道之纾折,亦控制疆索者所宜究心也”③(清)曹昌祺、覃梦榕:《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四)·(光绪)普安直隶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304页。。然则是书成,昌祺以是为守土之程,抑不仅昌祺一人守土之程也。方志的编修如此之重要,但是“守土者以修志非专责,往往废兴听之,此志之所以失修也”④(清)曹昌祺、覃梦榕:《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四)·(光绪)普安直隶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303页。。故而曹昌祺等也提出了这样的展望:“唯愿后之来者,时加搜辑,勿以废兴听之,此则昌祺之所厚幸也”⑤(清)曹昌祺、覃梦榕:《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十四)·(光绪)普安直隶厅志》,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3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