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致黔中诸友(四首)
2023-04-15王辰龙
王辰龙
三三〇一俱乐部
也许是一九九五年。肯定的是,孩子们
和你的暑假即将过去。也许是某个礼拜天
肯定的是,你们走进停满自行车的院子,
爬台阶,看父亲或母亲向检票员展开
工厂的福利。薄薄的联票被心不在焉地
收走。红漆木门后,光影变暗,孩子们
和你,走向一场电影的中途,一如十年前
父母刚刚成年的身体,曾一次次轻盈地
降落于门后的舞场。被改良的还有喇叭裤
与垫肩。或许只是一切不再时髦,新风尚是
一部电影不断重复自身,在俱乐部的周末。
而你关切银幕上的他,想他为何想爬出泳池
却便被好几只脚反复踹回水中。你更渴望
看到几帧前的画面:少女撑满红色的泳衣
水滴在拉近的镜头里慢慢扩大,从她
丰腴却苍白的皮肤间停留、流下。当水滴
消散,你屏气,收紧周身的力量。你无数次
用相似的专注在路边吸气,那些痴迷尾气的
日子。有几个时刻,灰暗中,好听的配乐
显得遥远,却使身畔的阔论、二手的烟霞
与嗑瓜子的脆响都成了一部即兴的默片
直到世界又在工人乐园前的空地上亮起来
父亲便驮着你去于洪广场的东岸看火车:
几趟运煤,几趟拉着巨大的钢铁胶囊
一列K驶向哈尔滨,一个孤独的车头
大声鸣笛……晚饭是铁板鸡架,拌腐竹,
红肠的切片;茶几上冰镇后的“老雪花”
水滴绕满瓶身,这令你短暂地想起下午的
电影。孩子们喊你下来,潜入后院快完工的
点式楼,从楼道二层扒窗跳到单元门上的
平台,再依次跃向工人来不及清撤的沙堆。
你少年故事里的胖虎跳得最自豪,这令你
又短暂地想起电影里他们跳水的姿势。
三三〇一俱乐部终将把你遗忘。它被拆除。
有几年,它成为紧邻你初中的清真大饭店:
午休,排风口散发诱惑的锅气,美味的
幻象,弥漫到教学楼以南,险些扰断
几对早恋与分担区上扫帚的节奏。之后
它再被拆除,临时缩小为一个积木,烤
腰子的小店和黑惨惨的汽修厂重组它。
最后,它成为一小段地平线,汇入
新楼盘周遭的绿化。多年后,在魏公村
在民族大学十二号楼的宿舍里,你把
只看过结局的电影从头看起,并昏眩于
灿烂与凶猛之间无法倒转的时差。而
你的欲望会变成缓慢的爱吗?
紫竹院(写给敬文东先生)
有些时日了吧,冷空气与百事哀
把我对旧园的重访一再推迟。
想必此刻,那儿的湖边仍有
昨日的人群在入冬后变慢,
棉衣里他们身子的微热,仿佛
旁证着自然的寒意,一如肚肚鸟
不来点水、元宝枫更深,亦如
垂钓的男士空叹结冰的池塘,而
院南的旋木已久无欢声。长发的
老歌王是否仍如常放好音箱,
唱《故乡的云》?训鸽子的好手
是否仍在桥头,等福娃们来买
苞谷?喂过的玳瑁猫是否仍
忙着丑萌,忙着想法子过冬?
风景是否仍能以其荒芜,容纳
世间的遗恨?公园失踪后,便
成了一道未知的光,融入下午的
明亮,温暖长椅上瞌睡的瘦子:
“那瘦子,您瞧,多像眼下
这枯山水的宇宙间,失联的卫星。”
雨后,致黔中诸友
又一次驶出隧道的幽暗,重云下
去观山湖的长路上,沿途变幻
水泥厂正废弃,一片小区正烂尾,
老城的楼群正被我们的时代拆散
无人的厂房与瓦砾间,雨声喑哑
仿佛留声机回响着《花样的年华》。
再拐过三岔口,便是弄潮儿的新区:
雨中的广厦像幸存者擦拭着水寒。
终于,我们隐入某个暂时的房间
“祭川者先河后海”,多饮下盏新酒
内心的河就成了潮汐,掩过新雨喧哗
掩不过的是肉体的必败,但,莫怕
残山剩水,还有那些爱与悔,终归
会于我们肌理的深处一次次地醒来。
姥 姥
伏天里的厌食者消瘦依旧,她
步入腊月,总是走得太快太轻。
声控灯不亮,楼道的昏暗封冻着
直到一把明锁弹开门后的微光。
紧跟她,你滑过公用的长走廊
邻人们堆出的旧物又多出几件
引起你有关疼痛的记忆:那是
独自回家的坏时辰,得小心绕过
雕花的木箱,闪避卸去后轮的
车架子,但愈发幽闭的走廊
还是暗自撞击你的小臂、脚踝。
在三层高的红砖楼,那计划经济
惊觉前的魔方大厦,她从厨房
一次次端出酸菜饺子。也曾答应
一个礼物,于是玩具柜台上的
六面兽,在停电的冬夜忽暗忽明:
夜更深时,驶过工人村的卡车
碾响阴着脏雪的后街;你听她
拨亮残蜡,留守他们的晚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