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人的功课(十首)
2023-04-15◎冉冉
◎冉 冉
醉人的功课
只有醉透时,
才会说出难以说出的,
无法说出的。
醉人的功课是喝酒。
喝糯红高粱加泉水酿出的酒。
卵圆形“红粮”粒大皮薄,
润泽饱满,沙一样坚实。
会心于每粒高粱的发酵蒸馏——
他们之间的差别是:
它经历发酵蒸馏八九次
最终能析出清澄甘洌的一滴;
而他,纵使折腾千百次
也未必如愿以偿。
酒曲遇见高粱,带来
诱人的浓香。赞美那苏醒
的嗅觉吧,它也在自我赞美呢。
沉迷觉受,是高粱
酒意盎然的旅程,哪怕经过
冷却和窖藏,它们也葆有
幽默与痴狂。
这会儿他通体嫣红,像一堆幻梦的
高粱——五官是散发清香的高粱,
躯体是散发酱香的高粱,意识
是散发浓香的无穷无尽的高粱,
香气绵柔细腻,尾净余长。
再次痛饮,味蕾撑开,欲飞未飞。
味蕾啊,那群恋爱的高粱——
正沉溺于纯粹的醉。
别提什么酗酒或放下酒杯,
对醉人最好的安置就是伴随。
脚跟随他的倾斜,大脑追赶
他的逻辑。他说东你明白是西,
他说高粱你知晓就要拌醅,
扬渣后还要加入曲子和母酒——
曲子和母酒他已准备了大半生,
用那被爱与怕打磨的心。
那些大小窖池他是怎么称呼的?
坛子呢,明知他在暗里勾调
池中酒、坛中酒、腹中酒,
却不说破——跟一个醉人的默契
就是让他将风味保持到极致。
评 估
在醉人眼里,这一带旧楼
值全部江山。走出小巷的少年
值所有的春天和夏天。
通向码头的石梯
值整个大海。
静默的街坊,值云遮雾绕的
山城。只要呼喊,
索道和桥梁就会发出回声。
暗者攀援在岩壁间的黄葛树,
酣睡的叶片值满江游艇。
低头缝补的人忘记了伤痛,
临窗老妪将一脸涟漪
赠给了凝定不动的江水。
隐匿的诗人,值终于露面的
催眠师。魔术师也登场了,
一副面具值诡谲多变的命运。
那数不尽的街灯呀,值璀璨的
酒曲,因果的酒曲。
醉人的面包店
准备好了吗,面包师
新鲜奶黄的面粉等着你赋形。
酵母酸奶黄油奶油鸡蛋和芝麻
巴望着你触碰,它们奉献的香味
要你撮合才能完成。
使面筋松软的酵母在微笑
它知道你的火候来自哪。
芝麻激赏你的协调,它就要
黏上金黄酥脆的面包皮。
老朋友,面包师,你那活泼
喜人的面包,将犒劳熟稔的回头客。
第一个走进店里的,是年轻
瘦小的园艺师,他要了
两个菱形面包,小碟果酱,
一杯豆奶。食物到来前,他的手
悄悄动弹着,像是在嫁接
葡萄和玫瑰。他的工作
配得上那些花果,他耕耙
改良过的土壤被花叶遮覆。
接着进店的是个理发师,
寸头下的小眼还有几分迷瞪,
他那么绵软,点餐的语声
轻悄,好似要为此后的忙碌
储存力气。他的工作不只
需要技艺还考验眼力,眼睛
必须在动手之前完成发型。
坐在窗边的是摄影师,
他的手指仿佛在按着
虚拟的快门,每一缕光线,
每一个瞬间都是新鲜的。
来份大杯咖啡吧,再加个
百草味手撕面包,为即将
迈入的新境庆贺一下。
催眠师的步履轻快,被试
已被陆续唤醒,每个人
都具足多巴胺,他不过是激发而已。
有什么比暗示变现更令人幸福?
一切都已过去,他也度过了
逆境。尝尝新出炉的
卡通面包吧,连同可乐
稳固一下愉悦的感觉。
魔术师慢悠悠走进来,
没道具也没有煽动的言辞
——他的静默自带气场。
为自己变出孪生兄弟,
两人落座,独自欢喜。
店里的老板主顾或多或少
在他眼里都成了同行,
面包师,理发师,园艺师……
谁又不是无中生有的魔术师?
醉人的六一
孩子,我是你们当中的一个,
我们就是世界。
今天,大的不来比照
也不来驯化我们。
清明谷雨立夏……
日子按我们喜欢的样子排列。
麦子灌浆快半个月了,
茎叶把阳光源源不断地
喂送给麦粒。娇美整饬的
麦穗呀,美酒的童年。
满目都是随心所欲的舞蹈—
滴露在叶尖旋转,
昆虫乍开翼翅,蜗牛
挥舞触手,似在替
明朗夏日挽留草香。
这儿有米兰和茉莉
让我们弯下腰来。
这里有苍鹭和蓝鹊
让我们高声欢鸣。
岁月在一个醉人身上
留下顽童的影子,他赖着
延捱着舍不得离开。
冷 却
那些气体大多变成了酒——
萦绕发梢的变成了红酒,
盘旋眉间的变成了黄酒,
脱口而出的变成了白酒。
从气体冷却到凝成酒液,
时间各有不同——获取红酒
只要一场背叛加原谅,
获取黄酒则需无尽的等待与悔恨,
至于白酒,需要怎样的雅量,
才能将矜骄冷却成玉液,
将戾气转换为琼浆?
酒友呐
酒友呐,说出远山的金阁,
我就拿出陈年佳酿。
醉人伸出耳,对方说的
可能是雾中屋顶,它们像
漂浮不定的灰色岛屿。背景音
突然变得虚幻,仿佛酒花在
坛子里暗开。瘦长的声音
滤掉浑浊,充满清明的
欢悦;肥润的声音携带愁绪,
还在寻觅爱中深味。
那些喜滋滋的失败之声,
属于心力强大信念笃定的人。
三声杜鹃的博爱胜利之声,
这是人间最动听的言语。
听闻这些相互交织的声音,
还需去哪里寻找黄金的凭证?
人生得意须尽欢,酒友呐
请爽快利落地开启酒瓶。
跟随动作的声音
跟随动作的声音都下到酒窖——
娇滴滴的媚叫来自猫,
它向来世的一跃精准轻盈。
要多好的眼力和脚力
才能完成那绝美的一跃?
它随即拥有的内啡肽堪比醉人。
蚊蚋乘着怡悦的嗡嘤滑翔,
音节简短,调性温顺。
好听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大号鞋残留薰衣草的絮语,
草香宽谅了鞋,也宽谅了鞋的主人,
其中的力已开始制造和美之声。
湿鞋呀,风停了,雾凇的水滴
潜入轻巧的步履。蜻蜓脱鞋的声音
像母亲脱离困境,它赤足点地时,
婴儿报以吸奶之声。跳舞的人
踮起脚尖,雕刻它的声音类似吻别。
谁替醉人踉跄?瞧他的脚
全踩在虚处,若问回声去了哪里,
地穴内的老窖泥笑而不语。
醉人酿酒
醉人埋下头低声嘟囔——
“我没有醉,只是在酿酒……”
他将手伸进虚拟的泥土,
十根手指呀,隐去了骨头,
指甲也变得酥松。时光濡湿,
无沙柔软的泥土由黄变乌,
由乌黑而灰白直至五彩斑斓——
百年好酒千年窖,
起糟,续糟,蒸酒,封窖……
他在想象中驱遣调醅,
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大将。
他欢腾的指尖呀触到了
代代赓续的黏湿老窖泥——在其中
兴旺的微生物家族滋生醇香。
年年岁岁,高粱和小麦
以欢爱的别名涌入体内,可耗费了
那么多时光也没能酿出些许酒香。
这是他自责且羞愧的理由,
也是他继续贪杯的理由。
待何时,一个个哑光大酒坛,
才能列布在他的藏酒洞——
横数九百九十九坛,
竖数也是九百九十九坛?
当封泥揭开,舀出澄澈的酒液,
酒花均匀细密,如精美刺绣?
眼皮太沉,嗓子也太干,
醉人摇晃着脑袋兀自申明——
“我没有迷糊,只是在酿酒。”
手在空中摸索,他口里迸出
形形色色的辞藻。一个醉人
可以用世间万物酿造,苦痛
是酒料,记忆和梦幻也不例外。
漫长的生是酒料,涅槃时是酒;
静默的煤是酒料,燃烧时是酒;
躺平的大海是酒料,翻滚叫嚣时是酒……酿酒师就
是造心师——
他先造出实物的心,再造出它们的魂。
不要责怪这个身体
不要责怪这个身体,
饮下的酒让它长出了羽毛——
瞧啊,它舒张翅翎,
却没有飞走。
要爱它,虽然它更爱
名为醉境的另一个所在。
它终于探到了,
自身的无底洞,
也容纳了天下困厄。
它隐忍的模样,
像一眼醴泉。
一个醉人的感知,
是丰盈且纤毫毕现的:
连蜜蜂鼓掌,都不会漏过。
要爱它,它咀嚼岁时的苦酒,
并以终生烦恼将烦恼洗涤。
这不是幻觉
这些窖池方形矩形,
被细腻的黄泥所封印,
沉睡,似烧制陶瓷的窑炉。
若打开窖皮泥起糟摊晾,
刺激的酒糟味会让人眩晕。
那窖皮泥可不是寻常黄泥,
是庇佑生命的硕大帽子。
糟料也不是糠壳酒曲加黍麦,
而是被催眠发酵过的言语。
真实不虚的只有香气,一阵
又一阵,牵引贪婪的鼻息。
当他将手指伸向“帽子”,
轻轻按压,就是一个凹陷。
被催眠过的轻言软语,多像
被调教的高粱小麦和黄米。
高低升降的声调,轻重缓急的
发音,曲尽其致的韵律……
要听懂它们,一生远远不够。
醉生梦死的人,
执迷奔赴香源的人。
每一次醉生,他都想脱掉
无明的胎,每一次梦死
他都想更换愚顽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