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空拉满弓(六首)
——中国桥梁叙事
2023-04-15◎桑子
◎桑 子
山川涸落,天气下,地气上,万物交通。
——《管子·度地》
电弧之光
光游移不定像钟摆于人世
我们兴奋于我们未知之事
大跨悬索桥主缆
缠丝火焰钎接焊
每一束光都致命 这是最高的虚构
如苍茫笼罩无从辨识
万物从没稳定过
光是我们身上最漫长的事物
在自身的局限中我们认识了世界
世界在碰撞中诞生
巨大的梁柱上有长长的破晓
它的赤诚在闷燃
它的黄蜂有长长的毒刺
如誓言深入灿烂的创口
一次奇特的生存危机 悬而未决
赶在所有事件发生之前
以无限之力负天空之重轭
以神的角度获得心的光芒
在崭新的峰巅发出内在的震颤
背向所有夜晚楔入一枚闪亮的钉子
钢箱梁内部的电弧光
世界上最笔直的奔腾
来自赞美 来自伟大的法则
从辽阔的低音区获得隐蔽的支点
白光迎向永远的自由
我们这些无拘无束的孩子注定要
迎着不朽的思想如太阳一样升起
你看 它光芒四射
从旧的时间里挣脱出来
披着力和美 成为未来
制图员小何
小何路过桩井时
看到老陈站在一只锈迹斑斑铁桶里
被他老婆用卷扬机一点点吊出井外
他光着上身 脸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烈日灼人 指挥部外面的空地上
村民们费力抬着释迦牟尼像
摆放在一块平坦地 坐北朝南
油布架起简易的棚子 为佛祖遮风避雨
接下来它将看到山峦被推倒
架起巨型桥梁
小何图纸上漂亮的弧线
像视网膜上的神经元
感知着将要发生的事
赶工 热火朝天
睡简陋工棚的汉子们
夜里听风吹过油布吹过佛像
——哗啦啦哗哗啦
一个梦碾磨着一个梦
大桥浸泡在月光之中
天空和大地互为前身
浇灌沥青
黄蜂在一大簇虞美人花上嗡声作响
声音响过远处闷声的隐雷
沿屋檐修筑着一条排水沟
雨水顺着水沟排入宽阔而平缓的溪流
工地正在浇灌沥青
沥青缓缓流入混凝土板块间的缝隙
一条黑色的河流成为大地新的纹理
太阳的热力在地平线上蒸腾
荒草和泥地甚至老张的脸一齐变形
气流摆脱局限之苦 正在修补自身
正冉冉上升到虹那样鲜亮的弧度
一年四季 光与光互相吞噬
桥无言 身体里充满着石头
只有石头能压住涛声
光的角度和人的高度
强健的躯体迎接每一天的太阳
渡我们到时间的背面
几乎是最闪亮的时刻
几乎是一个新的时代
暴雨中的工地宿舍
熟睡的工人被炸雷惊醒
“老张,你的桩井要被水淹了啰”
老张一言不发坐起身点起烟
自己卷的烟草很松
得把一头捏上几下才点着火
他习惯性狠吸一口然后慢慢地吁出
“木得法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但他还是掐灭烟披上雨衣去了工地
雷电从游移的云层中闪出 看得见
雨水正从高大的树干上倏倏流下
没多久 桩井遇上了汹涌的暗流
老张就差那么一米就差那两秒钟被泥浆带走
事后 工友问老张“当时你怕吗”
老张说“老子命硬,都没死在矿上
咋会把命丢这上头呐”
大家不再作声
好像万物都因一场大雨息息相关起来
都在拼命往外挤 并获得自身的分量
不只从自己的梦中醒来
在大雨狂乱的脚步声中
他们成为伸向茫茫时间尽头的一座座桥
每天每天向天空拉满弓 万矢齐飞
从我们广阔的国度 从无数个世纪出发
晚年的海鸥在作最后一次搏击——尖山河段合龙记
涨潮了 潮头涌向尖山河段
无数踏雪的马匹越过防波堤
晚年的海鸥在作最后一次搏击
最后一座山冈最后一道闪电
以刺耳的爆破音闯入大地的皱褶
腥咸的海水在鱼肚白的天空烘干
钱塘江 亚马逊河 恒河
世界三大强涌潮口 潮水在合龙
黑色的银光闪闪的立体主义浪墙
打碎了自己 星星从此流离失所
一次具有独立思想的行动
时间被入侵 2012年尖山段合龙
大海的骨头和肌腱举起最后一船钢箱梁
出鞘的剑指向天空写下所有澄澈的日子
无所不能的自由 将成为最纯粹的动词
白豚桥塔与海岸线
已忘记了是哪一年 白鳍豚追赶着落日
追赶忙碌的建设者
那一年雾气升腾 许多念想显山露水
它笨重又灵活的身躯把大海压低几分
在深海中请保持克制冷静
冬日的鱼市 许多东西都闪闪发光
往返两地讨生活的人
很久才去一趟理发店
他们坐船出海又沿着海湾行驶
白色的越野车和整个下午
金色的海岸线不断前行
那一天 白鳍豚突然弓起背部
从海中开辟一条大路
雄辩的大海啊明亮的日头
从前或是将来
我们与建设者说起远方 几乎庄严
渡口的鸥鸟看到过荒凉的海
海岸线隐入生锈的山色
几千年的锈迹斑斑
我们的伶仃洋 我们的珠江口
上游千百条河流带来雄鹰的消息
二百二十四个桥墩下
白海豚仍走最近那条路
有时它挺身而出把头高高昂起
成为百米桥塔
站在不朽的大海上 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