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故乡(组章)
2023-04-15四川
蒋 默(四川)
遍地皂角
遍地皂角,不见摘皂角的人。
回暖的风中,从日暮的低处涌来,淹没了还在遐思的地肤草,而皂角树是园中的隐士。
我没有看见水岸浣洗的村妇,却听清了拍打声,市井之人难以见到的捣衣,因为皂角,是当年乡村溪河堰塘边的一道风景。
那片粗麻破布的故土,大院旁的池塘蓄满了水,放养了鱼。
清晨、日午和黄昏,蹲在塘边清洗的是我们的母亲。
祖辈守着长遍杂草的田土,守着稀牙裂缝的老屋,父辈没事时,将墙角的农具翻出来擦拭。他们牵挂外出务工的儿子,进城读书的孙子……
风击落的皂角无人拾取,犹如池塘中的鱼,水放干了我的隐痛,我的回忆。
偶尔的故事,也纷纷远离了。
五月的心事裹进苇叶
春天的嘉陵江在故乡分流时,分出了逐水而居的村庄。我们走过回家石板路,还得跨越溪涧和田埂。
水草越来越茂密,伸出手掌,抓住五月的眺望。
苇叶在阳光中长大的时候,我们的心事也像枝头的桃李,一天天饱满。
水芹和香蒲代表水中的草簇,保留着青涩和鲜嫩。
勤快的农家女子总是起得很早,时而埋头割草,时而抬头张望,暗自偷听牛背鹭和中白鹭的叫声。
顺着溪水流走的不仅仅是残花败絮,还有许多来不及说出的失意。林间的低唤和阳光下的守候,被昨夜的雨水打湿了。
蛙鼓响亮,告诉郁郁葱葱的稻秧,大水要来了!在这个多雨的季节,泉水从每一道山梁流出,也从每一双眼睛溢出,穿行在密布的麦地,混同追逐的泥鳅,跨过水田的缺口,溜出堰塘的涵洞,进入淙淙溪流……
我们赶在大水之前采回苇叶,母亲早已备好糯米,父亲取出包裹的雄黄。
大水过后,水芹和香蒲长得更高了,亭亭玉立。
回望的牛
一头牛不小心撞入了水墨世界,我川东故乡的水牛。
牛在走进画面之前,一直埋头耕田犁地。田地越来越宽广,似乎没有尽头,牛,注定不停地劳作,像庄稼一季接一季。
单调乏味,负重之后还是负重,牛摆脱不了肩头的枷档和身后的鞭子,干渴了喝沟里的浑水,又常常是汗流浃背。
牛歇息的时候喜欢吃草,吃干稻草,吃青草。我们整个童年和少年都在寻找青草,几乎走遍了故乡的每一块田地。大人们说,牛吃了沾着露水的草,长膘,长力。
牛总是跟随出工的人群,晃着尾巴,出着粗气,回来时,浑身是泥。
夏日的傍晚,我们在池塘中纳凉,帮牛清洗身上的泥巴,然后骑上宽大的牛背。毛刺刺的牛背是我们最初的感受,至今,我不使用毛毯。
远离村庄,远离土地,也远离了水牛。
牛走进水墨世界时,有过一次长久的回望,她一定看见了我,还发出哞哞的呼唤。
一片落叶依偎大地
夜鹭在浓雾中鸣叫时,一片纤细的竹叶脱离枝头,简单地飞旋,像我的孪生弟弟,弱小而苍白的手在寒风中战栗了几下,本能地抽搐,或许早已冰凉,没有了知觉,悄然坠落,靠近同样没有声音的大地。
公元1963年元旦的故土,遍布田间地头的看麦娘和狗尾巴草抬起头来,散乱的头发枯萎了,还是纷纷张开胳膊,接纳了这片轻柔的落叶。
湿漉漉的草地,是母亲昨夜清洗过的床单,明澈的雨露浸润,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
我的第一声啼哭居然是骨肉的诀别!
我的同胞,小双,留下一个依稀的名字。我时常在镜子里注视你,想象着你与我一样,目光中透着迷茫和忧伤。除了父母和大哥,少有人见过你。
我注定还要用无数的文字将你描述,将你从我的身体中呼唤出来。
我时常回到过去。怀念是时强时弱的西北风,将我吹进已经穿越的时空,回到乡村。无论在一棵李子树上或在一片慈竹林里,都是收集阳光,都在计算着远行、归期,我无可选择和回避。
此时的城市,无风无雨,没有焦灼的催促,没有殷殷的呼唤,只是一种牵挂——草根与草根的牵挂,树根与树根的牵挂。
雾中的足迹,行走或飞翔,悄无声息。我看见一片苍老的桑叶,一片染着盐霜的桑叶,飘过我的头顶,旋落,以夜鹭的姿势隐身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