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娴教授小议易水学派学术研究
——汇“溪”成“江”
2023-04-15李建波张海涛刘欢颜
李建波,张海涛,刘欢颜
(1.河北医科大学第四医院中医科,河北 石家庄 050000;2.任丘市中医院,河北 任丘 062550;3.河北中医学院研究生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91)
对易水学派学术研究,刘亚娴教授十分重视方法,特别强调要“善思”“脱框”(不被原著“框”住,要创新)。近期指导笔者以《脾胃论》为主学习研究东垣学术时,又提出要“开渠”(扩展思维渠道),喻之“开渠”“注水”(充实内容),以“汇溪成江”(集“小”而成“系”),云可谓研究易水学派之一法[1-5]。
刘亚娴教授谈:要“开渠”,必须思维活跃,要有学术的开放性,举例言之,可以从以下几方面考虑。
1 从医家之论中思考
东垣著作中许多地方谈到要“从权”,其意即是要权衡,不拘于一,如补中益气汤谈“若病日久者,以权立加减法治之”,脾胃调理则云“用药之法若反其常道而变生异证,则治从权施治……以权衡应变治之”,尚有一些方剂“用药宜有从权”,再有《脾胃胜衰论》云“此虽立食禁法,若可食之物一切禁之,则胃气失所养也,亦当从权而食之,以滋胃也”,更明确指出“发明脾胃之病,不可一例而推之,一途而取之,欲人知百病,皆由脾胃衰而生也”“治法已试验者,学者当以意求其的,触类而长之则不可胜用矣”“圣人之法,虽布在方策,其不尽者可以意求”,充分展示了学术的开放性和辩证思维。其弟子王好古在《汤液本草》序二中谈,伊尹宗神农而倍之,仲景广伊尹而倍之,洁古派之,云“噫!宗之,广之,派之,虽多寡之不同,其所以得立法之要则一也”,“派之”其义尤深,乃“开渠”也。
2 从医家治验中思考
以疫疠病为例,《内外伤辨惑论》言:“向者壬辰改元,京师戒严,迨三月下旬,受敌者凡半月。解围之后,都人之不受病者,万无一二,既病而死者继踵而不绝,都门十有二所,每日各门所送,多者二千,少者不下一千,似此者几三月。” 此疫疠之横行,究其因,亦如《内外伤辨惑论》所言:“大抵人在围城中,饮食不节及劳役所伤,不待言而知,由其朝饥暮饱、起居不时、寒湿失所,动经二三月,胃气亏之久矣,一旦饱食太过,感而伤人,而又调治失宜,其死也无疑矣。”当时以补中益气法治疗取得很好的疗效。
当前新冠肺炎肆虐,中国可以说在防治上取得了世界上任何国家无法相比的成效,分析之,一在于中西医结合,在中医理论指导下,从疫疠病的病因、诊断、预防、治疗等方面综合考虑,确定防治大法已为医界的共识,而更应思考的是国家政策的优势,在预防传播上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王肯堂《医学穷源集》附有《疫由人事论》值得思考,其言:“《内经》所载五疫之发,皆由五干刚柔失守。然天时、人事,恒相附丽,如影随形,如响随声。不得谓无失其度,致生灾疢,而与人事无涉也……不稔刚柔之义,则五行迷瞢,治疗无方。不识人事之说,则妄测天运,施治寡效。昔金末造,元兵南下,汴都戒严解围之后,京师大疫,东垣先生制普济消毒饮,全活甚众。是真得天时人事之全者”,请注意,东垣制方是真得人事之全者,此正《内经》所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及人事也。”普济消毒饮制方如此,补中益气汤制方其用于疫疠亦如此,新冠肺炎的防治更是突显如此,研究东垣理论不可忽视人事矣,此亦为“开渠”之一点也。
3 从医家拟方的应用上思考
清代医家俞震纂辑《古今医案按》选用了不少东垣(含其弟子)的医案及用方。该书自序中云:“孟子言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与人巧。巧者何?变通之谓也……自古迄今,医书多不胜纪。一病必立一门,一门必立数法。究之法有尽,病无尽。一病之变已无尽,或萃数病于一人之身,其变更无尽,医之法于是乎几穷,盖以法也者,不过梓匠轮舆之规矩。病不依规矩以为患,医第循规矩以为治。常者生焉,变者死焉,转恨医之法未备也。不知法岂能备?要在乎用法者之巧耳。闻之名医能审一病之变与数病之变,而曲折以赴之,操纵于规矩之中,神明于规矩之外,靡不随手而应,始信法有尽,而用法者之巧无尽也。”
在大头瘟医案中,选用四则,其中李东垣、罗谦甫各一案,而在按语中指出:“以是知病无板方,医无呆法,总贵乎神而明之耳。”巧以变通,神而明之,就能从医家拟、创方中开出“渠道”。
兹再例举《古今医案按》中东垣医案以明之。
3.1 伤寒
李东垣治西台橼葛君瑞,二月中,病伤寒发热,医以白虎汤投之。病者面黑如墨,本证遂不复见,脉沉细,小便不禁。东垣初不知也,及诊之,曰:“此立夏前误用白虎之故。白虎大寒,非行经之药,不善用之,则伤寒本病,曲隐于经络之间。或更以大热之药,求以去阴邪,则他证必起。非所以救白虎也,宜用温药之升阳行经者。或难曰:误用大寒,若非大热,何以救乎?李曰:本病隐于经络间,阳不升,则经不行,经行而本证见矣。果如其言而愈。”
该案以夏月前病伤寒发热,而云用白虎汤之误,所言证候不全,刘亚娴教授认为,以发热而言,其辨治中识热型很重要,西医对发热有热型之分,如弛张热、稽留热、间歇热、消耗热等,对治疗有参考意义。其实中医也有热型之分,而且更全,如《伤寒论》中太阳伤寒之恶寒发热,阳明气分之大热不恶寒反恶热,热结阳明之日晡潮热,少阳之往来寒热;温病学中外感风热之发热不恶寒或微恶寒,气分及血分亦有典型热型,它如阴虚之午后发热,湿热之身热不扬等,抓住热型对准确选方很有意义。该医案中用白虎汤其热型应为大热伴大渴大汗出,其误者恐怕在于邪未入气分而清之,叶天士《外感温热论》有:在卫汗之可也,到气才可清气,入营犹可透热转气,入血直须凉血散血。其中几个副词“可”、“才”、“犹”、“直”,值得回味,未到气而清之则可凉遏冰伏,此案用白虎汤恐误在此。医案中用方之巧、神而名之,则在于治疗上,辨其为“本病隐于经络间”,“阳不升则经不行”,误用白虎汤而邪气冰伏,膀胱失约(脉沉细,小便不禁),故以温药升阳行经,而不以“大热之药,求以去阴邪”,治疗后“果如其言而愈。”震按:东垣所谓温药之升阳者,想即桂枝、干姜、细辛、川芎、羌、防、升、柴之类耳,误于寒药而不急救以热药,有此一法。“有此一法”者,东垣施治之巧也。
3.2 麻木
东垣治一妇,麻木,六脉中俱得弦洪缓相合,按之无力,弦在其上。是风热下陷入阴中,阳道不行。其证闭目则浑身麻木,昼减夜甚,觉而目开,则麻木渐退,久乃止。惧而不睡,身体重,时有痰嗽,觉胸中常有痰而不利,时烦躁,气短促而喘,肌肤充盛,饮食二便如常,惟畏麻木不敢合眼为最苦。李曰麻木为风,皆以为然。然如久坐而起,亦有麻木,喻如绳缚之人,释之则麻作,良久自已。此非风邪,乃气不行也。经云:阳病瞋目而动轻,阴病闭目而静重。《灵枢》云:开目则阳道行,阳气遍布周身,闭目则阳道闭而不行,如昼夜之分,以此知其阳衰而阴旺也。时痰嗽者,秋凉在外而湿在上也。身重脉缓者,湿气伏匿于脾也。时烦躁者,经脉中阴火乘其阳分也。法当升阳,助气,益血,微泻阴火,去湿,通行经脉。调其阴阳则已,非脏腑之本有邪也。黄耆五分,人参三分,甘草炙四分生一分,陈皮、归身各二分,佛耳草四分,白芍三分,草豆蔻、苍术各一分半,白术二分,黄柏酒洗、苓、泽、升麻各一分,水煎服,八帖而愈。名曰补气升阳和中汤。
本案“神而名之”之点在于:(1)以久坐而起及绳缚之人释之则麻作而喻麻木“此非风邪,乃气不行也”。(2)以《内经》理论释其“闭目则浑身麻木,昼减夜甚,觉而目开,则麻木渐退,久乃止”,云“以此知其阳衰而阴旺也。”
震按:东垣论病,悉本《内经》,简明确切,能发其所以然之故。用药亦本《内经》,以药性气味,配合脏腑经络,绝无粉饰闲词,而轩岐要旨昭然若揭,诚非挽近可及。第药止一二分至四五分,何太少耶?岂以气味配合得当,机灵而径捷耶?后贤常云:愿学仲景,不学东垣。然东垣以极轻之分两,能愈疑难之久病,亦正易学。
此案正所谓要“巧以变通”也。对医家著述,识其长,辨其短,则不会论之偏颇。又东垣云“气不行”,气虚之权重如何呢?还看一下明代医家王肯堂之论吧,其在《医镜》麻木节中言:“人皆以麻木为一病,而不知麻与木固自有不同也,麻如麻之乱,木如木之顽,然未知其病之所属,将何以断之?盖麻有久暂,木亦有久暂,暂时之麻木,虽因气血不足,而犹未是为病,惟久麻久木者,斯为病耳。”“麻之久者,必其内气虚甚,风痰凑之”,“木之久者……乃是死血凝滞入内,外挟风寒,又因阳气虚败,不能运动”,可见,气虚之权重,在于病之久暂,此可补上述东垣喻麻木之论。王肯堂又指出:“而用药之妙,又在于善变,其可以执泥耶?设使暂麻暂木而用重剂,则损其真元,久麻久木而用轻剂,则不能取效。审而治之可也。”
上述震按,云东垣“第药止一二分至四五分,何太少耶”,而“后贤常云:愿学仲景,不学东垣”,可借此以思之,求其全。
麻木当以气虚,阳气不运,风、痰、死血阻滞气血运行为主,临床用药也应“巧以变通”,如恶性肿瘤化疗后部分患者出现手足麻木,刘亚娴教授多以身痛逐瘀汤加黄芪、酌加僵蚕治之,恶性肿瘤尤其晚期气血亏损,脾胃失运,化疗又加重其害,故重用黄芪,而身痛逐瘀汤针对了风(秦艽、羌活)、气(香附,《医镜》云麻木之治,皆以“开气”为主)、血(桃红、五灵脂)、祛痰通经(地龙),僵蚕一味《医镜》云其“专治如虫行者之圣药也”,据此应用,疗效满意。
研究易水学派医家之医案,应为研究易水学派学术的重要内容,大可“开渠”以汇“溪”成“江”。
4 从读书中思考
读前人著述讲方法也会“开渠”,举例言之,清代医家唐笠山撰辑《吴医汇讲》,其中有读书十则,摘言之。
4.1 其一曰读书须看反面
例举丹溪治族妹难产,思湖阳公主应用瘦胎饮,而族妹与湖阳公主奉养之人,其气必实相反,从而反瘦胎饮之方治之获效,书云“故凡读前贤议论,必明其正义,又必于反面抅思,方不为其所囿,可见读书不可独泥于正面也”,东垣著作补脾胃升阳气乃一大亮点,然其《脾胃论》中尚言“人禀天地之气而生胃也,胃之与湿,其名虽二,其实一也,湿能助火,火旺郁而不通”,思之可谓东垣常论的反面,而涉及了胃之湿热:以临床言之,一些癌前病变可见胃之湿热,辨证施治亦收佳效。如以温胆汤化裁治疗食管癌前病变案,以三仁汤化裁治疗胃癌前病变案均取得明显疗效,使癌前病变逆转[6],可谓读东垣书看反面也。附医案如下。
4.1.1 食管癌前病变
某女,60岁,初诊:2015-10-19。
主诉:胃脘胀闷不舒2月余。
证候:胃脘痞满不舒,伴胸前区烧灼感,纳差,二便调,脉滑沉取有力,舌红苔薄黄。胃镜(2015-10-19)示:食管病变,慢性非萎缩性胃炎。病理(食管):鳞状上皮不典型增生Ⅱ级。
治法处方:藿香10克,厚朴10克,陈皮10克,茯苓30克,清半夏10克,炙甘草6克,竹茹10克,枳实10克,焦神曲10克。
上方加减调治3月余,复查胃镜(2016-02-23)示:慢性非萎缩性胃炎。
至今(2022年初)未见复发。
4.1.2 胃癌前病变
某女,45岁,初诊:2016-05-05。
主诉:间断胃脘不舒1年余。
证候:恶心胃痛,时有烧心,月经提前,经前稍腹痛、乳痛,口干,脉弦舌红苔白。胃镜(2016-4-11)示:慢性萎缩性胃炎。病理:伴肠化及轻中度不典型增生。
处方:柴胡10克,当归10克,白芍10克,茯苓30克,薏苡仁30克,生甘草10克,佩兰10克,杏仁10克,厚朴8克,清半夏10克,陈皮10克,淡竹叶10克,竹茹10克,生麦芽15克
上方加减调治近2月,复查胃镜(2016-06-21)示:慢性非萎缩性胃炎。
至今(2022年初)未见复发。
4.2 其二曰读书须悟对面
例举赵养葵《五行论》曰“世人皆曰金生水,而予独曰水生金”按云:“水生金,乃金生水之对面也,世人但知其一面,而不知又有彼一面,凡此之类,自在人善悟之耳”。“善悟”则会悟出“开渠”。
《脾胃论》元好问序云“乃知脾胃不足为百病之始”,思之,倒是百病之终终于脾胃为多,正元好问之序的对面也。如一些晚期恶性肿瘤患者,其终末常常是饮食不进,正是“失谷者亡”。徐灵胎《慎疾刍言》曾云:“大凡人非老死,即病死,其无病而虚死者,千不得一”,乃为妄用补剂而论,思之,其论应落在“无病”二字上,若有病,还是“虚死者”为多。张锡纯曾言一些卒死者乃大气下陷所致,再思有的所谓无病而死者多为高龄老者,瞬间而逝,犹如生命之钟停摆了,何以停摆?无力再摆了。何以无力?虚也。灵胎之言有偏,失谷之终,难免为虚死也。因之延长其生存期之一大要点即是护其脾胃,所有治疗(包括化疗)如果伤其脾胃,损其饮食,均非可取之法。
4.3 其三曰读书必须汇参
学医家著述先要读进去,如王安道之主张先看原文,不为注释者所误,要“解黏去缚”而“洞见本源”,使玉石有分,主客不乱。而继之宜汇参,如唐笠山所云:“今医之各有所偏者,因参书时不能参考异同,以致囿于一说,遂为成见。”张路玉《医通》凡例曰“从古立言,止犹一端而论”,诚哉是言也,故引此以为读书必须汇参之法。还以王安道为例,他论中风病机,把河间主乎火,东垣主乎气,丹溪主乎湿痰汇参,云“三子出,所论始与昔人异”。《医门法律》云:“王安道审其为风,则从《内经》;审其为火、为气、为痰,则从三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他融会贯通“于医道中实能贯彻源流,非漫为大言以夸世者”。
汇参亦可启医家之“开渠”,如吴鞠通采集《内经》、张仲景、陶弘景、许叔微、陈无择、张元素、李杲、朱震亨、张介宾、喻嘉言、柯韵伯二十多家学说,间附己意而成《问心堂温病条辨》。其中仿照《伤寒论》体例和李东垣弟子罗天益三焦分证法,可以说一定程度上,从罗天益“开渠”而成“三焦辨证”,罗天益只在《卫生宝鉴》泻热门、除寒门中列出上焦、中焦、下焦、气分、血分、通治三焦热寒之方药,而吴氏之三焦辨证则成一体系了。吴氏之“开渠”经扩容(注“水”)又可汇“溪”成“江”,医之明者又可从汇参中引出新的“开渠”,循环往复,医道之发展则无穷矣!
以上例举意在说明读书得法,即可“开渠道”。
刘亚娴教授谈中医学术的发展,常需多“开渠”,所谓开渠注水则成溪,而汇溪则成江,成江则扩容而有新的色彩发人思考。如补中益气汤属补法,而朱丹溪治妊娠转胞尿闭,则用补中益气法,服药后探吐而获效,使补法与吐法汇流了,正所谓学术发展的生命力就在于起跬步而至千里,汇溪流而成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