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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鲁迅叙事的“偏义”风格
——以《野草》为例

2023-04-15孙芷晴

文化学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先觉野草鲁迅

孙芷晴

鲁迅在《野草》中,多次运用“偏义”的手法,例如:以荒诞的风格描写真实的情景,以死亡的意象书写生命的存续,以讥讽的语气表达悲悯的情感,以绝望的文字彰显希望的存在。鲁迅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他用文字的力量警醒了陷入迷茫的青年们。鲁迅所处的时代国民性落后,需要依靠文字的力量推动国民性的改造,然而在黑暗势力的统治下,对社会现象的批判不能直白地表达出来,只能用言不由衷的隐晦的方式传达出来。《野草》中的手法、内容、情感、主题都体现出了“偏义”的特征。

一、以荒诞彰显真实

《野草》创作于1924-1926年间,当时军阀混战,社会动荡不堪,中国迎来了黑暗的时期,革命的道路举步维艰。“三一八”惨案发生后,鲁迅深受打击,“在鲁迅的思想意识中有一个突出的特征:即一种怀疑精神。”[1]他开始反思文学带给革命的作用到底有多少,怀疑自己带给革命的价值究竟有多少,当他认识到自己的作用不过杯水车薪后,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危机中。《野草》是在鲁迅思想矛盾的时期创作出来的,外部的压抑及内心的痛苦让他转变了自己的写作风格,很多篇幅开始讲述梦中的场景、虚幻的内容、荒诞的行为,运用大量的拟人、夸张、想象等手法抒发内心的阴暗情绪。虽然鲁迅用荒诞的风格抒发自己内心的痛苦,但他仍不脱离现实主义的范畴,一直以书写时代、唤醒群众为己任,他直指的是当时社会的残酷与黑暗,批判的是当时乌烟瘴气、暗无天日的社会,率兽食人、草菅人命的统治者,阿谀谄媚、扒高踩低的小人,苟容曲从、无动于衷的群众。

《影的告别》中的影子以第一人称的方式为我们讲述了它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的彷徨与犹豫,最终选择了被黑暗吞噬的故事。这里的影子可以看做鲁迅内心矛盾和阴暗情绪的折射,他的彷徨和苦闷源自他不甘于现实但又看不到希望的心态,他最终选择被黑暗吞噬也是认识到了自己矛盾的心态和阴暗情绪的存在,他无法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位置,只能选择与黑暗同归于尽。《失掉的好地狱》开篇描绘了一个荒诞的地狱,那里有怒吼的火焰、沸腾的热油和震颤的钢叉,但作者却描述这是“醉心的大乐”、太平的象征,这里的地狱指的就是北洋军阀统治下的社会。接着出现的“魔鬼”,他“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2]64,虽然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但其本质仍是邪恶的,这里的“魔鬼”不难让读者联想到当时表面看起来是改变人民的困境但内心只为政权的统治者们。地狱的政权几度更迭,无论是“天神”还是“魔鬼”,或者是“人类”,都打着改善“鬼魂”的生活的旗号上台,但夺得了统治权后,“鬼魂”们向往的安稳生活却没有到来,他们的不幸丝毫没有改变。鲁迅在这里用荒诞的手法描绘了地狱中发生的故事,向我们反映了社会的动荡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回顾中国的历史,旧的王朝不断被推翻之时,民众都会欢呼雀跃,以为即将迎来幸福的生活。但统治者们虽然都打着一心拯救中国的旗号,却不顾中国是否能有光明的未来,人民能否改变苦难的处境,一心只为获取统治权,获取在吃人的社会中吃人的权利。等到新的王朝建立起来后,统治者们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只会吸取前朝灭亡的教训,对人民施加更严厉的管束,以更加残忍的手段对待人民,人民的苦难反而变本加厉。鲁迅通过荒诞的笔风、冷峻的文字,展现了他未被内心的痛苦摧毁的强大的意志力,再现了黑暗社会下人民真实的悲惨遭遇,表达了他对社会现实的强烈批判。

二、以死亡赞颂生命

《野草》创作于鲁迅思想比较阴暗、矛盾的时期,因此作品中描写了很多关于死亡的意象。死亡虽然让个人的肉体凋零,但其个人内在的精神却激励了后人,内化在了后继者的生命中,以另一种思想形式接续传承下去。因此,死亡创造了生命的另一种存续方式。《一觉》的开篇直接将生与死联系到了一起,死的袭来衬托了生的存在,生与死是紧密相连、相辅相成的关系。《死火》中被冰封的火就是生与死的集合体,它长期被遗弃在象征着黑暗社会的“冰谷”中,虽然没有真正死亡,但死亡已经成为了它的定局,是否走出冰谷并不能改变将要死亡的这个结局。在被“我”的温热唤醒后,死火毅然选择走出冰谷燃烧殆尽的精神在“我”的肉体上得以延续,这种精神也激励了“我”,虽然“我”被象征着凶恶的黑暗势力的“大石车”碾死,但“我”的死亡换来了黑暗势力的冰封,换来了死火的精神的又一次新生,换来了革命烈火的复燃,换来了新的革命势力的成长,“我”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为了新的死火——“我”也会死去,而“我”所传承的死火精神将会照亮其他陷入迷茫的人,给予他们精神上的指引。死亡的结局虽然不可避免,但精神的不断传承,也就体现了死亡别样的意义。

死亡除了表现为单纯意义上的肉体的凋零外,也表现为新旧思想的交替,即以旧思想的消逝催生新思想的萌发,这也揭示了死亡对生命的价值。例如:《过客》中前方道路上的“坟”代表的是陈腐的旧思想的坟墓,“野蔷薇和野百合”象征着新思想的产生,“野蔷薇和野百合”绽放在了坟墓之上,坟墓滋养了“野蔷薇和野百合”的生长,也就象征着旧思想孕育了新思想,新思想是在旧思想的消亡过程当中逐渐产生的。此外,《墓碣文》一文中,“死尸自啮其身”的行为就是自我反思、自我剖析的过程,他直面自己的死亡,剖析自己的心理,当他无法“知其本味”时,他毅然选择了转身离开,意味着他与代表“死尸”的旧思想的毅然决裂,转而走向新生。旧思想虽然走向死亡,但其催生的新思想却促使个人获得新生并不断前进发展,这一过程中,包含了自我否定、自我怀疑和自我批判。

三、以讥讽看取悲悯

五四时期是鲁迅“立人”思想发生转变的时期,鲁迅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影响下,认识到中国革命仅仅依靠先觉者的力量是不够的,需要重视人民群众的存在,需要依靠人民群众的力量。因此,他由早期看重“个人”的思想转变为看重“群众”的思想,他认识到,只有促进群众觉醒,才能激发群众积极主动参与到革命中,中国的革命道路才有希望,才能胜利。然而,当他把目光转向这些承载着革命希望的群众时,他发现,由于深受封建思想的影响,中国群众早已精神麻木,妥协顺从于统治者们的压迫下,接受甚至享受被敲骨吸髓的生活。因而,他在《野草》中以讥讽的语气对麻木的看客们进行了强烈的批判。

《野草》中批判看客的最为经典的两篇作品为《复仇》其一、其二,“他自己先后曾经直接或间接地说明了散文诗的创作意图,前者是‘因为憎恶社会上的旁观者之多’,后者则是有感于先觉者与群众麻木之间可悲的隔阂。”[3]以复仇为题,变现了鲁迅对麻木的看客的激愤,“然而,‘复仇’是一把双刃剑,当鲁迅快意地刺向他人时,他同时也伤害了自己,甚至这种伤害留下的伤口更深更痛。”[4]在讥讽的背后,鲁迅看到的是群众愚昧而不自知的状态,看到的是国民性的悲哀,看到的是中国渺茫的光明的未来。鲁迅在《复仇》其二中说到,他“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2]26他在讥讽无聊的群众愚昧的行为时,更多想要表达的是对他们的悲悯,悲悯他们骨子里的奴隶性,悲悯他们的愚昧,悲悯他们对于同胞的不理解,进而悲悯先觉者的牺牲,悲悯中国的未来。

除了悲悯群众和先觉者们,鲁迅也在《颓败线的颤动》中表达了对自己的悲悯。“母亲”的形象,就是鲁迅本人的真实写照。鲁迅作为先一步从封建思想中觉醒的人,他深知提升国民性思想的艰难,但仍不留余力地对封建思想和封建礼教进行批判,试图唤醒青年人。在他的影响下,部分青年人觉醒了,但其中不免有一部分人反过来指责鲁迅,认为鲁迅思想阴暗,而这一部分人就是文章中忘恩负义的女儿和女婿。鲁迅用讥讽他们的方式表达了对自己行为的悲悯,他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文章最后母亲的出走,也意味着鲁迅和这群人做了永久的诀别。

四、以绝望召唤希望

“五四”退潮后,新青年团体的解散让鲁迅陷入了荷戟独彷徨的境地,被他寄予厚望的青年人表现出的对现实平静安分的态度也无法让他看见对未来的希望,鲁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绝望之中,《野草》因此创作而生。鲁迅曾表达过不希望青年们看他的《野草》,因为《野草》所透露出的是一种深刻的绝望意识。而这种绝望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他对正值青春本该活力满满、热情高涨的青年人充满希望,对中国革命的道路充满希望,结果现实不如人意,致使他的希望落空。“因此可以说,绝望是来自希望的衍生品。”[5]虽然《野草》整体的感情基调表面是绝望悲观的,但其内里蕴含着的却是鲁迅积极的、充满希望的人生态度。

在《野草》中,鲁迅表露自己对现实的绝望最为深刻的是《希望》一篇,他在开篇就传达了自己寂寞的情绪,这种情绪源自自己的情感无法得到共鸣。他认识到自己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已经年老,无法对中国革命的道路发挥有效的作用,他对自己充满失望,同时也对青年充满失望。他带着希望看待现实,因此陷入了强烈的绝望中[6]。但他并未从此沉沦下去,当绝望到来时,他并没有放弃希望,相反,他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抗绝望的态度。绝望只是他面对现实产生的一种情绪,而希望才是他一切行为的出发点。以希望为题,正是体现了这一点。《好的故事》中“昏沉的夜”象征着黑暗沉闷的社会环境,美好的梦象征着鲁迅内心憧憬的世界,黑暗的现实与美好的梦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7]。鲁迅用优美的文字既引领读者走进梦境之中,又以冰冷的笔触把美梦击碎,回到了沉重阴冷的现实当中。但这绝不意味着之前的美梦是毫无意义、彻底虚幻的,它象征着身处绝望现实当中依旧对内心美好世界的执着追求。《一觉》创作于军阀混战时期,鲁迅看不到自身和民族未来,但他仍充满希望,因为当时的青年不满社会的黑暗,同旧社会进行了斗争,这让鲁迅看到了青年身上清醒的认知和反抗的勇气,感受到了青年的活力,望见了中国社会的光明的前景,再一次燃起对革命的热情与希望。尽管《野草》很多篇章的主题和情感都比较消极,但以充满希望的《一觉》为结尾,也象征着鲁迅与自己阴暗的情绪的诀别,为自己的悲观画上句号[8]。

鲁迅的热情与希望来自于他拥有的韧性战斗精神,在《野草》中也有多处体现。例如:《秋夜》中清醒地直面残酷现实的枣树,虽然“落尽叶子,单剩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还有不怕牺牲,一心扑火的“小飞虫”,他们都是鲁迅本人和先觉者们的化身,他们为了中国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挺身而出,不惧前方道路的曲折,永不停息地抗争。《这样的战士》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理想中的战士形象,他不受虚假的表象蒙蔽,尽管受到攻击,也依然选择战斗,呈现出了一种永不妥协、永不畏惧的战斗姿态,这种战斗姿态,正是鲁迅本人的真实写照[9]。

五、结语

综上所述,《野草》的“偏义”风格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一是从手法上,以荒诞彰显真实更偏重于典型化的塑造与真实细节的描写;二是从内容上,以死亡赞颂生命更偏重于对于精神的延续和新思想诞生的思考;三是从情感上,以讥讽看取悲悯更偏重于对精神麻木的群众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四是从主题上,以绝望召唤希望更偏重于对中华民族抗争意识的唤醒。作为语言学范畴的“偏义”在分析《野草》等诸如此类的文学作品时,依然可以从内部与外部展现出鲁迅独特的艺术风貌和审美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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