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2023-04-14黄美莲
一
金秋十月,九十高龄的老金在儿孙的陪同下,回到了他年轻时渴望离开的家乡。
儿子对家乡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乡下那个家早已经不存在,残墙片瓦也难以找寻了。过去乡下的公路还没有铺上水泥混凝土时,山路特别难走,交通极为不便,加上乡里亲戚大多已经迁离故乡,老金的儿子除了有一年的清明节回去一次扫墓外,再也没有回去过。这次老金却执意要回去走一趟,那里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家虽然不在,根和魂却在。因为他知道,如果再不回去,也许这辈子也回不去了。哪怕是他百年归老后,儿孙们也不会把他埋葬回故乡,因为回乡扫墓太远了,公墓也许是他最后的归宿。
车子从水泥铺设的乡村公路上飞驰,窗外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老金的眼睛一直闭着,往事却在脑海中电影般闪过……
那条公路的前身是一条羊肠小道,崎岖曲折,属于典型的九曲十八弯山村小道。老金还是小金的少年时代,他曾赤脚与大人一道,挑着木柴、火炭或石灰,从这羊肠小道走向山外的集市里,换回一些油盐或一些猪肉。一个月能吃上一顿米饭,一次肉,对小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幸福。小金一家人都很勤奋,可依然过着并不富裕的生活。
小金是个思想超前的少年,他决心通过读书走出大山。没有进过一天学堂的父母虽然希望作为长子的小金能成为家中的主要劳动力,但是看到小金对改变落后的农村生活有如此大决心的样子,仍然咬紧牙关节衣缩食地供小金读书。
后来,小金考上了全县唯一的重点中学,他的求学生涯在重点中学仅仅一学期便被迫中止,父亲的突然病逝,小金不得不中止学业回到了家里,承担起了长兄为父的责任。
小金刚满二十岁,便遵循父母之命,娶了邻村的姑娘。婚后,小金与妻子生儿育女,过上了父母的一样生活,日复一日重复着。小金慢慢从青春少年熬成了沧桑的中年大叔,样子看上像六十多岁的老头,乡村们开始叫他作老金。
老金挖过矿,凿过石头,砍过木柴,烧过炭,能挣钱的活他几乎都干过,可是日子依然紧巴巴的。
大女儿长到十岁时,一场急病导致晕厥。老金心急火燎地背起女儿就往村里的卫生站奔去,一路上,他汗如雨下,衣服也湿透了。他不停地与女儿说话,女儿一直在沉睡,后来突然醒来说了一句:“爸,我想读书!”听到女儿这么说,老金连忙说:“等你病好了,爸送你上学,你要好好读书,学到知识回来教妈妈识字!”
女儿微弱的“嗯”了一声,可却再也没有醒来……
二
“老爸,你醒醒,回到你当年修建的公路上啦!快看看,全部铺上了水泥混凝土了!”
小女儿轻轻拍了拍老金的手臂。
老金的脑海一个激灵,他突然间坐直身子,睁开双眼。儿子把车窗缓缓放下,窗外的清新空气瞬间灌入车厢内。老金陶醉地深深吸了口气,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种气味他曾经觉得无比厌恶,可如今却觉得有一股草药的香气。老金叫儿子把车停下,他要下来走一走这条公路。
这条路原来是条沙土路,宽约两米,是老金带领乡亲们用锄头,铁锹一寸寸挖出来的。原来的羊肠小道,又细又多弯,雨天泥泞不堪,一不小心就会滑个脚底朝天。老金还记得他在这条小路踩着了一堆牛粪,人滑倒跌落在路下的水田里,喝了一肚子混浊的田水。从那以后,老金下定决心,要修一条大路,通往山外。他的想法得到了乡亲们的支持,大家用了差不多一年时间,终于挖出一条约十公里的沙土路。有了这条路,村民出行方便多了。后来,老金坐着租来的一辆人货两用车,举家迁往城里定居。老金记得那天的天空下着毛毛雨,货车在路上打滑,一家人下来推车,泥浆不断从车轮飞溅,衣服也被溅得污脏不堪。
老金的妻子有些依依不舍,眼中带泪:“我们家的农田以后怕是要长草了!”
老金有些生气:“那你自己留下来耕田吧!再不出去县城,我们永远要在这里耕田,儿女们的婚事也会受影响,不走出去,永远是井底之蛙!”
妻子抹了下红红的眼圈,没有再说话。只是她有晕车症,一路呕吐到了县城。
老金的妻子因为害怕坐车,此后的几十年间都没有回过家乡。老金的泥房子也因年久失修,在一场大雨后倒塌了。乡下的亲人也相继搬离了小村子,到城里镇里定居了。故乡成了老金夫妇回不去的地方……
老金在小女儿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在水泥路面上。水泥路上,一坨牛粪映入老金的眼帘。老金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气味。
女儿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孙子金子言拿出无人机航拍山村的美景,老金感慨万千:“真想不到啊,现在想拍就随时可拍,当年想拍张相片,要到县城去,还要节衣缩食一段时间才可以照到一张相!”
金子言把拍好的视频给老金看,老金看到镜头里的自己,開心得像个孩子。他对小女儿说:“不用你扶了,我要自己走路,走得精神一些!子言,帮爷爷重新拍过!一定要拍这坨牛粪!”
金子言是个青春活力的青年,农业大学刚毕业。他从来没有回过爷爷奶奶多次说起的故乡,对这里的一切都觉得很新奇。
老金一边走一边指着公路下方的田地对小女儿说:“这就是我跌倒在田里喝了田水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那次跌倒,可能还没有那么大决心发动乡亲们挖出这条公路呢!”
金子言说:“爷爷,我小时候向您要钱买零食,您老是说没钱没钱,老是说自己穷,原来您家里有田啊!”
老金哈哈大笑:“我的钱都让你奶奶保管了,我想花钱,也要叫你帮忙呢!你知道,奶奶最听你的话了,你要天上的月亮,她连星星也会替你摘下来!”
一家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三
车子快到村口时,老金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山村,他出生长大却又离开的故乡。
“快停车,看看是哪个人在割野草!”
老金连忙把头伸出窗外,只见一个中年汉子在一畦山地旁边,手持一条竹竿一样的棍子,在对着旁边的杂草挥舞着,一阵阵刺耳的声音响起,杂草纷纷倒地。老金奇怪地问那汉子:“哥记,你拿着的是什么东西,这么利害!”
老金喜欢称成年男子为“哥记”,称成年女子为“妹妹”,他自从进城居住之后就学会了这样称呼,他觉得这样称呼人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汉子说:“阿伯,你城市来的吧。这个是割草机啊,你没有看过吗?”
老金说:“我只见过镰刀,锄头,铲子,割草机我可是第一次见啊!等我试试看会不会使。”
老金跃跃欲试。汉子却说:“阿伯,你就看看好了,我怕你手颤抖哦!”
老金执拗地拿过割草机,他按汉子教的使用方法颤巍巍地割起草来,女儿吓得提心吊胆,连忙制止:“老爸,你停手吧,别吓人啦!”
老金哈哈大笑:“怕什么,老爸年轻时抡大锤砸铁,近百斤重的锤都举得高高呢!”
金子言充满敬佩地对老金说:“爷爷,你真棒哦,简直是英雄不减当年!”
汉子也大笑起来:“看来阿伯真的老当益壮啊!我长年累月在家耕田种地的,今年才五十多岁,现在也觉得没有多大力气了。我儿子叫我到城里帮他打理工厂,劝我别耕田了,我在儿子家里住不习惯啊!我是劳碌命啊,一天不做工不舒服。再说,现在农村的撂荒田地太多,过去最好的田地现在长满了草,多可惜!我打算趁有力气,再耕几年。这里的田地如果以后还有人承包就好了,不用撂荒,我也可以安心享福啦!”
一旁的金子言听到爷爷与汉子的对话,听到这里很多撂荒田时,他顿时来了兴趣。他记起女朋友的父亲说想到山村承包荒地种植水稻。
金子言对老金说:“爷爷,我想回来承包这里的撂荒田种水稻。”
老金惊讶地问:“你确定自己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你没有经历耕田种地那种辛苦,你看你这白面书生一个,你受得了那种苦吗?”
金子言笑着说:“我女朋友都不怕耕田种地,她喜欢种花,她肯定会喜欢这里。她看了我拍的视频,早已经爱上这地方啦!她说等爸爸有时间,就与爸爸妈妈一起来这里考察,她爸爸一直想到山区承包一些水田种植生态蔬菜和水稻,这里的气候环境最适合了。”
老金闻言,更惊喜万分:“子言,你有女朋友了?你这保密工作做得到家啊!是哪里的姑娘?她肯来这山旮旯?说不定她來一趟就不敢再来第二次了!”
金子言说:“爷爷,你放心,我女朋友一家都是新型农民,她父母都是种花能手,女朋友从小就到家里的花场去帮忙了,她比我还能吃苦啊!相信她会来这里与我一起种田,我们要做青春合伙人,一起回农村创业!”
老金听了,若有所思:“爷爷那代人,因为穷,拼命都想离开家乡,为了过上好生活,不惜背井离乡,在外面哪怕是累死忙活的,也不愿意回家乡,可到你这一代却想回来。年轻人,做事要三思而后行啊!”
金子言充满信心地说:“现在什么年代了,交通这么便捷,城乡距离非常近,能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工作和生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我希望所学的专业回来能发挥作用。”
老金看着孙子年轻的脸,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们都在年轻时选择了奋斗。只是,他们选择的背景却不同,他们一个渴望出去,一个渴望回来。
作者简介:黄美莲,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云浮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云安文艺》主编。作品散见于《参花》《羊城晚报》《文摘报》《云浮日报》等报刊。已出版长篇小说《女人的秘密》、小说集《总有您鼓励》、散文集《追梦岁月》《真情到永远》、诗集《千年的守望》、文集《走不出雨季》等多部。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