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东山雕花楼
2023-04-14隆莺舞
隆莺舞
春日无大事,二月份去了一趟苏州,出行前夜朋友来家中闲坐,调侃我这相当于要“上天堂”去。在人们眼中,苏州与天堂是等同的,我没去过,不知何样。话间走神,脑中浮现古典园林、古城墙、水乡小桥和窄巷等,多是些木土建造之事。第二日身在半空,想从窗口一窥粉墙花影,却只见浓稠的云。我对建筑没有太多研究,有时候觉得无非土土木木、石石块块搭在一处,任凭经过多少道鲁班精工,也看不出其中的美来,然一想象某地,脑中总先有建筑,甫一降落,连人带行李走入其间,先入眼的也是各类楼榭。可见建筑构成一个地方的基本面貌,你不喜欢也不能忽视。苏轼有一篇《灵璧张氏园亭记》,写一个地方的美,先着笔花草,再就是房屋,写道“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华堂厦屋,有吴蜀之巧”。苏州的建筑不单单巧,现今保留的旧时住宅和园林数量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其中有旧时各地商贾官僚纷纷购置宅地终老苏州的原因。看楼回溯历史,有时盯着一个国家的版图,城与城之间拉远了,变成楼与楼,楼与楼之间拉远了,时间迅速倒回几千年前,是我们与鸟兽为伴的影子,那时还是天大地广,举目只有自然万物,无论谁都想象不出今天的楼宇林立。所以楼也不单单作栖身之用,还负载着很多历史痕迹,也展示出我们如何一步步取得这个星球的控制权。前人有语,“建筑应该属于文化的范畴。建筑史何尝不是文化史,不仅是土木建造之事,实文化学术之表现,可见人,见品,见学养”。深以为然。
到达苏州东山镇,入住东山雕花楼旅馆,晚上伴着流水声入睡,第二日起大早,一行人被引去看东山雕花楼。导游解释雕花楼原名“春在楼”,有两句诗跟着跳出来,“花落春犹在”“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不能再美了。怎么又用“雕花楼”了呢?是因为整栋楼的楼上、楼下、门窗和梁柱都以雕花为主,人们喜欢称作雕花大楼,这个名字也更适合传播。雕花楼其实不算名字,而泛指一种建筑样式,过去中国的建筑有明确的形制和等级要求,大门、开间、色彩、都得按要求来,富人想要露富,也不能一味地建高建大,便在装饰上下功夫,用雕刻精美的装饰纹样来彰显品位,雕花楼便渐渐成为一种形式。用这三字作名,就好比眼前有个美人,我们不称名字,只称他为美人。“东山雕花楼”多添了一个地理位置,大概可类比“城北那个美人”。好在江苏境内只另存两处雕花楼,一在西山,一在泰州,因为数量稀少,说东山雕花楼便知是眼前这座了。
1922年,原主人金锡之为给母亲养老,请了二百多个工匠在家乡开建雕花楼,耗时三年,花费十五万银圆,能雕的地方无一不雕,其中的丰富,恐无法用文章详尽。金锡之是洞庭东山施巷村人,少年时到上海当学徒,后自立门户,开创了自己的棉纱事业,楼起于一个“孝”字,正厅内也雕着二十四孝图。过去,苏州的手工业制作发达,居住者多为本地和外地的地主官僚,经营钱庄、酱园、典当、银行等行业的商人,以及手工业从业者。大住宅多为地主官僚与商人所有,到清末民初,新兴的资本家取代地主官僚,成为大住宅的持有者。金锡之属于后一种。
雕花楼由著名的香山帮工匠建造。香山是地名,《木渎小志》中记载,“昔吴王种香草于此,遣西施及美人采之故名”。香山帮则是地域文化的产物,旧时苏州的达官贵人追求“不出城廓而获山水之怡,身居闹市而有林泉之致”,因而大兴修建宅园,给香山帮工匠提供了用武之地,在史书上也记有那么一笔,“江南木工巧匠皆出于香山”。本地县志上载有三个香山帮工匠,一个是官及工部侍郎的蒯祥,记载较详细,占百余字篇幅;另两人一个有名无姓,一个有姓无名,分别记为某甲、蔡某。匠师大多无名,在实物上却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奇迹。早至北宋年间,近至民国时期,从民间住宅到皇宫建筑、园林构造,远到加拿大、新加坡、德、澳、美、日等国都有香山帮匠人的巧工。单论其中之一的北京紫禁城,就该得多少盛名,现在却连姓名都无处可觅,千百年无数人只凝结成只言片语,使人忽然生出伤感。
雕花楼四面墙壁、大门上、檐角处都是细致雕刻,密密麻麻,错落有致。雕花图案多以自然界中的鸟、花、虫、鱼为主,象征吉祥、美好之意;而传说中的龙、凤、麒麟等动物则代表着权贵、尊贵、吉祥和神秘。此外,还有一些雕花图案表现了历史故事和文化传说。比如《三国演义》全套和二十四孝图等。雕花楼的主厅又名凤凰厅,里面更是雕刻了八十六对凤凰,根厅柱上端雕有四幅乌纱帽翅,象征着“回头有官”,因此也称为“官帽厅”。在这座雕花楼中,雕花工艺不仅限于木材,还包括大理石、石膏、砖等多种材料的雕刻,形式多样,风格各异。楼梯曲折、雕花细致、园中水景流转,一切都恰到好处。
移步换景,经种种繁华转至小花园,看到一棵异木,有三百六十多年树龄,唤作孩儿莲,终年常绿,花若指盖大小,色红似孩儿脸,有花无果。据说孩儿莲传自印度,原在廣西、云南等地散落一些,现在这两地已经绝迹,只在苏州存着两株,另一株在苏州南园宾馆,六十年树龄,比雕花楼这株要小上三百年。游观到此,有了些恍惚,凉风忽起,摇起孩儿莲树叶,它悠悠然偏安一隅,在它身上,我看到了另一种生命形式,坚定、平静和永恒,原来生命的价值不仅仅在于繁荣,先前起的那无名小卒式的伤感,倒突然消失了。默默来,默默去,又如何?做得一点便做一点,譬如当下情境,遇古物则爱护、欣赏、铭记,不要轻慢历史,不要轻慢艺术——可不就是普通人的心中雅楼或处世良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