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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房

2023-04-14杨秀学

山花 2023年4期
关键词:书房

杨秀学

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县城谋业,刚出道社会,资历尚浅,也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大都租借民房或其它单位的房子,全然没有丝毫的自主权。单位的也罢,民房也罢,随时都有可能发出逐客令,一种漂浮人世之感一直伴随着我。那几箱书籍也就随着我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颠沛流离。书籍本身是没有意识的,但伴我多年后,萌生出了浓浓的情愫,未能很好地加以庇护,也就令我十分的愧疚。于是能有一间书房的愿望也就十分的强烈。后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但直到跨越不惑之年的门槛过后的几年最终才有了一间斗室作为我渴盼半世的书房,我那几箱书也就有了栖身之所。

再过几年就到知天命的年龄。数十年时光,弹指间无情地划过。人生一路走来,磕磕绊绊中,不停地追尋着。家庭、事业、朋友,渐渐地拥有,但总觉得伴我一生存在着某种或缺,冥思苦想中,突然发现或缺的就是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书房。这么一个看似简单的人生命题,直到年近半百才幡然悟之——不管怎样总算是一份迟来的收获。

所谓书房,就是藏书的房子。大的叫图书馆,次之叫书屋,再次之称之书房,早在几千年前就有了书房这个概念。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到了用竹简、绢帛作为文明传播载体的时代之后,书房也就应运而生,到了汉朝蔡伦发明造纸术后,书房的意义或者说功能也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初,书房的功能除了放置书籍、典册之外,还兼有办公、会客诸用途,后来慢慢收束功能成为藏书学习、著书挥毫专用。但凡读书人,大都钟情书房这一特殊的斗室,因而也就有了不少的趣事。文人雅士、骚人墨客们,对于书房一直以来十分的讲究,可谓煞费苦心,就连起个名字都往往费尽心机。一代大师黄宗羲给他的书房起名“惜字庵”、宋朝陆游的书房叫“学老庵”、杨万里的叫“诚斋”、闻一多的叫“二月庐”、蒲松龄的称“归朴斋”“觐汉草堂”。上中学时,语文课本有鲁迅先生的文章《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讲述他与闰土的童年往事,现回想起来,有一丝伤感的思绪,至于为什么叫“三味书屋”,我至今尚不明其中就里。鲁迅自己的书房叫“绿林书屋”。鲁迅一生耿介不阿、笔头犀利、直面现实,对社会黑暗,摇动如投枪如匕首的笔头,毫不留情地口诛笔伐,颇有绿林豪侠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风范。记忆中,文人们的书房大都爱用斋、室、庵、堂、庐这类字起名,这些都往往与人的居所有关。不过让我纳闷的是,斋、庵尽管也是人的居所,却很特殊,庵是道士们修行之所,斋是佛教的术语,文人们以之为名,应该是别有一番深意,暗藏着无尽的玄机。一个书房的名称会寄托主人的人格个性、人生思考,带着浓浓的况味、哲味、禅味。后来读到宋朝杨国宝一段话:“有竹百竿,有香一炉,有书千卷,有酒一壶,如是足矣”,对书房又有了新的理解和感悟。杨国宝追求的是居家书房所匹配的较高环境。真正好的书房,不完全在于书,而在于一种感受,一种心灵自得的意境。

古时亭台楼榭是文人雅士的吟诗作赋的地方,一座名楼或一水榭或一亭阁,往往都会有着脍炙人口的雅事流传,也会有诸多的题韵。岳阳楼有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滕王阁有王勃的《滕王阁序》,还有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还有崔颢的《黄鹤楼》,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昆明大观楼有孙髯翁的长联……这些佳作名篇,广为传颂,为一方水土增色不少。而写书房的则要数唐朝刘禹锡的《陋室铭》最负盛名,让我们铭记住“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至理名言。

我的书房给了我莫大喜悦,自从有了书房之后,人生志趣、少年疏狂所形成的一些陋习,以及心路轨迹都发生了变化。靡靡的歌舞厅,世态纷呈的酒局等的诱惑力越来越弱小。当我拖着疲惫的躯体回到家,回到那一方陋室,颓然坐在椅子上,或打开电脑,或环顾那书柜、书桌以及所有的物什,刹那间,心灵上有了靠港的感受。这个不大的房间,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我想自己愿意想的事,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干扰。打开电脑,能知天下大事;涂鸦几行文字,能让自己纯纯净净;阅读书刊,能让我到远古中去找到对话的人;挥毫泼墨能让我不至于拘谨于社会世故,不过多地去在乎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

我的书房不大而且有点乱,整方墙面上的书柜装满了各类书籍,装不下的随意摆放于地板之上。然而,看似杂乱横陈,却有章法,数千册没有归类的书刊或其他物件,如要找寻其一,却很容易,因为这是我的书房。作为书房,文房四宝缺一不可,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宣纸毛边纸厚厚一摞置于柜顶,砚台、笔筒置于案头,这些都是耕耘春秋的必备之物。湖笔、徽墨、宣纸、端砚曾一度是书房四宝的代名词,产于浙江湖州的毛笔自元代以来就以质地优良而闻名,产于安徽的宣纸、徽墨誉满华夏,而产于广东肇庆的端砚以做工、色泽、材质俱佳而倍受青睐。案头上四者独缺湖笔。这几件果然名不虚传,不但经久耐用,效果亦感觉上乘,可惜耕耘的成果未能与之匹配,让我有些无地自容。不过还好,对照起那些有一千条裙子、一万双鞋子,满身名牌,涂脂抹粉,珠光宝气之流,尚有些许的安慰。《道德经》有句话“光而不耀”,一个人的人格魅力不在于有多少金钱名牌、对外包装,而在于内在的光泽,在于修养、智慧、良知、责任等组合而成的光泽,否则过分地用铜臭粉饰起来的珠光宝气,只会“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给人以喧嚣浮华之感而已。有两样东西令我十分受用:一是砚台。砚台有两件,分别为端砚和思州砚,均为中国十大名砚。端砚呈酱红色,钵状,不常用。思州砚用思州特有金星石头经工匠精心雕琢而成,雕绘为山水图案,有小桥、有流水、有田园,隐约间仿佛还有山间刈谷者。将狼毫尖在其中蘸一得阁墨汁时,简朴却立意精巧的造型同时映入眼帘,那一瞬间会给人以一种美好的快意。另外一种是两小钵盆景。一钵是文竹,一钵是吊兰,置于案头,满室郁然。作为草本植物的文竹,因沾竹气,为我喜爱,尽管没有挺拔刚劲的性格,却时时让人惊喜,特别是夜深人静时,“嗞、嗞”的日光灯下,显得婀娜多姿,摇曳生情。一汪清泉自溪谷悠然斜出,横贯于文竹的影映之下,山水、竹影、茶杯似乎在构成了一幅曼妙的意境,一袭幽香似乎在空灵的山谷中纷呈起来。那钵吊兰随我走进书房已有几年了,其植株已换了几次,植株垂悬于书桌下,当我在狭小的书房行动时,轻抚始如球状并不断扩张的植株时,每每感恩于她的无私与奉献。

茶杯、笔筒是多年之物。笔筒是出行重庆游世界级遗产大足石刻时所购,为青石雕琢而成,当时购得两个,一个置于案头,派上用途,另一个则藏于书柜。筒身均刻有猛虎出谷,雄霸丛林,登高怒吼的图案。猛虎有三绝招:扑、掀、剪,这在《水浒传》武松打虎中有描述,我的笔筒绘有此三种神态的雕刻,使之彰显刚猛的气势。茶杯是紫砂杯,杯体是竹、兰、梅、菊图案。当时与朋友在茶庄品茗,庄主向我推荐紫砂壶,随手挑了一个,图案竟与二十年前蜗居于县城时客厅悬挂的条幅图案一样,无独有偶,神奇的巧合。我的手机号码是当时到营业厅选购时,闭上眼睛随意抽取的,一直用到现在,从未更换。我想这亦是一种缘,一种不可多得的缘分吧。我对那些三天两头变换手机号的做法很是难以理解。这个号码与后来工作生活中所遇的领导、同僚的号码有很多数字的相同,而且这些人大都或与我相交甚厚,或有恩于我,这使我突然明白,缘分是上苍注定的,一切随缘吧。关于茶杯有则趣事,有次与朋友聊到黄土高原某村铺一人用瓷缸饮茶,四十载从未洗过,一外国人慕名前往探究竟,见属实后,拟以重金购买,翌日提钱兑付时,原来内壁厚厚的一层茶垢不见了。山农原以为脏兮兮的茶缸都能卖这么好的价钱,洗干净后可能会值更多,殊不知温润了四十个春秋的历史积淀被一朝洗净!后就一文不值了。儿子听到后,竟一改惰习,不时烧茶,用我那紫砂杯盛放置于案头,他是否在有意地营造一种文化积累,我不想太过明白。

书桌颜色是较浅的略偏红的板栗色,椭弧型,有点扇状。除了上述物品,笔记本电脑置于正中,还放置着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如:香烟、打火机、压书板以及各种书刊,临时性的就更多了。为防止清风翻飞书页,压书板是不可或缺的,有两块,一石头一玻璃。值得一提的是那块石头的特殊之义,一是21世纪初购于泰山之巅,立于山顶,似乎处于迎接世纪更替的曙光之交合点。我们这代人还是有不少幸运的经历,能够见证百年、千年世纪交替就是其中之一;二是泰山乃五岳之尊、历代天子封禅之地,敢于担当是其精神力量之一。于是选了块刻有“泰山石敢当”字迹的石头千里迢迢带回来,放在桌子上。

音乐盲的我还在书房里放置了一对梨型陶制子母埙。这是一种最为古老的乐器,大约有了七千年的历史。我购于西安钟鼓楼,购买并置于书房的诱因是,二十年前读书时的一个情节:故事主角在古城墙上吹埙,声音“呜呜”如夜风临窗,如古墓鬼哭,人和牛都听了森寒,由此引发牛的反刍,引发牛这个“哲学家”对古城观察的私语和对未来的先知先觉,当然也引发了我购买子母埙置诸我的书房。

一盏青灯,一卷在手。在这里,将门窗关闭,思维可以任意拜谒古人大家,你心仪的,主流传颂的文豪、词人、哲人、国学大师自不消说,在这百花齐放的时代,还可以到野史中去猎取一些奇遇。

我的书房可以成为与先古圣哲话语的场所,也是千里回眸的动因。有一句感人的话语出现在政治语境中,就是城镇化进程中一定要让人记得住乡愁,因为这一片乡愁,曾衍生过多少的悲欢离合,“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小小的一间陋室,亦是我的独有乡关。每每出差,游弋于浩浩的大江南北,无论是游走于遥远的东北绥芬河,还是流连海涛漫拍的天涯海角;无论徜徉于镶嵌在华夏之门的鼓浪屿,还是行走在大漠明珠敦煌月牙泉,都会勾起浓浓的思乡之情。于是每到一处,不管是一个城市或一个名胜,只要条件许可,都要捎带一本书,而且要盖上当地书店的戳印,以资纪念不负此行。

书房是我精神生活的豪宴、大餐,需何口味全由自己调配。武侠、豪放作品像烈酒,让你血脉偾张,刺激过后,需要静心时,则可品读婉约文雅的读物,也可循庄子的逍遥游,在信息化的冲击中禅悟一下人生。有时亦不妨到“三言二拍”中去对号,拍案而起。当然,当一个人事事受窘,落魄无聊,郁闷之事袭来,可到老庄或四书五经中的《周易》里去排遣,再不行就读几行空空诗也就过了。当一朝踌躇满志时,也不妨到书房里去沉淀一下心绪,冷却一下发热的血管,以免得意而忘形于外,为人所不齿。在书房里追求精神生活,获取精神食粮,时时补给养料,可以适时调和自己的生活的本真和生命的品质。

这个小天地,让我的思绪得到无穷无尽地放飞,可以让思绪天马行空于浩瀚无垠的宇宙,也可以追寻哲学家、文学家的精细笔端深入人物的肌体,毛发血管,乃至灵魂深处的微观世界。在社会人类学家的著作中,民风民俗,田边地角,原野村庄,莽莽丛林,茫茫草原,苍凉大漠,任由驰骋。可以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的心迹,可以与鲁迅先生一起声讨那个时代的“吃人”社会,可以循着毛泽东的《沁园春·雪》的磅礴意境去感悟他的雄才大略,还可以踏上时光隧道回归到西晋时代问询五柳先生:桃花源的路径在何处,为何不为“五斗米”折腰?东坡居士贬谪黄州时,足迹依旧十分清晰,因为他在因蒙冤而极度失意时为自己上了堂不同凡响的大课,那就是前后《赤壁赋》横空出世,以儒、佛、道三教合一揉进自己的灵与肉当中,为后人树起了范板。这种三教高度结合于一体,于人除他再无旁人,于物在当今镇远青龙洞可以找到见证。跃出国门,奔向世界的大舞台,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飞翔,古希腊的美神海伦在地中海凌波微步、款款而来,海明威的老人在面向大海描绘他的美学构架。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歌德、托尔斯泰、高尔基七座丰碑在地中海、莱茵河、多瑙河、静静的顿河,在文学的奥林匹斯山上迎着历史风云矗立……

那一方砚台,静卧在书桌的右侧。倾倒墨汁于其中,并放少许清水于砚田,绾起袖口,手提毛笔,蘸墨即兴,狂草时飞沙走石,行书时空腕悬肘,遒劲行运,一撇一捺,如秋冬劲草。而当静下心思书写小楷时,则和风细雨,酣畅淋漓。临帖也好,随意书写古典诗词歌赋也罢,都是一次难得的灵腑净化或心智感受的启迪。临习隋朝智永真草书《千字文》时,“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闺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岗……”,令人感到人类历史的远古,人类一路走来,实属不易,为何到日益发达的当今,却人心不古了?大自然四时交替,周而复始,日月星辰,阳光雨露滋润万物,有大恩于人类,为何却被大肆破坏?临习书圣“王羲之”《兰亭集序》临摹本时,为书圣那飞扬的文采,隽永的行笔所濡染。文章短短千言,集叙事、写景、抒情、议论于一体,文采腾挪跌宕,变化奇特,时喜时悲,流露对人生的眷恋,于一次平常的游宴中抒发了对人生死的感悟,人生终归于无常,终归于尽的感慨。李白的《将进酒》,黄河之水,自天地之间,穿云破雾,在山间峡谷中咆哮奔腾,直到遥远的蔚蓝色大海,韶华就像似水的时光,过隙白驹,还等什么呢?卓尔不群的诗仙李白曾以“申管宴之谈,谋帝王之术”的理想抱负,以“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不可比拟的自信与激扬的风采去追寻自己人生的坐标,最终却与繁华的现实错身而过。一腔热血、满怀匡世济民的抱负去拥抱那个时代,拥抱那个时代的庙堂,而当现实人生的帷幕徐徐拉开后,理想变成了梦幻,一点点地凋零。因为“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故大呼“将进酒,杯莫停”。斗酒诗百篇的“诗仙”李太白怀才不遇只能以酒解愁,何況平常人等?记得那是一个月华似水的夜晚,铺上宣纸,书写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时,突然停电,刚好那时那钵文竹放置于窗台,洁白的月光无私地倾泻其上,微凉的春风徐徐拂动,顿显一派筛风弄月的灵动,借助这一灵感,我仰望天空,挂着的那一轮满月,是否昭示着什么?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还是“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旅羁于水泥丛林的环境中,能得到如此的机缘,哪怕只是片刻的,甚至是须臾的,对人的心路历程来讲却无疑是丰厚的、永恒的。

飞速的变迁,使得历经很久的物与事,不可逆转地淡出人们的视线,有的会被永久地尘封于历史的烟尘,有的则会被岁月的流连慢慢地存续一段时光,我们对历史中颠覆性的事例早已司空见惯。中国伟大的四大发明,曾卓越地为人类文明的大跨越作出贡献,到目前除指南针、火药及其由此发展而来的现代物品,仍在显示神威外,活字印刷已退出历史舞台,纸张作为记载文明的载体,恐怕会在不久的将来为电子产品大部分取代。珠算这个十分了不起的计算法,已被电子计算器完全取代,只能申报人类遗产存留,供后人景仰,记忆。书房的命运是否也会如此?答案应该有很多确定的成分。电脑大步流星地走入寻常百姓家,家庭生活、社会构造方式,短短几年就发生巨大的变化,曾作为琴棋书画四大国粹之一的书法,渐渐被新生代淡化,甚至遗忘,“一手好书法,被鼠标废了”,这可谓一针见血。具备电脑功能的产品,如手机、平板电脑等快速面世,加快了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的巨变。

大数据洪流,将引爆时代变革。曾有过家庭“三大件”的说法,可见证时代的嬗变。20世纪70年代的三大件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80年代是收音机、摩托车、电风扇,90年代是彩电、冰箱、空调,21世纪初是豪车、不动产、电脑,现在则无从定位了。电脑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作为一个时代文明的物品骄傲地进入家庭、社会之后,人与人之间忽然变得莫衷一是,家里每人一台电脑,各自埋首其中,心无旁骛地神游,连电视机都很少去问津了。街头上的人群行色匆匆,低着头,沉湎于手机,而如无人之境,码头或候机(车)厅,一改以往喧嚣,大概得益于智能电子物品的功能,南来北往的人们陶醉于微信、微博、群聊……电脑给书房带来了史无前例的冲击,这个无所不包的东西,要大,大得像一个广漠无际的宇宙苍穹,要小,小得像一个无限分解的极微世界。就像《吕氏春秋》说的“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它首先冲击的是阅读方式的改变。从网络上可以搜寻到任何已经面世的图书,于是人们的阅读变了,人们不再去翻阅纸册,直接上网更加方便快捷。接着书房的固化形式改变。图书馆是供人学习和读书的地方,读大学时,人们常说“三点一线”(寝室、教室、食堂)是大学生的生活规律,其实加上图书馆是四点一线,那时走进图书馆,小心翼翼,偌大的阅览大厅,一群学子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靜悄悄地,连呼吸都似乎顿住了,生怕打扰到别人。后来在工作单位的对面有一座图书馆,也时常光顾,后因城市功能规划被拆除,多少年了都没能再建立起来,就缺少了一个好去处。顺应不可阻挡的信息化潮流,数字化图书馆应运而生,纸质书刊的延存与供给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人们建立电子书屋,这个书房可以随身携带,随时研阅,“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说的是读书人通过阅读晓得发生在古今中外的故事,现在全变了,电脑打开,五湖四海发生的重大事件,瞬间可以获悉。我外出时经常提着一个大包,包里装有“E人E本”,其中安装有我的电子书房,可在公务应酬闲暇翻阅。但我总觉得这种网络阅读,给人的是碎片化的记忆,美丽的辞章、优美的句子、跌宕起伏的情节难以进入大脑,更难说要铭记了,阅读过后,常常只有一片茫茫然。这就是所谓的“浅”阅读,又有人称之为“快餐式”阅读。传说周恩来总理的阅读能力极强,能一目十行且能深刻理解、记忆,可有几个有周总理那样的睿智?浅阅读基本上也是一目十行,结果往往都是要么碎片化,要么断章取义,要么囫囵吞枣。灯光下,尤其是略为幽暗的灯光下,那开启页面的细微的沙沙声加上淡淡的书香味轻袭而来,给人的美感是难以尽述的。遥想过往的岁月,父亲在松明或煤油灯下阅读的情形,尽管与现在比较是落后的,但却能让人铭记于脑海深处,记得住亲情,记得住永远的乡愁。现在一家人,一人一台电脑、一部手机,家人相聚时各自沉溺于自己的网络世界,这样的情形,极大地削减了亲情。过去家人过年围炉时,哪怕再简陋,物资再匮乏,所涌动的却是那动人的情怀,畅谈的不论是事业家庭还是人生际遇、亲戚琐事,都是传播脉脉温情。其三,商业味席卷而来,网购、网络银行……这些时尚事物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和威力,向每个社会角落渗透,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挡得了。“好”的书房是涤除心尘的空间,是容不得功利的,然不知不觉间,曾一度满屋墨香、书香的小屋,涌进了一股商务的气息。其四,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远去、淡去。“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曾是我挥毫过无数次的佳句,我从来不去考证它出自何人手笔,只知道风雨之中,挚友一人、二人或三五人,或披蓑衣,或戴斗笠,或撑油纸伞,如约般叩启柴扉,下榻瓮牖绳枢,那一种清纯的喜悦,让我陶醉,让我留恋。即便是在当今电子充斥着所有的空间的信息时代,我依然渴慕“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偶遇。这些大多也只能到记忆,到典册中去寻找了。十几年前几个爱好围棋的朋友,闲暇之余,时常三五邀约,或到某一茶楼,或到某一家居,捉对厮杀几盘,那时的欢愉,如今已成为了过往的烟云。现偶尔相遇,忆及往事,除了啧啧的叹息外,更多的是别无选择的无奈。因为网上对弈已成习惯了。书房上那几盒云子、几副棋盘已被早早地束之高阁,任由尘埃一天天地沉积。

附庸风雅是文化人的赏心乐事,文友们会借助各种活动:大至国家、民族的大事件,文化大师、名流的纪念日子,以及节日庆典,成果面世,小至三五游宴,郊外踏青,乡间采风,景区笔会。书房亦是重要平台,也是小范围内聚首、唱和的佳所。现在一些富商也在热衷此道,这应该是件好事,有钱人应该多些儒雅,少些土豪气。前不久一有钱人朋友新居落成,乔迁之喜,我应约而至,其豪宅按古典风格装修得古色古香,配套齐全,除生活起居空间外,还有配套茶室、书房等,高档家私一应俱全,还有不少字画、瓷类古董点缀其间。当我们品茗闲聊时,他的谈吐让我时而心跳加速,时而脸红,他谈游历山水时,将嘉峪关的“峪”读成了“谷”,将敦煌石窟的“窟”读成了“窑”。有一位小兄弟文化程度实在不敢恭维,一次邀我前往小酌,其家中也配置有一间书房,书架寥寥数十本,多为通俗小说、明星杂志之类,我暗叹其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又转念一想,开卷有益,总比整天去“砌长城”好。他的谈吐也常让我忍俊不禁,他把幼稚读成“幼雅”,“辍学”读成“缀学”,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他的坦诚,喜欢他的进步。

书房是我独有的世界,这个狭小却又辽阔的空间里,有时孤寂寥寥,孑然一身,有时高朋满座,结伴而行。在这里,我无拘无束地耕耘着我的天地。如果说这个世界狭小得如一谷山涧,可种上一蓬幽兰,为之送上一缕清香;如果说它僻静如一隅墙角,可植上数枝寒梅,在数九的季节里,为之破冰剪雪。

有人说愚者时常要到远方去寻找快乐,而智者却能随时在自己身边培育乐趣。书房这个当然的读书场所,如能少却一些浮华的应酬,令人沉静一下心绪,在斗室里手持一卷、含英咀华、心有所系,心灵自然会得到愉悦。历史上凡读书成为一种时尚,社会必然会人心昂扬,进取蔚然成风。晋朝有“洛阳纸贵”的典故,原本说的是左思《三都赋》问世,引来读书人争相传抄,导致了纸张的供不应求,也折射出了当时读书为时尚的社会风气。康熙毕生嗜读,成就了开疆拓土的帝业。毛泽东批阅“二十四史”等,古今中外、历史沉浮纳入胸中,运用大智慧使得历经百年沧桑的华夏民族以巨龙之雄姿崛起。当今中国梦已绘就,读书是将之变为现实的路径,因为读书是梦想得以远行的航灯。

字里乾坤大,书中日月长。在我的这个世界里,时常身未动而心已游历山川,可以穿越时空与远古先哲思想交流,可以让人生旅途不再有过多的落寞。历史长河的岸边,蜿蜒的茶马古道上,千里戈壁,万里黄沙,塞上江南都是我时常行走的世界。马克思说过:“人是以不同方式把握着世界。”我无意去怎样把握我所属的世界,却懂得怎样享受这单人世界里的生活。当我拜会先贤时,遥远的两千五百年前儒道始祖孔子、老子坐在长河的岸边,手捋飘逸的胡须,微微颔首,各自对宇宙、社会、人生陈述看法,其逻辑震撼之美、思想启迪之美,摇荡着我的精神家园。“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唐王之涣《凉州词》),“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唐高适《别董大》),“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唐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这些诗句常在脑海里航行,当我踏上嘉峪关、玉门关、八达岭长城这些流芳千古的热土时,顿时涌动一股苍凉的豪情,这些诗句也时常把我从书房里临空拽起,伴着叮当的驼铃声、伴着嘚嘚的马蹄声,行游于漫漫黄河或崎岖古道……

有人说,人的本质是以行动让世界满足自己。满足什么,怎么满足,就因人而异了。爱因斯坦也说过:“人就是把现实变为更加理性的存在。”我想这些都可以在我的书房里找到。有一次来到一个景区,一座茶楼立于涓涓溪流之上,室内琴音飘逸而出,与潺潺涓流的汩汩声相融而成一曲天籟之音。一所茶室、一湾清凉、一瞥惊鸿……其门楣上贴有一副对联:“数里清流几弯镜,半岛竹荫一桩茶。”这一番情形与我心中的书屋是何等的相似。

堂弟秀标一次做客我的书房,有感即兴赋诗一首:

节衣缩食购书刊,十余平米藏其间。

远古夏商周秦汉,唐宋元明清品完。

天文地理广博大,博览群书意盎然。

不求黄金颜如玉,但得书斋伴天年。

家因书而“香”,我的书的房子不会为时代变迁而坍塌,为历史而尘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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