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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楼记

2023-04-14马南

山花 2023年4期
关键词:藏宝雕花

马南

探访一座百年老楼,很难做到心如止水。

正是初春,薄薄的阳光散下来,驱散了清晨的寒意。石径贴着一方池塘蜿蜒向前,右边的园子里,碧螺春吐出新芽,枯了一个冬天的梅枝重现光润,仍由梅花压出浅浅下坠的弧形。梅花的颜色可真多啊,红的、绿的、粉的,各自俏皮,各自娇媚。

快到石径尽头,有人小声提醒,前面就是雕花楼了。忙不迭看过去,湛蓝之下,青灰色的檐角藏在一片繁茂葱绿中。虽只露出小小一隅,但庄重神秘之感已隐隐扑面而来。

外墙十分低敛。二十多米高的黑色风火墙,两侧夹以徽派马头墙,跟普通人家的住宅别无两样。只有进得院内,才惊叹别有洞天,处处皆学问。

最早,它的名字叫“春在楼”,因雕刻工艺太过卓绝精湛而被民间誉为雕花楼。如果把它存世的时间等同于人的寿命,雕花楼今年正好102岁。有所不同的是,它没有百岁老人风烛残年的衰老,反倒在漫长岁月中落得精神矍铄、慈眉善目——时间在它身上,似乎没做太多减法。这份眷顾究竟源于什么呢?也许是极致完美的工匠艺术,也许是楼主人的孝心和善举。

主人名叫金锡之,民国年间在上海经营棉纱起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国内棉纱价格暴涨,金锡之也因此成为上海的“棉纱大王”。建雕花楼时,金锡之四十二岁,正是功成名就之时,却一心想为母亲觅一处静地安享晚年。经商期间,他曾捐款修建慈善社、养老院、放生池,做了不少好事。由此想到,也许是那些被善待过的人和物,如神灵般的庇佑着雕花楼吧。

雕花楼分门楼、前天井、花厅、书厅、大厅、花园、佛楼、后堂、后天井、前楼、卧房、厨房、餐厅、暗壁。这样分类未免太过笼统粗略,比如,卧房又分为大少爷房、二少爷房、老爷房、小姐房;书厅又分为读书厅和会客厅;花园内又有小桥荷塘、亭台楼阁、湖石假山,各种罕见宝树也是自成一系。因此,要想把整栋楼了解透彻,须保持清晰的逻辑,一点一点往下细分,直到发现木雕上一处竹节的凸起、石雕上一条鲤鱼的纹路、一块不易察觉的金雕拉手、铺于地面的一块御窑的方砖抑或是一朵小如指甲的粉色莲花——那可是有着三百年树龄、在江南难得一见的孩儿莲。由此,不管是谁,都要在一阵接一阵的瞠目结舌中感叹:雕花楼里是没有寻常之物的。

自然绕不開“雕刻”二字。砖雕、木雕、金雕、石雕;浮雕、圆雕、透雕、阴阳雕。各种雕刻艺术和手法下的图案和文字,最终指向的都是对生活的热情和寄托。它们分布在雕花楼的各个地方,大到照墙、门窗,小到一个锁眼、一根横梁。种类纷繁且恢宏大气,仅是大厅里的凤凰,就有八十六对,以至于不管站在何处,就那么随意一瞥,眼里都不会落空。

不得不说,这是一堂令人措手不及的建筑课,并兼有历史、书法和绘画。考验的是听课人的知识储备,以及对新知识的消化速度。探寻的过程中,身体也是忙碌的,时而仰头、时而低头、时而转身、时而弓腰,有时还需要踮一踮脚或是凑近一些,再凑近一些。但并不意味着就能跟授课者保持一致,往往是,这边才刚刚弄清“天锡纯嘏”四字的典故出处、何为巴洛克式装饰风格,那边,又被扇门上的一个拉手造型普及了冷知识——一种罕见的动物,名为“饕”,是很有威信的护门之神;这边还沉浸在檀香梅的紫檀香味里,那边,天井处楼檐下的包头梁上,草船借箭、空城计、火烧赤壁等故事已激烈上演。一番应接不暇中,不免暗暗着急,只怪自己眼睛不够用,脑子也转得不够快。

然而,即便你下定决心要做一名勤奋的学生,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去汲取,也未必能彻底了解它的全貌。因为,在一些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地方,往往隐藏着一块活络的木板。有的在楼梯拐角,有的在房顶,有的在匾额之后。如果没有知情人点拨,无论你怎么观察,都难发现半点蛛丝马迹。找到之后,轻轻一划或是一顶,便是一个豁然开朗的世界。这些暗楼、暗室和暗道上上下下、弯弯绕绕,又彼此相通,构建出一个隐秘而宽敞的空间。其用途,自然是用来存放古董、字画、银圆等一些最最值钱的东西。在兵荒马乱、土匪猖獗的时期,太湖强盗们几次出入雕花楼盗窃,无一人发现这一秘密。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暗三楼”。“暗三楼”相当于现在的阁楼,只是造型更为讲究,两边用古代烽火墙进行了遮挡。这样的戒备之意,更像是一种暗示,让人很容易猜到这就是“藏宝楼”。只是,“藏宝楼”里放置的财物不及暗道的十分之一,但也足够应付土匪。仔细一想便会明白,这哪里是什么“藏宝楼”,分明是主人“舍与得”的人生智慧啊。

夜宿院内,与雕花楼仅一墙之隔。

当夜越来越静,雕花楼渐渐不再是白天里陈列展览时的空旷肃穆,它缓缓有了动静和亮光,像是要在这个春天复苏起来、热烈起来。

于是,就那么真切地,我听到“咔”的一声。声音很小,像木头热胀后的松动。安静了几秒,骤然间,楼板蹦蹦跶跶如一阵急雨。两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从楼梯追逐而下,一路跑向门楼。

楼上楼下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喜庆。正厅里,“仰蘧精舍”的牌匾仍挂在那里。厅内,男男女女围坐桌前喝茶、谈笑。坐在正中那位恬静安详、手持佛珠的老奶奶,应该就是金锡之的母亲——看她的穿着,今天是她的寿辰。而那位中等身材、腰身笔挺,眉眼温和又警醒的男子,必定就是金锡之了。他不时起身,走出厅外拱手迎客。偶尔静下来的瞬间,他看向远处,像在思考什么,又像是满足于此时此刻的隐逸自在,一身轻松。

开场锣鼓响起,紧密而热烈。锣鼓声穿出戏台,奔向各个角落。一处屋梁的浮雕里,几个舞刀弄剑的小人儿按捺不住了。我真担心下一秒,他们就会从那块黄杨木里跳下来,站到院子中间。锣鼓声也催急了后厨。三眼大灶柴火高旺,蒸笼四周升腾起白色的雾气。佣人们来回穿梭,忙而不乱。案板上摆放着起锅的菜肴,总厨一声令下,传菜的队伍流动起来了。

唯一一处僻静的地方,是二楼的小姐房里。阳光透过窗格照进来,在板壁上印出别致的图案。女子打开窗户,楼下的唱腔愈加清晰,是《四郎探母》里铁镜公主和杨四郎的唱段。女子依窗听着,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游园惊梦》里的杜丽娘,惆怅浮上脸颊。垂眼时,看到窗下的什么,“噗嗤”一声又笑了。

不知不觉,我也披衣起身,再一次站到雕花楼前。月光静谧,夜幕里的雕花楼灯火璀璨,谈笑声声。它真的复苏了、热烈了。后来,我的想象贪婪了些——也许很多年前,前世的我也是这楼中人里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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