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尼斯瓦夫·莱姆与人类的未来
2023-04-14张定浩
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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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作家斯坦尼斯瓦夫·莱姆的大部分科幻小说写于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在这个时期,身为波兰人,或者更宽泛一点,身为东欧和中欧人,意味着生活在一个由决定论的未来所规训的当下。在一个预先设定的美好未来面前,过去是作为一个否定性的存在,现在也变得无足轻重,只是一个过渡性的桥梁,一切过去和现在皆可牺牲,为了抵达美好的明天。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曾愤而反对这种对未来的拥抱,“以前,我也把未来看作唯一能评判我们的作品与行为的审判官。后来,我明白了,与未来调情是最糟糕的保守主义,是向最强权者懦弱地献媚。因为未来总是比现时更强些。确实,将由未来评判我们。但未来一定会不胜任它的评判权。”
昆德拉返身走向被诋毁的塞万提斯的遗产,作为一个小说家,他相信我们能够依赖的不是空洞的未来,而是由全部过去所构成的复杂性和持续性的经验,这种经验中依旧有无数的未知等待我们去发现。而这种朝向过去的返身,也几乎是所有被二十世紀的野蛮暴行所惊骇过的艺术家共有的认知,即便在本雅明笔下,那个被进步的风暴吹向未来的新天使也是面朝过去的。
但莱姆认为,出问题的并非未来本身,而只是我们对于未来的认知。仅仅凭借艺术家对过去的回望无助于更新这种认知,唯有透彻理解此时此刻最新的科学,才能避免任何以未来作为借口的恐吓性机制,“一个人越接近科学界,就越能够让自己的人性保持沉默,好让自然本身说话。相反,一个人越接近艺术家,就越倾向于将他自己的观点强加给我们,包括他作为独特个体所有的伟大与弱点”(《技术大全》)。莱姆感兴趣的是整个人类的命运,而不是个体的命运,但也因此他嘲笑大多数现有的打着未来名义的科幻小说,认为它们的写作仅仅属于幻想题材,“一种反向的十九世纪历史小说”,“就像以前人们会把当代君主的动机和心理特征赋予法老,今人对三十世纪的海盗船和海盗的表现的预测也是如此。而历史和这种简化的呈现毫无关系。它绝不会把任何线性的发展路径展示在我们面前,只会用曲折迂回的线条来展示非线性的演化轨迹。”(《技术大全》)
线性的发展,犹如两点确定一条直线,抑或“开端-发展-结局”的闭合性框架,可以通过对过去和现在的简化性认知去预测未来;而非线性的演化,就没有那么简单,在这种演化中,未来也并非全然不可知,但一定不是按照我们能够设想的那样。莱姆对罗素充满尊重,“数学家清楚知道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伯特兰·罗素,一个能力非凡的人物,他就说过:‘数学可能被定义为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的学科。’”(《技术大全》)这种“自知其无知”,本属于最古老的哲学传统,却也连通最前沿的科学进展。当然,这种“不知道”,又不能简单地诉诸于诸如“测不准原理”的通俗演绎版,并不是因为主观参与了客观才导致种种的模糊和偶然(这种想法只能导致艺术家进一步的自我膨胀,以测不准之名行种种预测之妄),相反,是要消解所有诸如“主体-客体”“精神-物质”“内容-形式”的二分法思维,从而建立一种新的认识论。
“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描述的演变方向是放弃主人公那种不恰当的完全自知,因为不符合现实,这种完全自知简而言之就是:作为存在,他永远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要这么做”(《技术大全》)。我们会发现,莱姆的这种认知完全与昆德拉乃至后来的詹姆斯·伍德所谈论的现代小说精神吻合,而与以刘慈欣为代表的科幻小说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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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姆和刘慈欣都喜欢做思想实验,但其精密程度显然有别。刘慈欣在某次现场讨论中提出过两个思想实验。一是吃人:他假想剩下他、江晓原和现场一位女主持人,这三人携带着人类文明的一切,而他和江晓原必须吃了女主持人才能够生存下去。他问江晓原该如何选择,江晓原选择不吃,而刘慈欣的选择是毫不犹豫地吃掉她。另一个思想实验是芯片控制。刘慈欣假设人类将面临巨大灾难,在这种情况下可否运用某种芯片技术来控制人的思想,从而更有效地组织起来面对灾难。他的选择是毫不犹豫地使用芯片,而江晓原则表示反对。在这两个思想实验中,江晓原的反对理由都是基于人性,于是从表面上来看,刘慈欣和江晓原的对立似乎是生存理性(兽性)和软弱人性(文明)的对立,因此在科幻迷中刘慈欣的选择似乎获得了压倒性的拥戴,这使得类似的思想实验直到如今还以各种变体活跃在诸多新锐科幻小说写作者的头脑里。
但我们完全可以不借助人性,单单只从科学理性和动物性的角度就可以驳倒刘慈欣。
在第一个思想实验中,首先暴露的是刘慈欣对于女性的奇特态度,他仿佛认为男性是一种自体繁殖生物,正如有网友指出的,即便这个二男一女的思想实验成立,那也应该是其中一位男性被吃才是。因此这个思想实验更恰当的提问方式应该是问两位男性是否愿意为了拯救人类文明而成为食物,而非是否愿意去吃掉唯一一位异性。刘慈欣设置了一个自我参与其中的情境模式,但他在选择时又不自觉地将自我剥离于这个情境模式之上,成为一个置身事外的绝对主导者,他要作出决断的是这个情境模式中他人的生死,却仿佛是在做出崇高的牺牲。类似的思想模式在他的小说中也反复出现过,所谓不怕(他人的,个体的)牺牲,争取(我们的,集体的)胜利。换句话说,刘慈欣缺乏一种康德意义上的“反思性判断”,也不懂得何谓复杂系统的“递归性”。他头脑中的科学与技术仅仅意味着一种控制和治理的机械主义,而这种机械主义早已被当代科学和技术哲学共同抛弃。
递归,是将自身作为一个运算参数,而非孤立在运算程序之外的运算者,这从人的角度来看就是对自身的反思,从系统的角度就是反馈机制,即调用自身以改善系统,总而言之它导致的并非一个事先就已决定的终极结论,而是一种创造性的循环,其中每一个决定都会回归自身并改变自身,从中再由这个新的更为丰富的自身来产生下一个决定。“递归性是一切真正科学知识的条件,通向科学真理的路总是对计算的计算,对思考的思考,对观察的观察”(许煜《递归与偶然》),同时,它也是人之为人的道德条件,是由具体的有缺陷的人走向普遍的健全的人的桥梁,“以递归的方式达到普遍性,我们称这一普遍性为道德目的”(康德《判断力批判》),现代文学强调关于叙事的叙事,关于书写的书写,强调对于现实的感知和描述同时也是对于感知的感知,对于描述的描述,这种落实到文字上的递归也被称为自我指涉,它同样也出自此种道德目的。
以生存作为最高法则的名义,刘慈欣接受并拥抱恶,拒绝康德的道德律,并赞美人性中的兽性。但所谓“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即便在自然中亦有它的限度。莱姆指出,对演化的粗浅理解往往导致对发展形成幼稚的想法。他以哺乳动物和爬行类动物为例,前者比后者拥有更强大的智能,但它们却能够长期共存,而非为了生存展开灭绝性的杀戮。用简单的你死我活来形容兽性,是对动物界的侮辱;用庸俗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和伪霍布斯主义来预言宇宙文明,则是对宇宙的无知。在莱姆的最后一部长篇科幻小说《惨败》中,一个人声称要选择次要的恶,通过杀人来救人,但另一个人反驳道,“在我的末世论中,没有什么叫次要的恶。每一个被杀的个体,都代表着一整个世界的死亡。算数不能丈量道德,不可逆的恶也不能被丈量”。在《泥人十四》中他更是借超越人类文明的智能体泥人之口旗帜鲜明地讲道:“邻居犯了法并不意味着我们也能犯法。事实上,假如全星系都发生了大屠杀,无论数量多少,都不能让你的屠杀合理化。”
终其一生,莱姆一直在思考宇宙中某种通往和平的博弈论,在《宇宙演化新论》中针对我们一直无法发现其他智能生命的困惑,他假定了两条宇宙法则:一,任何低级文明都不能发现高等博弈者;二,高等博弈者不会向年轻文明发送有关爱和支持性质的信息,但祝福年轻的文明。如果拿这两条法则和刘慈欣《三体》中的两条宇宙公理(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相对照,就可以看出区别。
“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不吃(人)的话,这些文明就要随着你这个不负责任的举动完全湮灭了。”刘慈欣如此劝告江晓原。在刘慈欣的逻辑中,对善与恶的判断要绝对服从于目的论,但我们在这里不是要重新陷入义务论和目的论的永恒争吵,而是要反对一种出于对系统的无知而自行设定的虚假的目的论。刘慈欣似乎认为文明就是类似金银财宝式的东西,可以在不考虑主体特性的情况下随意占有,这暴露出他对莎士比亚、爱因斯坦和歌德都不曾有过任何深入的阅读。事实上,一个人阅读和体验的文明会改变这个人,同时这个被改变的人也会参与到他所浸淫的文明之中,文明不是一样可以随意携带的东西,而是一种人类社会长期演化而形成的内稳态系统。一个人可以为了自己苟活而吃人,但不可能为了背负人类文明而吃人,因为当一个人决定为了背负人类文明而选择吃人的时候,这个人类文明就已经在他身上湮灭了,他因此也就不可能拥有背负人类文明的机会,就像一个文盲抱着一台出故障死机的电脑,就只是抱着一个砖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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芯片控制是刘慈欣的第二个思想实验,某种程度上它也正在成为我们的现实,这仿佛是刘慈欣的胜利,但让我们再回到目的论。刘慈欣设想的芯片控制,据说只是手段,而其目的是为了更高效地抵御人类面临的巨大灾难。但这个美好的目的真的能够通过芯片控制思想来实现吗?
莱姆写过一部小说叫做《未来学大会》,他设想了一个和芯片控制异曲同工的药理统治的未来,人能够想到的各项需求都可以通过药物实现,药物产生幻觉,而所有人都接受的幻觉就不再是幻觉。然而,每一种药物都会带来意外的后果,于是新的药物又要不断发明。比如,为了阻止人口大爆炸造成的骚乱,政府发明了和善剂,通过自来水系统释放给每个人,激发人的向善本性,但众多高层警官和军官纷纷自杀,因为突然觉醒的良心承受不了已犯下的恶行,于是只好再服用愤怒醇;为了让人们释放内心的邪恶欲望又不产生愧疚感,就让他们服用虚构剂和邪恶醇,“我们的客户并不满足于折磨孤儿寡妇——他必须沐浴在自以为是的正义光辉里。你必须把神圣感赋予客户,必须把他塑造成名副其实的天使,让他感觉到满足他自己的欲望不仅是被允许的,甚至是他的责任,是神圣的信任与托付”;更高级的药物是梦饰宝,雾化在空气中,可以篡改人所感知的世界,让一个悲惨世界瞬间变成天堂,而这种化学骗局“正是出于对人类最深切的同情,出于最高的人道主义理由”,为了掩盖梦饰宝遮蔽的真相,遗忘剂和反幻盐也必不可少,后者制造出的幻觉就是让你觉得没有幻觉。总而言之一切人能够想到的都可以通过药物解决,而为了解决药物的副作用,就要继续再服用超级梦饰宝和固化剂……
借助一种狂欢化的又无比清晰的逻辑推演,莱姆为我们演绎了一场技术决定论的扩张所导致的算法灾难和系统崩溃。在手段(药物/芯片控制大脑)和目的(抵御人类灾难)之间,是一个漫长的由不可逆的时间所构成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会有无数的偶然和意外出现,这些偶然和意外既无法通过预先设定的方式去完全规避,也无法简单地用临时增加的修补机制和“额外实体”去完全消除。而人的自由意志会是这种种偶然和意外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如果在最初设计系统的时候不把偶然性(包括人的自由意志)作为系统的必要条件来纳入程序之中,那我们就只能生活在一个被决定论的世界中,在这个世界,目的实际上是为手段服务的,而非像目的论者宣告的那样。这种对偶然性的漠视绝非一种技术进步,正如利奥塔所言,“现代性不是一个时代,而是容忍偶然性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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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姆生活在一个控制论和复杂性科学刚刚诞生的时代,而他对控制论的理解,远远超过他的同时代人,也超过我们这个时代人文学科的大多数从业者。
“控制论”的英文原名是cybernetics,并非control theory,前者是如今“赛博”一词的由来,它本身的词根来源于希腊文,原意是舵手和掌舵者。对古代航海者而言,大海是他无力统治和控制之物,但他可以不断地通过各种来自船只和观测仪器的反馈信息,通过预判和对预判的随时矫正,找到船-风-水之间的某种动态平衡。脆弱易毁的船只,变幻不定的风和涌动不息的海洋,这些种种无机物(人造物和环境)因为人的介入和信息的沟通,被重新组织成一个自洽的整体,同时也不排除任何偶然因素的介入和干扰,且把这种种偶然性(比如风向忽然改变,鲸鱼出现等)随时纳入这个整体中。因此,“控制論”从根本上首先是一种信息传递和交流理论,它不能被望文生义地理解为某种单向度的操控和制约(一种单纯的治理术),正如“算法”不能被望文生义地理解为初等数学中的四则运算或算计人的方法。
控制论,绝非像有些人文学者所说的那样,是要以机器的方式去理解人,相反,它恰恰首先是要从人的角度、从生命科学的角度,去重新理解“机器”这个概念(当代技术哲学的兴盛正不断地在证实这一点);进而,从信息沟通的角度,控制论努力消除我们固有的从“人类中心主义”出发的对于动物和机器的偏见,它通过理解人、各种动物、自然组织乃至机器和社会的相似运作,建立一种统一的有机主义学说;最终,从系统和器官学的角度,去克服根深蒂固的二元认识论和旧的形而上学,去修正被牛顿主义塑造的那个机械宇宙。
西蒙东在《论技术对象的存在方式》导论的结尾处说,“机器作为一种组织和信息的运作,就像生命本身那样,它与生命一起抵抗无序化,抵抗那种倾向于剥夺宇宙变革力量的、将一切事物扁平化的趋势。人类通过机器对抗宇宙的死亡,机器减缓了能量的退化,它就像生命那样,成为世界的平衡器”。
莱姆写过很多有关机器人的小说,但他很少像杞人忧天的人文主义者那样,去设想没有情感的机器对于人的暴力统治,因为他知道,暴力统治只是一个人类文明中的概念,真正比人高级的智能生命对统治人类与否漠不关心(就像我们不会想着去统治蜻蜓或蚂蚁),而受人操控的低等机器所施加给人的暴力,依旧是人对于人的暴力。
在《机器人大师》中,莱姆设定了两位无所不能的机器人制造大师,特鲁勒和克拉帕乌丘斯,前者热诚务实,后者犀利善辩,他们是竞争对手也是最好的朋友,一同致力于发明各种各样的机器人以面对宇宙中各种各样的难题。《机器人大师》这部系列小说的原名是cyberiada,是“cybernetics”(控制论)和“Iliad”(伊利亚特)合成的新造词。荷马史诗《伊利亚特》被西蒙娜·薇依称为“力量之诗”,“《伊利亚特》的真正主角、真正主题和中心是力量。人类所操纵的力量,人类被制服的力量,在力量面前人的肉身一再缩退。在诗中,人的灵魂由于与力量的关系而不停产生变化,灵魂自以为拥有力量,却被力量所牵制和蒙蔽,在自身经受的力量的迫使下屈从。那些梦想着进步使力量从此仅仅属于过往的人,大可以把这部诗当成一份档案;那些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能在人类历史的中心辨认出力量的人,则会把它视为一面最美丽最纯粹的镜子……这样一种滥用力量必然遭到的几何学般精确的惩罚,是古希腊人的首要沉思命题。它是史诗的灵魂”(西蒙娜·薇依《〈伊利亚特〉,或力量之诗》)。莱姆是将自己的这一系列小说隐喻为“赛博时代的《伊利亚特》”,两位机器人大师制造出的机器人并不处于人的对立面,而是作为人的力量的延伸,它们和人联手试图对抗宇宙的未知,如同《伊利亚特》中的英雄对抗命运,而这种对抗,如果说第一次发生时注定是悲剧性的,那么第二次发生时就难免要带上喜劇性。
在《技术大全》中,莱姆将人类技术的进步和生物发展相比较,正如生物发展被证实为一种演化,既非造物主的安排,也不取决于生物个体的意志,技术进步也同样是一种演化的产物。这是莱姆对于技术的基本态度,既不盲崇也不悲观。演化不同于制造之处在于,其发展往往并非来自于正确严谨的设计规划,而更多地是来源于在漫长且不可逆的时间中所发生的意外和差错,因此无法被人的意志所彻底掌控。莱姆以生物圈和技术史上的详尽事例证实了这一点,但这种论证和思想性文字能够抵达的人群毕竟有限,于是,莱姆又诉诸于故事。
《特鲁勒的机器》讲述特鲁勒制造出一台“可以制造一切以字母n开头的东西”的机器,这台机器严格地满足了特鲁勒的设定,但仅限于波兰语中以字母n开头的事物,于是它制造出了丝线、顶针、耳环、林中仙女、科学家,进而又接受克拉帕乌丘斯的挑战,制造出了“反面”“虚无”和“不复存在”,克拉帕乌丘斯目睹自己心爱之物一点点在“虚无”的制造中化为乌有。它甚至还可以继续制造出怪味、无知、无良、无能等同样以字母n开头的东西。也就是说,机器人可以完全和人类站在一边,并准确执行人类的指令,但人类能够预料和接受自己的指令在被完美落实之后所导致的全部后果吗?这个问题贯穿在《机器人大师》的诸多故事中。
《再造世界》中的国王接受了神学的传道,决心在技术的层面再造一个完美新宇宙,这个新宇宙将改善目前宇宙的种种缺陷。特鲁勒和克拉帕丘乌斯被迫承担了这份工作。他们按照国王的要求建造出一个个理想的宇宙模型,并制造出几个有自由思想意识的人安置其中,邀请国王一起观测这个宇宙模型中会发生的事。他们逐次清除了阻碍人类抵达自由的几个限制,如时间的单向性、空间的唯一性,以及精神和物质的二元性,并将关爱和仁慈赋予这个宇宙模型,但这个模型中的人们并没有因此抵达幸福和自由,而是每次都有意想不到的混乱和新的苦难发生。莱姆借克拉帕丘乌斯之口说道:
“秩序在没有思想的社会中才可以被最大限度地保留……智慧就是会创造出大量的行动,而这些行动很可能是相互排斥的……我们当然可以去设计、去构建,但是最后会发现,其实我们一直都在原地徘徊,没有任何进展……”
自然、社会乃至宇宙,都是缓慢演化而非制造和规划的产物,演化既被各种“偶然”充斥因而显得有些盲目,从规划设计的角度自然是“没有任何进展”,但同时,却也自有其连续性,因为一件事情必然会引发另一件事,虽然被引发的事情未必在意料之中,但总归能产生有效的甚至额外的信息,莱姆称之为“反馈”,后来的技术哲学则更准确地称之为“递归”,这也是控制论可以和过去的形而上学乃至后来的生命科学、人工智能相贯通的核心思想。
“递归是一种不断将偶然性融入自身,以实现其终极目的的运动,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产生难以理解的复杂性。有机体身体内部的部分与整体呈现出复杂的关系,它在运作时也与环境有着复杂的关系(比如结构耦合)。生活也呈现这种复杂性,因为它期待着出乎意料之事,并且在每一次偶遇中,它都试图把出乎意料之事转变为有助于其个别性的事件。”(许煜《递归与偶然》)
莱姆的所有科幻小说,几乎都是在致力表达和探索由递归和偶然共同构成的出乎我们意料的复杂关系。这个复杂关系虽然被设定在未来,但往往都有其历史和现实的影射。他能够理解不同社会体系所内含的不同的道德观,但理解不意味着接受,他没有因此滑向功利主义、相对主义乃至虚无主义。同样,尽管没有谁比他更知晓智慧和理性的局限,但他也没有因此滑向反智主义和神秘主义。如果说他的有关机器人和太空旅行的诸多短篇小说,常常是用一本正经的玩笑和轻松戏谑的洞见,追随由闵希豪森男爵、伏尔泰、拉伯雷和斯威夫特共同缔造的欧洲讽刺文学的传统,让我们领略智慧是如何从笑声中崛起,那么,他为数不多的几部有关宇宙探索的长篇小说,则旨在恢复我们对于崇高的感受力,充满耐心地讲述一个无人曾经涉足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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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拉里斯星》大概是莱姆最负盛名的长篇小说。这是一部需要反复重读的小说,也只有在重读——不断回归中,我们才能感受到在那些如褶子般层层叠叠的细节中所生成的无限。
汉娜·阿伦特区分过讲故事者和行动者,前者类似历史学家,处于一个回顾的位置,比行动者更能了解所发生的一切,而行动者总是处在某种盲目且无法回头的过程之中,被不可逆性和不可预见性所包围,但这也正是行动的特殊价值所在,是行动在推动人类前进。阿伦特引用同时代科学家冯·布劳恩的话,“基础研究就是:我在做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认为这恰可以反映“行动”一词的真正意义。
通常的小说都是以地球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为题材,叙事者自然而然就充当赋予故事意义的历史学家的角色,而人物则被努力还原成行动者,小说读者因此会感受到在叙事者和行动者之间的某种视差,并从中获得满足。然而莱姆的小说是以未来的宇宙为题材,这个未来宇宙并非大多数科幻小说家所设想的拟人化宇宙,因此也就不能单凭对人类历史的认知去把握,换句话说,在莱姆的小说中,讲故事者从历史学家换成了未来学家,他不再比行动者更高明,他拥有的只是有关未来的种种理论和猜想,而非经验,这些理论和猜想隐隐地指导着行动,但也随时会被新的行动所颠覆和丰富。而此时的小说读者呢,他面对的像是一个不可靠的讲故事者,他因此要投身的,是一場由理论、行动和阅读共同构成的冒险征程。
《索拉里斯星》分别被塔可夫斯基和索德伯格改编为电影,但这两部电影均把重心放在索拉里斯星观测站,对索拉里斯学几乎没有涉及,莱姆对此深为不满,他讥讽索德伯格拍的不过是《太空情事》,而塔可夫斯基虽然深刻一点,但拍的也不过只是一部关于主角因教唆女友自杀而悔恨不已的太空版《罪与罚》。关于索拉里斯学形成和发展的介绍和索拉里斯星球观测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在小说中本是同步展开的,某种程度上也相互影响,它们之间的关系,正如理论物理和实验物理之间的关系。这种理论与实践并行的双线结构,对《索拉里斯星》这部小说来讲,既是非常必要的,甚至也是莱姆思维的基本特征,在他笔下,以未来为题材的虚构小说与思考未来的非虚构著作时常是交叉进行的。
小说写作者往往会轻视理论,“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浮士德》中的名言是他们的盾牌。但这句话其实只是来自梅菲斯特而非歌德本人之口。事实上,所有的科学家和思想家都知道,理论也是无数生命的结晶。索拉里斯学的发展正是来自众多研究者前仆后继的心血浇灌,甚至还有生命的付出。莱姆对此的描述也是极为令人动容,可以和对于索拉里斯星上模仿体和对称体生成的壮丽描述相对照。
索拉里斯观测站里主要有三个人,新来的心理学家兼索拉里斯学研究者凯尔文、控制论专家斯诺特、物理学家萨特里厄斯。这个设定中含有莱姆的匠心。大体而言,物理学家关心未知物具体是由什么构成的,而控制论专家更愿意建立模型,把未知物视为一个黑箱,通过分析这个黑箱确切的输入输出信息,从而尝试去理解那些未知物是怎么运行的。这是人类探寻未知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在小说中,萨特里厄斯不断地尝试用X射线去轰击索拉里斯星上的海洋,在判定幽灵访客可能是由中微子构成之后立刻着手制造反中微子湮灭器,都有其现实影射;而斯诺特就相对淡定很多,他清醒地认识到正在发生的是人类不可理解之事,甚至这种不可理解都无法向其他不曾有同样经验的人传达,否则就会被视为幻觉或精神错乱,但在这种不可理解中,还依然保存一种可能,就是我们可以借此了解一下自己。这也正是控制论的精神,就是在每一个死胡同和深渊中都能找到新的认识论。斯诺特因此并没有像萨特里厄斯那样被幽灵访客搞得精神崩溃,虽然他多少也显得有些绝望,但并没有丧失人性中必要的幽默感。
莱姆对于索拉里斯星的描述,其灵感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神经科学对于大脑的描述,但莱姆拒绝把索拉里斯星视为大脑的隐喻,他借凯尔文之口说道,“如果一头大象并不是一个很大的细菌,那么一片海洋就不可能是一个非常大的大脑”,因为这种拟人化认知无助于探索非人的文明。但在有一个层面上,探索索拉里斯星和探索大脑是有交叉的,即这两种探索都是面对黑箱和深渊的探索,因此有其相互的参照价值,我们不是借助对大脑的认识来认识索拉里斯星,但我们可以借助对大脑的无知来感受面对索拉里斯星时的无助。凯尔文的身份(既是心理学家又是索拉里斯学家)也暗示了这一点。
面对以因为争吵而自杀的昔日情人模样幻化在眼前的F型人玛丽,凯尔文从最初的恐惧、愧疚到慢慢接受,“我们将慢慢习惯他们,学会和他们一起生活。如果他们的创造者改变游戏规则,我们也将逐渐适应,即便是有一阵子我们会做出一些反抗,掀起一场风波,我们中间的哪一个说不定还会自杀,但最终这种新的事态也会达到一种平衡”。他告诉玛丽,他爱的就是此时此地的她,而非回忆中的昔日恋人。这是凯尔文面对不可理解之物给出的道德决断,他忠于此时此刻的感受,并付诸爱的行动。然而,爱又绝非一种可以被个人意志单向度掌控之事。此刻的玛丽已得知自己是一个“非人”,是凯尔文大脑的“物质化投射产物”,作为“非人”,她也渐渐拥有独立的意志,她知道这种爱中有多少相互欺骗的成分,她和凯尔文不会有未来,他们只能活在这个观测站中,而凯尔文也清楚这一点。凯尔文究竟是真的爱上了此时此地的玛丽,还是爱上了这种有关爱的道德决断,他又能坚持多久,而任何些微的犹豫都会反过来挫伤这种爱。我们在这里遇到的,是一场爱的无穷递归,它不可能自行终结,只能以系统(相爱的两个人)的崩溃告终。为了阻止这种崩溃,玛丽再次选择自杀。
我们再次谈到递归。莱姆在《索拉里斯星》中为我们呈现了各种各样的递归运动,比如,凯尔文为了验证自己是否陷入幻觉时的恶性循环,他清醒地认识到无法用自己的大脑去检验这个大脑是否运转正常,他必须求助于外部;而F型人玛丽的存在本身也是一种递归的产物,她不仅是凯尔文大脑深处的昔日回忆,同时也承载着这种回忆在当下的变化,比如当她第二次出现在凯尔文面前,她拥有两条连衣裙,而其中一条正是凯尔文前一天将她恐慌地装进火箭发射到太空时所穿的,凯尔文立刻意识到这一点,“这两条一模一样的连衣裙是迄今为止我所有经历当中最可怕的事情了”。还有,关于索拉里斯星上对称体的描述,“对称体中发生的一切全都在它内部,到处都是增生繁衍,每一样被塑造的东西本身也在塑造着别的东西……对所有其他同时出现的结构而言,每一个暂时结构既是共同创造者,又是乐队指挥,而反过来它们也在对它进行塑造”;与之类似,索拉里斯学本身也是关于索拉里斯学的索拉里斯学的……索拉里斯学。
这真是一场无尽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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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莱姆的长篇小说中,我最喜欢的,或許还是《其主之声》。美国科学家无意间发现一段来自宇宙深处的“恒星代码”,像是一封外太空来信,政府迅速组织了一批最好的科学家,对这份代码或来信进行研究,这个项目被称为“其主之声”。借助数学家霍格思——该项目的核心参与者——的自述,莱姆引领我们一步步走到了人类认知的边界处,最重要的是,这种认知并非来自某一个天才的大脑,而是众多心智不等、经历不同的复数的人共同激荡与磨合的产物,这是科学研究不同于哲学研究的地方。
数学家霍格思对过往的大多数哲学家(尤其是黑格尔主义者)表示怀疑,因为他们习惯于“从自己的思维模式中推断出适用于整个人类的法则”,他们“将自身等同于全人类的范数”,仅仅通过对自身的研究去得出某种普遍性判断。霍格思认为,“我们的思想必须与某种坚硬的、由事实构成的焦点发生碰撞,这个焦点能够吸收并纠正我们的思想”,如果意识不到这一点,这种思想就无法去代表人类文明,它充其量只是思想家个人美德或缺陷向外的投射。
在讲述“其主之声”这个项目之前,霍格思花了不少篇幅来剖析他自己。他从小就意识到自己的邪恶,这种邪恶其实也是终有一死的人类固有的毁灭的天性,虽长期被各种属人的文明所压制,但邪恶从来都没有从这个人类世界中消失过。但正如一个人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从泥泞中逃脱,人也无法仅凭自己去彻底摆脱和克服邪恶,他需要一个外部力量,一种无关于善恶的智慧的帮助。霍格思之所以投身于数学,就在于数学看起来是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它或许能成为一个悲观主义者“最后的避难所”。
面对二十世纪前所未有的大规模人道主义灾难,莱姆没有像很多人文主义者那样,轻率地将责任归咎于科技进步,这是因为他对科技前沿有相当专业的认识;同时,正因为他懂得人是一种没有固定的道德的生物,他才更加坚持伦理学对于人的重要,人性的邪恶需要被克服,而不是被原谅,邪恶就是邪恶,它无法通过某种逻辑演算被置换成更高级别的善。在《其主之声》中,他借从大屠杀中幸存的犹太科学家拉帕波特之口讽刺道:
“把看似理智的推论奉为统治者供在王座上,就等同于把自己拱手交给了逻辑带来的疯狂……科学变成了一座修道院,里面尽是放弃抵抗的修士。逻辑演算应该取代人类,成为道德家。我们屈服于‘高等知识’的讹诈,通过推导,它断言核战争可以是一件好事,因为核战争遵循简单的算术规律,今天的罪恶将是明天的善行;因此,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善的。我们的理性不再遵循情感的直觉暗示;理想是一种完美构建的机制带来的和谐,文明整体和它的每一个成员都应该追求这种理想。”
霍格思早年写过一篇论文,用数学的方式论证人性中的诸多特质都可以用“快感/痛感控制”来解释。莱姆在这里暗暗向斯宾诺莎致敬。正是在斯宾诺莎那里,善-恶的道德概念被“快乐-痛苦”的情绪实质所取代,因为前者更多时候受制于某个具体社会的意识形态,无法被还原成个体的真正感受。正是以善的名义,人们陷入各种各样的目的论幻想,以善的名义去容忍、纵容恶,并教唆他人去忍受痛苦。斯宾诺莎倡导一种“快乐伦理学”,用德勒兹的话说,“斯宾诺莎在其全部著作中不断谴责三种人:带有痛苦激情的人;利用这些痛苦激情,为了建立他的权力而需要这些痛苦激情的人;以及由于人类的境遇和一般的人类激情而感到忧伤的人。奴才、暴君和教士……道德主义的三位一体”(《斯宾诺莎的实践哲学》)。
在莱姆的著作中,令人振奋的斯宾诺莎主义无处不在,他总是会从复杂变动的关系而非抽象僵化的实体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总是用朝向快乐的行动力量而非耽溺痛苦的绝望激情来教育我们。
“其主之声”项目容纳了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两个领域的众多专家,还有高层政客的参与。莱姆精彩地呈现了当代科学知识过剩所造成的“丰富的窘境”,和种种复杂微妙的心理社会学现场。一段来自群星的陌生信息激发出无穷无尽的假设,而这些假设的千差万别正如心理学上的联想测验,更多反映的只是猜想者自身形形色色的狭隘。
但假设依旧重要,如霍格思所言,“如果人不做出假设,人是不可能开始进行任何事情的。我们意识不到这一点决然不代表这不是事实。这些假设存在于人类的生理构造中,也存在于文明的混合物中。这种混合是生物与外界环境之间的接口,之所以有这种混合物,是因为环境并没有明确规定生物为了生存必须采取什么样的行动。相反,环境给生物留了足够大的自由选择余地,其中足以容纳数千种可能的文化”。
众多的假设者徘徊在“至善”和“至恶”的两极对立中,要么认为这外太空来信是仁慈的科技援助,要么认为是一种伪装的侵略行为。霍格思反对这种“瘫痪般的想象力”。他认为,对于“恒星代码”这样的人类完全陌生之物,一方面我们不得不借助相似性来把握相异性,不得不借助熟悉来触碰陌生,这是人类与外界接触的基本途径,“代码的发信者与接收者之间存在着某种相似之处——哪怕只是极细微的相似,这不仅仅是慰藉心灵的幻想;这一假设的前沿决定了整个项目的未来。我确信,如果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任何试图理解恒星代码的努力都是徒劳”;但另一方面,对这种相似之处的挖掘,反过来就有必要成为一场对人类既有心灵的宽度和深度的挖掘,也就是说,为了尝试理解那个不可理解的宇宙,我们必须让我们的心灵配得上这种浩瀚,而不是反过来,用自己的肤浅狭隘去改造宇宙。“环境给生物留了足够大的自由选择余地,其中足以容纳数千种可能的文化”,遭遇“恒星代码”看起来也可以是人类一次新的自由选择的机会,为了探索到一种超越二十世纪的、更好的文化。这有点像有幸爱上一个比你更好的人,也许这场爱是注定失败的,但这种爱会引领你向上攀登,抵达一个更好的自己,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即你首先要相信这是一场爱的行动(就像霍格思相信并论证“恒星代码”确实是人类收到的一封“信”,而非纯粹无意义的自然现象),同时你也要是一个够格去爱也愿意去爱的人(否则就像霍格思所论证的,“恒星代码”会阻止一个没有资格的收信者去破译它)。这同样也是一种双向自由选择。
无论如何,在《其主之声》的结尾处,人类最优秀的心智在宇宙面前依旧目瞪口呆,他们无法破译这神秘的信息,知性和想象力都趋于崩毁,这种崩毁虽然令人痛苦,却有益于我们一再反省和克服固有的人类中心主义,而唯有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克服,才有可能促使每个人真正克服自己身上邪恶的本性。我觉得这是莱姆一直希望传达给我们的东西,也是他与大多数秉持“人类中心主义”的科幻小说分道扬镳之处。最终,在这注定失败的星际遭遇中,会缓缓升起一种狂喜和崇高感,因为“想象力的无能为力反而证明,它力求让人看见看不见的东西”(利奥塔《崇高与先锋派》),而人类精神也有可能再次成为一种积极、自由和被拓展了的精神,在对不可呈现之物的努力呈现和见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