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年轻人“上香”:不过是寻求一种确定性

2023-04-14维舟

中国新闻周刊 2023年12期
关键词:不确定性年轻人生活

维舟

现在网上流行一个梗:“在上班和上学之间,选择了上香;在求人和求己之间,选择了求佛。”如果你以为这只是年轻人的一句玩笑,那就错了:今年以来寺庙相关景区门票订单量不仅暴增,而且预定门票的人群中,90后、00后接近半数。

这是让很多人都看不懂的一个现象:社会愈加现代化、年轻一代所受的教育也更好了,为什么他们竟会转身去求神拜佛?

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这说到底还是年轻人没能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以致于把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有媒体就评论认为,这样的生活之路“显然走偏了”,毕竟向神灵祷告是虚妄的,“奋斗才是青春的底色”。

然而,“上香”并不必然只是指望天降横财,和“奋斗”也未必矛盾。正如另一家媒体指出的,仅仅说教没什么用,“与其忧心年轻人上香,不如关心他们在‘求’什么”,从根子上解决他们的内在心理需求。

年轻人为什么上香?我以为是由于他们面临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大增,原子化的个体又缺乏社会网络和公共机构可以求助,无论是父母还是亲友都无法有力地回应他们的困惑和面临的挑战,此时,神佛就成了最后的替代选择。

古人之所以求助神佛,与其说是愚昧无知,不如说是他们那时还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对一系列影响自己人生的外部力量都无能为力,于是转而相信这都是冥冥中有神灵的力量在左右。社会学家杨庆堃在所著《中国社会中的宗教》中指出:“生活越艰难,人们越是倾向于寻求巫术和宗教的帮助;越是贫困的阶层,其成员也就越迷信。”

这其中的原因不难理解:相比其他人,贫穷的人更难掌控自己的生活,因而宿命论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可取的人生态度——把一切归结为“命运”,那就卸下了自己的心理负担,不用再为那些重要、但自己却无能为力的事而烦恼。

历史学家基思·托马斯曾指出一个耐人深思的现象:近代早期的英格兰既是“科学文明曙光”的时代,也是占星术流行的巅峰。他在研究了近代早期英格兰大众信仰后指出:民众之所以迷恋那些巫术、星座,与其说是愚昧,倒不如说是它们能在功能上填补了科学、宗教留下的空白。直到深入的现代化使得人们越来越有信心掌控外部环境,理性、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及公共机构和法律规范的不断完善,更使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无须求助于巫术就能解决自己所面临的问题。渐渐地,巫术就不再是最优、更别提是唯一选择了,到最后,它甚至成为多余的了——如果吃药就能治好病,为什么还要求助神佛?

这样说来,那到了今天这样现代的社会,又有什么必要上香?

荷兰可说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国家,以其世俗、理性著称于世,号称“海上马车夫”的荷兰海员更是这段历史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主角之一,然而正如《伦勃朗时代的荷兰》一书中所言,“平时看上去很凶悍的人却是尼德兰最迷信的海员”。因为海上生活要面临大海无法预测的种种风险,哪怕一个再有经验的水手也有难以应对的时候,此时除了跪下来祈祷上帝外别无良策。

仔细观察一下,你就会发现,越是在那些结果难以预测的领域,人们就越是迷信。“墨菲定律”中有一句俏皮话:“散弹坑中没有无神论者。”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没有人能避开所有风险。同样的,球赛结果极难预测(所以才紧张刺激),再老练的球员和体育記者都无法料见最终比分,因而球场上的迷信也格外突出,以致于有人相信章鱼能预测世界杯结果。

即便是现代化的社会,也还是做不到掌控所有风险,甚至风险可能反倒比以前更大更多了。农民的生活是高度重复性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恳种地就是,至于天要下雨,那也不是自己能管得了的。然而到了现代社会,每个人从就学、就业、投资到生活日常,几乎无不面临着抉择,社会的容错率又低,一步错步步错,而大部分风险又远远超出个体所能掌控的程度。

这样,从传统社会网络中脱嵌出来的个体,赫然发现自己要面对复杂的不确定性,而社会却又默认这都是个人的责任,这就给他们施加了极大的精神压力。这些年社会弥漫着焦虑,这不是偶然的,因为焦虑感的由来,说到底就是“面对不确定性,想控制又控制不了”。

无论是焦虑还是上香,本质上是一种对不确定性的恐惧。此时,“上香”就提供了稀缺的确定性——灵不灵且另说,但至少让人把这种压力转嫁给了一个超自然存在,最后就算事没成,那也是属于玄学的范畴。

客观地说,当人们面对一个庞大、莫测又无法掌控的不确定世界时,“上香”确实可以坚定他们的信心,抚慰心灵,并在法律难以保障的时候约束立约者的行为。因而看似吊诡的是:求神可能“迷信”,但却并不必然是“落后”的。

有一次,同事出差回来,谈起一路见闻,惊讶地发现广东人非常迷信,另一位广东籍同事面不改色地说:“不是广东人迷信,是有钱人都迷信啦。”

这话其实颇有几分道理。自古以来,闽粤一带就有悠久的出海传统,而从事海外贸易不仅需要巨额投资,而且是高风险高利润的事业。正因此,对这些地方的人来说,在神灵面前的契约所奠定的商业同盟、信仰所带来的敢闯敢干,都是他们更好应对风险时极为关键的。

鲁迅晚年曾在杂文《〈如此广州〉读后感》中说,很多人对广东人的迷信“加以讥刺”,他也承认“广东人的迷信似乎确也很不小”,“然而广东人的迷信却迷信得认真,有魄力”,不像江浙一带只不过搞点仪式糊弄一下:“广东人的迷信,是不足为法的,但那认真,是可以取法,值得佩服的”,而“中国有许多事情都只剩下一个空名和假样,就为了不认真的缘故”。

鲁迅在意的并不是“迷信”本身,而是信众的主体态度:如果是自发的、认真的信仰,那也是好的,这样才能投入地把事做好。同样的,现在真正关键的恐怕也不是年轻人上香本身,而是他们是否有一种认真做事的精神,从而更好地应对自己所面临的种种不确定性。

不确定本身是个中性词,未必就一定带来恐惧,不确定也可能是机遇,相对于一潭死水的确定性,上一辈也曾有许多人抛弃“铁饭碗”毅然下海。他们面对的也是不确定性,但没有恐惧,更多的是相信“明天会更好”,尽管也是因为一穷二白,没什么可失去的,但更重要的是对未来的憧憬。对未来有好的预期让人倾向于选择挑战,拥抱不确定性,反之则宁愿选择稳定。

就此而言,现在更值得警惕的,是社会上弥漫的保守、畏惧风险的心态。风险社会里没有“绝对安全”这回事,但国人常有一个牢不可破的幻想:只要抱的大腿够粗、饭碗够铁、自己的欲求够低,就能换来安全。大多数人更加倾向于接受确定性带来的痛苦,而非不确定性带来的痛苦——谁也不知道地火何时上涌,就选择那个最坚固的岩块吧。

英国经济学家盖伊·斯坦丁创造了“朝不保夕族”(precariat)一词,认为现在的新工人阶层普遍受困于“4A”,即焦虑(anxiety)、失范(anomie)、异化(alienation)和愤怒(anger)。雇主们总是期待他们心甘情愿地抛开个人生活需要,去适应不可预测的时间表和不确定的职业前景,“你总在被评估、被打分。一直要担心下一块面包在哪里,这意味着对自己的生活失去了控制。”

这确实是当下无数年轻人的现实处境。美国著名剧作家莫斯·哈特在自传中就曾感叹:“我愿意斗胆做出这样的猜测:在一切成功的职业生涯的宏大设计中,运气始终是一个强有力的影响因素。”所谓“运气”,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些普通人不可控的偶然性外部因素。仅仅责备年轻人“迷信”,加以“奋斗”的说教,并不能解决他们的困境,关键之处在于如何减少这种外部风险,给他们提供支持,重新夺回对生活的控制感。

这当然需要社会公共机构给予更多的保障,鼓励人与人之间的横向联结,而不是任由孤立个体去面对和承担所有风险,否则没有人能坚强到搞定所有问题。现代社会要开辟出新领域、新可能,无不需要冒险,但“冒险”并不意味着让人不系保险带一跃而下,而应当是在提供充足支持的情况下,鼓励人们向前探索未知。

年轻人上香,已经不是为了神灵面前的契约,而是个人主义的风险管理寄托,寻求好运来赢回对生活的掌控感。然而“好运”究竟从哪里来?在这个庞大的时代,每个人面临的不可控变量极多,也确实可能随时陷入复杂的潜规则,但这并不意味着个体什么也做不了。一个常识健全、认知正常的普通人,也能在暗礁遍布的大海上把握好自己的人生方向。这与其说是“运气”,不如说是一种活出自我的“通透”。

猜你喜欢

不确定性年轻人生活
法律的两种不确定性
为什么年轻人一团建就想离职?
当代年轻人有多惜命
英镑或继续面临不确定性风险
年轻人如何理财
年轻人
生活感悟
具有不可测动态不确定性非线性系统的控制
无厘头生活
疯狂让你的生活更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