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猛虎
2023-04-13金仁顺
金仁顺
他们差不多是最后出来的。齐野推着行李车,车上有两个拉杆箱,加上一个双肩包, 边走边扭头跟身边的女人说着什么。她穿了件白色紧身T 恤,前面印着几个黑色英文字母,下身穿条牛仔裤,背着帆布双肩包,脚上是双帆布鞋。
有人拉着拉杆箱从后面急匆匆地奔跑, 在出口处朝着齐野他们直撞过去,齐野把女人拉到怀里躲避,那个人一边冲他们点头表示着歉意,一边毫不减速地拉着箱子继续往前冲,齐野看着他的背影说了句什么,环住女人的手在她肩上拍了拍。验过行李出门后, 齐野朝接人的人群里扫了一眼,动作一下子僵硬了。
齐芳举起手,挥摆了几下,看他们走到近前。
“跟你说了不用接的,”齐野说,“我们都订好专车了。”
“你坐你的专车,”齐芳说,“我开车在后面跟着你们。”
“你好,”女人笑了,朝齐芳伸出手, “我是杨枝!”
杨枝的手跟她的名字一样,肌肤柔嫩, 但骨节分明,软中有硬。
“欢迎来长白山。”
这些年齐芳在机场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针对不同客人,汉语英语韩语日语,切换自如,流利至极。
“很高兴。”杨枝说。
三个人一起往外走,齐芳想,“很高兴” 是指什么呢?很高兴见到你,还是很高兴来到长白山,还是说她现在的心情?之前齐野说她在国外读完了高中、大学、硕士才回国的,“很高兴”只是她的口头语?她如此揣摩一句口头语是假意还是真心是不是有病?
“我们真的叫了专车。”快走出大厅时, 齐野对齐芳说。
“谁拦着你了?”齐芳沉下脸。
“跟专车司机说一声儿我们有车接就好了啊,车费照付。”杨枝拍了拍齐野,南方口音软软糯糯的。
出门后齐芳径自往停车场走,听齐野在身后打电话退专车,行李车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她的心里疙疙瘩瘩的。上一次齐野回来的时候,她来机场接他,一米八五的大个子从出口奔出来张开双臂抱住了她,“芳芳,想死你了!”
“别整没用的,”她把他推开,“啥时候领个女朋友回来?没有漂亮的,丑的也凑合啊。”
“女朋友分分钟换一个,老妈才是常青树。”他搂住她的肩膀,跟她撒娇,“今天晚上我要吃烤肉!明天吃紫苏汤黏糕,榆黄蘑菇馅儿饺子,野生蓝莓给我买好了吧?多多益善啊——”
她打开车门上了车,杨枝坐到了后面, 齐野开后备厢把行李放好后,也拉开后车门。
“你坐前面陪陪妈妈吧。”
“巴掌大的地方,坐哪儿不是陪?”齐野边说边上了车,在后视镜里对齐芳笑笑, “是不是,老妈?”
“说谁老呢?”齐芳瞪了他一眼,发动了车子。
要说老,杨枝倒是有点儿,三十四岁了。齐野跟她说找了女朋友的时候,说她如何酷,如何聪明,如何漂亮,如何阅历丰富、年轻有为。时间长,她品出不对劲儿来,“阅历丰富”是几个意思?另外,再年轻有为, 大学生或者研究生能是高级白领,在事务所的位置举足轻重?在她追问下,齐野才承认杨枝三十四岁,是他当实习生时的顶头上司。
齐芳把车停到客栈门口,让齐野和杨枝先下车。齐野把行李箱拿下车后,她把车开进车库里。走回来时,发现杨枝站在客栈前面,用手机拍照。
客栈的外墙是青砖,上面涂着白色油漆, 涂得不厚(人工费越来越贵,最近三年都是齐芳带着张嫂李嫂自己动手,每次都预备涂三遍,最后都是涂两遍将就了),偏冷的灰白色在下午的光线中,透出抹橙红色的调调,大门右边用几块带皮的桦木板拼接出一块招牌,上面是黑色铸铁的几个字——“白色猛虎。”
“名字很酷!”杨枝笑着说,“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
“就随便那么一取。”
客栈装修的那一年冬天,镇上一共没多少居民。齐芳把齐野安顿在市里亲戚家,独自在山上,每天整这整那,忙得不可开交。那年冬天雪多,小雪天天都下,大雪隔三岔五,铺天盖地,齐芳有几天感冒窝在家里没动,等病好些了想出门,门已经推不开了。她走到三楼,费了好大劲儿打开一扇窗户, 往下一看,大雪把半栋楼都埋进去了。客栈变矮了,再往远处看,整个镇子都被埋进了白茫茫中。
雪湮没了所有。天、地、云、风。只剩下了白和冷。风在雪面上刮过时,会打起一个个旋涡,雪沫儿扬起又落下。
她给林场场长打电话,说客栈被雪封住了。
他也被封在家里,闲着没事儿,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半天。他说以前也遇上过这么大的雪。“那会儿我还是青头小伙儿,刚成了林场正式工,得意得不行。那年冬天,我在林场值班,刚入冬那一个月没觉得怎么着, 冷是肯定的,零下四十多度,大烟泡儿风能把我这样的大老爷们儿卷飞。有一天晚上下大雪,冬天日头短,睡得早,半夜里我们几个突然就醒了——屋外的风刮起来时像哀号声,撕心裂肺的,那天晚上的风里还夹杂了别的声音及气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们把屋里能搬动的东西全摞到门口堵着门,围在火炉边儿上坐成一圈儿,一边烤着火一边打着哆嗦。我心里这个憋屈啊, 刚有个正式工作,美了没几个月,命就要没了,我没孝敬过爸妈,也没娶媳妇儿呢,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了。我们听着外面的动静, 守着炉子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坐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困在椅子里睡着了。天亮后推开门一看,屋外的雪地上,有好多脚印,一圈儿又一圈儿,岁数最大的老陈腿一软坐在门槛上,说,妈呀,这是东北虎啊!”
而且不是一只,他们确定不了东北虎是因为风雪太大,借用房子来挡风,还是闻到什么味道把他们当成了食物。它们没撞开门,但雪地里冻的几只鸡一头猪被它们发现了。它们吃光抹净,走了。接下来的两个月, 林场值班职工们只有白菜土豆可吃,但他们仍旧庆幸不已。
“東北虎是吧?”放下电话,齐芳对着窗外的白色喊,“来啊!谁怕谁?!”
她站在窗口,不到十秒,身上就被寒风打透了,但她持续对着白色世界喊叫:“来吧,来啊!谁怕谁?!”
寒冷在长白山的冬季是看不见的固体, 喊声刚发出去就被撞得稀巴烂。喊叫的碎片儿和寒风雪屑混在一起,反打回来,让她脸颊生疼。她关上窗子,在客栈里走来走去, 像个困兽,不,她就是困兽!没到半分钟她又推翻了这个想法,不,她不配,她最多是个蛐蛐,在笼子里面转圈圈儿,叽叽咕咕, 哭哭啼啼。
“来之前我上网查过这个客栈,”杨枝指了指门口的招牌,“是网红打卡地呢。下面还有很多留言,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什么‘威虎上山’,女孩子自称‘虎妞’,男人说自己是‘虎兄虎弟’,可热闹了。” “年轻人喜欢搞事情。”齐芳笑笑,推开门,示意杨枝进来。
“老妈,”齐野把拉杆箱放在门厅,自己钻进吧台里面,在电脑上查找空房间,“我看‘美人松’被预订了,不是让你给杨枝留着吗?”
美人松是客栈里最贵的套房。旅游旺季时,一天的费用是 888 元。齐野订了机票后, 齐芳一早在网上把这间房挂上了已预订,昨天一对情侣跟她商量只住一晚上她都没给。
“是给杨枝预留的,”齐芳说齐野,“你的房间也收拾好了。”
齐野顾不上拿行李,先拉着杨枝在客栈里转来转去:客栈一楼一进门是前厅吧台, 往里面走分别是客厅、餐厅、小酒吧和厨房。客厅里摆了三组沙发,落地窗对着外面的广场,广场依湖而建,湖水幽蓝黑绿,湖边树林郁郁葱葱如一块海绵,时不时地飞起些鸟儿来,羽毛斑斓,惊飞了在广场上啄食的鸽子。湖面如上古宝镜,白天鹅和黑天鹅脖子弯成半个问号,悠游游走,鸳鸯在湖畔不远处耳鬓厮磨。穿过过道往里面走是餐厅,整面墙的落地窗,窗外的那片树林仿佛巨幅天然油画,除了白桦树外,大部分是岳桦树。山里的树绿得纯粹,新生的叶片嫩黄或者浅红,蜷成小小蜗牛的样子。高山树种树干坚实而纤细,五六十年的树也瘦瘦一根,根系却是个巨大的爪子,在地下拼命地抓挠、纵深,抵御 8 级的大风对它们是家常便飯,12 级的风能把整个客栈刮成碎片,能把树拦腰折断,却拿地下的大树根爪子毫无办法。厨房摆着两张能容纳二十个人吃饭的长桌,吃饭、喝咖啡和喝酒,都在这里。厨房是开放式的,岛台和壁炉是前年客栈二次装修时添加的。齐芳在岛台和壁炉之间放了把自己专用的沙发椅,忙活累了,她喜欢坐在这儿喝茶,落地窗外的景色随着季节变换,春绿秋红,夏凉冬暖,山中日月如一段段哲思。
客栈是用石头、水泥、钢筋加固、垒盖起来的(花光了齐芳离婚时拿到的钱,银行贷款十年才还清),二楼和三楼是客房,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十五间房。三楼上面加盖了120平方米的房子,一个客厅加上两间各带卫生间的卧室,是齐芳和齐野的家。其余的200平方米阳台,春夏秋三季是空中花园, 冬天如果放任大雪不清扫,几天就会把整个房子埋进去。齐芳带着张嫂李嫂在阳台的雪里面挖过地道,但大部分时间,她们及时把雪清扫成一个个雪堆,再把雪堆堆成一个个金字塔。每年冬天都有些艺术家在镇上搞冰雕雪雕,齐芳曾想找人雕个狮身人面像,但费用太高,就作罢了。
齐野带着杨枝四处参观,边走边介绍, 杨枝听得津津有味。然后他们各自回房间淋浴换衣服。晚餐是每次齐野回来必吃的烤肉,三楼阳台上,齐芳早早地准备好了木炭, 新鲜玉米、山药和带皮土豆也早就洗干净, 用锡纸包好了待用。
齐野带着杨枝上来,杨枝换了条墨绿色长裙,头发松松地绾了个发髻,穿了双夹趾凉拖,妆容精致,端庄大方又风情万种。齐野看着齐芳的目光落在杨枝身上,冲她挤了下眼睛,用口型说:我女朋友漂亮吧?
“去厨房里拿酒,”齐芳对齐野说,“想喝什么拿什么。”
齐野答应一声转身下楼了。
“这里太美了。”杨枝在阳台四周走了走,“我在朋友圈里发了几张照片,好多朋友以为我去了欧洲。”
“客人们都这么说,”齐芳说,“好多人来了就不想走了。他们觉得长白山很神奇,也很神秘。但他们只是这么说说,真正留下来的很少。”
“美是用来膜拜的,注定是寂寞的。”杨枝吟诗似的说,在齐芳身边坐下,“小野刚来公司的时候,话特别少,我们都以为他无比内向。有一天公司加班结束去吃烧烤,大家闲聊说起旅行,提到长白山,他就跟换了个人儿似的,手舞足蹈,说山,说树,说动物植物,说你,还有‘白色猛虎’,话匣子打开,跟滔滔江水似的,拦都拦不住。”齐野提着个篮子上来了,听见杨枝最后的两句话,笑了。
“你还不是被我说动了心?”
他把篮子放到她们面前,里面有冰镇啤酒、红酒和白兰地。
“公司里的人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不知道。”齐野说。
“有人可能会猜到些。”杨枝说。
齐芳用镊子翻了翻木炭,烧得正是时候,她把烧烤架支起来,把穿好的牛肉串儿摆上去。
“当地的黄牛肉,”她对杨枝笑笑,“小野最喜欢了。”
齐野以前回来,总是一手握着串儿,一手举着啤酒瓶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嘴里吵吵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人生豪迈”。这次他吃得很斯文,细嚼慢咽,啤酒倒在杯子里喝。他知道齐芳在盯着自己,转开目光不与她交集。杨枝在齐芳的介绍下, 用紫苏叶片和野菜叶加上蒜片儿、辣椒段儿,卷着烤肉吃。
吃完饭张嫂李嫂上来收拾,杨枝说回房间回几个电话和邮件。
齐芳和齐野回了“自己家”。
齐野说吃了烧烤身上有味道,又冲了一次淋浴,出来时见齐芳坐在客厅,手里端着杯茶,他在齐芳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杨枝挺好的,”齐野说,“除了年龄,她几乎没有缺点。而且年龄这事儿也分怎么看,按社会标准来说,她还很年轻。”
“她是你领导,又比你有钱,别人背后会怎么说你?傍富婆,还是抱大腿?”
“她算什么富婆?我们是姐弟恋。再说了,你是客栈老板娘,长白山金香玉,我凑合凑合也算富二代,谁傍谁啊。”
“女人老起来很快的——”齐芳顿了顿, “我离婚那年就三十四。”
“你离婚跟年龄没关系,你遇上的是个混蛋!”齐野犹豫了一下,“田大雨最近联系你了吗?”
“联系你了?”
“ 嗯 。 ”
“说什么?”
“他说他生病了,很重,问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你怎么回的?”
“我说你哪位?打错电话了。”齐野说,
“然后我就把他拉黑了。”
一个半月前山上春光如同滤镜,随手一拍都是美景,整个镇子水绿水绿,桃花李花粉白粉白,客栈远看像是银子盖成的。客人多时,齐芳把茉莉花茶叶直接扔进杯里, 冲上热水,得空咕咚几口。那天客栈里面就她自己,花香和春风潮汐般一波又一波地从窗子里涌入,春天轻盈而繁盛,齐芳拿出工夫茶茶具,给自己泡了一壶存了二十年的班章。那還是刚开“如意居”时,她去云南进货时买的。
门被推开,风铃响的时候,她刚喝了一口,感慨二十年的时光,发酵了茶的甘甜, 浓郁了茶的香气。
她放下茶杯,刚站起身,来人已经进来了,很瘦,戴着帽子,捂着口罩,穿着薄羽绒服,走近时,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
齐芳心里咯噔了一下,开店久了,什么事儿都经历过,这是来了硬茬儿?来人摘下口罩,叫了她一声“芳芳”,她眨了眨眼睛。
她从未想过田大雨会变成这样儿:皮包骨,脸色黑黄,眼睛四周青得像被人打了, 脸颊凹进去,鼻子眼睛显得特别大。
“你生病了?”
“肺癌晚期,撑不了几天了。”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让他坐下,拿了个杯子放到他面前。
“咱俩离婚时你骂我做了亏心事,不得好死。”田大雨笑了笑,“让你说着了。”
“恶有恶报。”
话语涌上田大雨的嘴边,但随后而来的咳嗽声把他的话吞掉了,他转过身去咳嗽, 声音大得吓人,他的身体内部变成了风箱, 呼啦呼啦地响,背对着齐芳的肩胛骨隔着羽绒服支起来,仿佛两个翅膀要从他身体里面展开。
好几分钟后他平息下来,转身看着齐芳, “我都快死了,你就不能客气点儿?”
“你以为你死了就完事儿了?想得美! 我爸在地底下等你呢,还有赵小环。你们两个狗男女欠的账,地上地下连本带利,一分一毫也别想少。”
十五年前齐芳妈妈生病住院,她去医院陪床,饭店忙,她把放寒假的齐野送回娘家, 让他跟姥爷做伴。有天晚上齐野闹着要回家取寒假作业,齐芳爸爸拗不过他,打车去齐芳家里取,一开门,撞见床上两个人。老爷子一股气上来,脑血管迸裂,送到医院时, 人已经走了。
齐芳手持菜刀满大街找人,就想砍死这对狗男女,杀人偿命!整整两天两夜,她不吃不喝不睡,在“如意居”和所有她能想到的地方翻找这两个冤家,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第三天的时候,齐芳满嘴火泡,嘴唇开裂,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 她在“如意居”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下,整个人都虚脱了。
警察把齐野(那会儿他还叫田齐野)带来,齐野眼睛红肿,“姥姥一个劲儿地问你去哪儿了?姥爷去哪儿了?”
“姐,”刚认识两天的女警察劝她,“你杀了那两个王八蛋容易,但杀人得偿命,这孩子没爸没妈的,以后怎么活?还有你妈, 现在还在医院住院,你忍心留下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
齐芳扔掉菜刀,把齐野抱进怀里,放声大哭。
一个月后,齐芳妈妈也走了。临走时, 她握了握齐芳的手,她的手瘦得皮包骨, “握”也是象征性的。
“芳啊,”她看着女儿,过了好久,眼泪从眼角流出来,“芳——”
老太太咽了气,那滴眼泪凝固了似的, 挂在她脸颊上。
齐芳盯着那滴眼泪,在床边坐了很长时间。护士提醒她再不换衣服人就硬了,她才起身去取寿衣。
“半个月前,田大雨死了。”齐芳看着齐野,“他留了张卡,里面有一百万,说是给你结婚用。”
齐野嘴唇半张,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早上,杨枝先下楼吃早餐。她的T 恤是紧身弹力的,胸部像藏着两颗果实, 当她走动,或者做某些动作时,腰会露出来一截儿,白腻润泽。她边喝咖啡边跟加拿大中年夫妇聊天。他们很高兴遇上语言交流如此顺畅的客人,问了一大堆问题。
“从长白山流下来的那条河叫什么?” 杨枝替他们问齐芳。
“白河。”
“山是白色的山,河是白色的河,所以名叫白河?”
“这么说也行,”齐芳想了想说,“一年之中有半年,河是封冻的,冰雪是白色的;其他季节瀑布和河流远远看上去也是白色的。”
加拿大人又问,他们昨天上山,看到岩石上面长着很好看的花朵,越野车开得太快了,他们看不清花朵具体的样子。
“野花很多种,他们看到的可能是高山杜鹃。”
“这里有雪莲吗?”
“没有。有一种冰凌花,春天的时候开在冰雪里面,黄色的花瓣是透明的——”
齐芳从手机里找到照片,给他们看。 “这么娇弱,”他们一片惊叹声,“却开放在冰雪里!”
“美强惨!”刚从楼上下来的齐野看一眼照片,笑着说,“最流行的。”
他坐在杨枝身边,和加拿大人互相问好。他们聊得那么愉快,齐芳把新鲜玉米磨碎煮粥时,给加拿大人带出来两份儿,上桌前,每碗粥里撒了几粒松子仁。
齐芳昨天订了温泉鸡蛋,鸡蛋是当地散养的本地鸡下的,在温泉水里面煮熟,蛋清是透明的,蛋黄是溏心的。她装了一小筐送到桌上。
“哇哦!”他们纷纷发出惊叹声,“太美味了。”
“这里有黑松露吗?”
“不知道,”齐芳说,“这里有松茸。稀少,很珍贵。”
“昨天晚上他们闻到烧烤的味道了,” 杨枝扭头问齐芳,“他们问今天晚上可以在楼顶开烧烤派对吗?他们可以付费。”
吃完早餐,加拿大夫妇去大峡谷地下森林,齐野杨枝去看天池。几个人换了衣服背着双肩包出门,在门口互相告别。
“小野这女朋友,”张嫂打量杨枝,“性格挺好的。”
齐芳最不相信性格。当年的赵小环就是因为性格好,才被她挑出来,在饭店做最让人眼热的收款员,厨师满头油汗,服务员跑断腿,她坐着收款,工资不比别人少一分。饭店里忙起来从早到晚,她让赵小环三不五时地去家里做做保洁,照顾下齐野。可赵小环是怎么回报她的?
齐芳按杨枝嘱咐的,把晚上阳台办派对的消息写在黑板上,支在门口处,客人进出时一眼就能看见。
当天晚上客栈里有一半客人来参加阳台派对,加拿大夫妇穿上了西装和低胸碎花裙子,几杯酒下肚,笑得很大声。杨枝穿了一件抹胸小黑裙,腰细得像个漏斗,裸露的肩背奶油似的,男人们的目光时不时地黏在她身上。
齐野楼上楼下来回好几趟,把酒水饮料拎上来,再把空瓶收拾进空箱里搬下去。没活儿的时候他也拿了瓶啤酒,站在栏杆边儿往远处看。杨枝走过去跟他说了几句话,还用手在他头发上揉了揉。
墨蓝天幕上星星亮晶晶的,既近又远。音乐声欢快悦耳,有几个人手里拿着酒杯摇摆着跳舞,笑容灿烂,越来越多的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跳起舞来。
派对持续到半夜才结束,杨枝回了房间, 齐野帮齐芳她们把阳台清理出来,把餐具酒具送到楼下。齐芳和张嫂李嫂在厨房一边清洗餐具,一边准备明天早餐的备料,回房间都快一点了。齐野坐在客厅玩手机,听见她进来抬起了头。
“你怎么在这儿?”齐芳有些意外。 昨天半夜她听见齐野轻手轻脚地开门、关门。她在监控屏幕上看着他穿过二楼走廊,走到最南侧的“美人松”套房门口敲了敲门,杨枝穿了一件吊带睡裙,把齐野让了进去。
“等你啊。”
“想喝茶吗?”
齐野摇摇头,收起手机。
“田大雨这笔钱,赵小环知道吗?”
“他们早就离婚了。”齐芳叹了口气,“我也刚知道。”
跟齐芳离婚后,田大雨带赵小环去了南方,开了家餐馆。赵小环以前眼热齐芳是老板娘,住大房子,有车开,在店里呼风唤雨, 她如愿以偿后,才知道老板娘意味着什么?前两年她嫌辛苦哭哭啼啼,天天抱怨,田大雨被她哭烦了就一巴掌抡过去,打得她闭嘴。她开始藏心眼儿,收银的钱一半掖进了自己的小金库。再后来她遇到一个油嘴滑舌的帅哥,跟他走得头也不回。
“遭报应了。”田大雨太瘦了,笑的时候满脸皱纹动起来,更像哭。
“他怎么没回来找你?”齐野问,“拉不下脸吧。”
她接到电话后回去参加葬礼。以前的公公婆婆还活着,见到齐芳哭得稀里哗啦,把她弄得泪水涟涟。他们哀求齐芳,让他们见见孙子。
“‘三七’的时候,你回去一趟吧,上个香,烧点兒纸,”齐芳说,“也看看爷爷奶奶,八十多岁了,怪可怜的。”
“如果他没留这笔钱给我,你还会让我回去吗?”
齐芳自己也想过这问题。答案是不知道。“你有了这笔钱,是不是可以考虑找一个正常的女朋友。”
“杨枝怎么就不正常了?我跟杨枝在一起是我高攀她。”
“高攀容易摔下来,所以让你找个正常的。”
齐野看着她,叹了口气,“我不想跟你吵架。”
“好像我想似的。”齐芳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她六点不到就起床,忙到这个时间, 后背酸疼,腿像灌了铅,“你要去找杨枝就大大方方去,别偷偷摸摸跟搞外遇似的。”
“ 谁搞外……”
“客栈里到处是监控摄像头。”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可不,你都二十五了。”
第二天,他们一起下楼吃早餐。
“早安呀!”杨枝对齐芳露出笑容,她的牙齿整齐漂亮,白得像刚下的雪,跟齐芳打招呼的同时,冲正吃早餐的加拿大夫妇摆手。
“早!”齐芳也笑笑。
齐野像跟谁生着闷气,没帮忙往餐桌上拿东西,一屁股坐在杨枝身边。
齐芳也没像前一天那样,给他们额外准备小灶。齐野坐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去取咖啡面包。他把东西摆上桌的时候,杨枝正跟加拿大夫妇聊天,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看他。
齐芳给自己煮了杯咖啡,坐在她的“专座”上,看着落地窗外的树林,把咖啡喝完。开客栈,当老板,听着很酷,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累。干不完的活儿,操不完的心,每天晚上临上床前,腰都僵得跟块钢板似的。她花了十年还完银行贷款,又攒了三年的钱,前年重新装修了客栈,刚装修完,就闹了疫情,好多店铺撑不下去,关门大吉,齐芳算是幸运的,好歹没有贷款压力,能够撑到疫情消停,游客回来。
早餐吃了一个多小时,加拿大夫妇退房离开,杨枝和齐野送他们到门口,四个人互相拥抱,依依惜别,仿佛他们才是亲人。
把他们送走后,齐野和杨枝回房间换了衣服出门去原始森林“林中漫步”,齐芳在楼上库房听见齐野跟张嫂李嫂说下午回来。 “美人松”房里,齐野比前一天小心多了,一些物品没再大咧咧扔在垃圾筐里,被褥也整理了一下,杨枝的衣物还是有些乱, 出来玩儿,居然带了两个大拉杆箱,客栈衣橱被塞得满满的,拉杆箱里仍然有至少一半衣服没挂起来。鞋子也有四五双,洗护用品七七八八,都是大瓶,排成了一排,护肤品化妆品浴室里房间里到处都是。小客厅茶几上也堆得满满的,电脑、平板电脑,以及几本书;杨枝还带了茶叶茶具,几盒挂耳咖啡, 但都没用。她更乐意喝店里提供的饮品,直言没想到会这么好。
齐芳在房间里寻找齐野的痕迹,几乎没有,至少能放到台面上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他的。
房门被房卡刷开,发出吱的一声,齐野走了进来。看见齐芳,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
“你说呢?”齐芳扬了扬自己戴着胶皮手套的手。
齐野脚步僵硬地走进来,在拉杆箱里面翻了翻,拿出个眼镜盒,“我来取杨枝的墨镜。”
齐芳把垃圾袋系紧、收好,扔到门外, 换了另外一副手套收拾卫生间。
“我回来收拾就行。”齐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着齐芳,“你放那儿吧。” “你是就收拾这一个房间,”齐芳直起腰来,问,“还是帮我收拾所有的房间?” “你抬什么杠啊?”齐野变了脸色,“我哪儿惹着你了?”
“你这话儿说的,”齐芳冷笑,“就好像你以前不知道我打扫客房似的!怎么了?不好意思了?你不用不好意思,走的时候付房费就行。”
“我爸不是留了卡吗?”齐野转身往外走,“你从卡里扣。”
齐芳手里的抹布扔出去打到门框上,“留了张卡给你,他就又变成你爸了?!”
门外静了静,然后是齐野下楼的声音。齐芳浑身发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平静下来。她收拾完二楼所有的房间,把需要洗的床单被罩扔进洗衣机清洗,毛巾浴巾扔进另外一个洗衣机清洗,又把仓库收拾好才下楼。
“小野想吃蘑菇馅儿。”张嫂正和着面,抬头看她一眼,“怎么了?”
“没怎么啊。”齐芳从她身后过去,倒了杯水。
“儿大不由娘,跟孩子较什么劲?”
“就是,”李嫂也劝她,“小野是男的,这种事儿上吃不着亏。”
下午有两个韩国女生和一个澳大利亚中年男人入住。他们在餐厅里跟杨枝相谈甚欢,晚上的阳台派对也得以继续下去。旁边旅馆的客人看到他们这边热闹,也跑来凑趣,虽然折腾了些,但收益倒很可观。
“你这未来的儿媳妇儿,脑袋瓜儿真好使。”李嫂说。
“卖了小野,小野还得谢谢她,帮她数钱。”
接下来几天,齐野大部分时间都在杨枝房间里待着。每天下午杨枝来餐厅喝茶,跟齐芳聊天,齐野有时候帮张嫂李嫂干点儿杂活儿,有时候出门跟朋友见面。
齐芳自己烤点心,烘焙的香气经常把客栈里的客人勾引出来,他们下来点杯咖啡, 或者要壶茶。
“这是我想象中的生活,”杨枝说,“不紧不慢,岁月静好。”
齐芳煮了一壶咖啡,用玻璃茶具沏了壶菊花茶,血菊是当地的,小小的花头,入水后一朵一朵活了过来,茶水(或者说花水) 冶艳无比。她们坐在沙发椅上,面对着玻璃窗外的树林,雨中的树木绿如新翡,通透、干净,开着的窗里,空气中流荡着植物鲜嫩的气息。
“我会想念这个地方的,‘白色猛虎’。”杨枝望着餐厅落地窗外的风景,隔着一层玻璃的森林,几近魔幻。雨停的时候张嫂李嫂带着篮子出去,一个小时就能拣回满满一筐的蘑菇,最近几天的食谱一直有蘑菇汤和蘑菇馅儿饺子。
“一想到明天就回去了,怪舍不得的。”
杨枝笑着说,“我現在理解为什么每次提起长白山,小野就一副打了鸡血的样子。”
“你们可以再来。越来越多的客人喜欢冬天来这里了,虽然冷,但冰雪漂亮,山上雪大,有时候一下一整天,客栈快被雪埋到看不见了,网上订房的客人经常找不着门。客人里面,年轻的大部分是来滑雪的,年纪大的是来泡温泉的,一来都能住个十天半月的。壁炉里面的火炭不断,烤松子、榛子、核桃,还有地瓜、土豆,整个客栈香喷喷的。”
“听着都让人流口水,”杨枝笑着说,“冬天我带着欢欢乐乐来。”
“来这里的人都欢欢乐乐的。”
“欢欢和乐乐是我的孩子。”
齐芳的笑容定在脸上,举到嘴边的茶也忘了喝。
“我结过两次婚。欢欢是女儿,今年七岁;乐乐是儿子,今年五岁。他们各有各的爸爸。”杨枝笑了笑,“我就知道小野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我就说嘛,”齐芳喝了口水,仍旧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你这么漂亮、聪明、优秀,怎么可能……”
这些年齐芳开店,阅人无数。杨枝是个厉害的。温柔起来,嗲嗲的调调能哄得人骨酥肉烂;认真起来(齐芳听见她在电话里安排工作),领导的架子端得又稳又高;又是个贪玩儿的,疯闹起来不管不顾,烟酒都上手。齐野跟在她身后,就是个小迷弟。
“小野以前没正经谈过恋爱,喜欢他的女同学有过几个,他跟我吧啦吧啦地讲,听着挺热闹,但转眼就凉了;遇上你,他什么都不跟我说,我知道这回他是真动心了。”
“小野来我们公司应聘实习生,我觉得这小孩儿跟别人都不一样,气息清新,眼神儿干净,其实他的业务能力不太好,但我仍然把他留下了。”
“那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了,高兴的啊,”齐芳说,“说能进这个事务所实习, 即使留不下,以后想找个工作也很轻松。那天他跟我说主管是个女的,气质好,气场大,气势足。我还逗他一句,领导这么多气,你以后不得变成受气包儿?”
“我没想到会跟他变成现在这种关系。”杨枝看着齐芳,“他就像个小老虎似的,让我招架不住。”
“你会和小野结婚吗?还是,只是跟他谈场恋爱?”
“你希望我们结婚吗?还是,希望我们只是谈场恋爱?”
他们走的那天天气晴朗。
齐芳开车送他们到机场,第一次,她希望齐野快点儿走,早点儿走,飞机千万别停航,别延误。
离开前,杨枝结了这几天的房费。
齐芳跟她在吧台前面争执了半天,“你是小野女朋友,是我们家的客人。”
“如果我住他房间,我就不会结账,” 杨枝笑着说,“但我是住了你们最好的套房,我是客栈的客人,账是必须结的。”
齐芳说不过她,最后给她打了个七折,收了她五千块钱。刷卡的一瞬间,齐芳觉得自己输了。
车上,杨枝坐在副驾驶位上,跟齐芳聊了几句对长白山的印象,对“白色猛虎”的喜欢。到了机场,齐野忙着打开后备厢搬运行李,她对齐芳轻声说:“我会对小野很好的,你放心吧。”
齐野找了个行李车把两个拉杆箱放上去,齐芳跟他们挥挥手,正要开车离开,齐野叫了一声,“妈!”
齐芳愣了愣。
杨枝冲她摆摆手,推着行李车先进候机厅了。
齐野绕到齐芳车窗外,脸都憋红了,“能不能把——田大雨那张卡给我?”
齐芳看着他。
“借我也行,我以后有钱了,会把钱还回去。”齐野低头说,“过几天是杨枝生日,我想给她买个包。”
齐芳拿起自己的包,从夹层里面拿出张卡,随手扔出窗外,“密码是你身份证最后六位。”
她一脚踩上油门,车子忽地蹿了出去, 一辆刚停下来的车跟她的车差点儿撞上。
“你有病啊你——”那辆车的司机伸头骂她。
败家玩意儿! 啥也不是!
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 齐芳骂个不停。踩着油门时,她觉得自己精神油耗在更快地消失。十五年前,齐野还小,需要抚养,但现在他不需要她了,他有了杨枝——性感上是女朋友,年龄上可以当姐姐,阅历上能充任妈妈——她算什么呢?“白色猛虎”和长白山金香玉不过是齐野跟人聊天时的一个噱头、一个逗趣?
齐芳抬头看着公路的前方,天蓝得像块冰,云彩丝丝缕缕,寒烟似的从冰面上掠过。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一个医生在阳台上对一个男人说话,语调平稳而魅惑,“多么蓝的天啊,一直朝前走,你就会融化在天空里——”
她把油门踩到底,就会融化在天空里, 融化在蓝色里。
齐野乘坐的飞机像只银鸟飞过这同一片天空,落地开机时,他会接到消息,然后立刻再回来:他会难过,会后悔,但同時他也会觉得解脱,她和客栈就像一个被废弃的茧壳,遗留在长白山上,变成他的过去和记忆, 它们在他的生命里所占的比例会越来越小, 直至缩成胶囊——
齐芳的思绪回到了三十五年前,她是高一女生,一心想考个好大学,窗外的秋蝉叫声响亮。她的同座田大雨才高一个头儿就蹿到了一米八,在操场上打球打到上课铃响才冲进教室,他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坐下,她为他那一身汗味儿皱起眉头,他冲她呵呵一笑,棕色的脸孔上,一口牙齿白得耀眼——阳光如一柄利刃,朝汽车穿刺而来,白得耀眼!
选自《万松浦》2022年第1期创刊号
原刊责编 冯 晖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