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了
2023-04-13湖北省石首市新厂镇初级中学高成
■湖北省石首市新厂镇初级中学/高成
儿时,记得刚过完春节,父母就像候鸟一样又去南方了。听奶奶说,年年都是这样。爷爷已远去多年,我没有见过爷爷,只有奶奶伴我成长。据说,我过完周岁生日后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了。
春节短暂的几天热闹后,我家那幢单门独户的老屋又冷清而伶仃地瑟缩在父母的意识之外了。他们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后来读王勃的“奉晨昏于万里”,我才知道父母生活的艰辛不易和奶奶的孤独。那时候,奶奶的身子骨还算硬朗。那年,我才六岁。
幼儿园在离我们家十多里的老街上,每次和奶奶一起上街,我们从临街的幼儿园经过,都能看见那里面有几个孩子和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清冷的老街有了一些活气。每次经过那地方,我都躲在奶奶身后,牵着奶奶的衣角偷偷地瞄一眼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们,听那位阿姨用尖细的嗓子唱《鲁冰花》。我那时根本就不知道歌名,是后来在村里的高音喇叭里知道的。去老街的时候多了,我对这首歌也就有了印象。回家后,我也能偶尔哼上两句:“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那时候,我真想和同龄的孩子们一道唱歌、做游戏。可惜,十多里的路程和奶奶的风烛残年,阻隔了我童年最天真的憧憬。我只能在奶奶的童谣中寻找童真和童趣,以至后来跟随父母去了深圳,我也和小朋友们玩不到一块。
我和奶奶差不多每月去一趟老街,购买一些柴米油盐之类的生活用品。
那天下午,当我们从老街返回的时候,半路上,天忽然阴沉了下来。瞬时,乌云翻滚,远天的闷雷越来越近了。看来要下雨了。奶奶一手牵着我,一手扶着肩上的一袋米,气喘吁吁地拖着疲乏的腿脚艰难地行走。豆大的汗珠从她的脸颊和脊背滚落下来,顺着她的衣袖流到她牵我的那只手上。看到奶奶痛苦的模样和举步维艰的窘态,我说:“奶奶,我来帮您背吧。”奶奶放下米,捋了一下额前锲入褶皱中的银白色的头发,用浑浊的眸子凝视我好一会儿,说:“哈哈,等到麦子黄了,你就长大了,才背得起这三十斤米呢……那时候奶奶都不知道走多远了。”我拽着奶奶哭喊道:“奶奶不要走,等我背得起三十斤米了再走吧。”奶奶叹了一口长气,抚着我的头说:“奶奶不走,奶奶不走,等我孙子背得起三十斤米了我才走呢!”
奶奶每个月都要去老街买三十斤米,那是她和我一个月的口粮。奶奶不会骑车,也只能用手拎肩扛的方式,搬回那些我们所需要的东西。
那时,我压根不知道奶奶那些话的意思。我只是单纯地认为:麦子黄了,我就长大了。我渴望着麦子变黄。
春天,绿草如茵,我家被一片麦浪包围着。有时,我悄悄地来到屋后的麦田,拔节的声音像遥远的梦呓钻进我的耳膜,又像《鲁冰花》里跳动的音符,窸窸窣窣,温婉缠绵。风吹麦浪,几朵金黄的油菜花点缀在这绿色的海洋中,像一个个精灵在舞蹈,又像我幼小心田中那粒“麦子黄了,我就长大了”的种子在开花。我常常一个人面对一望无垠的麦海发呆,有时候眼前那些绿茵茵的麦苗不见了,那些油菜花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满眼的金黄,硕大的麦穗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向我点头,向我露出金色的微笑。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在奶奶嘶哑的呼唤中回过神来。
我那“麦子黄了,我就长大了”的梦,随着奶奶的远去,渐渐淡出了脑海,而真正懂得“麦子黄了”的含义,则是在奶奶远去的许多年后。现在我才知道,奶奶说麦子黄了、我能背得动三十斤米的那一天,她等不了了。
流逝的时光啊,纯真的童年。
那年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也似乎格外冷。奶奶终于还是走完了七十六年的红尘苦旅,修行圆满,驾鹤西去。
父母从南方赶回来,草草地料理了奶奶的丧事。奶奶下葬在我家屋后的麦田里,正值晚春,抽穗的麦桔秆托着一个个含苞的麦穗,像一个个绿色的梦,又像一个个遥远的希冀。
奶奶远行后,我也随父母去了南方。
奶奶留在我心中的清晰影像,随着我慢慢长大,在大都市的喧嚣和浮躁中渐渐变得模糊,但童年埋下的种子却伴着我一路成长。后来,我时常在课堂上魂不守舍,有时候还呆呆地站在学校阳台上,向故乡的方向远眺。
麦子什么时候变黄呢?我什么时候长大呢?
故乡的麦苗几度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我对奶奶的思念也愈加强烈。我应该回去看看奶奶,看看那幢矗立在麦浪中的老屋。
去年暑假,我瞒着父母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乡。那时麦子已经成熟,我努力寻找着童年时奶奶和我走过的熟悉的小径,回忆着奶奶教我的那些童谣。奶奶依然长眠在屋后的那片麦田里。麦浪翻滚,一片金色,一如我儿时的梦和那时许多个美好的午后。
我走到奶奶的坟前,几株丁香花随风摇曳,仿佛在向我点头微笑。我将一束菊花放在奶奶的坟头,双膝跪地,头紧贴着泥土。我似乎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麦子黄了,你就长大了。”
站起来后,我虔诚地又给奶奶作了几个揖,说:“奶奶,我回来看您了。麦苗已经金黄,您的孙子也长大了。那三十斤米,我将永远替您背着……”
麦子黄了,我终于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