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人
2023-04-12吕群芳
一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天气特别好,阳光暖暖的,一丝风也没有。
我走出房间,穿过庭院,打开大门,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深邃、平静、寥廓,似乎藏着无数的故事与秘密,让人忍不住凝视、窥探。
忽然,脚下被绊了一下。
“啊?!”低头一看,不由得嘴巴半张,说不出话来,地上竟然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凌乱的头发半遮在脸上,看不清面容,只看见一袭蓝色的长衫,和天空的颜色一样,可惜沾了泥土,蒙了灰尘。
“爷爷,爷爷,快来,快来呀!”我回过神来,赶紧大喊。
“怎么了,小十七,来了,来了!”爷爷匆匆忙忙跑出院子,福伯和小虎哥紧跟在后。
看到地上躺着人,爷爷立刻蹲下身子,伸出右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紧张的神色顿时松弛下来:“无妨,只是暂时的昏迷。福伯,小虎,来,你俩把他抬到药铺去。”
“是,老庄主。”福伯应了一声,和小虎哥抬着人返回院子。
“小十七,当心,要起风了,跟爷爷回家去。”爷爷摸摸我的小辫子,温和地说。爷爷是方圆百里闻名的郎中,有妙手回春的美誉,可却没有办法医好自己孙女的病,因此,爷爷对我格外宠爱与迁就。
我望望天空,一碧如洗,没有一朵云,没有一丝风,就摇摇头,不肯回房间去。
“那好吧,如果看见树叶轻轻摇晃,树梢微微摇头,可要立刻回家,白露后的风带着水汽,容易着凉。”爷爷指指门前的香樟树叮嘱道,“爷爷得先回去看看刚才的病人醒了没有。”
刚才的病人?对啊,那位穿蓝衫的先生为什么昏倒啊,是饿了吗?还是被坏人打晕了?好奇心占据了脑海,不等回答爷爷的话,我就先冲进院子,朝药铺跑去。
福伯把病人小心翼翼地放置在药铺里间的竹榻上,随后,吩咐小虎哥拿了热毛巾为他擦去脸上的灰尘。这下看清楚了,他的年纪和父亲差不多,三十几岁的样子,肤色要比父亲黑一些,像是长期在野外行走的人。
爷爷拿起细长的银针,对准病人的人中穴稳稳地扎了下去。人中穴位于人体鼻唇沟的中点,是一个重要的急救穴位,扎得到位,有治疗昏迷、晕厥、牙痛、心腹绞痛、鼻出血等作用。
“呀—”竹榻上的病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双眼眸宛若秋日的潭水,幽深清冷,他撑起身子,略拱了拱手,道了声谢谢,随后又闭上了眼睛。
福伯端了碗蜂蜜水正想喂给他喝,他却摇摇头,示意把水先放在一边。
“老庄主在吗?”药铺外间传来说话声,是南山南的采药人送草药来了。
“来了,来了!”爷爷和福伯应声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这位“捡”来的病人。
我把蜂蜜水端了起来,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碗中,琥珀色的蜂蜜水似乎凝固成了柔嫩的米糕,微微颤动:“哎,你喝一口水吧,这是南山的龙潭野蜂蜜,很难得的。”
他慢慢坐了起来,接过白瓷碗,一口气喝了半碗,停了停,又喝了余下的蜂蜜水。
“哎,你为什么会昏倒啊,是不是没吃饭,饿的呀?我家有刚做好的小笼包子。”我好心地问。
“不是饿昏的,是从鱼背上摔下来了。”他的口音有点儿奇怪,但能听清楚意思。
鱼背上摔下来的?摔到地上?我觉得他大概还没彻底苏醒过来:“鱼背上,怎么坐人?”
“是鱼变成了鸟,飞到空中,我说了它几句,它就恼了,一侧身,我就摔了下来。”他一边用手比画,一边解释。
鱼会变成鸟飞到空中,还能听懂人话。这人的脑子一定摔坏了,真是可怜。
“没事,没事,爷爷一定会医好你的。”我一边指指脑袋,一边宽慰他。
他看了看我,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嘴里念叨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又是鱼,又是鸟,又是鲲,又是鹏,我也听不懂,只是满脸疑惑,同情地看着他。
他不再胡说,认真地看了看我,问:“小丫头,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我叫凤羽,家族里排行十七,所以家里人都叫我小十七,九岁了。”
“凤羽,好名字。小十七,也很好听。嗯,小十七,你家是开药铺的?”
“是啊,爷爷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可是……”
“可是什么?”
“爷爷无法治好我的病。你知道吗?我们住的地方叫‘听风山庄’,可我生下来就怕风吹,微风,就是树叶轻轻摇晃的风,是不怕的,风再大些,我就会止不住地咳嗽,咳嗽……”
“听风山庄的人,居然怕风吹,有意思,有意思,有意思极了。”他连说了三个“有意思”,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我也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虽然他说的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我姓庄,你可以叫我庄先生。”
二
庄先生在听风山庄住了下来,成了我的老师。
“凤,神鸟也。天上神鸟振翅飞过,拍扇空气,人间就吹大风。风虽无形,神鸟名凤,有形,于是画神鸟凤,尊为风神,代理‘风’字。你看,这书上写的‘大凤’就是大风,‘不凤’,就是今天不刮风。”
他随手往杯子里蘸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很古老的“凤”字, 一只侧身飞翔的鸟儿,头上戴一顶漂亮的帽子,双翅微展,似有风从桌上轻轻拂过。
“怪不得我们听风山庄的人姓凤呢。”水迹很快就干了,但这只鸟儿却深深刻在了我脑海中。
“风习习兮和暖,百草萌兮华荣。小十七啊,有了风,有了雨,有了阳光,百草才萌发出勃勃生机。”
“庄先生,我知道‘风’是利于万物生长的,可是我禁不得风吹,我怕风。”
“越是令我们害怕的事物,我们越要去认识它,了解它,当你真正理解了它,恐惧自然就消失了。”
“怎么去认识风?”我用手指蘸着清水,在桌子上画着圈儿,一圈圈,这大概就是风的样子吧。
“问名,是认识万物的起点,也是对万物的尊重。”庄先生忽然站起身来,对着窗外的远山,略弯腰,拱了拱手。
见先生这般慎重,我慌忙也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窗外下着雨,远处的山景有些模糊了。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东方的风叫‘明庶风’,东南的风叫‘清明风’,南方的风叫‘景风’,西南的风叫‘涼风’,西方的叫‘闾阖风’,西北的风叫‘不周风’,北方的叫‘广漠风’,东北的叫‘融风’,每一种风吹来,人间就要有相应的安排,以顺应风势。”
先生的讲述勾起了我极大的兴致,我不再东张西望,双手托腮,专注地听讲。
“明庶风,是春分时节所吹之风,人间就要正封疆,修田畴,准备播种。立秋凉风至,则要报答大地的恩德,祭祀四方之神……”先生滔滔不绝地讲着,幽深的眸子里燃起了亮光。
除了讲风,先生有时也会讲讲其他故事,他说,蜗牛的触角上住着两个国家,右触角上的叫蛮氏,左触角上的叫触氏,双方常为争地而战。又说,上古时代有一种树叫作大椿,它把八千年当作一个春季,八千年当作一个秋季。他还说,在遥远的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人,皮肤雪白,体态柔美,不食五谷,吸清风饮甘露……
故事里的事听起来很奇幻,像是假的,可先生讲述时神情端庄,看起来似乎是在回忆过去的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小雪节气。午后,太阳早早躲进了云层里,天色渐暗。不久,就稀稀疏疏地飘起了雪花,细雪如粉,星星点点,落地即化。
爷爷叫福伯请庄先生来药铺品酒,“南山春”今日开瓮。
爷爷二十五岁开始学酿酒,无师自通,以上好粳米加以南山竹叶与松针,制成佳酿。瓮中的“南山春”像凝碧的深潭,滤过一遍,仍是极稠。盛在杯中,酒色青碧透亮,酒香清冽芬芳,饮用之时,只觉清爽怡人,却是三杯必醉。
“酒中有露水的记忆和风的气息。”饮了第一杯后,庄先生这样说。
“酒是水酿出的故事。”饮了第二杯后,庄先生这样说。
饮了第三杯后,先生醉了,边舞边唱:“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好看极了,行云流水,洋洋洒洒,轻快舒畅。
外面起风了,寒意袭来,细雪趁机洒落在窗前的茶花上,沙沙作响。酒香与风雪声融合在一起,使人睡意顿起。
我靠在爷爷肩上,沉沉睡去。梦中,我看见一汪青碧的潭水,潭里壁的石崖间,一帘飞瀑从天而降。
潭水里忽然飞出一只巨大的神奇的鸟儿,身披五彩缤纷锦缎般华美的羽毛,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绚丽无比的尾巴,它从瀑布上方翩然掠过,斜着身子向西边飞去。
三
“先生,除了风,其余的知识您还教吗?”从秋分到冬至,先生一直在和我讲风,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风聚云,云润雨,雨化水,水生风。一物明,而万物明。”先生说完,衣袖轻轻一挥,忽然起身离开。
“先生……”我伸手去拉先生的衣袖,却只抓住了一缕风。
先生是生气了吗?其实,只讲风也挺有意思的,南熏、山吹、清商、霜飔、梅飚……光是风的名称就令人着迷,更何况每一缕风后面,还藏着云,携着水,人世间又有那么多井然有序的安排,这些事,大概我是一辈子都学不完的。
窗外竹叶沙沙作响,伸出手,试了试风,略微有些寒意,风并不大。我出门去找先生,去了厢房,去了堂屋,去了药铺,去了亭子,都没找到。
我想了想,穿过厨房的后门,来到后园。园里一棵朱砂梅,一棵梨树,九、十月里,梨树上结了玉葫芦似的果实,又脆又甜,爷爷和福伯经常用梨子招待过往的亲友和南山南的采药人。
梅树下有一口圆井,深邃的井口犹如巨兽张开的嘴巴,井壁上雕刻着兽首浮雕,爷爷说过这是龙之九子中的蝮,又称避水兽,身体似鱼非鱼,头部有点儿像龙,是镇水之神。
庄先生背手伫立在园井边,若有所思地朝井里凝望。
“先生,先生!”
先生指了指井里,微微一笑,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小心翼翼趴在井口边缘,向井里望去,冬日淡淡的阳光射入深井,光晕在井底荡漾着,隐约间,听见一阵微弱的声音从井底传来。
我抬起头疑惑地望着先生。先生不说话,示意我继续看井里。
鲤鱼,一条红鲤鱼从井水里探出头来,嘴巴微微张开,似乎在说话。先生摊开手掌,那条红鲤鱼竟然跳到了他手里。再仔细一看,分明是一条木头雕刻而成的鲤鱼,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井里,而且在井水里游动?
先生打开木鲤鱼,从鱼肚里取出一个贝壳,贝壳里有一颗白色的珍珠,形状如水滴。
“好漂亮的珍珠!”
“不,这是一滴水,来自北冥的水。”先生把水滴托在掌心,放在我眼前。
水滴里藏着什么?我揉了揉眼睛,是一条青色的小鱼,很小很小,尾巴细得像头发丝。
先生把水滴放回贝壳,藏进怀里,又将木头鲤鱼的肚子合上,把它放到井水里,那鱼居然又活了,它在水面上转了几圈,摆摆尾巴,钻进水里不见了。
我特意去父亲的柜子里找了一只勾连云雷纹青铜壶,交给先生:“把贝壳养壶里吧,这是我们家最贵重的壶。”
先生嘴角微微一翘,不屑一顾:“什么最贵重的壶?陶壶比它强百倍。”
我这才发现,他已经把贝壳里的水滴养在了一只褐色的双耳陶壶里,此刻,一条细细的小青鱼正在壶里游过来游过去,像一缕淡青色的烟袅袅回环。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它是鲲吗?会飞的鱼?”
“你说呢?”先生没有回答我。
四
三九天,小寒至。
大雪欲来,云层低垂,朔风透骨,寒气逼人,我只好整天待在房间里不出门。幸好,庄先生的课很是有趣。这次,他讲述的是二十四番花信风。
“一番风来,一种花开,风有信,花不误,所以叫花信风。从小寒到谷雨,四个月,八个节气,二十四候,共有二十四番风。小寒有三候:一番吹开梅花,二番吹开山茶,三番吹开水仙。”
先生忽然停下讲课:“你听听,今天的风和昨天有何不同。”
我侧耳倾听,窗外传来呼呼的风声,一阵接一阵,与昨天并无不同。
我轻轻摇了摇头,先生不说话。
我深深吸了口气,继续细听:“风一阵急,一阵缓,中间还夹着沙沙声,是雪粒子落下的声音。”
“你再细听,今天的风比昨天清亮些。”先生闭着眼睛听了会儿风,然后提醒我。
我学着先生的样子,闭目沉默良久,再凝神倾听,风声清亮如月夜笛声,风声平缓时,空阔悠远,风声紧促时,明朗清澈。
先生赞许地点点头,随后又问:“风中有花开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花开的声音怎么可能听到呢?”我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风的气息,眼睛虽然看不见,但耳朵能听见。心上长了耳朵,你就能听到风中有花开的声音、草绿的声音、月出的声音、有鸟语的香气、清露的香气,流水的香气。”
但是我真的听不到风中花开的声音。
直到小寒的第五天夜里,我照例闭目凝神,一切私心杂念皆已消失,心中的尘埃也已擦净,心,是宁静而快乐的。忽然觉得好像有片片雪花落进身体里,慢慢融化后在血脉中流淌……
窗外有风吹过,风声很轻,如絮絮低语,最后归于寂然。可就在这静寂之时,我听到了轻微的毕剥声,一声一声,又一声,这声音似乎还带着一种淡淡的冷香,是什么香味呢?一时又说不上来。
我推开窗户,外面连一丝微风也没有,只看见夜空星斗漫天。
刚才听到的莫不是花开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我打开房门,小虎哥就急匆匆地跑来告诉:“小十七,庄先生叫你去后园看……看梅花……”
朱砂梅色如胭脂,小巧的花朵像玲珑的酒盅,有心的人看见,可以停下喝上一盅,冬韵浓郁,雪意绵长。
梅树下,庄先生负手而立,看见我,就招招手,让我过去。
“昨夜梅花又开了十七朵。”他指着树枝上的花朵告诉我。
“可昨晚我听到的毕剥声远远不止十七声啊!”难道我听到的并不是花开的声音,心中又是着急又是失落。
“每一朵花,都是一瓣一瓣打开花蕊的,每片花瓣的绽放都有自己的声音。”
我真的从风中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刹那间,内心的喜悦也一瓣一瓣绽放开了—我不再害怕风,相反我喜欢风!
惊蛰一候桃花,二候棠梨,三候蔷薇开。
到了惊蛰节气,我不仅能在每一候的花信风中听到花开的声音,还能在风中闻到桃花、棠梨与蔷薇花的香气,虽然听风山庄附近没有桃花,也没有棠梨与蔷薇花。
二十四番花信风,始梅花,终楝花。
谷雨时节,苦楝树开花了,一团团紫微微的云朵,飘浮在高高的枝头,疏朗的花朵,如同风吹起衣衫,素面薄颜,是难得的意境。
就在楝树花开的时节,庄先生却要离开听风山庄,出发去北冥了。
“鲲已经睡了一百八十天,即将醒来,我要带它回北冥。”庄先生神情散淡,似乎只是去后园转转就回来一般,可我心里却很难受,但又没有办法挽留,默默地说不出一句话。
“小十七,我离开后,你要常去后园的水井看看,还有,这个锦囊要藏好,机缘到了再打开,切记!”临走前,庄先生留下了一个素色的锦囊吩咐我仔细保管,只是一块麻布缝成的小小袋子,会藏着什么?
“这条小青鱼真的是鲲吗?你不是常说,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最后,我只问了一个问题。
“从小变大,从大变小,又从小变大……世界万物就是这样生生不息,鲲是这样,凤也是这样。”
五
风依旧在吹,时冷时热,时缓时急,时浓时淡。
无风的时候,我会去院子外面走走,起风的日子,就在屋子里好好听风。
我听出了四季风的性格,北风带着剑气,孤傲而清澈,南风绚丽慵懒,东风温润乖巧,西风渺若烟尘,不可捉摸。如果比作花朵,北风是幽兰,南风是栀子,东风是海棠,西风是杜若。
我听出了风的颜色,二月的风是浅绿的,三月的风则浓了两分,到了四月、五月,深深的绿色一阵裹着一阵,一层叠着一层,听着风声,觉得满眼都是绿,满眼都是青,一股清凉在身上游走……
同一天的风听起来也是千差万别,有的穿过小溪而来,风中有淙淙的流水声,有的掠过原野而来,风中有婉转的鸟鸣声,有的越过山巅而来,风中自然有高山冷峻的气质。
庄先生离开听风山庄已经两年了,从后园的水井里,我五次见到了红鲤鱼,它还是那么活泼机灵,只是它不会自己跳到我手上,每次都是我用小水桶捞起来的。从红鲤鱼捎来的信中,我知道他已经和鲲从北冥到了南冥,鲲化身为鹏,凭借着风力,背负青天,自由翱翔。
我真希望哪一天,鲲又把他从背上摔下来,落到我家门前。
庄先生没有来,另一位陌生人却来到了。
冬至节气的第六夜,我们一家人围坐在药铺里,泥盆里燃着红红的火焰,火光把人影照得明明暗暗。爷爷在抄录古书中的一些药方,父亲和福伯在“发药丸”—将竹匾里的药粉滚成大小均匀的药丸,小虎哥在切甘草片,空气里荡漾着温厚的甘甜。
一位风尘仆仆的老人就在此刻来到了听风山庄。
“冬至夜,凤睡着了,还没醒,风也停了,要去唤醒,唤醒……”一进门,他就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串话,可我们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
“老人家,您先别急,坐下来慢慢说。”父亲扶他到椅子边坐下,福伯泡了一杯热腾腾的甘草茶,新切的甘草片,加了一点儿蜂蜜,最是滋润人心。
“你们是凤氏家族的人吧?”老人只喝了一口茶,就放下了杯子,急匆匆地问,看得出他很紧张、很焦虑。
爷爷收拾好桌上的方子,走到老人跟前,点点头回答:“是的,这里的五个人都姓凤。”
“那么你们中间谁是听风人?”老人急切地问,语调里透出一丝喜悦。
“听风人?这是怎么回事?”爷爷和父亲齐声问道。
“唉,你们不知道听风人?”老人看上去非常失落,“神鸟凤带来了天地间的风,这个你们知道吧?”
我们一齐点点头,老人似乎安心了一点儿,舒了口气,继续说:“每隔三百年,凤会选择一年中最长的夜晚—冬至夜睡上一觉,到第二天再醒来。今年的冬至夜,就是凤休息的日子,可她睡着后,没有按时醒来,天地间,也就是没有了风。”
难怪这几天我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又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终于明白了,这六天来,没有一丝丝风,天地间一片静寂,静得令人发慌。所以,这些天我都待在爷爷的药铺里,因为只有在清冷的药香中,心绪才会平静下来。
“谁是听风人呢?谁是听风人呢?”爷爷不断地自言自语。
“听风人才是最了解风的人,才是能找到凤的人。”老人不断地重复着。
“越是令我们害怕的事物,我们越要去认识它,了解它,当你真正理解了它,恐惧自然就消失了。”庄先生的话,蓦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的内心一阵激荡,脑海却是一片空白。定了定神,立刻跑到房间,从枕头里拿出庄先生留给我的锦囊。
因为紧张与激动,双手不停地颤动,好一会儿,才解开锦囊,抽出里面淡黄色的剡藤纸,上面写着一行字:“跟着心走,你就能找到风!”
现在可以确定了,听风人就是我—小十七,就是听风山庄的凤羽。
我把锦囊藏进怀里,返回药铺,压抑住狂跳的心,认真地告诉大家:“我就是听风人!”
爷爷先是一愣,随后,就明白了:“每天在听风的人,就是我的小十七啊!”
六
天边才露出鱼肚白,我就出发了。庄先生说过,风聚云,云润雨,雨化水,水生风。我要去水边找风。
东方木,南方火,西方金,北方水,中央土。
我朝着北方走,林间远远地传来几声鸟鸣,红霞漫天,日头就要出来了。
走了一程又一程,过了一路又一路,我却并没有觉得累,我感觉这个世界是一个梦境,自己只是在走向梦境的深处。穿过一片树林,眼前出现一个幽深的山谷,一个从没见过却又异常熟悉的地方。我的心跳突然加快,咚咚咚的,似乎要跳出胸腔来。
山谷里的天空很蓝很蓝,蓝得像是融化了一万个晴天,山谷里很静很静,静得就像一个沉睡了一万年的梦。我呆呆地站立着,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缕细微的声音,很清脆,很娇嫩,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我凝神聆听,那声音却消失了。凭着直觉,我知道这就是凤的呼吸声,她一定还在熟睡中。
“心上长了耳朵,你就能听到风中有花开的声音,草绿的声音,月出的声音……”
心上长了耳朵,心上长了耳朵。我席地而坐,闭目静心,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清脆娇嫩的声音隐隐传了过来,我一动不动,继续闭目静心。那细微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应该就在我的左前方。
我睁开眼睛,起身朝那边走去。前面出现了一个月牙形的水潭,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
我想起了三年前的梦,梦里,一只巨大的神奇的鸟儿就是从潭水中飞出的。
“凤,你在潭水里吗?在吗?”我大声喊叫,没有一丝声响,四周静悄悄的,我的喊声似乎被幽深的潭水吸走了。
忽然,脑海中灵光一现,闪出庄先生的那一枚贝壳,贝壳里有一滴水,水里藏着鲲,一条细细的小青鱼,像一缕淡青色的烟。谁能想到等它醒来,却是一条无比巨大的鱼。
风起于青之末。我在潭水中寻找青,没有发现。我又在水潭附近寻找,潭边有一条小溪,小溪里,一片青正在荡漾,像是母亲手里轻轻晃动的摇篮。
我俯下身子,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青。看见了,看见了,一只小小的白色鸟儿正侧身酣睡,头上的王冠清晰可见,模样恰如庄先生第一次写在桌子上的凤字。她是那么柔弱,那么娇嫩,那么可爱,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唤醒她,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把她吹走。
正在犹豫,这只小小鸟儿却拍拍翅膀站了起来—
“咕,咕咕。”
“叽,叽叽。”
她轻轻鸣叫了几声,随后,飞向潭边,边鸣边舞,边舞边鸣,身体渐渐变大,白色的羽毛焕发出五彩的光芒。最后,身披五彩缤纷锦缎般华美的羽毛,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绚丽无比的尾巴,从水潭上方翩然掠过,斜着身子向东方飞去……
风从东方来。
庄先生,我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