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之城
2023-04-12石若昕
1
树籽节前一个月,旅人背着行囊,从东城门走进了万物城。
城里,一个男孩儿特意停下来打量着旅人,男孩头顶长着棵小椰子树,边看旅人边从头顶摘了颗小椰子,随手在墙上磕开喝了起来。阳光底下,走出一身汗的旅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移开了目光。
万物城的居民,人人头顶生有一株袖珍植物。
脑袋上没有植物的旅人,显得格格不入。
万物城地处两座大山中间,从上方望去,活像是贝壳夹住的一片叶子。想要从城外绕过的话,非得翻山越岭不可,要是不想爬山,只能从城中走。
这是旅人进城的原因。
东城门向内,有无数条错综复杂的小路。不等旅人上前求助,男孩就跑开了,其余的面孔都一派漠然。
看来,他得自己摸索出城的路了。
2
没等他在第二条岔路口纠结完,指路的人就出现了。这个叫铃铛的小姑娘,笑起来面善极了。而且她头顶上没有植物,让旅人在异乡找到了难得的亲切感。
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是本地人。
铃铛在前头带路,兴奋得很,自打出生以来,她还没见过外乡人。走到中央公园时,她停下来向旅人解释大家头顶上植物的由来。
公园围绕万物树而建,树的周围有一圈嶙峋的怪石,让人无法轻易靠近树干。现在这株巨大的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深褐色的树枝交错着伸向四面八方,树冠遮天蔽日。
每年的六月一日,万物树会开出满树绿色的花朵。
这花只开一天。
第二天,树籽节,花朵凋谢,只留下树籽。
这天,所有刚满十岁的孩子都要排队站在树底下,摊开手,等待大树的赐予。当手心落下一颗树籽后,便立刻吃下去,次日脑袋上就会发出小芽,有经验的长辈,看一眼嫩芽,就能认出是什么植物。
“原来是这样,咦,下个月就到树籽节了,”旅人津津有味地听着,他好奇地看了一眼铃铛的头顶,问道,“那你呢?是什么植物?”
“……我才九岁半呢。”铃铛这么说。
说完之后,她的快活劲儿一下子消失了,前一秒还叽叽喳喳的她突然沉默起来。
“你们万物城里,有过了十岁,头顶却没有植物的小姑娘吗?”旅人又问。
铃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过了中央公园,就不用铃铛继续引路了,沿着前面这条大道,可以一直走到西城门。
“多谢你。”风尘仆仆的旅人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件,干脆从包里掏出了一张已经熟记于心的地图,送给了铃铛,“再见了小姑娘,祝你树籽节快乐。”
走出去百步开外,旅人还回头和铃铛挥了挥手:“再见。”
“再见再见。”铃铛使劲摇着自己的手臂。一条小蛇从旅人的袖子里探出了脑袋,也想和她打个招呼,被旅人眼疾手快地按了回去。
旅人的身影消失后,铃铛坐在公园外发起了呆。一只白色小鸟落在了铃铛肩头,小嘴梳理着她的头发:“啾啾。”
意思是“怕怕”。
也不知道在怕什么,真是只胆小的鸟。铃铛揉着啾啾的下巴:“我撒谎啦。”
铃铛并不是九岁半,她已经十一岁了。
3
那还是去年树籽节。
铃铛总在阳光穿过窗洞,照到她的眼睑上时起床。可那天一枚凭空出现的蛋,把小小的窗洞堵住了小半,也堵住了阳光。
好友小枝推醒她时,已经快迟到了。铃铛把蛋藏进干草里,牵着小枝的手,直奔中央公园。
万物树下,孩子们等待着万物树的赐予。没过多久,小枝接到了一枚树籽,赶紧吃了下去:“你有树籽了吗?”
铃铛摇头,无聊地问小枝:“哎,你说我那个鸡蛋,是煎着吃,还是炖着吃呢?”
“你可以孵出来,然后鸡就会下蛋,这样,你就有源源不断的蛋了。”小枝说,“现在你应该专心地等待树籽。”
这是个很好的建议,铃铛点点头,把手又抬高一点儿。有时候,她觉得掌心微微一动,赶紧去看时,发现不过是只在此歇脚的飞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的孩子不断发出欢呼,带着他们的树籽离开,铃铛的手心却始终空空如也。
等啊等啊,小枝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靠着铃铛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地问:“你的树籽吃了吗?”
“没有。”铃铛闷闷地说。
小枝的困意消了:“什么?怎么可能?”
夕阳已经落山,万物树底下只剩她们俩。
万物树的最后一片叶子,也飘了下来,这象征着树籽节的结束。
不会再有新的树籽了,天开始黑了,在难以言说的寂静中,铃铛陪小枝回到家,又独自往自己的小窝走去。
转身的那一刻,铃铛望到了远处巨树的一点影子,她扁着嘴,将胳膊横在眼睛上,眼泪涌了出来。
次日,街道上最有见识的阿伯,一一鉴定了孩子们头顶的芽儿。小枝头顶的,是梅花树的芽,一个头顶会开梅花的女孩子是多么招人喜欢啊。笨嘴拙舌的阿诚,脑袋上的是榆树;邋里邋遢的卓卓,头顶的是大王花……连最最窝囊的阿奇,脑袋上也长出了鼠尾草。
只有铃铛脑袋上空空如也,成了街道上的异类。
4
他们都说,一定是因为当年她犯下的那个可怕的错误。
只有铃铛自己知道,不是。
六岁时,小巷里风靡起关于皮球的游戏,拍呀,踢呀,顶呀,各色的小皮球在空中飞舞着。铃铛什么也没有,眼巴巴地瞧着等着,在游戏需要更多参与者的时候,她就可以加进去玩一玩。
其中,最神气的皮球是卓卓的,那是一只绿色的皮球,拿在邋里邋遢的卓卓手里,显得极不相称。真羡慕啊,要是能有这么个小皮球,铃铛愿意用自己所有的东西去换。
可惜,她的所有也不值什么:搭在巷子尾比狗窝气派不了多少的小窝,几件旧衣裳,小枝送的发绳……没了。
那天,他们一路跑到了中央公园附近,铃铛和卓卓一路追逐着那只绿皮球,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下一秒,卓卓一脚飞踢,小皮球擦过铃铛的肩膀,撞在一边的石柱上,接着,它出人意料地反弹了出去,一个猛子扎到了万物树上。
并且,打断了一根枝条。
卓卓的脸瞬间变得煞白,那张邋里邋遢的、对一切浑不在意的脸上,只剩下了惊恐。爸爸妈妈三令五申的要求,回荡在他的耳边:万物树,被万物城视作生命树。万物树,是绝对不可以破坏的。
然而,它被打断了一根枝条。
铃铛试图找到一个好办法,帮卓卓蒙混过关。然而,在她想到主意之前,卓卓抢先一步化解了自己的麻烦:“是铃铛弄的!”
什么?铃铛不可置信地扭头看他,卓卓看也不看她,颤抖的声音逐渐变得坚定:“就是铃铛搞的。”
“不是我……”
“就是你,”卓卓好像突然变得特别聪明,他盯着铃铛,“那个球是你的,我早就送给你了。”
这句话,恰巧击中了铃铛。
她羡慕那只皮球很久了。
就这样,铃铛糊里糊涂地认下了这个责任。如果铃铛再大几岁,如果铃铛不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许她就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然而六岁的铃铛什么也不知道,满脑子都是:“嘿,我有皮球了。”
等她终于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以后,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没法替自己澄清。
伤害万物树是很大的罪过。但她回忆时,只记得抱着小皮球的快乐,以及那群大人恶狠狠的目光。
对当年的铃铛来说,最伤心的莫过于她好不容易有了皮球,但所有的孩子都被禁止玩皮球的游戏。
5
“鸡蛋”里孵出了一只小鸟。啾啾破壳而出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铃铛,它好像把铃铛当成了妈妈。从此以后,铃铛就有了一个真正的密友。
在她看来,啾啾比阿诚聪明,比卓卓善良,比小枝……勇敢。
树籽节过后,小枝也不怎么和铃铛玩了,有一次见面时,小枝说她要为上学做准备,但铃铛知道,小枝是怕了,她怕因为和铃铛玩多了,而被别人讨厌。
万物城只有一个万物学校,年满十一岁的孩子,都要去那里上学。
可是,像铃铛这样脑袋上没树,又做过错事的孩子,十有八九是进不去的。铃铛只来得及苦恼了一小会儿,就被敲门声打断了。
当然啦,对于这样的小窝来说,用“敲门”这种词都显得过于郑重其事了。小窝只比她高一点儿,建在巷子尽头,所谓的门,也不过是一片废纸板。小窝里面垫着厚厚的干草,充当床铺。
铃铛掀开纸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一下子就笑了出来:“木匠叔叔。”
木匠叔叔圆乎乎的脸,绽放出了可爱的笑容。
他们一前一后,沿着巷子,走到一个小土坡背后,那里有个木屋,是无植者的聚集点。无植者们,因各种原因失去了自己的植物。如果不是树籽节过后,木匠叔叔主动找到铃铛,恐怕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里的存在。
木匠叔叔曾经有一株胡桃木。
一个寻常的下午,木匠再次做坏了一只小木匣子,这是为了求婚而设计的,他已经钻研了半个月。这应当是一个美丽、光滑、温润、充满机关的匣子,它的内部有两只支臂,将在匣子被打开的同时徐徐撑起,托出一枚精美的戒指。没有人值得他花这样的心思,除了他心爱的女孩。要在这样小的匣子里实现这一机关,必须组出数个细小的齿轮,一般的木材根本承受不住,有的根本雕琢不出来,有的雕琢出来之后,开关数次,就会损坏。
再次掰断一枚齿轮后,木匠气愤地把匣子丢在地上。难道真的寻不到合适的材料吗?他在水池前洗了一把脸,抬起头时,他突然发现了一样新的木材。那就是生在他头顶的胡桃木。
胡桃木,本是顶好顶好的木材,而生于木匠叔叔头顶的这株胡桃木,更加坚韧笔直,浑身洋溢着好木材的气息。从小就痴迷于木工活儿,摸着木料和刻刀就失去理智的他,没有顶得住这样的诱惑。
就这样,他成了万物城第一个砍下自己头顶植株的人。他没有失去理智,只取了半截,就做出了一只好匣子。女孩被“秃头”木匠逗笑了,在感动的眼泪中,成了木匠的妻子。然而,这不是幸福的结局,而是不幸的开始,无论怎么照顾,只剩半截的胡桃木没有发出新芽,而是逐渐枯萎,最后,彻底死去。
“那是万物树的诅咒!”
“谁让他亵渎万物树的恩赐呢!”
“是他太荒唐了!”
“要我说,他本来就不适合……”
没错,木匠的遭遇非但没有赢得同情,反而招致了非议,大概是因为他特殊的职业吧。对万物城的人来说,一个从小就痴迷于对木料敲敲打打、雕雕琢琢的人,怎么能不让头生植物的人心生排斥呢?
后来,他的妻子也受不了异样的眼光,选择了离开。
铃铛,是其中最特别的存在,只有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自己的树籽。
此刻在木屋等着的,只有翠子阿姨。翠子阿姨比铃铛倒霉,当年,她明明接到了树籽,却被一只途经此地的飞鸟蛮横地抢走了。因此,她很讨厌鸟,每次看见啾啾时,都会忍不住翻白眼。
屋里面,堆着一堆木材,是给铃铛造屋子用的。
“太寒酸了,总要有个能真的遮风挡雨的地方吧。”翠子阿姨说,“当然啦,鸟可以丢出去不要了。”
如今,木材终于收集够了,尽管这里没有一样正经的木材,但在木匠叔叔的巧手下,就算是一片木屑,也能发挥它的作用。
6
新屋像小树一样无声无息地成长起来的时候,万物学堂的招生日也逐渐逼近。
铃铛很想很想上学,不单单因为那里有很多同龄人,更重要的是,那里可以学到知识。也许,她能在那里找到自己得不到树籽的原因,也许,她能找到解决办法,甚至帮木匠叔叔重新长出胡桃木,好让他们不再活在别人异样的目光之中。
五月底的风暖烘烘的,吹在脸上有点儿痒痒,捎来花草的气味,铃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7
过了几日,到了今年的树籽节。
六月一日,万物树在一夜之间挂满了绿色的花朵,那些花挤挤挨挨,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芬芳。这一天,万物城的人放下手中的一切活计,聚集到中央公园,感受着万物树的奇妙与魔力。
他们仰望着万物树,目光虔诚而炙热。
第二日,花朵扑簌簌落尽,孩子们结伴而来,在树下排队。最顽皮的孩子,也会乖乖地闭上嘴,伸着手,准备迎接属于自己的树籽。
在矮矮的人群里,有一个身影显得有点突兀。距离那次悲伤的树籽节,已经过去了足足一年,铃铛的个头蹿得更高了。面对身边比她小的孩子,铃铛强装镇定。有个小男孩儿忍不住盯着她看,看了半天,看得铃铛十分心虚:“看什么!没见过高个儿啊,小矮子!”
“小矮子”瘪着嘴要哭。他的伙伴对铃铛反唇相讥:“可你连树籽都没有。”
铃铛还来不及说什么,一个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我知道,你是那个破坏万物树的坏姐姐。”
在一众指控的目光中,顶不住压力的铃铛若无其事地拨开前面的人,硬生生插了个队,她站在排到的小孩儿旁边,将手伸向万物树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旁边有一个小孩接到树籽,欢欢喜喜地吃了起来。于是铃铛也缩回手,夸张地惊呼一声:“我的树籽。”
这下,刚刚还在用目光瞪她的孩子们连忙围了上来:“是真的!”
铃铛的手心,赫然躺着一枚褐色的小树籽。
“你怎么会有?”
铃铛给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哦,这是因为我的生日特别晚,正好卡在一年的最后一天,也许万物树觉得我没满十岁吧。你看,今年不就给我了吗?”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将树籽吞了下去。
在好奇、疑惑、惊讶……的目光中,铃铛昂首阔步地离开了。
8
次日,铃铛的脑袋上,出现了一棵嫩芽。
绿绿的小芽,从她茂密的头发里,艰难地钻出来。
铃铛有一头小山包似的头发。
嫩芽生在这样的头发乱山里,如果不是铃铛走在路上,突然揪住了一个眼熟的小男孩儿,恐怕谁也发现不了。
“喂,小矮子,看看我头顶的是什么?”铃铛叫住他,低着头把脑袋伸过去给他看。
“小矮子”的眼里迅速聚集起雾气:“我不矮……”
“我管你矮不矮,我说,你看这是什么?”铃铛点点自己的头顶,再次示意。
“是……树叶?”
“没错。”铃铛肯定地点了点头,突然袭击道,“你怎么老是跟着我?”
“我没有!”小矮子脸都涨红了,拔腿就跑。
铃铛追了一下,没逮着,不过她也不在意,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9
“铃铛!”小枝害羞地招了招手。
铃铛嘿嘿笑着跑过去,有了植物之后,她好像开始融入万物城了,大家都对她和气了不少,小枝也敢主动和她打招呼了。
好久不见,小枝变得比从前更加害羞了。两个女孩子站到一起,却有些尴尬,再也找不到从前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的时候。
“我没变。”铃铛心想。那么,变的是小枝吗?
她出神地望着小枝,想找找变化的原因。小枝被看得不太自在,半晌,说道:“你知道吗?大家都在传,你被万物树原谅了。”
原谅?铃铛陷入了思考,她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个理由呢?
“你这是什么植物呀?我怎么看不出来呢。”小枝好奇地问。
铃铛对此早有准备:“是荠菜。”
“啊?”小枝面露不解,“是可以吃的那个吗?”
“对!”铃铛兴致勃勃地说,“你想吃吗,等长好了你可以摘点儿。”
“不不不不!开什么玩笑啊?”
“这有什么?长椰子树的人可以喝椰汁,长苹果树的人可以吃苹果,我为什么不能吃荠菜啊?”
“不一样……”至于有什么不一样,小枝其实也想不出来,因为她头顶的梅花也会时不时飘落一些,被她收集起来,做成干花呢。是因为荠菜看起来太脆弱吗?还是因为她觉得铃铛这种态度太随意,太不尊重万物树的恩赐呢?
想不到说什么,小枝想到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下个月就要开始上课啦,你会去上学吗?”
铃铛点了点头。
有了植物的她,和其他孩子一样,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万物学堂的成员。
和其他新生一同站在万物学堂门口时,铃铛的心中洋溢着满满的激动,她可以感到,新的生活画卷正在徐徐展开。即使她顶着不合适的头发,即使她穿得非常简陋,即使她孤身前来,不像其他人有父母的陪伴,只要有头顶的荠菜在,“不合群”这个可怕的词汇就会远离她的生命。啾啾依恋地蹭着她的脸,好像在回应她的喜悦。
正当铃铛想入非非时,负责接待新生的老师咳了一声,指了指铃铛的肩膀:“上学不要带宠物。”
很明显,啾啾听懂了,它更加明显地表现起自己的愤怒,羽毛一根根奓起来,好像在说“我不是宠物,我是她的好朋友”。还没等它发泄完不满,铃铛赶紧一把将它拢住:“嘘嘘,去外面。”
“叽叽?”啾啾没有挣扎的意思,不敢置信地盯着铃铛。
铃铛却看也不看它,抿着嘴唇向老师连连点头致歉,接着,她将手里的鸟儿向远处一丢,连连摆手,要它飞走。
“叽叽!”
这是啾啾自出生以来,第一次遭到如此奇耻大辱,当然了,对一只鸟来说,可能感觉不到屈辱,但那种被背叛和被抛弃的痛苦,可是实打实的。
啾啾不死心地试图再次停到铃铛的肩膀上,铃铛却反应敏捷地扭了一下肩膀,明晃晃地展现出不欢迎的姿态,她甚至没有好好看一眼啾啾,而是不断地摆着手:“快走吧。”
铃铛气急了,向来聪明的啾啾,怎么这时候这么笨,害她成了众人的焦点,恐怕不只是焦点,再这样下去,她会变成笑话。一旁的卓卓已经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她突然听见啾啾的动静。
它竟然想攻击卓卓。
和卓卓的战斗已经成了啾啾本能的习惯,它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却再一次被铃铛逮住。
“让你走啊,笨鸟!”铃铛气呼呼地大喊。
再这样下去,恐怕她就没法好好上学了。
怒吼声中,啾啾终于离开了。
在其他新生怪异的目光中,铃铛攥紧了拳头。
10
放学之后,铃铛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甚至在看见木匠叔叔时,都没有收敛。
新家还差一点儿就能完成了,这是比较细的木工活儿,木匠叔叔照旧先做了一遍,示意铃铛照着学。
“我不用学了吧。”
木匠叔叔奇怪地问:“你不是说要学会吗?”
“但现在我上学了,我要学厉害的本事。”铃铛不假思索地说。
木匠叔叔耸了耸肩,没有回应,转身继续敲敲打打,投入在最后的收尾工作中。铃铛有点儿飘飘然了,她想和木匠叔叔讲讲今天的见闻,但是又觉得对方可能听不懂,因此志得意满地在旁边晃荡着。
木匠叔叔本来就是为了教铃铛才等到这会儿,既然用不着,他麻利地就收拾完了:“好了,住得愉快。”
“谢谢!”铃铛夸张地抱了抱他。
困扰了她整个生活的问题,就这样一举解决了,让铃铛如在云端,每一脚都踩不踏实,但又开心得可以。可惜她没法将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明明很想和木匠叔叔说个痛快,却只能独自暗喜,憋得慌。
“嗯……”木匠叔叔欲言又止,想拍拍铃铛的脑袋,看见那棵绿油油的荠菜,又停住了动作,最后,他的手在空气中打了个旋儿,摸到了自己光秃秃的头顶。胡桃木凋谢后,他的头发也开始凋谢,谢顶后,他干脆剃光了。
他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找我。”
房子都搭建好了,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呢?
铃铛的脑子里只有喜悦,她不太理解,但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木匠叔叔脸上怪怪的神情。
新房子有了正经的地板,尽管东一块西一块,材质和大小全然不同,像是乞丐身上的补丁衣,但却平平整整,显示出做活儿的人十足的细心。铃铛再也不必担心睡到半夜,被雨水冲进来吓醒了,她舒舒服服地倒在地板上,来回滚了两圈,美得不行。
一切都在变好。
以后,会越来越好。
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啾啾。
11
啾啾去哪儿了?
铃铛的脖子已经酸了。当意识到啾啾不见了之后,她一跃而起,从新房子里跑了出去,四处呼喊着啾啾的名字。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的大嗓门儿会招来其他人的不满,又压低了声音,只用眼睛去找。
真是的,这只笨鸟,难道以为自己真的抛弃了它?
把啾啾赶走之后,铃铛又气又后悔,心中充满了对啾啾的歉意,但是学校生活的新鲜劲儿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到了放学的时候,她几乎已经把啾啾忘光了。在看到新屋之后,她彻底将啾啾抛在了脑后。
以至于她回忆不起来,回家的一路上有没有见到过啾啾的身影。
但这只笨鸟,难道不会在校外等她?
难道不会回家等她?
平日里那么聪明,难道读不懂她的意思?
一连串问题在铃铛脑子里开火车,她找得脚也累,脖子也酸,却始终没见到鸟儿的身影。
万物城的人说,当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时,就可以去万物树下许愿。
怀着这样缥缈的想法,铃铛脚步虚浮地走到了中央公园。
树籽节过去后,万物树又恢复了光秃秃的样子,它的万千条深褐色的树枝,像一把把利剑指向天空。铃铛不抱希望地双手合十,准备许愿,就在这时,她瞥见一抹白色的身影,在褐色利剑之间跳跃着。
“啾啾!你干吗呢?”
啾啾没有理会她,大约是压根没听到她的声音,也没看见铃铛。傍晚的天色如同沁了墨汁,灰乎乎的一片,蒙蔽了鸟儿的视线。
铃铛只好走近叫它,她伸直了右手,这还是平时接啾啾的姿势,啾啾有时候会滑翔过来,在她的手臂上连走几步,才能停稳。
啾啾终于意识到了铃铛的存在,但它非但没有上前,反而后退着,跳上了深处的枝条。
眼看着啾啾摆出了对抗的姿态,铃铛知道,再不和它亲近一下,这只有脾气的小鸟,指不定会彻底飞走。犹豫了一下,铃铛费劲地翻过了怪石圈,来到了树底下。这是她第一次离万物树这么近,树干那样粗,显得她愈发渺小。
她顾不得研究树,踮起脚,去够啾啾。
啾啾却非常不给面子,不断跳着向后躲,急得铃铛一手扶着树,一手伸进树枝中,试图捞到小鸟:“啾啾,你别生气了。”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吓得铃铛一个趔趄,掰下了一根树杈。
“你在干什么!”听到树杈的咔嚓声,那个声调骤然变高,大声吼道。
铃铛握着树杈,心如死灰地回头,发现是中央公园的守园人。
他刚巡逻完回来,就撞见大胆的小孩过来破坏万物树,简直是气急了。
“我,我是在救鸟。”铃铛心虚地回答道。
这时,啾啾终于动了,它不满地飞出万物树,嗓子里发出了粗嘎的一声。
铃铛终于发现,这只小白鸟并不是啾啾,只是一只长得很像很像啾啾的鸟……
“我不是故意的,可以放过我吗?”
守园人冷哼一声,鼻孔重重地喷着气:“你都翻进去掰了,还不是故意的?撒谎有用,还要我干什么?出来!”
这是不会放过她的意思了,铃铛依旧是偏着头,试图不被看见自己的正脸,她连忙举起手,表示自己会听话。与此同时,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她看似乖巧地翻出了怪石圈,在守园人准备过来问责的时候,突然加速,狂奔起来。
“你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逃跑啊……铃铛脚下不停,在心里回答着。绝对不能被抓到,被抓到,肯定就没法上学了。求饶,道歉,保证……全都是无用的。
12
铃铛捂着嘴巴躲在灌木丛里,心脏像是在她耳朵里跳,一声声,震耳欲聋。
丢了铃铛的踪迹,守园人骂骂咧咧地走了。此刻,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铃铛又等了好一阵子,才松了口气,回到新家。
没找到啾啾,一直到上学,铃铛都一蹶不振。
校门外,她遇见了小枝,小枝好像专门在等她似的,但见了铃铛,却又装作不是找她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路过,小声问:“你昨天有没有去掰万物树?”
“……当然没有。”
“那就好。”小枝说,“守园人说要找一个破坏万物树的女孩儿,而且她头上是野菜……”
铃铛咕咚咽下口水,直愣愣地盯着小枝。她们已经站在学堂门口,小枝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什么?我突然想起来我忘了东西,你先进去吧。”
铃铛边说边往外走,然而已经晚了。守园人在学堂门口等到现在,一眼就捕捉到了铃铛的身影,厉声喝道:“站住!”
铃铛转身就跑。
“抓住她!”
本就有好多孩子正在门口看热闹,此刻听见这声命令,全都迫不及待地一跃而起,像蝗虫一样撵在铃铛身后。连本来已经去教室的人也呼朋引伴地冲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加入了战局。虽然大部分人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压根不知道要追谁,但个个儿冲得激情洋溢。铃铛跑得过年迈的守园人,哪里跑得过这么多人。
没过多久,她就被扑倒在地,接着,七只手八只脚,一双双臂膀把她按在地上,压得铃铛动弹不得。如果这是在玩耍的时候被抓到,铃铛恐怕已经笑出来了,可这时候,她只感到无边的害怕和压抑。
守园人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他头发花白,稀稀拉拉的头发间盘桓着稀稀拉拉的藤蔓,远看如同两条花蛇。铃铛仰躺在地,脸上半是土,半是慌张。她死死地瞪着守园人,守园人气咻咻地数落着她的罪行。这下,周围的孩子也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过分了。”
“这种坏孩子不配上学。”
他们七嘴八舌的交谈加剧了铃铛内心饱满的愤怒,她像一尾鲇鱼一样剧烈地挣扎起来,从人群中抬起了头。
就在这时,又有人发出了惊呼:“她的植物……”
铃铛的愤怒被打断了,她的心停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的荠菜,在混乱中被扯掉了。
这一下子,大家才发现,原来铃铛的荠菜竟然是连根掉的,她的头发散了一半,暴露出发包中藏的一小坨土壤。也就是说,这不是从铃铛头上长出来的荠菜,她是在自己厚厚密密的头发里,“种”的荠菜!
这是造假的植物!
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万物树的原谅!
嘈杂声被这真相打断了片刻,紧接着更喧嚣地响了起来。铃铛只觉得满脑子都是嗡嗡嗡,几乎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
“果然是个浑蛋孩子!”守园人的声音里,是透着得意吗?那么清晰地穿过喧嚣声,刮在铃铛的耳膜里。
慢了几步赶过来的学堂负责人也在对她指指点点,好像在惋惜自己查看不严,竟然让她钻了空子。
“啊!”
铃铛不可自抑地尖叫起来,像个疯子,吓得周围的孩子都远离了她,原本按着她手臂的孩子也后退了一步。要知道,疯子是会咬人打人的。
在这空隙里,铃铛翻身爬起来,她披头散发,脖子里有被掉落的发簪划出的伤痕,她的脸上是扭打中沾染的灰尘,脖子里肩膀上则洒满了原本藏在头发里的泥土。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踉踉跄跄地跑动着,谁也不想来追她,她踩到什么,低头看了看,才发现那是被她脚底碾碎的荠菜烂叶子。
滑稽。铃铛抹了把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13
坐在河道边,铃铛发了会儿呆,直直地往河里走,还没跨出去两步,就被一只小手抓住了。
“小矮子?”铃铛烦躁地问,“你怎么还跟着我?”
“你别死啊。”小矮子又委屈上了。
“烦。”铃铛甩开他的手。
小矮子矢志不渝地扑了上来:“那你,那你死之前能不能告诉我,我爸爸为什么和你一起做屋子,却不理我?”
铃铛缓缓地翻了一下眼皮,有点儿迟钝:“你爸爸?”
这个小矮子,居然是木匠叔叔的儿子。
怪不得小矮子整天盯着她,原来是在研究自己的爸爸。铃铛终于有了点儿兴趣,搔了搔头,重新坐下,和他聊起来。
两个孩子其实只差了一岁,只是铃铛蹿得高,看起来像比小矮子大了不知道多少,让他有点怯怯的。
小矮子很苦恼,他不理解爸爸为什么离开他,而且从来不亲近他。
“为什么他会照顾你啊?”小矮子扁着嘴说,“你闻起来都是臭的。”
“收起你嫉妒的嘴脸,”好些天没洗澡的铃铛瞪了他一眼,“有什么难懂的,他怕连累你呗,至于我,已经没办法更糟了。”
“这算什么理由啊?”
“这就是理由,唯一的理由,最大的理由。”铃铛晃了晃脑袋,抖掉了头发里剩下的土灰,伸手拨了拨小矮子头顶新生的小树枝,“你这是什么树?”
“听妈妈说,是胡桃木。”
“哦。”
两个孩子盯着湖水,继续发呆。半晌,小矮子问:“万物树真的不能原谅我爸爸吗?”
“我不知道,反正它没原谅我。”
沉默。
过了一会儿,铃铛嘟囔道:“我才不需要它的原谅,什么狗屁树。”
“嘘嘘嘘,”小矮子竖起食指,“不可以这么说。”
“我就要说,”铃铛问,“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些树有什么用呢?为什么大家都这么珍视呢?你爸爸用自己的胡桃木给心爱的人做匣子,怎么就要被惩罚呢?”
小矮子苦思冥想,没有找到答案:“可是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啊。”
“一直都这样,这样就是对的吗?”
沉默。
小矮子大胆地说:“我觉得,我爸爸虽然不理我,但我觉得他是爱我的……有的人的爸爸虽然在身边,但其实不爱他们。”
“你挺会自我安慰的。”
“真的!”小矮子急急忙忙地解释道,“你有没有觉得,头上的树越茂盛的人,好像对人越不在乎?”
“没注意,反正都不在乎我。”
沉默。
“你回家吧,别被我带累。”铃铛站起身,向河水走去。
小矮子拉住她:“你怎么还要死啊?”
“唉不是,身上痒痒,洗个澡,你在这儿我怎么洗啊。”
14
铃铛拖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了新屋。屋里空空荡荡。
她突然想到什么,向她从前的小窝跑去。
干草堆里,一只小鸟用翅膀遮着眼睛,睡得正酣。
“啾啾!”这是铃铛一把捉住啾啾,疯狂亲亲的声音,“我再也不抛弃你啦。”
啾啾在嗓子里咕哝了一声,像是抱怨。
铃铛倒在干草上。熟悉的小窝,熟悉的同伴,让她觉得很安逸,就好像一个脆弱的泡泡被戳破之后,她浮在虚空中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突然,她觉得草里有什么硌到了她。
她翻找了一会儿,摸到了一张叠成方块的地图,是那天那个旅人送的,不知怎的,她竟没有好好看过。
铃铛将小鸟送到肩膀上,展开地图,好奇地看了起来。
地图上有好多线条和不规则的圆圈,上面写着一些城邦的名字,有些字她认得,有些字她还念不出来。她找到了万物城的名字,象征着万物城的小圆圈,只占据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
起先,她没有完全看懂,但她将地图翻过来之后,看见了旅人做的简单标注,他好像把地图的反面当成了自己的日记—
风筝之城:这里风很大,居民都生活在空中的建筑里。
蛇之谷:很多蛇类,要小心,有的剧毒。
果林:很多很好吃的水果,有机会带妹妹去。
百纳川:周围城镇河川的交点,水源很多。
……
动物城:故乡,十一岁时会遇见自己的伴生动物。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我的妹妹呢?
15
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千奇百怪的地方。握着这份地图,铃铛的心狂跳起来,她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激动。
万物城之外,才有着真正的万物。那个广袤的世界中,一定有属于铃铛的万物之城。
铃铛托着小鸟,轻轻地说:“啾啾,啾啾,你想出去看看吗?”
“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