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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吹不走的人

2023-04-12徐海蛟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2期

胖花没有病倒之前,我不知道忧愁为何物。那时,童年的天空一片响晴,还未落过一滴雨。

我说的胖花不是一种花,他叫李小松,我们四年级的一个小胖子。

李小松成绩不好,体育不好,容貌不好,可他爱笑,他心态好。只是在老师那儿,“爱笑”未被列入“优点”行列,从未见过老师在成绩单上写:“该同学胖胖的,爱笑,惹人喜欢。”我们每个小学生都明白,惹不惹人喜欢,一般由成绩决定的。你成绩好,不爱笑那叫内秀;你成绩好,爱笑那叫开朗活泼。李小松这样在课堂上时不时一窍不通的人,不笑就罢了,若笑眯眯的,很容易引来老师责备的目光。有一回,数学老师问了三个问题,他一个也没答上来。老师说:“人家一问三不知,你三问三不知。”这般严峻的时刻,李小松脸上竟然还堆出一层笑来,数学老师恨恨地用手指捏住他脸颊上的肉:“你再笑,再笑,给我笑成一朵花看看!”

胖花的外号大概是这样莫名其妙诞生的,可别对我们小屁孩取外号的方式过于计较,它从来不讲道理。胖花是我来这异地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顶顶要好的朋友,他的故事呀,可以讲三天三夜。

九岁那年,父亲带着我走出莽莽苍苍的大山,来到四百里外另一个海滨城市的乡下。我第一次出门远行,离开了生活八年的小村庄,在那儿,我们闭着眼睛都能兜回自己家。离开了母亲,也离开了她形影不离的呵护。母亲那年未能和我们同行,得照料田里的稻谷小麦,照料年幼的妹妹、一头小白猪及五只鸡,要到第二年,才能赶来与我们会合。

我第一次乘坐长途客车,第一次在汽车站吃到奶油雪糕,之前只吃过小贩木箱里用棉被包裹的糖水棒冰。我的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拦地越过广阔无垠的平原,之前只见过山那边更高的山。

来到这个新地方上二年级,新奇又不安。你不会知道,一个敏感的小孩到了新地方,面临的困难有多么具体。

最大的绊脚石是说话,言语不通会让一个人寸步难行。书上说靠双脚就能走天下,这会儿,小小的我才明白,得靠舌头才能走天下呢。

八月初到这儿,不到一个月里,跟姑姑学会二十句蹩脚的常用语,便要去学校上学。那会儿的乡村小学,方言是“通行证”。别说学生,就是老师,上课也会时不时冒出方言来。年少的我腼腆又羞涩,时常担心口中的发音引来一片嘲笑。当然,我那将“老虎”念成“老福”,将“窗户”念成“川户”的普通话也有很多被嘲笑的理由。

每天放学,我要到父亲诊所旁的小店买零食填肚子,用学会的唯一一句买东西的方言,指着面前一个玻璃罐:“买这个饼。”以至于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用五角钱重复着买同一款饼,直到学会另一种零食的称呼。

我不会拍皮球,不会跳绳,唱国歌还跑调。我没有戴过红领巾,自然不会给红领巾打结……我想在他们眼里,我是很土的,我是山里的孩子。

终于有一个中午,当我用刚学会的方言将自行车说成“自横车”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在教室门口笑出了猪叫、鸭叫以及鹅叫声。我脸上撑着一个僵硬的笑容,假装走到小操场西北角去。那儿有棵大梧桐树,我喜欢树,树从不嘲笑人。它绿荫匝地,仿佛要给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以宽容的拥抱。

走过去,走到树荫下。用脚踩树上落下的果子,一脚踩瘪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我看到身旁一个人影,也在踩梧桐果子。他起先沉默着,随后说:“我到你爸爸诊所看过病,放学后找你玩啊!”我后来知道他住在村庄另一边,仅和我们隔着条不大的河。他说话时,嗓音略有点儿沙哑,脸上笑容挤开来,特别有喜感,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放学后,他真的来找我玩了。我到这个陌生地方后,终于拥有了第一个伙伴。二年级那会儿,他还叫李小松,还只是小胖子,没开出“花”来。

尽管李小松不那么精通“学问”,但一离开课本和作业,他那状态,就像离岸的鱼回到水里。

他知道这个我全然陌生的村庄的大部分秘密,知道在哪个老屋的角落有棵桑树,那会儿他送了我五条蚕,我时不时为桑叶的事发愁;他知道哪片夏日的油菜地旁,有一小片黄金瓜,小拳头砸下去,黄金瓜发出欢畅的扑哧声,就裂成了几大瓣;他知道从哪堵墙的缺口拐进去,能到达小学校的乒乓球室。

一年后,我们的活动界限渐渐突破了自己的村庄,到达另外的村庄。为了出诊方便,父亲买了一辆黑色永久牌旧自行车。我并不会骑,胖花就教我“荡车”,这个词语也是我们自己“发明”出来的,就是左脚踩在踏板上,右脚不断去点一下地面,车就听话地倾斜着向前跑了,谓之“荡车”倒也贴切。后来,在胖花的指导下,我又学会了将右脚穿过自行车三角档,以打半圈的方式骑车。我们借助自行车玩遍了周围的地方,河边、田野、水库……都留下了我和胖花的身影。

夏天傍晚,我们就到村中间那条河旁洗澡。胖花很会游泳,我却是一只旱鸭子。至少有四五次,他怂恿过我学游泳,还从家里搬来一只大塑料壶,让我抱着学,我都拒绝了。我只在河边看着,站在河埠头第二级台阶上,水刚好没到膝盖,那是最安全的高度。但我没有想到,某一天也是在那级台阶,我试着慢慢蹲下去,将上身浸到水中,清凌凌的水让我忘记了那石板上布满了青苔。两脚一滑,手也没能撑住身体,整个人就躺进了水里。水并不深,可它却有一股力量,死死拽住了我,让我一点儿也动弹不得,或者说让我忘记了自己还可以动弹。这一切悄无声息地进行着,甚至连波澜都没有。胖花就在我身旁,用毛巾拍打水面,又往自己身上掬水。大概过了四五分钟,他应该察觉到了异样,见我直直躺在水里,即刻弯下身来,拽住我的胳臂,一下子将我拖了出来。当我脱离水面,已咽下了好几口水,死亡的惊恐显然还留在脸上。胖花却视而不见,在水中笑得东倒西歪了,“你……翻白眼了都?在练习憋气?怎么不爬起来啊?翻个身就起来了。”他哪知道,这一次跌跤于我心里产生了多大的惊恐。此后,我没有和父母提起这事,也没有向胖花致谢,大概在心里为这事感到羞耻。但我知道,这注定是我要记忆一生的事。那个夏天的傍晚,胖花可是救了我一命,不过,胖花一定不知道这事多么严重,转身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四年级上学期,应该是十月某一天开始,胖花连续两天没来上学。第三天重新回到学校,我看到他脸上泛着潮红,他告诉我:“两天都在你爸爸那打针,发高烧了。”第四天,胖花又不见了,放学回到家,吃晚饭时我问父亲,父亲说你那同学连续发了几天高烧了,要到大点儿的医院验血。我追着问:“李小松得了什么病呢?”父亲没有回答我,只说要验了血才知道的。

第二个礼拜,整整一星期,胖花都没出现在学校里。一放学,我就绕过村中间那条河,来到胖花家门口,叩响院墙外的蓝色铁皮门。每一次,门都没有打开。我透过门缝,看到里面一棵亭亭的桂花树,桂花已零星开了一点点,它的香气从门缝里钻出来,但一点儿也没有让人觉得美好。我又失望地走回来,绕过那条河,河水在傍晚显出绸缎般的光泽,有人在河岸洗衣服,有人在河岸洗菜,到了十月,到河边戏水的孩子已不见了踪迹。

直到第三个礼拜,某一天傍晚,我又去找胖花,远远望见那扇蓝色的铁皮门开着。我急急地小跑过去,心里要欢呼了。我想胖花肯定在,或许他都已看见我了,没准躲在那扇门后,待我走近了,大吼一声吓我一跳,我才不怕这点儿小伎俩呢。

胖花的爸爸走了出来,将我迎到屋里,往我手上塞了一个很大的苹果。他告诉我:“小松住院了,一下子不会回来。”他的脸上布满了疲倦和悲伤,我看到他的头发乱蓬蓬的,鬓角一片花白。我好想问李小松得了什么病,在大人面前,又将这句话收了回来。

没多久,父亲和母亲就在村里其他大人口中得知了胖花的病。起先,他们没告诉我。后来,父亲口中吐出“白血病”三个字,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脑海里即刻出现了胖花的样子,我跟父亲说:“白血病会让人变得像雪一样白吧?怪不得胖花上四年级后,越来越白了。”

父亲脸上的表情凝结了:“白血病不会让人变白,很凶险。”我并不理解医生口中的“凶险”意味着什么。于我来说,“凶险”的直接反应就是连续三个月见不到胖花。我又一次见到他已是临近过年了。那年冬天非常冷,连续下了几场雪。有一天,母亲告诉我李小松回来了,母亲在河埠头洗菜碰到过小松奶奶。

我当即就要去看他,这回,母亲要陪我一道去。她还拎了一篮鸡蛋、六个苹果、一袋红枣,母亲说:“这地方的人看望病人须凑到三样东西,说是这样病就会‘散’了。”我心想,那一定得给胖花三件东西。

李小松妈妈领着我们攀上水泥楼梯,拐进二楼房间。窗户开了半扇,雪后晴朗的日子,屋子里并不那么冷,一个光头男孩斜靠在床上,手里握着一只变形金刚模型。见我来了,马上挺直了身子,笑容自脸颊上绽放开来,才让我认出那个原先的胖花。他瘦了一大圈,感觉圆脸已成了长脸,如果走在路上,恐怕要认不出了。

明明很多话要讲,开始的几分钟,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看到窗外,一片明亮的冬阳。直到小松妈妈和我母亲下楼去,我们才相视大笑,一起滚倒在床上。

他跟我讲了很多医院的事,他撸起两个袖子,让我看胳膊上密密的针孔。他还将我的手拽过去,让我摸他的光头。他说:“我去了宁波的医院,每天都要打针吃药。”他说:“爸爸说,还要去杭州的医院,再不行就去上海……不知道西湖长什么样,上海就更不知道了。”他说:“爸爸告诉我,一定会好起来的,就是卖了房子,也要把病看好。”

临告别,他拉开床头抽屉,在里头摸索了一会儿,取出那辆我眼馋很久的草绿色铁皮小汽车玩具。那汽车屁股后头,支着一个发条,每当拧紧发条,将它放到平地上,它就会向前飞驰。这是胖花最珍爱的玩具,搁平常,我这样的好伙伴,他才答应给玩,其他人若将手伸过来,一定会被他的小胖手打走。尤其那枚发条,轻易不给碰,只有两个人有资格拧,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我。

“送给你。”他丝毫没有犹豫,将铁皮小汽车递到我手里。我迟疑了,显得扭捏起来,心里生出一丝酸涩的难过。他笑了,“未来,我们买一辆自己的大汽车。”我笑着说:“是是是,一定买一辆,开到北京去看长城。”我知道,他最爱长城。

过了两天,我又去看他,这次是将自己收集的《水浒传》中卢俊义、吴用、燕青三张人物卡送给他,他集了很多《水浒传》人物卡,一直想要这三张。想到是“三”这个数字,我心里又额外多了一点儿喜悦。这个礼物,让他很高兴,又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

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胖花,他出院后没多久,又去住院了,这一回去了更远的杭州,我便常在心里想,胖花会去看西湖吧?那年五月,我在语文书上读到杨万里的诗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时,对西湖充满了渴念。

我从来没有想见,此后再也见不到胖花了。

我更没有想见,那年儿童节,我竟听到了胖花的噩耗,我们全班同学都听到了,老师哽咽着说:“李小松同学两天前走了。”教室里突然静了下来,像肃杀的秋霜降临了这个初夏。死的消息是一记有力的耳光,几乎要将我们打蒙了。那些平常总是嘲笑他的人,也坐在教室里呜呜呜地哭开了,仿佛为自己的不够友善而深感愧疚。

我们从来不相信死亡会和一个十岁的小男孩过不去,我们也从来不敢确认,这个消息竟然是真的。那是我们学生生涯里唯一流着泪度过的儿童节。

同学们难过了两日,又渐渐恢复到了常态,变得有说有笑了,继续跳起了皮筋,打起了弹珠,继续开小差,继续在校门前的田野里扔泥巴。

只有我,似乎心被剜去了一大块,那里空了。我一看到教室里那张空了的课桌,那把空了的椅子,眼泪就会从眼眶里溢出来。我看到他送给我的那辆草绿色铁皮小汽车玩具,眼泪也会从眼眶里溢出来。

这件事持续了很长时间,都快要一个月了,我还是反反复复被一种疼痛控制着,我无数次地想象着,他们把李小松怎么样了。班上的同学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消失了,就像烧饭的烟一样,呼一下被风吹散了。我不想让李小松就这么消失了,我也不想让他被风吹散,他可是我顶顶好的朋友。

到了六月底,期末考试,我考得一塌糊涂,四年来最差的一次。母亲有一回试图安慰我,她告诉我:“李小松去了天堂。”没想到我的情绪突然失控了,我哭着打翻了手里端着的一碗木莲羹,大声冲母亲吼:“李小松死了,根本没有天堂。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被风吹散了。”

父亲和母亲起先不以为然,但一个多月过去,我的情绪时不时牵动着他们。他们重视起来了。

李小松爸爸妈妈得知了这件事,送来一个黄皮封面的笔记本,他妈妈抹着泪:“小松生病时涂鸦的本子,留给你。”父亲说,小松妈妈是为了给我一个念想。

四年级那个暑假,父母都在诊所里忙。我常常一个人在小小的暗淡的出租屋里发呆,每天都会翻开胖花的笔记本看。那上面画着他去杭州看病的情形,画着他打针时的表情,也画着他看到的西湖,他吃了西湖醋鱼和东坡肉,也画满了他对未来的想象,未来的房子呀,车呀,三十五岁那年他成了一个美食家。其中有一页,全是歪歪扭扭的汉字,记录着生病后各种愿望:“去看长城,登上天安门城楼,去日月潭游泳……乘飞机,坐火车,乘大轮船横渡太平洋……最好养一只大熊猫,冬天用来当枕头,我还没见过大熊猫。什么时候家里会有一台电视机?孙悟空的金箍棒真的有吗?如果能找到就好了……”这些都是胖花的大愿望,还有一些微小的愿望:“集齐《水浒传》一百零八将。买一个大变形金刚,要比自己人还要大。想吃紫雪糕,生病以后,爸爸妈妈再不让吃棒冰了。想念学校里的同学,什么时候跟海蛟一起骑着自行车去藤岭水库?”每次看到这里,我的心就会发酸,眼泪就不自觉地跑出来。

我也时常会不自觉地走到胖花家去,那门前的石头缝里长满了青草,那扇蓝色的铁皮门总是关着,门缝里,那棵桂花树兀自立着。

中午或傍晚,父母回到家,一定是看到了一个魂不守舍的孩子。自从那回冲突后,母亲再不敢用“小松去了天堂”那样的话安慰我了。那个夏天,忧伤像持续不断的梅雨天气,侵袭着我。我无法接受,一个人死去,就彻底消失于人间。几乎好多个闷热的夏夜,我都在噩梦里醒来,我对死亡荡涤一切的冷酷感到了无力和颓丧。

八月的最后几天,离开学越来越近了。父亲做出一个重要决定:带我回故乡去。在他看来,儿子的失魂落魄,仅仅靠时间已无法治愈了,我的心结需要一个内在的开启。

这是一趟对我的童年至关重要的旅行。父亲带着我寻访了一些之前并不陌生但从未在意过的事物。首先去拜访一棵栗子树,栗子树就在祖父家老屋旁。孩提时,每年秋天,我都能吃到它奉献的栗子。枝干旁逸斜出,长条形的绿叶披挂下来,近前一看,枝叶间缀满了翠绿色的小刺球,待到秋天,刺球里的果实渐渐成熟,就会张开一个小口。父亲告诉我,这棵树是他的爷爷年轻时栽下的。“小时候,我爸妈迫于生计,天天外出干活,我就是自己的爷爷奶奶带大的。爷爷是最疼我的人,比爸妈还要疼我。他离开那年,我正是一个少年,常常躲在深夜的被窝里哭。直到那年秋天收栗子,当我从树上一竿一竿打下栗子,突然想到,爷爷并没有走,至少这棵栗子树是爷爷留下的。这么想过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悲伤就像冰块遇到春天的阳光一般松动了。”

父亲将我抱起来,让我坐到一根粗壮的树枝上,让我坐在栗子树斑驳的树荫里,继续给我讲他爷爷的故事,“后来,煮熟了栗子,香味四溢,我又想到了这也是爷爷留下的香味。每一颗栗子,都让我重新遇到自己的爷爷。儿子,你也感觉一下爸爸的爷爷。”我仰起头,目光朝茂密的树梢看去,透出青葱的枝叶,我看到一片瓦蓝的天。随后伸出手来,摩挲了一会儿栗子树的树干,树干是粗糙的,凹凸不平,爸爸的爷爷会这么粗糙吗?我不禁扑哧一声笑了。但不管如何,那棵栗子树已不再是先前的栗子树了,在父亲的故事里,它变得那样不一般。

父亲又带我去看一块浣衣石,那块浣衣石也不陌生,多少年过去,都静静地停泊在祖父家门前不远处的溪边,村里女人们时常在它身上洗衣服,孩子们也时常跑来玩。那是一块通体泛着红色的大石头,身上仿佛融入了一片晚霞,纹理光滑细腻。

父亲说:“这是我奶奶年轻时就用来洗衣服的石头,多少年了,奶奶早不在了,但她用过的石头还在。以前,我想她的时候,会时不时跑到这块石头上来坐一坐,就能想起她半蹲在石头旁,刷衣服的样子。夏夜,我常常会躺在这块石头上仰望星空,总觉得奶奶也在天上望着我。”

那天晚上,在祖父家吃完饭,父亲又带我来到那块晚霞红的浣衣石旁,此刻,它已是黧黑的一块了。父亲坐着,我斜躺在浣衣石上,漫天的星星像水洗过的钻石般晶亮,我在心里默默想着,是不是李小松也成了一颗星星,那颗胖胖的星星是他吗?晚风吹过来,带来了久违的山村的气息。

父亲说:“你觉得李小松走了什么都没有了吗?你知道还留下些什么吗?”

“还有一些玩具,他把一辆草绿色铁皮汽车玩具送给我了。”我能想到的好像就是这些。父亲将他的手放在我的脑袋上,“还有呢?”

“对了,他有个本子,就是小松妈妈送给我的,上面写满了各种愿望。”

“这个本子很重要。”父亲说,“你知不知道他还拥有一样最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爱他的爸爸妈妈,还有爱他的朋友,比如儿子你!这些都是李小松留在世间的珍贵的东西。”在山村深黑的夜幕中,我仍瞥见了父亲眼里某种光芒正在闪动。父亲最后说:“李小松并没有彻底消失,你留下来了,李小松就能借你活着。你刚才说他的本子上写满愿望,这些愿望也只好由你帮他一一实现了。”这是父亲第一次和我谈论这么深奥的道理,但我似乎一句一句都听懂了。我突然明白,一个人在这世上活过,只要爱他的人还在,他的愿望就能继续实现。我从口袋里,摸出了小松送给我的草绿色铁皮小汽车,面前现出了他笑着跟我说的话:“我们以后要买辆大汽车。”

回程的大客车在盘山公路上行进,满山的绿意与山风扑进车厢。想到要替胖花去完成那么多事,顿时觉得身上充盈起一股生气。我要替胖花去看看长城,替他登上雪山之巅,替他赏深夜的昙花,替他品尝春天的新韭和秋日的瓜果。

那年秋天,我重新回到那个小学校里,胖花的那张课桌被悄悄撤去了,那张空椅子也不见了。但我相信胖花“活”了下来,第二年春天,他替我插在父亲小诊所前面的一截桑树枝再次绽放出新芽。我捂在棉袄里的蚕子,也在早春幻化成一条条小黑虫爬了出来,那就像几年前胖花第一次送给我的小蚕,我想起他一次次带我去摘桑叶。现在,我自己也能将蚕养大了,或者说,其实是我想和他一起将蚕养大,当我将每一片桑叶喂给蚕时,我都会想起胖花。

而我的父亲——那个到新的地方三年后,就让十里八乡人尽皆知的医生——却在我读完五年级后的那个夏天,被一场车祸永远带走了。我的童年,在父亲离开的那一天戛然而止了,心里的悲伤像永不止息的风彻夜吹刮着。

可我还是没有被打垮,我深深记着父亲的话:“死,并不意味着彻底消失。”

现在,我不仅要替李小松继续他的生命,也要替我亲爱的父亲继续他的生命。

我从没忘记父亲,也从没忘记李小松。后来,我将他们的故事写到了自己的书中,这下,他们就在书的纸页间扎下根来,可以自由生长了。他们也会像我一样,遇见无数充满关切和善良的目光。

他们曾经活过,不管多大的风吹来,都不会让他们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