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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花开

2023-04-12陈蔚文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2期

1

每年芙蓉花开时,姚姚的生日就要到了。可今年花开得早,九月中旬就开了,往年要到十月天凉以后。芙蓉花刚开时,花朵颜色为白色或淡红色,后面慢慢变成深红色,就像花儿会变戏法。芙蓉花就在姚姚家的院子围墙边,是姚姚出生时,外公拿来树苗种下的,现在已长得比姚姚高多了。

外公说,芙蓉花好种,对土壤要求不高,瘠薄土地也能生长,外公家的院里也有两棵,每年外婆都会采一些花晒干,若是家里人或邻居有赤眼肿痛之类,就用芙蓉花煎水,煎出一碗浓稠的汁,放点儿糖,挺好喝的,外公说可以清热解毒,还可以治肺热咳嗽。

姚姚最喜欢去外公家,家里有股淡淡的草药味儿,外婆还会做好多好吃的。可是,小学三年级后,姚姚去外公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去趟外公家坐公交要一小时,来回就要两个钟头,再加上吃饭,得花个半天。以前每周去,现在每月去一次,妈妈说,要把时间多用在学习上。三年级是关键,承上启下,这是班主任王老师说的。王老师五十岁了,带过好多届班,她的口头禅是:“同学们啊,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去不了外公家,姚姚只好去找马小夏玩,趁妈妈中午午休时,一个钟头内就得回来,好在马小夏家住得近,步行五分钟。

经过那棵芙蓉花树再往前十几米,就是马小夏的家了。走上二楼,姚姚轻叩两下门,门很快开了,马小夏穿浅色棉布衬衫,愈衬得肤黑,是种皎洁的黑,像月光漂出的。她们在马小夏房间小声扯些闲话,翻翻图画书,分享糖果。

有时她们到院里树荫下跳皮筋。马小夏轻松地一级级跳上去,皮筋一头拴树上,一头抻在姚姚腿上。她像只蝴蝶般穿梭。在学校,课间两队都想将她占为己有,她有复活权—她跳赢一次后,可“救活”一名跳输的队员。

跳橡皮筋是女生之间重要的外交,跳的水平往往决定该女生在圈中的位置排序。她们一边齐声念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一边跳着。有时念的是另一首,“小河流水哗啦啦,我和姐姐采棉花,姐姐采了三斤半,我只采了一朵花。马兰花啊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儿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就,开,花!”

皮筋高度一点点上升,小腿,膝盖,再升到腰、胸、头顶、大举(双手举过头顶),跳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能跳大举的女生很少,马小夏就是一个。在越来越高的高度上,她还能跳出几种花样,每回她跳大举,女生们都响起一片“哇”的赞叹声。

轮到姚姚,跳得七扭八歪,那些动作挑、勾、踩、绕……对姚姚是门完全不得要领的技术。往往皮筋还没升到膝盖她就出局了。

马小夏指导她练习,效果却并不好,该卡住时还是卡住。知了嘶鸣,城市陷入昏睡的当口,姚姚奋力在两棵树间徒劳地跳来蹦去,任汗水挥洒,如果有人路经看到,一定以为这小姑娘实在是太爱跳皮筋了!而事实正相反,姚姚因为太不热爱了,所以才这般。与皮筋搏斗的结果是姚姚发现不可能跳得比现在更好,无论她怎样努力蹦跶!世上许多技艺并非勤学苦练就能达成,就像有人坐火车都晕,有人扔进太空舱也不晕一样。姚姚的腿根本对付不了那副狡猾的皮筋,它和她的腿相互缠绕,却全然绝缘。

暑假,她和马小夏去少年宫接马小夏的妹妹马小春,马小春在那儿学跳舞。

马小春还没下课,姚姚趴在教室外的玻璃窗往里看,马小夏拽了下她,“走,进去看。”

舞蹈教室外有个换鞋的小间,通向舞蹈室,门半开着,音乐声传来。姚姚站在门边向里张望。她看见一排把杆,一些穿着白色舞蹈服的女孩。还有位盘着发髻的老师背对门站着,边拍掌边喊着“咚嗒咚咚嗒”的拍子。

音乐好听极了,悠扬婉转,女孩们的动作配合着音乐起伏,姚姚看呆了。她看见马小春站在队伍的最边上,跳得也不错。“我看见你妹妹了,喏,那边。”姚姚小声告诉马小夏。

有啥看的,才没画画有意思!马小夏不以为然。

姚姚本来平时很重视马小夏意见的,但这次她不认同。舞蹈多美啊,音乐多好听啊,那个盘着发髻的女老师穿着紧身黑裤子、白上衣,背影像舞蹈一样美!

“来,看我示范一遍,有的同学还是没踩到拍子。”女老师一拍手,轻快转身,重放音乐。

她转身后把姚姚吓一跳——这不是邻居丽娃阿姨吗?

丽娃一家是去年春天搬来的,住在姚姚家隔壁。殷伯伯有三个女儿,老大就是丽娃。据说老殷不仅喜欢跳交谊舞,还特别喜欢看苏联小说,所以给女儿取了这个名。丽娃的妈妈是眼科医生,矮个头,五官挺漂亮。她把这漂亮完整地遗传给了丽娃。

丽娃脸上总带着笑,常在水房哼歌,哼得最多的是那首《心中的玫瑰》,电影《泪痕》的主题曲,姚姚在广播里听过,原唱是李谷一。这幢青砖楼房每层都有公厕和水房,水房有扇高高的气窗,气窗外映出大樟树的枝叶。丽娃洗衣和洗澡都比别人勤,即使是冬天她也常拎一桶热水进去,在水房哼唱起来,“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把它灌溉栽培……”丽娃嗓音动人,水房的共鸣又放大了这动人,这首充满“流行”意味的歌在姚姚听来不啻天籁。

丽娃家还时常传来配音的广播剧声,那些声音动人极了!它们从丽娃家的窗户飘进了姚姚家的窗户。姚姚的小书桌就靠在窗下,她支着脑袋听,有一部广播剧叫《叶塞尼娅》,每当片头熟悉的旋律回荡,那个清脆而有磁性的女声响起,“嘿,当兵的!”声音里透出的一股纯真与泼辣让姚姚觉得这个“叶塞尼娅”很像丽娃呢!

有时丽娃家传来的配音声是丽娃一家人合作的,一人读一段,声情并茂,姚姚觉得好有意思,姚姚爸爸也很赞许,说老殷家很有艺术气息,但也有邻居议论老殷家“发神经”。

没想到丽娃不仅会唱歌,还会跳舞,还跳得那么好。姚姚突然想起,妈妈是说过一句,说丽娃在哪儿兼职教跳舞呢,原来就是少年宫啊。

姚姚趴在教室门边上往里看,气都不敢出。丽娃给学生们做着示范,她舒展手臂,轻快地像一只晨曦中的鹿,随着音乐,身体优美起伏。刚才姚姚觉得那些女孩跳得挺好,可现在丽娃一跳,姚姚才知道什么是更好—就是比“好”要好得多。她听不出拍子,也不懂节奏,但她觉得丽娃跳得真美啊。丽娃的每个动作都与音乐融为一体,音乐像水一样托举着丽娃,她像一只鸟儿,不,像一只天鹅,在湖面上划出优美波澜。

姚姚看呆了,她在电视里看过舞蹈表演,但从没像今天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只有这么近,舞蹈的魔力才一下真切地释放出来。是的,像春风催醒芽苞一般,舞蹈唤醒了她心里的某种东西。那是种和芽苞一般想要绽放的渴望,她激动得甚至有点儿鼻子发酸。

“上这个舞蹈课……贵吗?”当音乐声停下时,姚姚小声问马小夏。

“不知道,我妈交的钱。你不会也想学吧?跳舞还要练基本功,劈叉什么的疼死了!画画多好啊,有支画笔,想画什么都行。”马小夏说。

画画是很好,但是和跳舞比起来,姚姚毫不犹豫地更愿意学跳舞。

从少年宫回来,姚姚和妈妈提起想学跳舞的事,可妈妈根本没当一回事。“学那干吗?把学习学好就行了!你看人家隔壁小颖,数学又考了一百呢!”

小颖是个表情严肃的女孩,走路吃饭都像在思考,碰见人也从不目光交集下—就像她的目光自动会过滤掉所有人和物,只投射向科学。她父亲据说是上海一所名校毕业的,性格内向,最大爱好就是教小颖做数学题。

妈妈虽然喜欢文艺,喜欢看电影、听越剧,也会在睡前翻几页《红楼梦》,但妈妈对姚姚学文艺一点儿都不赞成。她甚至流露出那么点儿意思—文艺是读不出书的人从事的次等职业。而一等选择当然是念书,考大学!

妈妈一提“把学习学好”,姚姚就不知说什么了,她的学习显然没达到妈妈说的学好的标准,尤其数学。姚姚的班主任,教数学的李老师在第一堂课上说:“你们记住,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胖胖的李老师掷地有声,她剪运动头的样子好威严,目光迅速扫视一圈,就像撒出一张疏而不漏的网,姚姚一下紧张起来。大概从那天起,她特别怕自己学不好数学,可似乎越担心,担心的事就越成为现实。一二年级还好,进入三年级后,她的数学常考得落花流水,尤其期中和期末这些重要考试,她的成绩简直像为了考验李老师的忍耐力一样。

李老师威严的目光不止一次地落在姚姚身上—点名让她发言时,数学考卷发下来时,甚至做早操时,排练节目时……在姚姚的感觉中,李老师的目光永远包含着责备与失望。

姚姚害怕李老师的目光,每当这目光有可能投向她时,她把自己尽量缩小、缩小,她希望自己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爱丽丝那样,喝口水就能缩得像老鼠大小,让李老师看不到。

“我们班上有好几个女生都报名学跳舞了。”姚姚还想和妈妈微弱地反抗下。

“这跳舞吧,也得看条件。”妈妈扫了眼姚姚,不忍心打击她,“得瘦,听说腿得比上身要长过多少,才能入选,像薇薇姐姐那身材,跳舞才好看。”

“马小夏的妹妹马小春,也不瘦。”姚姚说。

“反正文艺都是青春饭,能走多远?姚姚,你现在成绩属于不上不下,尤其数学,要赶紧补上去啊!再往后,要学的知识可就更难了。”

“还有,”妈妈像生怕姚姚要反驳一般,又补了句,“学跳舞可是笔花费。你爸每月还得给爷爷奶奶寄钱呢。”妈妈这么一说,姚姚再说不出话了。

四年级时,马小夏的父亲工作调动,她搬家了。姚姚难过了好一阵。她和马小夏约好,要一直保持通信,每周至少一封。马小夏走后,姚姚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人和她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了,好多话只能写在信里,而要写的烦恼似乎越来越多—班上来了位女生,转学来的,叫莫亚男,坐在姚姚后面,她留着男孩般的短发,说话很大声。她总是向姚姚借各种文具却常不归还,还有,考试时,她拼命踢姚姚凳子,让姚姚把卷子拉下来给她看。姚姚不肯,第二天就会发现书包里少了东西,有时是要交的作业,有时是课本。她猜是莫亚男干的,可她不承认,姚姚又不可能一直待在位子上,她总要上厕所之类的吧。

这些让她很苦恼,她想和班主任说,但想到莫亚男凶凶的眼神,她有些不敢。连班上男生都有些怕她呢,听说她在以前的学校还把男生打哭过。

妈妈换了一个部门,工作更忙了。爸爸回来的次数也更少了,他参与了一个新生代盆地型铀矿的勘探工作,除了实地勘测,还常参加各种考察和交流。爸爸说南方是铀矿资源的主要产地,他们正根据研究总结矿田成矿的规律,今后用规律指导找矿效率就提高了……姚姚听不懂爸爸说的这些,铀啊矿啊的太枯燥了。不过爸爸送了她一小块矿石,她很喜欢,石头蓝晶晶的,爸爸让人在石头上钻了个小洞,系了根绳,可以当项链,爸爸说这是蓝铜矿,又称石青,它是寻找铜矿的标志。地质员在野外找矿的时候,只要看到蓝铜矿,就知道附近一定有铜矿体的存在。

四年级下学期,学校来了几位新老师,有一位竟是丽娃,她从另一所学校调到了这里,担任音乐老师。很快,丽娃和另一位音乐老师组织了校合唱团,还成立了一个舞蹈团。

姚姚很想报名舞蹈团。免费的,妈妈兴许会同意。但她想起妈妈的话,自己手也不长,腿也不长,大概老师挑不中她。她对着穿衣镜看自己,没有马小夏的秀美,也没有薇薇姐姐的纤细,镜中就是个普通女孩,乱蓬蓬的短发。用舞蹈的标准来看,还有那么一点点壮实。

她没有报名,但老想着,舞蹈团会学些什么舞呢?她上课常走神,尤其数学课,公式定理在她脑子里激起一头雾水,笔头都被她咬烂了。所有的课里,她最喜欢语文课,喜欢教语文的温柔的杨老师。

有一晚,姚姚做数学题做得头昏脑涨,她去水房洗把脸。走廊传来音乐声,一定是丽娃在放,她家的门常半开着,传出悦耳的旋律,“期待着重逢的来临,穿过千山,穿过万水,共赴心灵之约……”

丽娃看来很喜欢这首歌,放过好几次了。姚姚也喜欢,歌声真动人啊,它照亮了走廊、水房,也照亮了姚姚的心情。她在水房捕捉着旋律,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

突然,丽娃端着脸盆在门口。姚姚吓了一跳,有些不好意思。

“你叫姚姚吧,我听你妈妈这么叫你。”丽娃笑着说,“你还来过少年宫对不对?我暑假在那儿兼课时见过你。”

姚姚的脸一下热了,原来丽娃看到她了。

“你喜欢跳舞吗?”丽娃问她,她的脸庞总是挂着笑。

“喜欢……”姚姚小声说。

“那你怎么没报名学校舞蹈团呢?”

“我怕……条件不行……”姚姚低着头说,她闻到丽娃身上好闻的香皂味。

“你站直,我来看看。”丽娃说。

姚姚站直了,尽量把腿并拢。

“我觉得可以,这个周日下午三点有课,你来上一次吧,感受一下。”

姚姚回去和妈妈说,妈妈竟然同意了。也许是因为“不收费”,不管怎样,姚姚开心得像做了一个梦。

周日下午成了姚姚一周最盼望的时光。校舞蹈房建得蛮像样,有镜子和把杆,墙壁刷成了果绿色,不比少年宫的舞蹈室差。

舞蹈班有十几个学生,丽娃让她和大家一起练基本功。擦地、画圈、蹲、腰、大踢腿、小踢腿,对着镜子,在把杆上压腿、伸展,身体热了之后练习站位。姚姚起初是僵硬的,她为自己的僵硬不好意思,但丽娃鼓励她,说多练练就会好的。

姚姚练功从不偷懒,认真地压胯、下腰、压旁腿……几周后,她的软度虽然还不及其他女孩,但身体感觉灵活不少。

丽娃让她们练舞时,抬头挺胸看镜子,但姚姚总是不好意思看,闪躲着镜子里的自己。有次丽娃老师带了本杂志来舞蹈房,说里面有她特别喜欢的一位美国舞蹈家的访谈。课间,姚姚翻开那个访谈,有些话她看不懂,“在我成长时期,感情和欲望都令我很难为情。而通过舞蹈,我终于可以对此应付自如,而不再觉得难为情。”尽管看不大懂,但她依然觉得这是位很厉害的舞蹈家。文章的配图摄影是位穿着白衬衣、黑色紧身裤的女士,她不年轻了,不过很美,就像是舞蹈本身那么美。

姚姚越来越熟悉这间果绿色墙壁的舞蹈房,也逐渐习惯了那面镜子和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镜中的这个女孩都说不上漂亮—细长的眼睛,微翘的嘴,圆圆的鼻头,有点儿支棱的头发。可是,比起舞蹈团的女孩蒋小云,她也许还算幸运。

蒋小云的身材很苗条,但患有先天性唇腭裂,虽然做过修复手术,还是挺明显的。头几节课,一群女孩总在背地里笑她。丽娃知道了,有次特意把那几个女孩留了下来。她平时爽朗爱笑,可那次的脸色却绷得紧紧的。

姚姚不知道丽娃和那几个女孩说了什么,但以后没人嘲笑蒋小云了。不知为什么,姚姚想起丽娃放过的一段外国电影的台词:

你以为我穷、低微、不漂亮,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 我和你一样有灵魂,有一颗完整的心!

丽娃告诉过她,那部电影叫《简·爱》,她说这个故事讲的是人的灵魂是平等的,无论财富、外貌……

丽娃上课常表扬蒋小云,说她记动作用心,拍子也踩得准,丽娃说:“每个人的身体千差万别,但每一具都是独特的。学习舞蹈最重要的就是对音乐的敏感,肢体的表现力,还有,对舞蹈本身的热爱。”

姚姚对镜子里的那个自己越来越熟悉—此前,在家里,她只要在镜子前稍微多待一会儿,妈妈就催她去写作业,好像照镜子是件不光彩的事一样。现在,丽娃老师要求她们看镜子,纠正体态与动作,把舞蹈动作做到位。

姚姚从没与镜子相处得这么久,她像初次认识自己的身体,感知它具体的存在:皮肤、关节、骨骼以及皮肤下流动的血液……每当音乐响起,身体中就像有节春笋从土里冒出一般,在她心里拔节生长。

那是舞蹈带来的喜悦。

姚姚喜欢跳舞,比喜欢数学多十倍,不,兴许是一百倍。虽然,在镜中她觉得自己跳得不够“优美”,不像舞蹈;有的女生,举手投足间就是有股优美。

舞蹈课下课,姚姚还舍不得走,丽娃边收拾教室边放歌,姚姚帮着收拾,她入迷地听着那些旋律。多是流行歌曲,或激昂或舒缓,或快乐或忧伤,或深情或洒脱。它表达着人们的喜怒哀乐,像一股清新的风,吹走了压抑与沉闷,吹去了单调与阴霾。歌声多美妙啊,有了歌声,生活变得色彩斑斓,生机勃勃。生活不再仅仅是黑色和白色,还有红黄蓝,紫粉绿……

姚姚有时搭丽娃的自行车回家,那是辆让邻居们羡慕的紫色自行车。丽娃常在楼道边擦拭那辆飞鸽牌自行车,边低声哼着歌。

有次丽娃下班回来,车筐里插着一束还未绽放的粉荷——每到夏天,附近街上有乡人挑来莲蓬与藕,顺便捎些荷花来卖,丽娃常会买一束荷花。

刚放学的姚姚在单元楼前看丽娃逆光骑来,她穿着白色系带短袖衬衫,夕照中如仙子,从发梢到面庞,她的周身透出一道剪影般的光,姚姚简直想伸手去碰触她发顶的那束光……

因为舞蹈课,姚姚的生活也像被一道光照亮。

家里没人时,她哼着舞蹈课的音乐,对穿衣镜跳着。那面穿衣镜有些磨损变形了,并不能把人影照得很清晰。但没关系,姚姚反而从那个有点儿模糊的身影中看见了另一个自己,那个在舞蹈中创造出的自己,虽然普通,但却是独一无二的自己。

烦恼当然还在,莫亚男仍常踢她的凳子,让她把作业给自己抄。课间,莫亚男提议玩“跳马”的游戏,每支队伍的队员弯腰排成一竖排,最后一名队员跳马过人,到达前端后弯腰,后面的队员依次向前完成任务,哪支队伍用时最短就赢了。越往后的几轮,“跳马”的高度越升高,难度越大。

莫亚男每次都把姚姚拉上,姚姚通过跳皮筋已发现自己的弹跳力不好,这个“跳马”也是,第二三轮她就卡住了,有时勉强跳过去,落地时震得胸口发痛,不像别的同学轻盈。她也意识到,妈妈说她跳舞的“条件”不好,或许是真的。不过,丽娃老师也说了,不是考舞蹈学院,不需要身材多么标准,把舞蹈当作一种兴趣就好了,比起身材更重要的是对舞蹈的兴趣与热爱。

姚姚喜欢跳舞,即使明知自己的身材不是那么“标准”。对“跳马”她毫无兴趣,课间她只想待在位子上看书,但莫亚男每回都把她拉上。跳过一轮后,基本上她就一直弯腰当“马”,背上被队员一次次撑着过,几轮下来,腰酸背痛。她想不去,但莫亚男盯牢她,连推带拖,姚姚想发火,莫亚男却嘻嘻哈哈的,姚姚不好意思发火。而且,她也有些不敢发火,因为要是她发火,莫亚男既不会怕,可能还会比她更火,她凶起来的样子—姚姚真是不想招惹她。

姚姚在信中告诉马小夏这件事,马小夏在信里问她为什么不拒绝,你明明不想去啊!

是啊,她明明不想去,为什么不敢拒绝呢?她也恨自己懦弱,可,她就是不敢拒绝……

周日的舞蹈课上,丽娃提醒她们要挺直身体,收下巴,肩膀下压,肩胛外开,让身姿显得挺拔,“就像一棵树那样”,姚姚脑子里浮现院外的芙蓉树,它也总是站得直直的。

舞蹈班里,她和蒋小云玩得最好。也许是因为唇腭裂,蒋小云有些内向,她不大说话,笑起来总捂着嘴。姚姚和她接触后,觉得她既善良又能干。她有一双巧手,会绣会钩,她的衣服总是很平整,不像姚姚的皱巴巴的。她教姚姚睡前把裤子折好压在书包下,这样就能让裤子平整了。

姚姚虽然觉得裤子皱与不皱区别不大—她反正变不了公主,但还是不觉受了蒋小云的影响,同意球鞋擦了和没擦、头发梳了跟没梳是有区别的。姚姚的头发粗、硬,天然有点儿蜷曲,总容易翘起。早上洗漱时,她用梳子蘸水一遍遍压平头发。虽然水干之后,一切如常。可她努力过了。

这幢楼里,姚姚妈妈走动最密切的是住在斜对门的苏阿姨,妈妈管她叫“苏大姐”。苏阿姨是工会干部,高个儿微胖,她常穿一件咖啡色的两用翻领衫,熨得笔挺的黑色涤纶裤子。她和丈夫老沈见了邻居都很客气,他们有个女儿薇薇,身材苗条,性格文静。有邻里悄悄议论—薇薇姐姐是领养的,苏阿姨因为身体原因生不了孩子。

苏阿姨夫妇待薇薇姐姐很好,以至于姚姚都不信那些议论。不过就算是真的,她觉得薇薇姐姐也很幸福。姚姚有时甚至想,自己要是能被苏阿姨领养多好呀!苏阿姨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她还有双巧手,会做好吃的,会编织会裁剪,薇薇姐姐的好多漂亮衣服都是苏阿姨做的。而姚姚呢,她的毛衣要是短了,会被妈妈用不同色的毛线接上一截子。姚姚根本不敢脱外套,体育课再热她都不脱,她不想露出接过一截的毛衣。

姚姚真羡慕薇薇姐姐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妈妈。最重要的是,苏阿姨夫妻俩都很温和,很少听到他们家大声说话,包括训斥之类。

姚姚有时忘带钥匙,就去苏阿姨家边写作业,边等妈妈回来。

苏阿姨家的一面墙上挂着四五个镜框,里面是薇薇姐姐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一家三口的合影,从这面墙就能看出这是个标准的幸福家庭。

薇薇姐姐从卫校毕业后成了名护士。有邻居曾碰到她和一个高个头的小伙子有说有笑,听说是她男友,儿科医生。可这段爱情遭到了苏阿姨强烈反对,因为小伙子的老家听说在偏远乡村……

薇薇姐姐要结婚了,对象是位姓蒋的文化局干部,个不高,还稍有点儿胖,是苏阿姨托人介绍的,邻居们都说他大有前途。小蒋父亲是文教口的领导,还可能提拔呢。

薇薇姐姐结婚时,姚姚一家去吃了喜酒。薇薇姐姐的头发高高地盘成花冠一样的发髻,像挂历上的女郎,脸上依然是文静的微笑。不过姚姚觉得还是她平日梳两根辫子更好看。薇薇姐姐穿一件玫红绣花毛衣外套,是苏阿姨出差时,从上海永安百货公司买回来的。女客们都围着七嘴八舌地夸赞。薇薇真是养女儿的最佳范本啊!性格好,工作好,嫁得好,无一不称意,除了—几个女邻居迅速交换几秒眼神—不是老苏亲生的以外,但那有什么关系呢,亲生儿女给父母添气添堵的还少吗?现在,薇薇完满的人生里就缺当妈妈了,老苏夫妇就等着含饴弄孙了,此刻他们脸上挂着谦逊的笑容,接受着邻居们的祝贺。女客们热情地在新房被褥上撒下红枣花生桂圆,嚷着“早生贵子”!又说,薇薇这福气啊,肯定能生个大胖小子!

为什么是“小子”而不是“女儿”呢?子一定比女更值得期待与祝福吗?

初夏来临时,楼里开始传丽娃的恋爱,邻居们议论,那个男人唐老师也是搞舞蹈的,他结过婚,不,是还没离婚,因为妻子娘家不同意。他妻子,有间歇性精神病,好几年了。

姚姚妈妈回来也说起,姚姚爸爸让她别听风就是雨,他听说的是唐老师妻子婚前就有病史,当时服药后控制。唐老师并不知情,他当时在另一地进修。谁想婚后,妻子有次和同事吵架,病复发,唐老师这才知道她之前有病史。他陪妻子治疗了两年,病情没缓解,他提出离婚,她娘家人不同意,唐老师提出了离婚诉讼,法院也已判决同意,但对方一直拖着没办理。

姚姚相信爸爸说的,丽娃老师喜欢的人一定不是有些人口中说的那样。

不久后,姚姚竟然见到了唐老师。有个周日下舞蹈课时,外面突然下起雨,越下越大。

下课后,丽娃让姚姚和她一块走,她们走出教室,看见外面走廊里有个男人,拎着把大伞站在那儿。丽娃看着他笑了起来,她的笑,让姚姚马上意识到他就是唐老师。

他的样子稳重清俊,穿一件黑色衬衫、深色牛仔裤,微笑着望向丽娃和姚姚,眉宇间有一丝忧郁。

他们多么般配啊,这是姚姚的第一个念头。

他一定是个好人,这是姚姚的第二个念头。

“等这阵雨过去再走吧,”走出少年宫的院子,唐老师指了指旁边一家小店,“喏,去店里吃点儿东西。”

是家卖粉面汤包的小食店,店里氤氲着热腾腾的香味和热气。姚姚真有些饿了。唐老师叫了小笼包和肉丝汤粉。

姚姚低头吃着,边听丽娃和唐老师聊天,他们聊起一个美国舞团在北京的演出,他们说到肌肉、控制,还有情绪之类,还说舞团接下去会到上海和深圳演出,要是能去看就好了。他们又说起几个现代舞蹈家—玛莎,皮娜。都是姚姚从没听过的名字。

肉丝汤粉和小笼包很美味,屋外的雨声毫不阴郁,倒像是温情的伴奏,多好的时光啊!能和丽娃、唐老师坐在一桌,听他们谈论舞蹈。在姚姚看来,他们和其他人看起来都不同,那是舞蹈赋予他们的光彩。姚姚真是太羡慕他们了,连同他们的幸福—她尚不知爱情为何,或说对“爱情”只有懵懂的好奇,却本能地觉得丽娃和唐老师便是真正的爱情,绝不是邻居们议论的“不正经”。

到家了,雨也小下来了,唐老师冲她俩挥挥手,转身走了。丽娃还站在楼前,撑伞看着唐老师的背影。然后像突然回过神,冲姚姚一笑,“走吧。”

这之后,姚姚又见过两次唐老师,一次是他来接丽娃下课,另一次是唐老师来给舞蹈班的学生上课,丽娃让他来给同学们讲讲。

唐老师穿了件白色长袖T恤,腰上绑了件夹克,下穿黑色束口长裤,看上去比上次更年轻。他问同学们喜欢跳舞吗?

“喜欢。”异口同声地回答。

“你们有没有想过,怎么才能跳得更好?”唐老师问。

这下,没人回答。跳就是了,还要想吗?好好练基本功,跟着老师抠动作啊。

唐老师解掉夹克,活动了下身体,他让丽娃放了一小段音乐,示范了一个动作,“这个动作我跳两遍,你们看有什么区别吗?”

唐老师跳了一遍,在姚姚看来已很好,是可以上台表演的专业。唐老师又跳了第二遍,姚姚有点儿愣住,看上去和第一遍几乎完全一样的动作,但又有哪里不一样。在第二遍中,唐老师的表情、呼吸似乎都有了变化。

“你们觉得这两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姚姚犹豫着小声答。

“哪里不一样?”唐老师听见了姚姚的回答,目光朝向姚姚问。

姚姚有点儿慌,她一下想不出如何回答。

“有哪位同学能回答?”

教室里有点沉默。

“第二遍……更有感情。”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是蒋小云,曾被几位女生嘲笑的唇腭裂女孩。

“非常好!”唐老师赞赏地看着她。

姚姚在蒋小云回答时,立即认同了她的回答,为什么自己没想到这么答呢?对,就是第二遍更有感情。

这节课,唐老师说了很多,他的声音有点儿低沉,伴着一点儿成年人的神秘气息。姚姚觉得他每一句都讲得特别好,虽然有些她根本来不及消化—那需要更长的岁月才能理解与消化的内容,她囫囵吞枣又无比专注地听着。

“舞蹈不能只用肢体去跳,要用心去跳,去体会音乐,它里面包含的情感。当你在跳舞时,千万不要觉得这只是肢体的机械运动,要去感受音乐,理解音乐,去表达你听到的感情,对音乐的、对舞蹈的情绪。舞蹈不只是台上发生的,一个真正爱舞蹈的人,每走一步,每一个动作,无论坐着还是站着,都和舞蹈有关。生活就是舞蹈。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就是一种舞蹈,交谈也是一种舞蹈,不要把舞蹈想得完全是一种表演。舞蹈无处不在。生活和自然是舞蹈的老师。去看树怎么生长,蝴蝶怎么振翅,去看四季变化里的自然。舞蹈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发生。当然也要练好功,学会控制身体,运用身体,要感受身体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在做每一个动作的时候,要知道怎么做才能最准确地表达情绪……舞蹈教给我们什么是美,还教会我们自由,像一只鸟儿那样,当它想飞的时候,拍拍翅膀就飞起来了。舞蹈就是一种起飞……”

唐老师声音不大,却如涓涓细流般流进了姚姚心里。不知为什么,她鼻子有点儿发酸。她觉得唐老师说得太好了!那些朦胧的,她说不出,却存在于内心的感受都被他说出来了。兴许以前她没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但唐老师说出后,她看见这些东西潜伏在她心里—舞蹈教会人什么是美和自由,真是太对了。

她渴望自由!她一点儿也不自由。

她喜欢舞蹈,不管她有没有这个条件,身体条件,练舞的条件,她知道自己喜欢舞蹈。它与她贴得多么近,音乐响的时候,好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苏醒过来了。而面对枯燥的数学题时,细胞全都关闭了。这是件奇怪的事,家里没有人与舞蹈有关系,甚至与文艺也没有关系,她没有这个基因,可有些东西,是会天然地、自发地生长出来的。就像舞蹈。从她第一次在少年宫看丽娃跳舞,她就知道自己有多喜爱舞蹈,喜爱和舞蹈有关的一切—包括丽娃和唐老师。

丽娃的自行车被同事借去了,周日下舞蹈课,她和姚姚一块坐公交车回去。车内特别挤,姚姚被挤得和丽娃隔开了几人。才上车不久,姚姚抓着扶杆的手被一只手盖住了,是一位男乘客的手。开始姚姚以为车挤,对方没留心。她把手往下滑了些,那只手却紧接着也跟了下来,仍覆在姚姚的手上。

那个男人靠得她很近,他的呼吸似乎吹在她脸上。一股陌生粗鲁的气味。姚姚害怕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她想抽出手,手却被那男人覆得紧紧的。姚姚不知该怎么办,她想叫丽娃,但她不敢出声。她紧张得有些发蒙,她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件非常糟的事,妈妈没教导过她的事。

姚姚刚上小学时,有次爸爸不在,妈妈单位发了电影票,带她去看。电影开始不久,姚姚发现妈妈咳了几声,神色有些不安,妈妈右边是她的一位男同事,侧头和妈妈说着什么。姚姚余光瞥见那个戴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同事几次去握妈妈的手,都被妈妈挡开了。然后妈妈起身领着她就走了。姚姚很舍不得没看完的电影,可看妈妈的神色也只好起身了。

出了电影院,她问妈妈怎么了。“没什么,这个电影不好看。”妈妈说。

妈妈为什么骗她呢?妈妈为什么不说实话?妈妈再也没提起这事,包括和爸爸。只有一次,和妈妈关系最好的二姨来家里,妈妈似乎提到,姚姚隐约听她说:“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凭没证的谁信?还惹人瞎讲……绕着走就行了。”

此刻姚姚脸涨得通红,她恨自己的胆怯,她一动不动地僵着,似乎这样僵着就可以忽略这件事的发生。男人的手依然覆盖在她手上,汗津津的,一个陌生男人的手掌。他的脸—姚姚根本不敢看,是一张装着若无其事、平静地混迹于车厢里的脸。

突然一个急刹车,车上的人向一边倒去,丽娃冲姚姚叫了声:“抓稳啊!”男人迅速松开了手掌。丽娃看见了姚姚,也许发现她神色不大对,又看了眼那个站在姚姚边上的男人。

丽娃过来了,她狠狠盯了那男人一眼。

“我们准备下车。”丽娃拉着她往后门走去。

下车后,丽娃问她:“刚才,是不是那个人……”

姚姚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后掉了下来。丽娃牵着她的手走到路边一棵树下,弯腰扶住她的肩,“别怕!”

回家路上,丽娃和她说自己也碰到过这样的事,不,不止她,许许多多的女孩都碰到过。丽娃说她初二时搬了次家,以前都是走路上学,搬家后要乘两站公交。有次下大雨,她坐公交去学校,下车时,一个男人狠狠捏了几把她屁股。拥挤下车的乘客中,她竟然不能指认是哪个男人。

到校她告诉了女同桌,那个同桌是生活委员,又告诉了女班主任,然而,“你猜班主任听后说什么?她竟然怪我不该坐公交车穿裙子!后来有次班会上,她也说到这意思,大意是女孩化妆、穿裙子这些都是吸引坏人的原因。”

丽娃说那刻她很震惊,她一天都在想是不是自己的错。一个女性难道外出就没有穿裙子的权利了吗?那条裙子是妈妈去北京出差刚给她带回来的,她可喜欢了。回家后,丽娃和妈妈又说了这事。

“我妈说,甭信你老师!多少穿长裤棉服的女人都被骚扰过,不是裙子的问题,你也没有任何错。但你得学会保护好自己。往后啊,还会碰上好多事,一定要勇敢!你越怕,对方越猖狂!”

妈妈那次还和她聊了好多,还把妹妹们叫上,一起讨论碰上骚扰要怎么自我保护。丽娃说,真没想到小个子的妈妈竟然比大块头的班主任更勇敢!从那以后,她决心要保护好自己,“后来又有一次,我那时高二,在公交车上碰到个男人骚扰,我二话不说,回身给了他一个耳刮子!”

丽娃对姚姚说,今后在公交车上若再碰上骚扰,要立即大声喝止或狠踩对方一脚,必要时直接给他一个耳光,不行就让司机停车报警。

“还有,姚姚,有些骚扰不一定是发生在车厢,也许会在其他地方。骚扰的人也不一定是陌生人,可能是你认得的人。不管是在哪儿,你认不认识他,都一样不要怕,要勇敢地保护好自己,知道吗?”快到家,丽娃和她说,神情非常严肃。

姚姚点了点头。

“好,一定要记着!我还有事,你先回家。”丽娃冲她挥挥手。

到家,姚姚才发现又忘带钥匙了,她去苏阿姨家等妈妈回来。苏阿姨在织毛衣,这次织的不是薇薇姐姐的,是一件很小的毛衣,像洋娃娃穿的。苏阿姨说,这是为薇薇姐姐以后的孩子织的。

“姚姚,你在跟丽娃学跳舞?”苏阿姨问她。

“嗯。”姚姚答,她有点儿紧张,苏阿姨可千万别让她跳一段啊。

“她教得好吗?”

“挺好的。”姚姚松了口气。

“我家薇薇也喜欢跳舞,不过那时怕影响功课,没让她学,也就算了。”苏阿姨笑笑,起身去烧晚饭。

没几天,妈妈突然和姚姚说:“你星期天别去跳舞了。”

“为什么?!”

“反正别去跳了,人家都议论丽娃呢。”

其实从邻居们议论丽娃的恋爱时,姚姚就有了点儿不祥的预感—妈妈总在意邻居们说啥。

“我要跳!”姚姚愤怒地说。

“听话!你苏阿姨都让你别和她学跳舞了,近朱者赤。”妈妈还没说完,姚姚捂住耳朵,“我不听!”

她恨透了妈妈的“近朱者赤”,她也吃惊苏阿姨的态度—刹那,苏阿姨的形象好像没那么高大了。她原来和其他大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什么是朱,什么是墨,都是大人一张嘴。凭什么这么不公平!她喜欢丽娃,丽娃不仅教她舞蹈,也教姚姚其他东西。有次丽娃和姚姚在周末下课回家的路上,见一对男女在路边扭打,男人骂:“你吃老子的,用老子的,还敢多管闲事?我就外头有名堂怎么了!”

“姚姚你记得,今后一定要独立,别依附任何人。”丽娃和她说。姚姚点点头,妈妈从不和她说这些,妈妈只关心她的成绩。

爸爸从外地回来,姚姚趁妈妈不在家时,和爸爸说了想继续学跳舞的事,才开口,她眼泪就一连串地掉了下来。

“我想跳舞。我想和丽娃老师学跳舞。”

晚上,姚姚听见爸爸和妈妈在外屋小声说这事,她屏气听着。

“这是两码事,那是人家个人生活,和姚姚学跳舞有啥关系?”

“怎么没关系?跟一个名声不好的老师学跳舞,不惹人说闲话吗?”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要听风就是雨,你别跟着瞎议论了。”

“这眼看快小升初了,跳舞一去半天,多耽误学习……”

爸爸又出差去了。周日,外公过生日,中午亲戚聚餐。吃完已是下午一点多,姚姚催妈妈回去,还有舞蹈课呢,可妈妈决定吃过晚饭再走。

“我下午有舞蹈课呢。”

“不是说不上了吗?”妈妈说。

“我要上!”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原本跳舞也就是去玩玩。”

不,姚姚在心里大声喊,我不是去玩玩,我是认真地在跳舞,我喜欢跳舞我想跳舞!这些话一下堵在她胸口,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扭头跑到了院子里。

已然是十一月,院里的两株芙蓉开得正好,正午后花瓣转成了深红,她把腿轻搁在一个树杈上压腿,想起语文杨老师说过的一句话—“上帝为每一只笨鸟都准备了一个矮树枝。”

没上成舞蹈课,她心里难过极了,晚饭也没吃什么。回家路上,她一句话都没和妈妈说。下着雨,她坐在妈妈自行车后座,没钻进妈妈的雨披,雨水打在她的头发上、衣服上,衣服很快湿了,她心里对苏阿姨她们生着很大的气—她们,不管青红皂白地下定义,按她们的方式划分好坏。丽娃老师和唐老师,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被这样难听地议论?可她无力反驳成人的世界,她只是觉得这一切不对!

晚上在水房碰上丽娃老师,丽娃问她怎么没来上课,姚姚嗫嚅解释,外公生日……还有,马上要小升初,学校作业多,可能以后没时间去了。

“那挺可惜啊,这周要学新舞了。不过没关系,以后有机会再跳。”丽娃拍拍姚姚的肩膀。

姚姚鼻子一酸,有泪涌上,她赶紧装着弯腰系鞋带,头发垂下来遮住脸,豆大的泪珠啪嗒坠落在地。丽娃老师放水搓衣服,等姚姚把泪拭干。

“对了,我有样东西要送你,等着啊。”丽娃甩了下手上的水说。她拿来一双舞蹈鞋,一条百褶花裙,“这双鞋是托朋友从北京带回的,我穿码数紧了,你应当很快能穿上了。要是有空,在家也可以练练功。这条裙子,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有次坐公交,班主任说我不该穿裙子吧。我一直穿到初中毕业,裙子还挺新的,送你做个纪念,老师希望你今后不管遇到什么,相信自己,要勇敢。”

是乔其纱面料的及膝百褶裙,橙色抽象花朵与绿叶交织的图案,明亮极了。

回到家,姚姚埋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她把裙子和舞蹈鞋放进了抽屉最下层,抽屉里还有和马小夏一块跳的皮筋。睡前,姚姚发起烧来,妈妈拿来湿毛巾敷在她额头,又开了个水果罐头喂她,姚姚一点儿都吃不下。

第二天早上还没退烧,妈妈用干芙蓉花煎了一碗汁,放了一勺白糖让她喝。姚姚喝了半碗,昏沉地睡了过去,醒来已快中午。妈妈大概出去买菜了,房里很安静,因为头晚下过雨,微开的窗吹进一点咸湿的气味,像退潮后的海滩。姚姚心里有种累极了后的安静。

寒假,爸爸送了姚姚一块跳舞毯,“你瞧,这个能跟着电视跳来跳去,咚次嗒次,可来劲了!”

姚姚知道,爸爸是想弥补她中断学舞的委屈。姚姚跳了一次,跟着音乐胡乱跳得一脑门汗,还把爸爸也拉来一起跳。用妈妈的话说,简直是有些疯傻。

然后,姚姚再也没碰过那块跳舞毯。

爸爸给姚姚办了张图书馆的借书证,姚姚借了些书回来,她如饥似渴地读着那些书,看不懂的就跳过去。在囫囵的阅读中,似乎开始了另一种飞翔。唐老师说,舞蹈教会我们自由。姚姚觉得阅读也是这样,书就像飞毯,让人飞起来,飞向天南海北。

姚姚迷上了三毛的书,她把图书馆能借到的都借了。有本书叫《我的宝贝》,三毛写收集的一堆物件,手绣、老别针、陶器……她行走世界与这些宝贝结缘,在那些物件中,姚姚印象深刻的是她写了许多石头。有一篇写她以为隔阂很深的父母,有次竟捡了两块石头回来给她,在那儿洗刷半天—

“你不是以前喜欢画石头吗?我们知道你没有时间去捡,就代你去了,你看看可不可以画?”妈妈说着。我只是看着比我还要瘦的爸爸发呆又发呆。一时里,我想骂他们太痴心,可是开不了口,只怕一讲话声音马上哽住。这两块最最朴素的石头没有任何颜色可以配得上它们,是父母在今生送给我最深最广的礼物。

姚姚看了好几遍,简直不能相信世上有这么好的父母。多么幸运的三毛啊!自己的父母,是不会这样的,尤其妈妈,她反对姚姚一切在“学习”之外的小动作,譬如跳舞、抄歌本,还有看课外书,在妈妈看来,那些闲书既不能建设国家,也不能提高分数。总之于学习、前途无用的事物妈妈全不支持,更不消说,捡几块石头来画这种“无聊”的事儿了。

一听到妈妈下班的脚步声,姚姚赶紧收好课外书,在桌前正襟危坐,摆出一副写作业的样子。她希望爸爸妈妈赶紧去上班,当家里只有她时,她便可以沉浸在书的世界中。南方的冬天总是那么冷,院里被踩过的脏雪,房间里生的炭盆缓慢地释放着暖气以及二氧化碳。姚姚坐在炭盆边,头有点儿眩晕,她用冰凉的手一页页翻着书。

窗外寒风刮过,像要禁止一切生长,包括鸟儿啼啭和看不到的未来……但在书页间,却开辟出一条奇异的道路。世界很大,路很远,属于她的那条路会在哪儿呢?

8

薇薇姐姐周末回娘家,她的头发剪短了,刘海和发梢微卷,穿着浅紫色套装,背着一只精致的白色坤包,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好闻香水味。很快,邻居们知道了:薇薇怀孕了。

几位女邻居包括姚姚妈妈都凑到苏阿姨家,七嘴八舌地恭喜,说薇薇可是福气坨坨哦!一定会生个大胖小子!透过开着的纱门,姚姚听见对门的苏阿姨拿糖果请大家吃,“这是薇薇从香港带回来的太妃糖哦,她这一身衣服也是在香港买的呢!”

女邻居们发出赞叹,说难怪看着就不一样,瞧这衣服的面料、式样,多精神!薇薇穿这一身,跟画报上的电影明星差不离呢!

妈妈给姚姚也带回一把糖果,边和爸爸说,薇薇怀孕两个月了,上周办了辞职。

“为啥辞职?”

“她丈夫小蒋说医院空气对胎儿不好,工作也辛苦。”

“照他这说法,那么多医护人员怀孕都得辞职或请假了,薇薇自己愿意吗?我看她不大有精神的样子。”

“听说她不乐意辞职,可小蒋坚持……”妈妈的声音压低了点儿。

姚姚看见薇薇姐姐的确面色有些苍白,虽然她穿着香港买的套装,姚姚觉得还是她梳两根辫子时最好看,尤其配上一身护士服—姚姚有次生病,妈妈带她到薇薇姐姐上班的医院打了几天针,穿着护士服的薇薇姐姐样子那么恬静,病人都很喜欢她,她对病人也很温和,总是轻言细语,就像白衣天使。

薇薇吃过午饭走了,姚姚从窗子看见她的背影是那么纤细。姚姚想起苏阿姨说过,“我家薇薇也喜欢跳舞,不过那时怕影响功课,没让她学,也就算了。”

天空下着细雨,地上到处是掉落的芙蓉花,被雨水漂得有些发白。姚姚掏出马小夏的信,这封信她看了好几遍。信中有几张复印的纸,是她和马小夏都喜欢的三毛写的,这篇姚姚没读过,马小夏说是她从杂志上复印下来的,叫《西风不相识》。

“你一定要好好读一读,不能再让那个莫亚男欺负你了!”马小夏在信中说。

“那次打架之后,我不肯道歉,也不肯忏悔,我不是天主教徒,更何况我无悔可忏……这个宿舍,我尽的义务太多,现在豁出去,给它来个孙悟空大闹天宫。大不了,我滚,也不是死罪……以后我在这个宿舍里,度过了十分愉快的时光。国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绝不可国民跌交。那样除了受人欺负之外,建立的‘邦交’也是没有尊严的。”

这篇文章讲的是三毛在国外留学时,如何反击宿舍里欺负她的女生,姚姚读了好几遍,她太佩服三毛了,那种对“凡事忍让,吃亏就是便宜”的“东方涵养”的有力反抗,让姚姚看得好过瘾。她自己,什么时候能像三毛这样勇敢呢?

她分明感觉到有些什么在她心里涌动,三毛开始的忍气吞声并没有为她赢来好人缘和尊重,反倒是她的反抗给她带来了尊重。

几场冷雨过后,芙蓉花逐渐凋谢,寒假到了。

以往寒假最开心的事是过春节。准确说,是春节前,那比节日真正来临还让人欢喜,她最喜欢和妈妈一块准备过年的吃食,比方做蛋饺,但妈妈这次无论如何不肯让她帮忙,让她赶紧做题,寒假后没几个月就要小升初了。

姚姚撑着脑袋,面前摊着一堆练习卷。她的余光瞟着妈妈和她面前那只小煤炉,妈妈拿一只铁的小圆勺,先用一小块猪板油把圆勺擦一遍。舀一勺蛋液,放入烧热的勺里,晃成圆圆的蛋皮,再把调好味的肉糜加进去,蛋皮压拢,一只金黄的蛋饺就做好了。不一会儿,盘子里整齐地码了几排蛋饺。

姚姚觉得这可比做卷子有意思多了,空气中弥漫着葱肉香味,明天这些蛋饺会和粉丝、香菇、油豆腐一起做成一个热腾腾的什锦砂锅,然后妈妈一定会在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举杯,祝她马到成功,考上理想中学……

大年初二,按照信里约定的,马小夏来找她,她长高了,齐肩发剪短了,乌溜溜的眼眸还是那么好看,像两颗黑葡萄。她告诉姚姚,寒假前不久,她的男同桌不慎跌伤了脚,在家休息了一周。那一周,因为和同桌住得近,她去送笔记给他,结果被有的同学笑话,“我才不管呢,让他们笑去。”马小夏满不在乎地摇摇黑亮的短发。

“换成是你,你会不怕被同学笑话,去给男同桌送笔记吗?”姚姚问自己,她听见自己回答:我不敢。

因为不敢,她羡慕马小夏的勇气。马小夏问她,那个莫亚男还叫你“跳马”吗?姚姚说,没有叫了。

莫亚男因为最近的兴趣转向打乒乓,一下课就冲出去抢桌子,有一阵没“跳马”了,姚姚因此松了口气。

“她要是再叫你,你就告诉她,我—不—去!”马小夏说。她告诉姚姚,她刚转学到班上时,“有个性格霸道的男生,坐我后面,把没喝完的奶挤到我抽屉里,偷偷在我浅蓝校服的背后拿红笔乱画、乱写字。我告诉班主任,老师也无奈,说那个男生屡教不改,尤其爱捉弄新生。”

“那你怎么办?”姚姚问。

“当然要回击他,他再把牛奶挤到我抽屉里,放学后我把桌子和他对调了,第二天他一来,发现桌子调了,要换回。我大声告诉他,这桌子明明是你的,抽屉里还有你喝的奶呢!他不是在我校服后乱画吗?我直接把它改成了幅漫画,把他画的圈起来,旁边写:‘毛子轩画的,真难看!’还配了个他的漫画头像,这下他出名了,走到哪儿,同学都盯着我背后的漫画看,边念他的名字边笑成一团。他可丢尽脸了。”

“你太厉害了!后来呢?”

“后来,他要求我把校服背后的画洗掉,我说我才不洗,要洗你洗,然后他乖乖地替我把校服洗了。”

姚姚和马小夏笑起来,让姚姚想不到的是,这个毛子轩居然就是马小夏现在的同桌,他生病,她给他送笔记的同桌。

“他不是欺负你吗?你怎么还给他送笔记?”

“他改好了啊,那次洗完校服,班主任就让他和我同桌了,说让我继续帮助他。后面,他没那么淘气了,成绩也提高不少,他其实挺聪明的,说今后要研究汽车制造呢。”

马小夏告诉她,她今后要学服装设计,她想当一个设计师!

“你爸爸妈妈,同意吗?”

“同意啊,我爸说:‘你自己决定。但是决定了,你就好好去实现,不要半途而废。’我妈说:‘我可等着你给我设计最新款的衣服,一定要看起来显瘦些的。’”

哈哈哈,姚姚和马小夏笑起来,马小夏的妈妈有点胖,减肥是她生活的永恒主题。

马小夏带来了她的画画本,一本彩色封皮的本子,里面画了许多她设计的衣服图,蓬蓬裙、小马甲、长披风,带有动漫风格的设计很有趣。

她翻到一面,是张单独夹着的画页,“姚姚,你不是喜欢跳舞吗?喏,这是我为你设计的舞裙。”

一整面纸上,用彩色水笔画着一个在树下起舞的女孩。女孩的脸上画着两道弧线,代表眼睛,没有鼻子、嘴巴,反倒让女孩的模样更为灵动,这是一张沉浸在某种陶醉中的脸——她踮着脚尖,正在起舞。

姚姚“哇”了一声,她的眼睛挪不动了,多么美的画面!这个女孩就是她心中的有关舞蹈的形象!

女孩穿着件淡粉色的无袖裙子,领口有一圈优美的皱褶,裙子旋转开的下摆是渐变的深红色。她的胳膊无拘无束地向天空伸展,卷曲的花瓣飘落在她的发间、裙上。她双目微闭,陶醉在一个无上快乐的世界中……

“这个花瓣,是我家院子的芙蓉花吧?”

“你说呢?”马小夏笑着把画页递给姚姚。

9

丽娃也辞职了,不过和薇薇姐姐的辞职不同,她是主动丢掉了铁饭碗,辞职出来和唐老师办了家舞蹈培训机构。姚姚听大人说,唐老师办好了离婚,和丽娃准备明年结婚呢。唐老师和前妻的女儿跟唐老师。

丽娃每天都回来得很晚,不过她依然哼着歌,脚步匆忙,富有活力。从邻居们的聊天中,姚姚知道丽娃有多能干,她和唐老师到处找房子,再到装修、招生,唐老师还要照顾女儿,经常是丽娃一个人加班。为了省钱,她和唐老师包了好多装修活,粉刷墙,安柜子,装灯泡。有回丽娃带回来一张长木凳放在楼下,说是在一个工地捡的,准备带去舞房,打磨下,刷上漆就成了换鞋凳。丽娃还捡了好多东西,她简直像女作家三毛一样,喜欢到处拾荒,然后化腐朽为神奇。

有个周末黄昏,妈妈去外公家送东西还没回来,爸爸出差去了,姚姚在走廊碰到丽娃,“姚姚,要不要去看看我的舞蹈工作室?”丽娃笑着问她。

姚姚坐上了丽娃那辆紫色的自行车后座,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扬起,她感觉好久没有呼吸这么清新的风了。

房子是租的群众艺术馆的二楼。丽娃打开灯,舞蹈房出现在眼前。姚姚惊奇地看着,一面墙的大镜子,白色的墙壁,放练功鞋的柜子,还有换鞋的长凳—都是丽娃和唐老师的手艺,不是很精美,但本色油漆泛着一种朴拙的光。墙角甚至还有一张结实的小圆桌和几把椅子,丽娃说,这是从一家关门的时装店里淘来的,桌上的漆掉了些,因此很便宜。她准备把原本黄色的桌面刷成灰绿色,今天打磨下,明天就可以上一道漆了。

姚姚觉得一切都那么好,那些旧,反而有着“新”所没有的柔和光泽。她问丽娃:“老师,会有很多人来报名学跳舞吗?”

“不知道呢,希望如此。这世上,总会有人喜欢舞蹈的,而且不少,你说是吧?虽然他们不一定是舞蹈家或舞蹈演员,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人们去喜欢跳舞。”丽娃的手上缠着创可贴,但一点儿都不影响她明亮的笑。

舞蹈工作室开业那天是周日,晚上他们邀请孩子们来参加活动。茶点,音乐,灯光,舞房的每寸空气都弥漫着优美旋律。姚姚也来参加了,丽娃和唐老师表演了舞蹈,活动的最后一个节目是丽娃带孩子们跳集体舞。她穿着件蝙蝠袖的白色上衣,亮蓝色束脚裤,身姿挺拔。这身衣服让姚姚一下想起—她还跟着丽娃学舞蹈时,有次离下课还有七八分钟,外面的天像要下雨,阴沉沉的。丽娃说,咱们来跳一支舞吧,丽娃那会儿刚从云南回来,正是穿了这身衣服来给她们上课。她说在滇西的一个地方,人们为庆祝丰收,每年会举行一次“丰收节”,人们唱啊跳啊,就着美酒美食要热闹一天。夜色降临,人们还要生起篝火,手拉手唱着跳着。

那短短的七八分钟,姚姚后来时常想起,那真是个快乐时刻,就像有根魔法棒点了下,把绮丽光焰带到了这群女孩中间!丽娃在她的身边,牵着她的手,踏步、跳跃、踢腿、上前……每个人脸上都充满笑容,像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那些尽情游戏的时光。

这一晚,回忆成真,丽娃放起节拍欢快的音乐,让孩子们手拉手,跳起转着圈儿的舞蹈。步子欢快简单,大家起初有些生疏,不是你踩我的脚,就是我绊你一下,笑声一片。随着音乐,大家的舞步越来越熟。丽娃领着他们,笑着唱着,跳了一圈又一圈,满世界都像回荡着音乐和不倦的舞步声……

10

玩厌了乒乓球,莫亚男的兴趣又回到了“跳马”。当然,她还要求姚姚参加,第一次她参加了,莫亚男跳疯了,用力撑着姚姚的背一次次地跳过去,上课铃响起时,姚姚的背酸得都快直不起来了。

第二次,课间铃一响,莫亚男又让她参加,姚姚说,我不去,我要看书。她今天有些不舒服,头一直有些晕痛。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稻草人手记》,里面收录了马小夏寄给她的那篇《西风不相识》。

“看什么书啊!老师说了下课要活动一下。”莫亚男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但手上拉她的劲明显加大了,姚姚甩开她的手,“我不去,我要看书。”

“我让你去就去!”莫亚男的声音大起来,眼神变得凶起来,她生起气的样子有点儿吓人。姚姚听说,莫亚男的父母早就离婚了,她跟着父亲,她父亲因为再婚,很惯她,不然,她就会和她父亲找的“新阿姨”过不去。

姚姚没看她,她的眼睛盯着书,“绝交我不在乎,恶狗咬了我,我绝不会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三毛写如何回应室友—室友几乎每夜打字要打到两点,三毛没说过她,她却因为三毛房间透出的一点灯光说影响了她的睡眠,“你不知耻,是要人告诉你才明白?”

“你不是也打字吵我?”三毛说。

“可是,我现在打好了,你的灯却不熄掉。”

“那么正好,我不熄灯,你可以继续打字。”三毛把门轻轻在她面前阖上,以后与她再不建交。

“你到底去不去?”莫亚男瞪着她,好像准备和她打上一架的样子。

“我不去!”姚姚突然怒火中烧,她想,要是莫亚男敢再上来拉她,她一定莫亚男把她推得远远的。

莫亚男没再来拉她,但姚姚的桌子被狠踢了一脚,书掉到了地上。莫亚男气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课间,广播操后,姚姚的那本《稻草人手记》不见了,那可是她从零花钱里省出来买的!

莫亚男当然不会承认是她拿的。好吧,只有再存几天的早点钱了。

又过了两天,课间休息,另一个女生来问她,去不去“跳马”?这个女生和莫亚男关系很好,莫亚男说什么她都附和,这次大概想来做下“和事佬”。

“不去。”姚姚说,她打定主意,不再与莫亚男“建交”。

这本书没了,好在妈妈这天带回来一袋子书,是妈妈的一位同学,一位在文化部门工作的阿姨的单位图书室处理旧书,很便宜,妈妈赶去挑了些。书虽然都是旧旧的,可不影响姚姚的欢喜。她翻开的第一本书是被书名吸引的,《树上的男爵》,是一位意大利作家的作品,她一读就被吸引住了!

“柯西莫从十二岁起,就决定永不下树。”这本书和她此前读过的都不同,书中的男孩多么有性格啊,他恪守自己立下的诺言,果真再没有下过树。

这是他的男爵父亲第一次来跟柯西莫说话:“你希望自己配得上你拥有的姓氏和爵位吗?”

柯西莫回答:“我将尽一切努力以更配得上‘人’这个称号,我将具备他的一切品质。”

男爵父亲点点头,郑重地把自己的佩剑授予这个早已长大的男孩。

姚姚简直惊呆了,在树上度过一生,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克服多少困难啊!

她看入了迷,课间简直连厕所都舍不得去上,怕浪费时间。晚上,她把书藏在课本下看,当晚的数学作业她没完成。晚上她梦到数学考得很糟—面对数学卷子,她竟然一题都不会!脑子一片空白。眼看交卷的铃声就要响起,身旁同学们都在奋笔疾书,她急出一身汗,手都在发抖。怎么办?她快要哭出来了,一激灵,从梦中吓醒了。醒来后,脑子里竟又浮现出三毛当年写的一幕—在全班同学的面前,她的数学老师拿着蘸着饱饱墨汁的毛笔,叫三毛立正,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她用墨汁在三毛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墨汁流下来,顺着三毛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苦得她想吐。

这两个“鸭蛋”使她成为了作家。

但班主任李老师并没有给姚姚吃“鸭蛋”,她在姚姚没写的作业题旁打了个问号,让她补上,如果不会可以来找她。也许正因为这样,我就成不了作家了,姚姚想。

一星期后,她存够了钱,下午放学后去书店。书店就在学校附近,三毛的书就在那儿买的。书店里挤了不少同学,闹哄哄的。姚姚在一个角落背对店门翻漫画,想等人少些再去挑三毛的书,突然她听见有个又急又快的熟悉声音,问老板:“有没有三毛的书?那本《稻草人手记》不要,我有!”是莫亚男。

姚姚愣了下,明白过来,不知为什么有点儿高兴,说明莫亚男看了那本《稻草人手记》。

老板不知给她挑了本什么,莫亚男付钱走了。等书店人少了些时,姚姚过去问老板,那个女生,就是要买三毛的书的,买了本什么?

“哦,《雨季不再来》。”

姚姚改变主意,那本《稻草人手记》反正看得差不多了,她也买了本《雨季不再来》。

几天后,早上来上学时,她发现抽屉里那本《稻草人手记》又回来了。只是,在有些段落下面,画了乱七八糟的横线。

11

又到芙蓉花开的季节,姚姚的十二岁生日要到了。

马小夏写信告诉她,她的画被美术老师推荐参加市里的一个展览,获了二等奖,这更坚定了她要当服装设计师的梦想。她让姚姚努力今后当一名作家,像三毛那样,拥有许多读者,“你的文笔那么好,我觉得你今后一定能成为一名作家,一个会跳舞的作家。作家可不用考数学,你一定能实现梦想,就像我一定会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一样。”

马小夏在信里画了一幅画,一位穿着长裙的女作家正在给读者签书,她的面前堆着高高的一摞书。

姚姚被这幅画逗乐了,也被这个“作家”吓了一跳,这可太隆重、太高远了。她没想过能当一名作家,不过,谁说又没有可能呢?在作家成为作家前,他们也只是文学爱好者啊,就像学校有次请一位作家叔叔来讲课,他说:“在成为作家前,要像作家一样生活。”

这句话姚姚印象深刻,怎么才是像作家一样生活呢?作家叔叔说,仔细观察,用心感受。他把这八个字写在黑板上,又在下面用红粉笔加了句,“热爱阅读,勤于练笔”。

姚姚把这几句抄在笔记本上。舞蹈,她也依然热爱,她没有停止练功,时常晚上睡前,她都会压压腿,在地板上做做“青蛙趴”,这是丽娃老师教的开胯动作。但她知道,她不大可能从事专业舞蹈了,因为她的身体条件包括弹跳力都不够好。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对舞蹈的热爱,像丽娃老师说的,“虽然不一定成为舞蹈家或舞蹈演员,可这一点也不影响人们去喜欢跳舞。”

“在成为作家前,要像作家一样生活。”这句话像句神奇的咒语,突然使生活变得不一样起来。姚姚好像戴上了一副魔力眼镜,可以看到以前看不到的一些东西,比如窗外飞过去的鸟儿—它可不是一只普通鸟儿,仔细看,它有着黑白相间的神气羽翎。比如街口小食店,那个婶婶包馄饨的手势那么熟练,迅速地一捏一放,好像变戏法般,案板上转眼就停着好多只长翅膀的馄饨。还有她的丈夫,很会炸油饼的叔叔,把一张划了几刀的面坯轻轻放进滚油中,刺啦一声,油饼立即膨胀起来,变成胖鼓鼓的金黄色,发出诱人香气,姚姚简直看呆了!

以前院子芙蓉花开,她并不多留意。花开过就开过了,现在她用“作家”的眼睛看去,花原来也有脾性,风吹过,花瓣和叶子都像在跳舞,而且每一朵,每一片叶,都有着自己的节拍—有的性子急,跳得奔放,有的性子慢,跳得悠然。

薇薇姐姐回娘家了,她生了个女孩,回娘家坐月子,苏阿姨忙前忙后,每天拎一堆菜回来,楼道里弥漫着炖各种汤水的香气,可薇薇姐姐一点儿都没有补胖,反而瘦了。听说薇薇姐姐的婆婆对她生女儿不满意,想让她再生个儿子。

苏阿姨面色不好,有些疲惫,以前她碰到邻居很热情,但近期似乎完全没有交谈的兴致,冲邻居点个头就匆匆进家门了。

“老苏啊,当时就不该阻挠薇薇的恋爱,非逼她嫁什么局长儿子,她和那个小蒋处不来,你看薇薇脸上哪能见着笑?心里肯定不痛快哦!”有邻居议论,另一个邻居也附和说,这个老苏啊,就是太好强,薇薇的婚姻也要干涉,以为高枝那么好攀啊。

不管怎么样,姚姚真的替薇薇姐姐感到心疼,她那么温顺、好看,还有份“白衣天使”的工作,她原本应当幸福的。可是,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幸福。

薇薇姐姐要是能像丽娃那样勇敢就好了!你看她找唐老师,有那么多流言蜚语,可她跟没听见似的,总是笑着,坚定着自己的选择。她和唐老师的舞蹈工作室,来报名的学员越来越多,姚姚觉得,世上最幸福的人就是丽娃老师了。这幸福是她自己创造的。

快到元旦,姚姚去学校旁的那家书店精心挑了几张贺卡,她要寄给马小夏和丽娃老师,祝她们新年快乐。

夜晚,她坐在小房间的台灯下写新年贺卡,等墨水干了,将它们装进信封。想了想,她拿出一张贺卡,上面是春天的图景,一棵树正发出新芽,几只鸟儿从天空飞过,向着太阳升起的地平线,她在贺卡上写道:“薇薇姐姐,祝你新年快乐!”

她轻轻打开门,斜对门苏阿姨家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还有苏阿姨在里间哄孩子的声音,她把贺卡轻轻地从门下方推了进去。

爸爸妈妈已睡了,她站在窗边往下看,夜晚的街道路灯温存,远处传来焰火升空和汽车喇叭声响,没有几个行人。姚姚踮起脚尖,突然很想跳跃、旋转!她轻轻地往上跳了一下,双臂轻展,像丽娃老师指导的那样,肩膀打开,头颈向上,啊,跳舞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啊!它让人感到自己,以及生活的希望,哪怕这个自己与生活还远远不够完美。

她心里涌起对即将到来的新年的期盼—明天早上,太阳一定会是一轮新的,它的光芒会照到每个角落,也会照亮院里的那一棵芙蓉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