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大人在打工

我刚当上警察那会儿，碰到一桩怪事。

那是一个雷雨初歇的八月午夜，当时还是实习生的我，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办公室，望着电脑屏幕上的扫雷发呆。

“也不知道是哪个讨厌鬼定的规矩，居然让实习生单独值夜班！”我抱怨着，扫了一眼干净得白纸一张的报警记录。

“难得这么凉爽的晚上，就连坏人也想要抓紧时间睡个好觉吧？到底谁才会报警呀！”这样想着，我用手肘撑着脑袋，准备眯一会儿。

正当我的上下眼皮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般热烈地拥抱到一起时，一声咳嗽突然响了起来：“咳咳，请问……”那个声音既干瘪又低沉，仿佛用锈蚀的手锯用力地锯木头，我被吓了一跳，眼皮们也就识趣地分开了。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位瘦高的老人，高到几乎从门框上顶出去，可即便如此他还戴着一顶高礼帽，并且半点儿没有摘下来的意思，反而在进门的时候用手牢牢地扶住，生怕掉下来一般。

我打了个哈欠，仰起头来，盯着他打理整齐的山羊胡子说：“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吗？”话虽如此，我的语气却一点儿也不好。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显得有些难为情，局促地站在门口。

“这么晚打扰，实在不好意思……”他朝我四十五度弯腰以示抱歉，可谁真正抱歉的时候还会戴着帽子呢？但也得益于此，我发现即便他弯下腰，还要比我高出两个头来。

我朝他点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此时我已经调整了心情，掏出笔记本准备开始记录，毕竟我现在是警察了，这是我的工作。

“是因为我家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东西失窃了……”老人脸上的表情变得落寞，好像一块包裹了多年茶叶的手帕那样沧桑又褶皱。这让我心里有些意难平：“在这么好的良夜，偷老人的东西！真是毫无良心，不可饶恕！”

“请问都丢失了些什么东西呢？”我还是压制住了气愤，按照警员手册上的流程进行提问，毕竟这才是最有效的方式。

“一柄魔法杖。”

“嗯嗯……”我应和着，在笔记本上“刷刷”写道：“一柄……”

“一柄什么？”我忽然反应过来。

“魔法杖。”老人直直地看着我说。他怕我没听清，甚至放缓了语速，提高了音量。

“一柄——魔法杖。”

老实说，我当时又有一点儿生气了。不过我马上反应过来，警员手册上说过，像这样的老人多半是患有老年痴呆症，他们分不清幻想和现实，如果马上揭穿可能会受到刺激，最好顺着点儿说。

我装作认真地点点头：“请提供报案人的住址。”我省略了对案情的提问，直接问起老人的家里，虽然犯病的老人通常都不会记得自己住哪儿，不过没关系，接下来我就会以通知更多当事人的理由询问他家人的电话，最终平安地把他送回去。

“我家是索德门汽修店，就是城南大道中心喷泉广场边上那间。”没想到老人竟然一口便答了上来，这让我颇感意外，我甚至知道那家汽车维修店，因为他们的技术和态度都是全城最好的，就连警察局的警车都在那里维修和保养。

“那么您是？”

“我是这家店的老板。”

我坐不住了，我早就听说这家店的老板是一名很善良的老人，不仅收留流浪猫，还资助过不少贫困儿童。那时我已经决心一定要帮他到底——但他失窃的……是一柄魔法杖？

“那柄那什么……魔杖？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特征？”我硬着头皮问。

“它大概这么长……”老人伸出双手，在胸前比出大概半尺的距离，“它是用抹了龙涎香的胡桃木做的，杖柄是独角兽的角，杖芯是凤凰的羽毛，杖尖还有一颗“熔火之心”，这让它能在夜里发光。”老人一本正经地说，而我大概就听懂了“会发光”三个字，我猜想那是一种仿制电影道具制成的电筒玩具，像这种正版玩具通常都是限量的，的确可能很贵重。

“请问是什么时候买的，发票和证书还在吗？”我问。

“不不不，那不是买来的，那是……我从老家带来的。”老人摆了摆手，支支吾吾地说道。

我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对他说：“老人家，为了尽快侦破案情，请您务必告诉我更多信息，越多越好。”

“好吧！”老人叹了口气，随即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出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那柄魔法杖，其实是一把钥匙，是打开通往魔界大门的钥匙。”

他见我眼神里还是充满了疑惑，犹豫了片刻，终于缓缓摘下了礼帽。望着他的头顶，我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大到了极限，我的喉咙里似乎哽着苹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里有一对长长的、山羊般的角！

“别担心，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魔鬼。”老人慌忙解释道，他极力地摆动着手，仿佛要与自己说的那种幻想生物划清界限，从而避免让我过度恐慌，我在这时才注意到他蜡黄的皮肤、修长的手指以及被修饰过但依然尖尖的耳朵。

“其实我是一个恶魔。”

“噢！”我身体僵硬地回应道，就像上课走神时被老师叫到了名字，冷汗爬满背心，我在内心里极力安抚自己：“嘿！太棒了，面前这个老人他不是魔鬼，而是一位恶魔先生！”

即便那听上去并没有好太多。

雷雨初歇的夏夜，格外冰凉。

“警察同志，我可以接着说案情了吗……”冷场了半晌，老人有些尴尬地问我，他的脸上写着抱歉，嗓门越发沙哑和低沉，声音小得像一阵微风。可以想见，如果不是失窃之物真的特别重要，他是断然不会来报警的。

可我只是一名实习警察，警察真的能帮上恶魔的忙吗？

“你们……是会什么那种……魔法吗？”我突然问道，我必须确定那是否在警察的职责和能力范围之内。

“会的。”他自然而然地点点头，仿佛我的问题就跟“有没有指甲刀”“会不会写毛笔字”“你吃大蒜吗”那样的问题一样，“用手指开锁，隔空取物，眼睛发光……”

他用平静的语气细数着不可思议的能力，同时用指尖轻轻地勾动了一下，我那因为打盹而凌乱的衣领立马自动整理好了。

“不过也差不多就这种程度了，实在惭愧。”

“已经很厉害了！”我由衷地感叹道。

老人立马摇摇头：“要是放在几百年前，也许还有点儿用，不过如今的21世纪，早已经不是魔法的年代了。”

他给我举了个例子：“比方说，需要去隔壁城市办事，我们当然可以选择用翅膀飞过去，不过那得带上五天的干粮，还得做好枝头露宿的准备和被半空中的蚊子叮出满头包的觉悟，这当然比马车要强，但远没有坐两个小时高铁方便、快捷、安全、舒适。”

“我们的魔法啊，和现代科技比起来真是不值一提！”他感叹道。

“话虽如此，”我说，“但谁不喜欢上天遁地呢？”

“您可以坐飞机，那可比用魔法飞得高多了，更别提火箭、空间站、登月飞船，人类早就到达我们恶魔想都不敢想的地方了。”老人用羡慕的语气说道。

“也不像您说得那么一无是处吧，要是那样，那还找什么魔法杖呢？”我不禁脱口而出，不过刚说完就后悔了，这样实在是不太礼貌。

“当然也不是全无作用啦！比方说我们在修车的时候，会利用透视来检查发动机，那样肯定比拆开来检查要快。”老人解释说，他随后顿了顿，脸上浮现出自豪的表情，“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我们店的工作态度，专业铸就品质嘛！”

望着他憨厚的笑容，我有些忍俊不禁，这可一点儿不像个神秘莫测的恶魔，活脱脱一位直爽率真的工人师傅。

“对了，您是怎么开起汽修店来的？”我问，我其实从前面就很不解了，即使如今魔法真的赶不上科技，去电视台表演魔术肯定很受欢迎，当个明星，那可比修车轻松赚钱多了。

“因为我们不只是来打工赚钱的，我们是来‘留学’的。”老人的语气很认真。

“留学？！”我脱口而出，语气既惊讶又疑惑，我知道那样的反应实在失礼，但我着实没想到有一天“恶魔”和“留学”这两个词会联系到一起。

“让您见笑了，”老人冲我挤出一丝微笑，表情忽然有些失落，“事实上，我们已经落后很久了，您能想象吗？都21世纪了，魔界里没有空调、没有彩电，更别提电脑和互联网。”

“难以想象！”我老实回答，我想起每次过年回老家，在姥姥家没有Wi-Fi的房子里度过一周，那是多么难熬的日子。

“这些还只是娱乐，也许还能克服，技术的落后就让我们的日子更加艰难了——建房子只能靠双爪，通讯只能靠咆哮，取暖只能靠岩浆，石像魔邮递员飞三天才能把一句‘你好’送到远方的亲人耳边……也没有拖拉机没有化肥没有除草剂，如今连种地吃饭都成问题了。”

“你们都种些什么？”我好奇地问。

“槲寄生、火龙果、猴面包、魔法豌豆，通常是这些，还有一些种族，比如土豆魔也是从土里长出来的。”

“噢！”我回答，“很棒！你们也很勤劳。”

“谢谢，”老人有些感激地朝我点点头，然后接着说，“如您所言，恶魔们的优点是坚持、韧性、力气大，加上会魔法，这让我们的日子一度很不错，也让我们在骄傲中迷失。事实上我早该来了，虚心且友好地向人类朋友们讨教。过去我们的确曾经强大，但抱着对魔法和蛮力的自恃让我们盲目自信，终于在故步自封中变得贫穷、落后。”

听完这一席话，面前表情慷慨的恶魔老人让我肃然起敬，他原本就高大的身影仿佛更加高大了，也让我反思，自己是不是对生活有过太多抱怨？

“经过这些年的努力，我们已经学到了不少先进技术用来建设家园，现在的魔界已经比从前好太多了。”老人的眼里闪着欣慰，他掏出一张照片给我瞧。

我得承认魔界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并不是一副破破烂烂，又或者火光冲天的地狱景象，相反挺整洁，虽然高楼很少，道路也不够宽阔，大约和我小时候的城市街景差不多。除了街道上那些参天的蘑菇和眼睛里冒着火的小狗。

“所以这就是你开汽修厂的原因吧，为了培育更多会技术的恶魔！”我恍然大悟。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

“警察同志，要不，您去我们的汽修厂里调查一下现场吧，这样会不会对案情有帮助？”

我这才想起正事来，连忙点头，同老人一道出了门，开着警车赶往中心喷泉广场。很奇怪，那时我似乎已经对他完全没有了戒心，哪怕我马上就会见到一大堆千奇百怪的恶魔汽修师。

到了店里，老人关上门口大门，这才小心翼翼地升起了修理车间的卷帘门——我必须承认，即便已经有过心理准备，我那时还是差点儿惊讶到下巴脱臼。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宽阔的房间，大约有篮球馆那么大、那么高，维修的工具，扳手、起子、钉枪、钳子井井有条地挂在墙上，前面的履带上则停满了等待维修的小汽车，一看就是一条专业的汽修流水线，不过接下来的部分就不常见了——独眼巨人负责把汽车底盘托起，敏捷的哥布林迅速钻到下面去紧螺丝，而身形更小的地精则钻入引擎盖里修理发动机，等一切摆弄停当，湖怪便伸展着自己的八条手臂擦拭车窗，负责喷漆的大嘴怪从嘴里喷出闪亮的粉末，汽车立马焕然一新……

他们配合默契、效率极高，不到十分钟，一辆破旧的事故汽车便重新变得和出厂一样崭新。“真是太厉害了！”我忍不住赞叹道，“这可是比魔法更厉害的魔法呀！”

“魔王大人，这位是？”一位狼人朝我们走过来，他步伐稳健、举止干练，看起来像是这里的主管。

“这是警察同志，来帮助咱们调查魔法杖失窃的事。”老人回答。

狼人朝我鞠了一躬：“警察同志真是辛苦您了，那支魔法杖是我们回魔界的唯一钥匙，再过两天这批学员就要毕业了，他们还赶着回去建设家园呢！”

我点点头：“我一定会尽力的。”

“你们真是太了不起了，比我们人类更加了不起！”我又情不自禁地说。

“我们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区别，无论是恶魔还是人类，天底下所有善良的人们心底的愿望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幸福生活、安居乐业。”狼人笑着说，他眯着眼睛张开嘴巴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姥姥家的旺财。

这让我又萌生了一份亲切感。

不过话虽如此，这件案子却着实让我摸不着头脑。我来到曾经放置魔法杖的陈列室，这里有好多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的宝贝，金色的号角、银质的盘子、精美的瓷器……甚至还有现金就放在抽屉里，而小偷却唯独偷走了魔法杖。这说不通呀！

我仔细勘查着现场，发现就在魔法杖曾经放置的地方，有一些黑色的粉末，还有一圈细小的爪痕，可即便是地精也不可能留下这么小的痕迹来。

“犯人到底是谁呢？”我苦苦思索着。但心底也有些许不合时宜的庆幸，要不是那个倒霉的小偷碰巧偷了那把魔法杖，我甚至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座城里住着一群上进而勤劳的恶魔吧？

就在这时，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我立刻警觉起来，竖起耳朵，屏住呼吸。那脚步很轻，要不是雨后的午夜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我是断然不可能察觉的。

“是我的朋友来了！”魔王（也就是那位老人）用快活的语气说道。

“您能够听出是谁？”我惊讶地说。

“当然，这附近用四个爪子走路的可不多。”魔王笑着回答。

我还没来得及问更多，就听见窗户上传来动静，一只猫站在窗台上，眯着眼睛望着我们，在察觉到我们都注意到它后，这才大模大样地沿着桌角走过来，像店铺里的猫雕像一样坐在面前。

我注意到它的个头比一般的猫要大得多，几乎能赶上一只中型警犬，所以当这样一只大猫端坐在我的面前时，使我也不由得将背挺直了起来。

“警察同志，这位是大花，附近野猫的头儿。”老人用礼貌的语气介绍。

“你……好！”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如何同一只猫套近乎，也许应该握手？

“年轻人，我们没有你们人类那样烦琐的礼节，除非非常熟悉，我才会舔你的手。”大花瞅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道。

“抱歉！”我缩回了我的手，等等，这只猫说话了？可似乎在场的人里面，唯独我对这件事感到惊讶，老人和大花都毫不在意，他们融洽得就好像我才是那个离奇的存在。

“找到了。”大花用平静的语气说。

“找到什么了？魔法杖？”我抢着问。

大花也不着急，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发出一声“喵”的叫喊，窗外立马传来回应，接着又有好几只猫蹿上窗台，它们用背脊架着一杆长条状的东西，小心地运送到我们面前。

虽然我不认识胡桃木、龙涎香、独角兽角和凤凰羽毛，但那根手杖顶上镶嵌的那颗火红的宝石，一定是“熔火之心”没跑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种事情根本不必麻烦警察，你得相信猫群的决心和能力。”大花慵懒地舔着它的前爪，仿佛要显示完成这件事情根本不费力。

我有些不服气，但猫群的确破了案，这由不得我不承认。

“犯人是谁，他现在在哪儿？”我问。

“犯人是那些对闪闪亮亮的东西着迷的小老鼠，它们现在在这儿。”大花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好吧！”我合上我的笔记本，虽然不甘心，不过案子已经破了，这么离奇的案子好像也没有记录下来的必要（即便记录下来也没人信吧？），不过我并不后悔参与这件事，认识了这些恶魔，还有这些……野猫。

魔王把我送上了警车，他的怀里躺着懒洋洋的大花，狼人主管和其他的员工也出来了，现在天还没亮，他们才敢在街上站一小会儿。

“感谢您，警察同志！”他们齐声向我道谢。

“再见！”我朝他们挥挥手。我鼻子有些发酸，莫名有些不舍。

“再见！”他们也向我挥手。

就这样，我结束了那样一个离奇的午夜。自那之后的许多年，我都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毕竟有谁会相信呢？但我保证我所讲的全部都是真实的，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一群乐观、奋进的恶魔，他们正运用从人类世界“留学”学来的知识，通过自己勤劳的双手，努力建设着自己的家乡，每每想到这点，我也得好好打起精神，更加积极努力地工作、学习和生活。

如果某一天，你也在某个整洁的小店里偶然碰到那些奇特的朋友，请不必惊慌，他们没有恶意。因为无论是恶魔还是人类，天底下所有善良的人们心底的愿望都是一样的。请记住这一点。

至于后来，那位和蔼的魔王老人再次找到我，诚恳地向我发出邀请，我成为人类援建魔界技术专家组的一员，不远万里去到不周山、狄斯城、阿蒙蒂斯峭壁，在岩浆湖里荡舟、在迷雾中驰骋、在冰山上开凿隧道，贯通海姆铁路大干线、疏浚巨人井灌溉工程、兴建忘川水电站等等的那些事儿——那都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