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童年的老店

2023-04-12张寄寒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11期

故乡的井字形的河道,形成的八条街,鳞次栉比的店家,小镇的角角落落,安适而恬静。遥远的童年老店的记忆,或深或浅地显现了故乡老店鲜活的街景,那一爿爿老店的风貌,一个个难忘的情怀,一件件陈年的往事,随着岁月的沉淀,一个个记忆犹新的故事,依然温暖着我的心灵,抹去了我心中的乡愁。

一、银匠店

古镇热闹的中市街街首,有一爿七八平方米的银匠店,店面很不起眼,一张玻璃柜台分隔三层,每一层都铺上绛紫色的绒布,分别摆着大小不一的银手镯、银脚镯、银戒指、银手链、银项链、银耳环、银锁片等各种银器。店堂中泛着耀眼的光亮,充满了富贵气息。

老板是个五十开外的中年人,一口老气横秋的绍兴话,颇像舞台上的绍兴师爷。店堂里的伙计是老板的侄儿,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名叫良生,生得眉清目秀,白净的皮肤,一条头路两分开的发型,油光锃亮,像舞台上的奶油小生。常见穿旗袍着高跟鞋的女人走过银匠店,不买东西也要和他搭讪几句,良生的脸上堆满笑容和她们敷衍。

一天下午,我走过银匠店,听到良生柔声柔气的说话声,他正在接待一个穿着黑色旗袍、戴着亮晃晃首饰的中年女子。良生坐在店堂里的高脚凳上,一边和她细声细气地说话,一边手拿着小铁锤,在一个铁砧上“叮叮当当”地给女顾客敲打一只银手镯。

我们放学走过银匠店,被他那有节奏的敲敲打打的声音吸引,站在店门口一动也不动听得出神。不多一会儿,银匠店门前围了七八个学生“叽叽喳喳”地说话。老板从里屋走出来,一手托着板烟斗,一手朝我们一挥,虎视眈眈地说:“小孩子看什么?有什么好看,赶快回家去!”我们立刻作鸟兽散。

我回到家迫不及待地问妈妈,今天我才发现银匠店做到一个大生意了!妈妈笑着说:“银匠的生意,有句老话,‘十天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我们小学生都喜欢在银匠店门口停留,看小店员那张白面书生的笑脸。没有顾客时,他拿着小铁锤在铁砧上笃悠悠地随意敲打,我们围着他看时,他会越敲越起劲。直到老板从里屋出来把我们赶走,他才停下手中的小铁锤。”

“银匠店有啥好看,你们也真是。”妈妈不屑地说。

“你不知道他敲得有多好听啊!”

一天放晚学,我们刚学会一支新歌,走出校门,边走边唱,走过银匠店,良生在用小铁锤给我们打节拍,我们站在他的店前越唱越响,他的小铁锤越敲越起劲,学生越来越多,一瞬间,仿佛成了街头大合唱。

忽然小铁锤声戛然而止,原来老板来了,老板虎视眈眈地说:“街路被你们阻塞了!我还好做生意?”我们便一哄而散。

我们每天上学、放学回家的路上,走过银匠店,听惯了小店员良生那熟悉的小铁锤敲银器,发出的“叮叮当当”声,习惯在银匠店门口跟着这个节奏,仿佛敲起鼓,唱起歌。

年复一年地过去,我们也渐渐地长大,小学毕业,离开了故乡的母校,考上县中读书。在县中读书的第一个寒假,我回到故乡。一日上午,我走过银匠店,听到小铁锤打击银器发出的一个个陌生的声音,这不是良生的节奏!我的心“咯噔”一下,良生去了哪里?心中陡然惆怅。回家听妈妈说,小银匠十七岁的那年,他的父母逼他回家完婚去了。

每次走过银匠店,听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铁锤的声音,便会想起银匠店的良生,他那富有节奏感的音乐天赋,给我的小学时代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和欢乐。

二、铁匠店

古镇南市街上有鳞次栉比的铁匠店,人们便把这条街叫“铁匠街”。这里的铁匠店规模大都是家庭作坊,有父子和师徒结对。清晨到晌午,铁匠街上“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此起彼落。每天上学、放学,我们都要路过这条铁匠街,见证它的热闹和清冷。

农忙时节,我们上学路上目睹它的兴旺。天未亮,学徒们起早开门通炉子,没多久,炉子上的煤块已蹿出一个个火舌,学徒就把一只冷水壶搁上去。

师傅来了,壶里的水煮沸了,学徒给师傅泡茶,再去外面买大饼油条,师傅的早餐就在炉子旁进行。一天的工作在这里开始。

师傅用铁钳夹住铁块放在炉子上,学徒“呼啦呼啦”地拉风箱,熊熊的火苗像火舌一样舔着铁块,师傅用铁钳夹出红彤彤的铁块,放在铁砧上,师傅抡小锤,学徒抡大锤,你一锤,我一锤,火星四溅,师徒配合默契,锤打成师傅心目中的铁器。歇工时,学徒把师傅打好的镰刀、铁搭、铁钉堆在店门口的木板上。

放晚学时,师傅歇工,学徒拌煤灰,封炉子,铁匠街上一片静悄悄,偶尔发出稀稀落落的“叮当,叮当”声。

我的邻居同学长生,三岁时,父亲去世,他妈靠替人家糊纸元宝的菲薄收入过日子,长生和我在同一个班级,我们一起上学,放晚学一起回家。长生贪玩,作业马虎,常被老师关夜学补做作业。

一天早上,我去找长生上学,发现长生不在家,我独自到学校,走进教室发现长生没有来,长生去了哪里?上课时我还在胡乱地猜测,长生会去哪里?放中饭回家,我迫不及待地问妈妈:“长生没来上学!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妈妈对我说,长生这孩子早懂事,他不肯读书,去王记铁匠店学生意了!

有天早晨上学,我特地找到王记铁匠店,我站在门口,看到长生穿着一件破棉袄坐在一只小凳上,低垂着头,两只手“呼啦呼啦”地拉着风箱。一个年长的师傅拿着小铁锤在铁砧上“叮叮,当当”地敲着铁器。

放晚学了,走过铁匠街,一片静悄悄。我又去王记铁匠店找长生,这个时候铁匠店的老师傅都走了,只有小学徒在忙碌,我走到王记铁匠店前,店堂里只有长生一个人,他满脸乌黑的煤屑,一双闪亮的眼睛朝我看了看,两只小黑手用烂泥拌煤屑,再用泥煤封炉子。

“长生!长生!”我在王记铁匠店门口喊。长生掉头见到我,立刻笑着站起来说:“等我封好炉子,我们一起回家!”我望着他这张小花脸,实在笑不出来,心里一阵阵的酸楚。

长生封好炉子,倒了一盆热水洗好脸。我和长生手牵着手走回家。一路上我和长生聊着。

“长生,你妈不让你读书吗?”

“不,我不想读了!”

“为什么?”

“妈妈太辛苦了!”

“为什么不再熬两年,等到小学毕业!”

“我读书也读不出什么名堂,不如早点儿当学徒,早日出师,我就可以养妈妈了!”

后来,我去王记铁匠店找长生玩,每次都被他师傅阻拦。再后来,我考上县中读书,和长生渐渐地失去了联系。

初中毕业的那个学期,一个春日的下午,学校门卫到我们教室找我说:“有个解放军战士找你。”我随门卫走到校门口,站在校门口的解放军战士向我奔来,我立刻认了出来,我喊,长生!长生!他立刻拥抱了我,他说:“我参军了,今天晚上坐火车去东北部队!特地来向你告别!”

长生紧紧地与我握手,我端详他胸前一块白地黑字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胸标,心中肃然起敬。忽然我的手被他粗糙的手心硌得好痛好痛,这双坚硬的打铁的手,将去紧握枪杆保卫祖国!我站在校门口,一边目送他远去的身影,一边默默为他的前程祝福。

三、纸扎店

镇南的隆兴桥堍的沿河滩,有一爿门面不大的纸扎店,店主是个又矮又瘦的老头,大家叫他徐老板,他有一大帮的子女,他的小儿子与我同学叫徐涛。放晚学,我常去徐涛家玩,徐涛的父亲戴着一副黑边框的老花眼镜,小心翼翼地弯着腰,用一根根芦苇秆扎成船只、柜子、箱子、房子的框架。店堂里每一个纸品都像真的一样。

我一到纸扎店,就一眼不眨地盯着徐老板一双灵巧的手,看他娴熟地用芦苇秆又剪又扎,一会儿一只小船、一会儿一幢小房子。徐涛的两个姐姐用一张张五颜六色的彩纸,糊一只只小船和一幢幢小房子。没多久,便糊成了五彩缤纷的小船儿、小房子的纸品,活灵活现地堆放在店门口。

徐老板问我,喜欢吗?我说,喜欢!徐老板笑着说:“我儿子从来不看我扎纸品!你这么专心看我扎纸品,真的少见!”我从内心佩服徐老板的这份手艺活,常听妈妈说:“饿不死的手艺人。”徐老板靠手艺养活一大家子。

妈妈说,徐老板是个平心善良的人,买纸品讨价还价,是对死者的不敬。徐老板给出的价钱,既公道又合理。徐老板常说,想在死人身上捞一把,要受到良心谴责的。徐老板体谅活着的人对死者的哀悼,是每个活着的人应尽的孝心。

丧事有“头七”和“断七”的祭奠,“断七”更为隆重,死者家属请纸扎店定做生活用具、住房、船只等纸品。“断七”时请道士边做道场边烧纸品,在和尚们“咿咿呀呀”的念经声中,裹挟着一片熊熊的烈焰,我们仿佛见到死者腾云驾雾地从天堂回到人间,享受人间亲人给他们的温暖。

有一年秋天,学校举行提灯会,要求每个学生都要扎一盏灯,那年父亲病倒在家,不能帮我扎灯,妈妈让我去请纸扎店徐老板帮忙。放晚学,我跟着徐涛去他家,我在徐老板身旁边看边说:“徐伯伯,我羡慕你的一双巧手,你能教我一点儿吗?”徐老板说:“我这个手艺是讨饭生活,千万不要学!”我如实说出学校提灯会,父亲病倒不能扎灯的事。

徐老板仗义地说:“你喜欢什么灯?我给你扎灯!”我脱口而出,飞机灯!我怕他没见过飞机不会扎,又说,随便什么灯都好!徐老板朝我会心地笑了笑。

一个星期后,妈妈去纸扎店拿回一盏用彩纸糊成的飞机灯,妈妈说,我给徐老板扎灯钱,他无论如何不肯收。

十四岁的那年春天,父亲病故的“断七”那天,母亲在纸扎店里请徐老板定做一张纸铜床,徐老板做工精细,铜床的铜杆都糊上了金黄色的锡纸,和我家的铜床杆一模一样。

母亲说:“你父亲从上海落难回家,得重病无钱医治,只好卖掉家中最值钱的这张铜床了,但是仍救不了你父亲。我在徐师傅纸扎店定做一张纸铜床,这个徐师傅见多识广,把这张纸铜床的床架、床板上的雕花,扎得和咱们家的铜床一样精细,烧给你父亲,让他在天堂里过好日子吧。”

“断七”的黄昏,我们点燃了父亲的纸铜床,纸铜床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在一片熊熊的火焰中,仿佛见到戴着老花眼镜的父亲,颤颤巍巍地向我们走来了。

四、咸货店

咸货店里卖咸肉咸鱼咸萝卜干,咸货店的生意都在上午,农民上街带点儿咸鱼咸肉回家。一到下午,咸货店的老板伙计都在店堂里打瞌睡。咸货店里的伙计是安徽小青年,叫叶青,生得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空闲辰光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伏在柜台上看书,像个读书人。

我们上学每天经过咸货店,都要看他一眼,他真是个美男子,又是谦谦君子。他看见我们小学生,都会热情地给我们打招呼,有的小学生把连环画借给他,有的小学生和他说说悄悄话。

有一天上午,妈妈让我去咸货店买一条咸鳗鲤干,我走进咸货店,店堂里只有叶青一人,我对他说:“买一条小的鳗鲤干!”叶青立刻拿了一杆秤,不声不响地给我挑了一条大的鳗鲤干,我急忙说:“我妈要我买小一点儿!”叶青轻轻地对我说:“别急,我给你称大的,算你小的价!”叶青称好一条好大的鳗鲤干说:“算你八角!”我把鳗鲤干拿回家,妈妈边看边惊讶地问:“这条鳗鲤干多少钱?”我说:“八角。”妈妈笑着说:“天哪!这条又大又肥的鳗鲤干啊!这个小伙计便宜你了,你看!这条鳗鲤干品种多好!他想和你交朋友吗?”我茫然地摇摇头……妈妈笑着说:“你真和他成了朋友,我们家靠福了。”后来,妈妈让我去买鳗鲤干,我可不好意思一直去讨便宜,会被人瞧不起的!我宁可绕过叶青的咸货店,去另外一家咸货店买。

一天中午,我上学走过咸货店,叶青把我拦住问:“你好久没来买鳗鲤干了,怎么回事?”我朝他笑笑匆匆而过,我走过一段路,他又喊,我们店刚到一批又肥又鲜的鳗鲤干!

一天傍晚,我家小楼的西窗口,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悦耳的口琴声,倚窗远远望去,只见体育广场的一条石凳上坐着我们的语文老师和咸货店叶青的背影,语文老师甜美的嗓音在唱歌,叶青娴熟地吹奏口琴给她伴奏。

看到这里,我才明白叶青为什么给我价廉物美的鳗鲤干,原来他正在和我们的语文老师谈恋爱,语文老师最喜欢用我的作文当范文,这不是叶青“爱屋及乌”的缘故吗?

第二年春天,语文老师调回她家乡邻镇小学教书,叶青也随她而去,在一爿小百货商店工作。小学毕业的那年春节,语文老师和叶青结婚,他们还把喜糖发到我们学校,我们都吃到他俩的喜糖。因为有了爱,他们才会幸福地走到一起,我们分享着他们的甜蜜和幸福。

五、小书店

放学路上最吸引我的,莫过于离校不远的一家门面不大的小书店。店堂里挂满了五彩缤纷小人书的封面,一只只书柜里排列着一本本用牛皮纸做成封面的小人书。小人书的封面上,都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写着书名。店主是一个姓白的中年人,生得白白净净。一到夏天,他最喜欢穿一件白色的纺绸长衫,黑布鞋,白纱袜。我们都叫他白老板。

放晚学,白老板忙碌得不可开交,一边给租书同学收钱登记,一边给还书同学注销。我是小书店出名看白书的同学,白老板从来不说我半句话。白老板对我的一个眼神,让我自信得心安理得地站着看白书。

有一天放晚学,我在小书店刚看完三本小人书,发现店堂里只有我和白老板,我不好意思看了白老板一眼,他却说:“我喜欢你专心看书的样子!”我对他说:“你是我的贵人!”

有一天早上上学,妈妈给我买早饭的一分钱,我不吃早饭省下一分钱,准备放晚学去小书店租书看。放晚学了,我一进小书店,一边高举着一分钱,一边对白老板说,租书!白老板说:“你不用付钱,尽你看!”我与白老板真是天生有缘吗?我一边把一分钱丢在柜台上,一边去书架上挑书看书。看完两本正犹豫时,白老板说,你挑几本带回家看!我受宠若惊地说:“白老板,不会开玩笑吧?”白老板面孔一板说:“我和你开过玩笑吗?”我一边兴奋地鸡啄米般地点头,一边去书架上挑书。

一个冬日的周末下午,放晚学了,我去白老板的小书店,白老板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我立刻帮他还书借书。一直忙到天黑。临走,他又让我挑几本带回家,我捧着几本心爱的小人书,走出小书店门,路上北风呼啸,我却身心温热连蹦带跳地回家。

后来放晚学我去小书店,成了白老板名副其实的小帮手。小学的最后一个寒假,白老板让我去小书店一起干活,我从白老板的身上学到了诚信经营之道,他对家境贫困爱看书的同学特别宽容。这个寒假,我利用空闲时光看完小书店内中国四大名著的几十本连环画。

小学毕业,我考上县中。寒假回家,想去看看久违的小书店白老板,到家的当天,便去白老板的小书店,走到小书店,只见一个陌生人站在小书店柜台里,我面对物是人非的小书店,唏嘘不已。我在小书店门口稍息,白老板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感恩贵人白老板和他的小书店,给了我丰富的精神食粮,伴随我成长的路上,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渐渐地走上了文学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