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的儿子
2023-04-12徐鲁
神秘的“P同志”
1987年,上海出版的某一期《文汇月刊》上,刊登了一篇报告文学作品,标题是《赫赫而无名的人生》。这大概是从事中国核潜艇设计和研制事业的总设计师、科学家们,第一次作为报告文学里的主人公出现在世人面前。
然而在当时,正如这篇报告文学的标题所言,所有从事中国核潜艇设计和研制的人,都处在“隐姓埋名”的状态。即使这篇报告文学里所写的主人公,也只能用第三人称“他”来代替。
这篇作品里,记录了“他”的这样一段话:
“有位记者言过其实地说我是‘核潜艇之父’,我否定了。如果说,一定要给这个工程找出一位‘父亲’的话,P同志就是一位。他解决了核堆的问题。苏联,先搞成地上核电站,再把核电站小型化,装上‘列宁号’破冰船,然后再精微化,装上核潜艇。当时,我国没有陆上的核电站,要一步登上核潜艇。P同志提出按总设计要求在陆上先搞个与艇一样大小的核堆,称为陆堆,成功之后再装上艇。有不少人反对这个方案,说,一旦失控,就是一次原子弹爆炸。P同志论证了不可能,即使失控也不可能……我很钦佩P同志的卓越才能,还有我们整个工程的具体组织者Y少将及这个工程的办公室主任C,他们都做出了‘父亲’式的贡献。广而言之,所有参加这个工程的人员都是导弹核潜艇之父……我们的核堆往艇上装时,也破了别人的纪录,人家要两三年,我们只用了一年!”
这段话里提到的“P同志”是谁呢?
长期以来,这一直是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秘密。
无论是P同志、Y少将、C主任,都跟这篇作品的主人公“他”一样,他们是“赫赫的存在”,也是“无名的存在”。
经过了许多年后,当年的许多秘密已经解密了。现在,大家当然已经知道,这篇报告文学的主人公“他”,就是著名核潜艇研究设计专家、中国第一代核潜艇总设计师、中国工程院院士、共和国勋章获得者黄旭华爷爷。黄旭华爷爷所说的为中国核潜艇“做出了‘父亲’式的贡献”之一的“P同志”,就是与他一起奋斗过的同事和战友、中国著名核动力专家、中国核潜艇第一任总设计师、中国工程院首批院士彭士禄爷爷。
2021年3月22日,新中国核潜艇事业的开拓者和奠基人、新中国核电事业的拓荒者和一代功臣彭士禄爷爷在北京逝世,享年96岁。
这一年,正是全国人民隆重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日子。5月26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向全社会宣传发布了彭士禄的先进事迹,追授他“时代楷模”称号。
这时候,全国人民,特别是少年儿童朋友,都知道了彭士禄这位新中国的核动力科学家和“时代楷模”的名字。但是仍然很少有人知道,彭士禄童年和少年时代坎坷和曲折的经历。
他的父亲,是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领导人之一、中国早期农民革命运动的领袖、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彭湃烈士;他的母亲,是彭湃的结发妻子和革命战友蔡素屏烈士。
早些年里,有人把彭士禄爷爷传奇的一生,列成了一个“奇特的行列式”:小孤儿+小用人+小囚犯+绣花仔+小游击战士+模范学生+化工技术员+留苏学生+专家翻译+研究室主任+副教授+副总工程师+副院长+总工程师+副部长……=核动力专家。
彭士禄少年时代在延安中学的同学叶选平,在《我认识的彭士禄》一文里,这样评价说:
“彭士禄是中国农民革命运动领袖彭湃的优秀儿子,是烈士留下的一棵根苗,是革命的星星火种。他的父母双亲为了革命事业献出了自己年轻宝贵的生命。彭湃矢志不渝奋斗终生的理想和信念,给彭士禄留下了无与伦比的精神财富。百姓们悄悄地把他从一家转移到另一家,用生命和鲜血保护了他。所以彭士禄总是说,他是老百姓花了很大代价才保护下来的呀!他对人民永远感恩。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感到不足以回报老百姓待他的恩情……这是他一生都在燃烧自己、奉献自己的力量源泉。”
那么,亲爱的少年朋友们,请跟着我来,让我先从彭士禄爷爷光荣的父辈,从他一门忠烈的“红色家史”讲起,走进这个曾经8岁的小囚徒、14岁的小游击队员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一门忠烈
农夫呀,醒来!
农夫呀,勿戆!
地是天作,天还天公!
你无份,我无份!
有来耕,有来食!
无来耕,就请歇!
这是20世纪20年代在广东海丰一带乡村流传很广的一首方言歌谣,大意是说:农友们呀,快快觉醒吧!不要再蒙昧下去了!土地本来是大自然给予每个人的,老天也同样是属于每个人的,不是那些有钱有势的人能任意霸占的。谁肯耕种劳作,谁才应该有粮食吃。让那些不劳而获的剥削者,赶快滚到一边去吧!
歌谣的作者,就是被毛泽东称为“农民运动大王”的革命家、中国共产党的先驱者、中国农民运动最早的组织者和领导者之一—彭湃。
彭湃(1896—1929)是广东海丰人,出身于一个工商地主家庭。1917年,彭湃东渡日本求学。1918年,他考入早稻田大学,学的是政治专业。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日本学者翻译的一篇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文章,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而列宁领导的俄国十月革命,也像一盏明灯,照亮了青年彭湃的心头。从此,他就义无反顾地向着共产党人走的道路走去……
1921年,彭湃从日本回国后,出任海丰县教育局长。到任不久,他就大刀阔斧地革除了当地的许多旧规矩,大力推行农民和贫民的子弟、妇女等进学堂,甚至改革教育制度和教材,大大提升了广大农民的地位。
1922年,彭湃与5位农民成立全国第一个农民协会“六人农会”。从此,他不惜成为彭氏家族的“千古罪人”,散尽家财,全身心投入到了他所追求的共产主义事业之中。
在海丰一带,彭湃家是当地最为富有的大户人家,称得上是当地的“首富”。当时,他们这个大家族约有1500名仆人,平均每个彭氏家族的人就有50个人来提供服务,至于房屋田地,更是难计其数。
彭湃就是一位从这样的大户人家走出来的革命者。
他认为,真要干革命,首先要从“革”自己这个大地主家族的“命”开始。有一天,众多的农友聚集在彭家大院里准备看戏班子的演出。开演前,彭湃趁着人多的时候,就把自己家的房屋、地契等等,当着全家众多仆人的面,干脆利落地一把火烧了个一干二净,用实际行动鼓励广大农友跟着共产党闹革命。他毁家济民救国的举动,自然也引起了家族的痛恨,骂他为“逆子”,说他简直是“发疯了”。
彭湃后来这样自述:“(家族中)除了三兄五弟不加可否外,其余男女老幼都是恨我入骨,我的大哥差不多要杀我而甘心。”
因为害怕他继续“败家”,他家中的兄弟赶紧各自分产自立了。彭湃就把自己分得的田契,亲手送给了佃户们。起初,佃户们谁也不敢要,他就把佃户们召集到自己家里,当众把田契烧毁,宣布说:“日后你们自耕自食,不必再交租谷了。”
许多人都看过一部描写中国早期农民运动的老电影《怒潮》,这部电影的故事里就有彭湃领导农民闹革命的影子。
彭湃在自己家乡轰轰烈烈地开展农民运动,很快引起了党中央的关注,党组织随即派人和彭湃建立了联系。
1924年4月,彭湃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受党的委托,到广州担任了第一届农民运动讲习所主任。
1927年8月1日,在领导农民运动中取得了丰富的斗争经验的彭湃,到南昌参加了南昌起义,和周恩来等人一起,成为前敌委员会的5位委员之一。这年11月,他率领南昌起义后保存下来的一部分队伍返回广东,与海陆丰农民武装一道,举行了海陆丰武装起义,成立了中国第一个红色政权—海陆丰工农兵苏维埃政府。
在这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领导着这个红色政权,不断地与反动派周旋、斗争,实行土地革命,狠狠地打击了当地反动势力的嚣张气焰。但是作为农民武装领袖的彭湃,早已成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眼中钉,包括当时广东的大军阀陈炯明的残部,都对他恨之入骨。各股黑暗势力纠集起来,对海陆丰农民武装施行了疯狂的围剿。
1928年9月,彭湃的结发妻子和革命战友、时任广东省海丰县妇女解放协会主任的蔡素屏,不幸落入了国民党反动派之手。
9月21日这天,蔡素屏被反动派的武装人员五花大绑,特意穿过海丰县城的大街,押送到了县城郊外的老车头刑场。沿途,蔡素屏昂首挺胸,不时地高呼着口号:“农会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很多穷苦的乡亲含着悲愤的泪水,默默站立在街道两边,目送着这位英勇不屈、大义凛然的女共产党员。
蔡素屏烈士就义时,年仅31岁。
这年冬天,海丰农民红色政权在顽强地维持了4个月之后,被国民党军阀和反动派的地方武装围剿得七零八落,一部分人被迫转移到了大南山区,继续坚持斗争。
1928年年底,党指示彭湃前往上海,在党中央机关担任中共中央农委书记,兼任江苏省委军委书记。
1929年8月24日,彭湃在上海新闸路经远里开会时,因为叛徒的出卖而不幸被捕了。
当时,地下党组织秘密策划了一套全力营救“农民运动大王”彭湃和其他被捕同志的方案。执行营救方案的一支“红特队”,首先除掉了叛变革命、出卖彭湃的那个名叫白鑫的叛徒。然后,“红特队”准备在被捕的共产党人被押解到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的路上,伏击囚车,救出彭湃等人。
可是,就在囚车出现的时候,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红特队”负责采购枪支的人员一时大意,并没有把新枪的防锈油清洗掉,结果新枪无法使用,秘密营救行动只好临时取消,大家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押解彭湃等人的囚车远去了。
在监狱中,彭湃受尽了酷刑,却咬紧牙关,经受住了种种残忍的折磨。他义正词严地回答审讯的敌人:“我们共产党人是代表工农人民大众的!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他鼓励自己的战友们说:“为了我们的子子孙孙争得幸福的生活,就是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也是在所不惜!”
他还和狱中的其他同志一起,给党中央写了一封信,表达了他们要为了党的事业斗争到底的决心:
冠生暨家中老少:
我等此次被白害,已是无法挽救。张、梦、孟都公开承认并尽力扩大宣传。他们底下的丘及同狱的人,大表同情。尤其丘等,听我们话之后,竟大叹气而捶胸者。我们在此精神很好。兄弟们不要因为弟等牺牲而伤心。望保重身体为要!
余人还坚持不认,颐与肖瑜个人感情尚好。
揆梦、孟
写给党中央的这封信,是以彭湃、杨殷两人的名义写的。原信没有写明写信时间,实写于1929年8月30日清晨。收信人是“冠生暨家中老少”。“冠生”就是当时党在上海的领导人之一周恩来;“家中老少”指党内的同志们。信中的“白”指叛徒白鑫;“张”指张际春,“梦”指杨殷,当时杨殷化名梦揆;“孟”指彭湃自己,当时彭湃化名孟安。
因为叛徒告密,张、梦、孟被捕后,公开承认了共产党员的身份。“尽力扩大宣传”指他们在狱中坚持宣传共产主义真理。“丘”指国民党士兵。信末署名“揆梦、孟”,“揆梦”即梦揆。
彭湃和杨殷都是中国共产党早期的领导人,而且最初都在南方领导革命。两个人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临刑的当天早晨,彭湃和杨殷联名给中共中央写信报告狱中斗争的情况并提出营救同志的意见;随后,两人又联名给中共中央领导人周恩来写了这封信,简要而又清楚地向党中央报告了各同志被捕和对敌的口供,以及在狱中的斗争情况,表达了“我们在此精神很好”,希望“家中老少”“不要因为弟等牺牲而伤心”“望保重身体为要”的殷切嘱托。
就义前,彭湃苦口婆心地说服和感化了一个狱卒,让他带出了这封秘密的书信。书信虽短,但字字千钧,让后世人看到了共产党人无惧牺牲、慷慨赴死,用生命捍卫坚定信仰的崇高情怀与坚贞节操。
信中最后一句也是隐语,希望组织设法营救狱中“坚持不认”即尚未暴露真实身份的同志。
彭湃在就义的当天早晨,还写了另外一封短信,是写给第二任妻子许冰(又名许玉磬)的:
冰妹:
从此永别,望妹努力前进。兄谢你的爱!万望保重!余言不尽!
你爱" 湃
1929年8月30日
“冰妹”即许冰。许冰是广东省揭阳县人。1925年,18岁的许冰加入中国共青团组织,次年转为党员,担任揭阳县妇女解放协会主任,追随农民运动领导者彭湃,在陆海丰地区从事革命斗争。1928年,又跟随彭湃来到上海中共中央机关工作。
彭湃写给许冰的信,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十个字,却纸短情深,殷切勉励许冰不要悲伤,保重生命,努力前进。革命者光明磊落、视死如归、舍生取义的崇高情怀,尽在这“余言不尽”之中。
8月30日下午,彭湃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赠送给狱中的战友,然后对着即将永别的战友和押送他们的士兵,做了最后的演说。
最后,他和一同被押赴刑场的战友杨殷、颜昌颐、邢士贞一起,唱着雄壮的《国际歌》,高呼着“中华苏维埃万岁”“中国红军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口号,慷慨就义。
一代杰出的农民运动领导人,从被捕到牺牲,不过6天时间。彭湃比自己的结发妻子蔡素屏大两岁,就义时,年仅33岁。
彭湃牺牲后,党中央和毛泽东、周恩来等许多与彭湃一起战斗过的共产党人,都感到十分痛惜。彭湃就义一周年时,周恩来在一篇纪念文章中写道:
“革命领袖的牺牲,有他不可磨灭的战绩,照耀在千万群众的心中,熔成为大革命的推动之力,燃烧着每一个被压迫群众的热情,一齐奔向革命的火原,所以我们在死难的烈士前面,不需要流泪的悲哀,而需要更痛切地继续着死难的烈士的遗志,踏着死难烈士的血迹,一直向前努力,一直向前斗争。”
彭湃就义后,许冰继承彭湃等革命者的遗志,回到广东继续战斗。后来因为叛徒出卖,许冰在大南山的一次战斗中壮烈就义。
因为受到彭湃“毁家闹革命”精神的影响,彭家有不少亲人前仆后继,先后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走上了革命的道路。198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颁发给彭家的烈士证书,竟有6份之多!
彭家的这6位烈士,都是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中,牺牲在反动派的屠刀之下的。他们包括彭湃的发妻和战友蔡素屏,第二任妻子许冰,还有彭湃的三哥彭汉垣、七弟彭述、侄儿彭陆。彭家一共有6口人先后为革命献出了生命,6位先烈牺牲时皆不满40岁。
彭湃和蔡素屏牺牲时,他们的儿子彭士禄还未满4岁。也就是说,在小士禄还不太能记事的年龄,他就永远地失去了父母双亲,成了一个幼小的孤儿。
彭湃和蔡素屏牺牲后,惨无人道的国民党反动派到处叫嚣着说:对彭家人要“斩草除根”,“抓到一个杀掉一个,一个都不能留”!
那么,在这样的白色恐怖之下,一个幼小的烈士遗孤,还能存活下来吗?
吃百家饭的孩子
“我3岁时母亲牺牲,4岁时父亲就义。奶妈背着我东逃西藏。不久,我被转移到潮州一带,开始过着姓‘百家姓’的生活。我有20多个‘爸’‘妈’,他们都是贫苦善良的农民,对我特别厚爱。平时他们吃不饱,我吃得饱;逢年过节难得有点儿鱼肉,我吃肉,他们啃骨头。最后,我住在红军哥哥陈永俊家,我叫他母亲‘姑妈’,还有姐姐,我们3个相依为命,过着贫寒生活。”
这是彭士禄71岁那年,即1996年,亲笔写下的一篇《彭士禄自述》中的一段。2015年,他90岁那年,又把这篇自述修改了一遍。我们在后面的讲述中,会不时地引用他的这篇自述。
彭士禄出生于1925年11月18日。1928年,小士禄的母亲蔡素屏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第二年,小士禄的父亲彭湃也英勇就义。所以,父母亲的容貌,在当时只有三四岁的小士禄的记忆里,是模糊不清的。父母亲都在为着革命事业四处奔忙,小士禄在父母亲身边度过的日子肯定也不是太多。
所幸的是,有一张珍贵的合影照片被保存了下来:幼小的彭士禄和同样年幼的哥哥彭绛人,依偎在父亲彭湃的胸前。照片拍摄于1926年2月22日,小士禄还不到半岁。照片的左侧,有彭湃亲笔书写的两行小字:
彭湃及他的小乖乖
一九二六,二,二二
这张合影,成了小士禄和父亲在世时留下的唯一的“纪念”。
此后短短的几年间,彭家先后有6人为革命牺牲,成为烈士。惨无人道的国民党反动派甚至没打算放过烈士幼小的遗孤。他们四处搜寻彭士禄这个小孩子的踪迹,还丧心病狂针对这个幼小的孩子下达了“追杀令”,一心想要“斩草除根”。
有道是,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彭湃、蔡素屏夫妇被敌人杀害后,当地的贫苦农友们,感念于彭湃生前对他们的同情与照顾,不少户农家宁愿冒着被国民党反动派发现和杀头的危险,像“接力”传递一样,秘密地把小士禄给隐藏和保护了起来。
1931年,小士禄6岁了。
这年夏天,彭湃烈士的七弟,也就是小士禄的七叔彭述,正在香港从事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他得知幼小的侄儿士禄正被家乡的农友们秘密地保护在农家里,心中甚是欣慰。
有一天,彭述化装成农民模样,秘密潜回了家乡,找到了小士禄,告诉他说,要把他带到又一个“新家”里去。
幼小的士禄早已习惯了一个个陌生的“新家”。他跟着七叔登上了一条小渔船,经过深圳,最后到了汕头。
小士禄自然也不太明白,七叔为什么要把他带到汕头。
原来,从地理位置上看,汕头靠近江西省,彭述把小士禄接到汕头,是想寻找和等待合适的时机,把他送到江西瑞金的苏维埃革命根据地去,那里,才是这个革命烈士后代的“新家”。
然而在汕头,小士禄仍然处在随时会被反动派搜查和抓走的危险之中。这时候,国民党反动派到处放风,恐吓当地百姓:
“彭家的人抓一个杀一个,一个不留!务必斩草除根!”
“谁敢收留和包庇彭家人,以重罪论处!”
但是,“疾风知劲草”。烈士们亲手点燃起来的革命火种,岂能被反动派轻易扑灭?被彭湃等革命者高举的火把照亮了心头的穷苦百姓,岂能被国民党反动派的嚣张气焰给吓倒?汕头的乡亲们也横下一条心来,要保护好彭湃烈士留下的根苗。
于是,小士禄在汕头又过起了从东家到西家、从南村到北村,“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生活,也就有了后来彭士禄在自述中说到的“过着姓‘百家姓’的生活”和“我有20多个‘爸’‘妈’”的记忆。
像传递一支“接力棒”一样,小士禄已经记不清自己被“传递”到了多少户人家,变换过多少次姓名,喊过多少位农民为“爸”“妈”了。在他童年的记忆里,仅仅在潮汕一带,他就有过二三十位“父母”,至于兄弟姐妹,那就更是数不清了。
东躲西藏,担惊受怕,连姓名都要不断地改来改去的日子,实在是难熬啊!有一天,乡亲们又给小士禄找到了一个比较稳妥一点儿的“新家”。
原来,当地有一户农家,住在一个偏远的山顶上,山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可以通往山顶,但外面来的人,一般很难发现这条羊肠小道。
这户农家的主人是一位善良的农妇,小士禄喊她“山顶阿妈”。
“阿仔,听阿妈的话,白天里就在山上的林子里玩耍,可不能跑远了,叫阿妈担心呀!”
“山顶阿妈”几乎每天醒来,都要这样叮嘱小士禄。
小士禄是个乖觉的孩子,使劲地点着头,牢记着阿妈的话。有时候,他会帮着阿妈在附近打点儿柴火、挖点儿竹笋和野菜什么的。
在“山顶阿妈”家住了一阵子后,有一天,一件意外的事情,让平时一直处处小心的阿妈顿时警觉起来。
原来,在通往山顶的那条羊肠小道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死人。这里平时连活人都难得来,怎么会出现一个死人呢?
敏感的阿妈立刻意识到,这里肯定是也让人“惦记”上了,让阿仔继续住在这里,恐怕会夜长梦多!
于是,阿妈赶紧下山,向乡亲们通报了这件事和她的担心。
乡亲们商议了一下,为了安全起见,决定还是把小士禄转移到山下来。山下地广人稀,门户又多,把小士禄藏在千家百户的“人海”里,比藏在孤零零的山顶人家里,也许更安全一些。
这样,小士禄又回到了山下的人家里,就像一条小鱼,回到了宽阔的河里。
染血的河水
韩江,古时候称作“员江”,后来又称“鄂溪”,发源于广东、福建、江西3个省份交界的山区,上游由源于广东省河源市紫金县上峰的梅江与源于武夷山区的汀江汇合而成,下游流经潮汕一带,呈扇形分为3条支流。东北面的一条支流名叫北溪,中间的一条支流称为东溪,西面的一条支流就是西溪。
韩江是潮汕人的母亲河。从它的3条支流上,又分出若干细小的河溪,在韩江下游的平原上,形成了一张密集的“水网”,滋育着这里的一代代儿女子孙,还有葱茏的草木与万物的生命。
小士禄离开山顶阿妈家后,又被秘密地收养在汕头金砂乡一户姓杨的农家里。这户人家的主人叫杨嘉清,小士禄喊他“阿爸”;杨家有个儿子,名叫杨阿孙,年龄比士禄大一点儿,士禄就叫他“阿哥”。
辛劳的阿爸每天带着小哥俩,驾着一条小船,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小河上撒网打鱼,勉强可以糊口。
善良的阿爸待小士禄就像亲生的孩子一样,可心疼了。平时有什么力气活儿,只让儿子阿孙动手,宁肯让小士禄站在一边看热闹。
有一次,小士禄跟着阿爸经过一个果园,看到树上的广柑熟了,馋得不行。阿爸看在眼里,立刻用刚打到的一条大鱼,从果园主人那里换回了几个熟透的广柑。
这里的广柑,还有个名字叫“潮柑”,皮薄、汁多、味道甘甜。小士禄第一次吃到了又甜又多汁的潮柑,从此再也没有忘记它的味道,一直到老年时,还时常回忆起杨阿爸用一条大鱼换回的美味的潮柑。
又有一天,士禄正跟着阿爸在河上打鱼,只见从远处急匆匆地走来了一个熟悉的年轻身影。
这个年轻人名叫陈永俊,是红军在当地的一位秘密交通员。士禄和阿孙平时都叫他“永俊阿哥”。
永俊走到阿爸身边,神秘地对着阿爸耳语了几句,然后低声告诉士禄说:“阿弟,好消息来了!”
原来,是“山那边”派人来了,要带小士禄回“老家”了。永俊阿哥和杨阿爸口里的“山那边”和“老家”,就是指江西瑞金苏区。
不久的一天,果然有两位陌生的、都是采购山货的商人打扮的叔叔,悄悄来到了杨家。两个叔叔还给小士禄带了好几件不同颜色的衣服,其中有一件还是小姑娘穿的花衣服。
“路上要是遇到有人盘问,切莫惊慌,就说是跟着阿爸和阿哥出门打鱼的,顺便要去一趟外婆家。”两个叔叔反复叮咛小士禄说,“我们两个的身份,就是过路搭船的商人,装作不认得就可以。”
这些年来东躲西藏的生活,早已教给了小士禄不少“斗争经验”,他使劲地点着头,把叔叔的话记在了心里。
可是,当阿爸的小船载着小士禄和两位叔叔,驶到了隍这个地方时,还是遇到了大麻烦。
原来,这里是从广东通往江西苏区的一条必经的水路,反动派在这里设置了关卡,对每一条过往的小船和人员都查得很严,包括一些做买卖的商人。
这一次,杨阿爸驾驶的小船也没能侥幸地渡过关卡。
原来,两位叔叔随身携带着一封党组织介绍他们进入苏区的介绍信。出于安全考虑,他们事先把介绍信折叠起来,塞进了船帮的板缝里。但最终还是被三个荷枪实弹的哨兵给搜查了出来。
紧急关头,为了保护好小士禄,这两位叔叔只好“引狼扑身”,转移了敌人的视线。
两个叔叔,还有阿爸和阿哥,很快就被敌人绑住了。
“小弟弟,你听话,只要你说出认不认得这两个人,马上就放了你阿爸和阿哥。”敌人显然是想从小士禄这里套出点儿什么来。
可小士禄牢记着两位叔叔对他的叮咛,任凭敌人怎样盘问,一口咬定了,他和阿爸、阿哥,都不知道搭船的是什么人。
最终,敌人的哨兵无计可施,只好把阿爸、阿哥给放了。但那两位叔叔,却被敌人给带走了。
7天之后,永俊阿哥从外面带回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两位叔叔,被国民党反动派押解到梅县给杀害了!烈士的鲜血洒进了呜咽的韩江,染红了奔流在这片土地上的河水……
过了很多年之后,已经长大的彭士禄才从党组织那里得知,当年那两位准备护送他到江西苏区去的年轻叔叔,一位名叫张国星,一位名叫林甦,他们都是中共广东省东江特委的地下党员。
所以,彭士禄后来经常对人说:“我的生命是革命同志和老百姓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他还曾对自己的孩子和同事说过,当时正是国民党反动派四处悬赏捉拿彭家人的时候。这两个年轻人被捕后,只要肯供出小士禄就是彭湃的后代,不仅可以活命,还能领到一笔丰厚的赏金。但是,他们宁肯牺牲自己年轻的生命,也没有向反动派供出半点儿线索。这,不正是共产党人坚贞的品格和崇高的情操吗?
8岁的“小囚徒”
地下党组织想把小士禄转移到江西苏区去的计划,暂时无法完成。小士禄只好又跟着杨家阿爸和阿哥,回到了金砂乡的家里。
因为在隍关卡被敌人盘问过,陈永俊担心小士禄继续住在杨家,势必引起敌人的格外注意,所以就和杨阿爸商量了一下,事不宜迟,立刻把小士禄从杨家转移到了自己家中。
永俊住的那个村子,名叫陈村。陈村的周边还有另外几个姓氏的小村子。陈永俊的想法是:万一遇到什么紧急情况,也可以把小士禄尽快从陈村转移到邻村去。
永俊的妈妈名叫潘舜贞,士禄喊永俊的阿妈为“姑妈”。永俊还有一个妹妹,比小士禄大3岁,小士禄就叫她“阿姐”。
永俊是红军的秘密交通员,白天几乎都在外面奔波,为党组织和红军收集情报、传递消息,有时到深夜里才能回家“歇歇脚”。
有时候,半夜时分,永俊会带着一两个陌生人悄悄回到家里来歇一夜。小士禄知道,永俊阿哥带回来的都是“自己人”。
因为有好心的“姑妈”和“阿姐”照顾着,小士禄在陈村度过了一段衣食无忧、备受疼爱的日子。
姑妈和阿姐都会刺绣,经常到镇上的一些大户人家里领回一些刺绣活儿,定期给人家做完,这样可以换回一些零用钱,供应全家人的柴米油盐和其他生活用度。
在小士禄7岁那年,姑妈和阿姐用起早贪黑地给人家做刺绣活儿省下来的一点钱,作为学费,把小士禄送进了当地的一个小学堂去念书识字。
因为日常生活拮据,阿哥和阿姐都没有进学堂念过书,姑妈却单单把小士禄这个烈士的遗孤送进了学堂。这是一种多么无私的情义啊!小士禄长大后,一直到老年,每每想到这些事,心里总会涌起无限的感念之情。
然而,好景不长。
1933年8月6日,正是农历癸酉年七月十五日,在当地俗称“鬼节”。这天一大早,一大帮“恶鬼”突然包围了陈村,有几个“恶鬼”还端着长枪,吆五喝六地直接闯进了陈永俊家。
这帮“恶鬼”就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匪兵。
原来,当地的地下党里面出了一个叛徒。叛徒为了卖身求荣,出卖了陈永俊是当地红军队长和党的地下交通员的身份。这帮国民党匪兵就是前来捉拿陈永俊的。
所幸的是,当晚,陈永俊没有回家,因此躲过了一劫。
敌人不死心,就把小士禄和姑妈、阿姐,还有与姑妈家沾亲带故的几户亲戚,都抓走了。
国民党反动派为了所谓“地方治安”,还在乡村里实行“五家联保”的管理制度:只要有一家人“犯了事”,其他“联保”的五家都要担负连带责任。
敌人把姑妈、阿姐、小士禄和“联保”的亲戚们,都押送到了乡公所。敌人经过了几次审问,最终也没有问出什么名堂来,只好把其他人都放了,只留下姑妈和小士禄,并且把这一老一小押送到了潮安县城的一所监狱里,继续审问。
彭士禄老年时在自述里这样回忆道:
“1933年农历七月十五日晨,由于叛徒出卖,我和姑妈被捕,8岁的我成了小囚犯,被关进潮安县监狱女牢房。在女牢里,我又见到曾经抚养过我的‘山顶阿妈’,她是先被捕的。”
是的,年仅8岁的小士禄,成了国民党监狱里的一个“小囚徒”。本来,他应该被关进男牢房的,因为年龄太小,敌人只好把他和姑妈一起关进了女牢房。
没有想到,刚被推进了黑黢黢的牢房,小士禄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不是阿仔吗?我的好乖乖,他们把你……唉,这帮丧了良心的狗东西!”
小士禄和姑妈都没想到,“山顶阿妈”也被敌人抓了进来。这样,小士禄就和两位妈妈一起,在敌人的监牢里“相聚”了。
彭士禄后来这样回忆说:
“真有幸,竟有两位妈妈护着我坐牢,生怕我受饥寒。姑妈是那么善良,忍受着残酷审讯的痛苦,宁把牢底坐穿,也不供认我是彭湃的儿子。多么伟大的女性啊!男女牢房几百位难友见我衣衫破烂,共同凑钱给我做了一件新衣裳,我穿上了‘百家衣’。几个月后,我哭别了两位母亲,被单独押至汕头石炮台监狱,后又转押到广州感化院监狱受‘感化’一年。这下可真苦了我,差点儿病死在狱中。”
彭士禄自述里说到的,在监狱里穿上了“百家衣”的细节,是他真实的经历。
原来,在监牢里,男女难友们从小士禄的“山顶阿妈”和“姑妈”的口中,得知了这个“小囚犯”的真实身份后,大家心里都很难受,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去疼爱和保护这位烈士的后代。
几天后,大家看到小士禄穿的衣服有点儿破烂了,全牢房的300多位难友,就在监狱里自动发起了一次小小的募捐活动,一共募集了差不多有10个铜圆,然后用这些钱给小士禄做了一套新衣服。没有用完的钱,暂时由姑妈保管着,作为小士禄以后的生活费用。
有一天,敌人突然打开牢门,要把小士禄单独带走。两位妈妈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是不是小士禄的真实身份被他们摸清了?这是要带出去枪毙吗?
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是两位妈妈一口粥、一寸衣地养育过的,就跟自己亲生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这会儿却眼看着要被强盗们活生生地给拉走了,生离死别,怎能不让人心痛欲裂!
姑妈的哭声,山顶阿妈的哭声,女监里其他难友依依不舍的哭声和抗议声……响成了一片。
最终,在两位妈妈痛苦的哭喊声里,小士禄还是被带走了。
等待着这个无助的“小囚犯”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呢?
顽强地活着
位于汕头海湾入口处的石炮台,是清代粤东地区的主要海防建筑。老汕头人习惯上称为“石炮台”,又叫崎碌炮台。这是一座用巨石砌成的坚固炮台,所有墙体,都是用煮烂的糯米混合着石灰、红糖浆,把一块块巨大的花岗岩石头砌筑起来的,作为炮台,可以说是坚不可摧的。
崎碌炮台始建于1874年(清同治十三年),历时6年,于1879年(清光绪五年)竣工。炮台呈一个巨大的圆环形城堡样式,双层的夹墙中间,有供驻守炮台的士兵值班和居住的“炮巷”。
后来,这个“城堡”作为炮台的功用不存在了,1924年后,炮台下的“炮巷”变成了汕头的一座墙体坚固的监狱。
8岁的小士禄被从潮安县城监狱带出后,并没有像两位妈妈所担心的那样,遭到反动派的枪杀,而是被带到了火车上,坐着火车到达了汕头,关进了汕头的石炮台监狱。
小士禄记得,他进了监狱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勒令站在一道黑布帘子后面,“咔嚓”一声,给他照了一张相。
不到半岁时,他曾依偎在爸爸怀里照过一次相的,但那时候他还不到记事儿的年龄。这一次在石炮台监狱里照相,他是记得的,但为什么要给他照相呢?他当时并不明白。
过了20多年后,彭士禄的一位堂弟彭锡明,给他复印了一份1933年在广州出版的某一天的《民国日报》。
这一天的《民国日报》上,刊登了一篇国民党反动派的宣传报道《南山剿匪记》,配文刊登的一张照片,正是8岁的小士禄刚被押送到汕头石炮台监狱时拍下的照片。小士禄穿的那身衣服,正是潮安县城监狱的难友们“集资”为他缝制的“百家衣”。报纸上还特意注明“共匪彭湃之子被我九师捕获”等字样。
这时候,彭士禄才恍然大悟,当年给他拍照片,原来是国民党反动派为了做反共宣传用的。其实,反动派当时并没有获悉小士禄的真实身份。他们这样做,无非是一种卑劣的欺诈手段,企图用图片来“坐实”这个小囚徒就是彭湃的儿子,以此来恐吓民众,打击当地的农民运动。
一段新的监狱生活又开始了。
比起在潮安县城、有两位妈妈“陪着坐牢”的日子,石炮台监狱的生活可就难熬多了。
这里不仅条件简陋,日常的伙食常常是发霉的米饭,所谓的“菜”,也常常是一筷子没有半点儿油星的烂菜叶。监狱里的卫生条件就更差了,经常连洗脸水都供应不上。所以,囚犯染上疥疮、疟疾等疾病,甚至病死、饿死的事情,隔三岔五,时有发生。
不久,非人的监狱生活,让很多日常事情还不太能自理的小士禄,也染上了疾病。连续一个多月里,他发着高烧,浑身抽筋,甚至烧得迷迷糊糊的,说起了胡话……
可以说,小士禄的生命,就像冬天里的旷野上,一朵快要被冰冷风雪摧残的小野菊,处在了九死一生的边缘。
所幸的是,这座监狱里的难友里,也有革命者,或是同情共产党的正直人士。他们从国民党在报纸上的宣传里猜想,这个小难友,也许真的就是革命家彭湃和蔡素屏的后代,所以,他们也向小士禄伸出了温暖的手,尽一切可能照顾、呵护着这个头发蓬乱、面黄肌瘦的小难友。
就像一条从快要冻僵中又渐渐苏醒过来的小菜花蛇,小小年纪的小士禄,咬紧牙关,一天又一天,坚强地活着,活着,活着!
不过,因为生了一场大病,小士禄稚嫩的身体受到了严重的损害,落下了双腿萎缩无力、几近瘫痪的后遗症。
不久,可能是因为小士禄年龄太小,再在石炮台监狱关下去,不是饿死就会病死吧,反动派又把他从石炮台监狱,转到了广州感化院。
“感化院”,光听名称,就比“监狱”要稍近“人情”一些。小士禄被关进感化院的日子里,又认识了一位年轻的难友。
这个难友的老家在广东省揭阳山区,他小小年纪就在家乡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活动,是大南山游击队里的一名小号手。
小士禄明白了他是“自己人”,就把他当亲哥哥一样信任,背着人的时候,总是小声地称他为“红军哥哥”。
“红军哥哥”得知了小士禄的真实身份后,对这位革命者的后代,对这位孤苦伶仃的小弟弟,也是同情有加、关爱备至,无论是出操、吃饭、放风、上厕所,都会小心翼翼地背着他,照护着他。
革命,总是十分艰难的。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就在小士禄被送到广州感化院的日子里,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的陈永俊阿哥,还有他十分想念的七叔,先后都在国民党反动派“围剿”大南山根据地的战斗中,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大南山腹地的山区,层峦叠嶂,洞深林密,最早是由彭湃、徐向前等革命家开辟出来,播撒了火种,并且在这里浴血奋斗过的一块红色苏区。
革命的火种,在大南山的山山岭岭间熊熊燎原。
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共广东省东江特委在这里创建了大南山革命根据地。从1928年至1935年,大南山革命根据地的红军队伍和当地农民武装一起,坚持了长达8年之久的革命斗争,为在江西省的中央苏区构筑了一道牢固的“南方屏障”。
但是,革命之火越是烧得旺盛的地方,越是容易引起国民党反动派的恐慌和疯狂反扑。从1932年3月开始,国民党反动派不断派出军队,对大南山根据地实施了一次次“围剿”,真是达到了“每一块岩石要过刀,每一丛茅草要过火”的疯狂程度。很多共产党员和跟随着共产党人的进步农民,甚至无辜的百姓,都遭到了屠杀。到1933年年初,南山特区原有的500多名党员,仅幸存下来72人。
在小士禄和阿妈被国民党反动派抓走后,陈永俊也不能再回到陈村一带了,就进了大南山根据地,参加了大南山游击队。
有一天,在敌人的搜山“围剿”中,年轻的陈永俊带着十几个游击队员拼命抵抗,最终却没能突围出去……
不久,小士禄的七叔彭述,也在国民党反动派对大南山根据地的一次铁桶般的“围剿”中,不幸陷入敌阵,壮烈牺牲了。
年轻的彭述、陈永俊和众多年轻的游击队员的鲜血,洒在了大南山上高高的芭茅草的草丛中,染红了这片战斗的泥土,也在浇灌着泥土之下、像坚韧不屈的芭茅一样生生不息的革命之根。
这时候,在感化院里,小士禄也像一株小小的芭茅草,正在顽强、坚韧地生长着。
那位“红军哥哥”也在不断地鼓励着小士禄:一定要坚强一些,再坚强一些,哪怕这个社会不容他立足,也要像钢铁一样,顽强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到明天,看到未来光明的日子。
小流浪儿
小士禄在广州感化院生活快有一年的时间了,但国民党反动派始终没有从这个孩子口中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最终,小士禄和另外一批人一道,得到了“即刻遣返”的通知。
在感化院里,还有一位好心的“红军哥哥”照顾着他,一旦走出感化院,茫茫人士,举目无亲,小士禄将去哪里安身呢?
这个时候,他已经从“红军哥哥”口中得知,永俊哥和七叔,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还知道,自己活在世上的亲人里,还有祖母、七婶娘等人。可是,她们现在都在哪里呢?他却一无所知。
站在人来客往的码头上,小士禄想来想去,最后觉得,还是回到汕头去找“姑妈”和阿姐,或是找到“山顶阿妈”,是最靠得住的。
他依稀还记得,只要沿着铁道线走,就能走到汕头的金砂乡,到了金砂乡,就能找到姑妈家了。
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小流浪儿一样,小士禄一路风餐露宿,一边走一边打听,不记得走了多少日子,总算找到了姑妈家所在的那个村子。
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早已杂草丛生、十分破落的小院子,门上还挂着一把有点儿生锈的大锁。显然,小院子的主人很久没有回到这里了。
“姑妈,阿姐,你们都到哪里去了呀?”
这一刻,小士禄的心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
在反动派的监狱里,在持续的高烧和疾病的折磨中,在感化院里,在沿着铁道线流浪和跋涉中,在他一个人孤单地、又累又饿地走在茫茫黑夜里的时候……他都从来没有放声大哭过。
但是这一刻,在他满怀着希望,吃尽了苦头,终于找到了姑妈家,迎接他的,却是这样一番人去院空的凄凉景象……
他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委屈和绝望了!
本来就已经十分无力的两条腿,顿时更显得无力了。他的小身子骨整个瘫软了下来,坐在空荡荡的门前,禁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唉,这个小小的、无助的孩子,多年来藏在心中的辛酸、委屈、孤单和忧愁,还有对自己的亲人们的思念……好像一条突然打开了闸门的小河一样,一下子奔涌了出来。
他哭得那么伤心,小小的、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好像连长在院子里的那些野草,也在替他难过,都纷纷垂下了它们的枝叶……
不一会儿,循着哭声,有个上了年纪的阿婶走了过来。
“阿仔,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啊?”
小士禄听见声音,赶紧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来一看,不禁又惊又喜,大声叫道:“婶娘,你是婶娘吗?”
婶娘仔细一看,也惊叫道:“哎呀,这不是阿弟吗?真的是你吗?”婶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快步上前,一把拉过小士禄,上下打量了许久,眼里顿时也泪水涟涟的了,“真的是我们的阿弟哦!孩子,你还活着呀!你这是多大的命啊!”
这位阿婶,是陈永俊的婶娘,小士禄住在姑妈家时,也跟着永俊哥和阿姐喊她“婶娘”。国民党反动派来陈村抓永俊哥的时候,这位婶娘也因为“五家联保”,被一起抓到了乡公所关了几天,后来和阿姐一起又被放了出来。
小士禄从婶娘口中得知,因为永俊哥是游击队队长,姑妈家就一直是地下党的一个秘密交通站。后来,这个交通站被敌人给破坏了,永俊哥也壮烈牺牲在了大南山区,姑妈至今仍然被关在潮安县城的监狱里,没有出来。
婶娘和阿姐被放出来后,在陈村无法安身了,就一起流落在外地,靠讨饭为生。
“那……我阿姐呢?”小士禄着急地问道。
“有一次,我和阿姐在外乡走散了,就再也没有……没有阿姐的消息了。”婶娘满脸痛苦和愧疚地说道。
“姑妈要是……要是知道了永俊哥和阿姐的遭遇,她心里该有多么难受啊!”小士禄禁不住捏紧了小小的拳头,眼睛里好像在喷着愤怒的小火苗,“这个吃人的世道,太不公平了!”
是啊,残酷的生活,不公平的社会,让这个小小少年,仿佛在一瞬间又长大了许多!
“阿弟,只要人还活着,你还能摸索着找回家来,就是老天有眼呀!莫怕,你姑妈不在,还有婶娘我呀!”
“婶娘,我好想去看看姑妈……”
“好,好,婶娘会带你去看的。”
就这样,天无绝人之路,小士禄又被这位婶娘收留了,从此就跟着这位婶娘,过起了靠乞讨为生的日子。
许多年后,彭士禄在自述里也回忆到了这段生活:
“坐了两年多牢,算是没有‘造反’,属‘不规良民’,被放了出来。寻路回到姑妈家,姐姐不见了,姑妈仍坐牢,只好跟‘婶娘’乞讨度日,当了小乞丐。由于当时我是年纪最小的小囚徒,才8岁,引人注目,而且国民党报纸和书刊大登‘共匪彭湃之子被我九师捕获’,所以‘出了名’。祖母知道了我的下落,1936年夏把我带回香港……”
第二次坐牢
阴森森的潮安县城监狱,是小士禄曾经待过、一想起来就心有余悸的地方。说实话,如果不是想来看看姑妈,小士禄一辈子也不愿再到这个阴森森、冷冰冰的地方来看它一眼。
在他跟着婶娘站在探监的栅栏外,突然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的姑妈的那一瞬间,小士禄迫不及待地高声哭喊道:
“姑妈—姑妈—”
姑妈先是一愣,好像是在做梦一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你是……阿仔?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啊!”
姑妈三步并作两步扑过来,隔着栅栏,紧紧地抓住小士禄的两只小手,然后把小士禄的头发、脸庞、小小的肩膀、胳膊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我的好乖乖!你就差把姑妈给想疯了呀!你不知道,姑妈做了多少噩梦,不是梦见你流落在街头、受尽了欺负,就是梦见你……叫那些没了人性的歹人给饿死了……”
“姑妈,我没有死,你看,我不是还活着吗?”小士禄努力地朝栅栏里面伸着手,给姑妈擦着眼泪。
“苦命的阿仔,你真是姑妈的好乖乖!你还活着,这是老天有眼,老天不绝人的活路呀!”
离小士禄上次跟姑妈生离死别还不到3年,苦难的监牢日子,加上对小士禄牵肠挂肚般的牵挂,还有儿子永俊的牺牲和女儿失散的噩耗不断地传来,这一切,都在日夜折磨和煎熬着姑妈。小士禄看到,姑妈明显变老了好多,鬓发白了,脸颊和身上也是瘦骨嶙峋的。
“姑妈,你什么时候能出来呀?”小士禄带着哭腔问道。
“阿仔,你别担心姑妈,在外面先跟着婶娘过活,好好听婶娘的话。等姑妈出去了,就接你回家。”
探监允准的时间到了。隔着冰冷的栅栏,小士禄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姑妈的双手,哭着说:“姑妈,你要早点儿出来呀!”
可是,小士禄怎么也没有料到,他还没等到姑妈走出监牢的日子,1936年夏天,自己竟然又被抓进了潮安县城监狱。
这一年,彭士禄11岁了。
第二次入狱,他被关进了男监。先前认识这个小囚徒的难友,都感到十分惊讶:几年不见,这个小家伙怎么又被抓了进来?
有好心的难友很快把小士禄又被抓进来的事告诉了姑妈。
好像是一阵霹雳划过姑妈的心头。震惊之后,姑妈忧心忡忡地想道:这一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国民党反动派,莫非真的是要把彭家人赶尽杀绝了?
就在姑妈提心吊胆地时刻在为小士禄的命运担忧的时候,有一天,狱警突然把她和小士禄分头从女监和男监里押了出来,带到了一个审理案子的厅堂里。
小士禄走到这里,刚一抬头,就看见有一位装束整洁的老妇人,情绪激动地站起来,朝着他奔过来,口里还大声叫喊着:“好阿仔,我的乖孙孙!我是祖母呀!”
祖母?这位老妇人真是小士禄的祖母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正如彭士禄在自述里所说的,自从国民党报纸和书刊登出了“共匪彭湃之子被我九师捕获”的消息后,已在香港的彭士禄的祖母,根据这条线索,总算辗转着打听到了小士禄的下落。
与此同时,中共地下党组织,也一直在四处寻找和想法营救彭湃烈士的这位年幼的遗孤。
国民党报纸上刊登出来的图片和消息,无意中给地下党和小士禄的祖母寻找孩子,提供了真实的线索。
于是,地下党组织联络到了小士禄的祖母,并安排祖母作为直系亲人出面,找到了彭湃留学日本时的同窗好友、一位名叫陈卓凡的正直的民主人士。陈卓凡这时候正在汕头地方政府里担任文职。经过陈卓凡的帮忙,总算在潮安县城监狱里找到了小士禄,还有这些年来一直在抚养着他的“姑妈”。
地下党组织和士禄的祖母的目的,当然就是让祖孙二人在公堂上相认,然后由祖母作为监护人,把小士禄保释出狱。
然而,令大家没有想到的是,在公堂上,小士禄竟然矢口否认,这位喊他“乖孙孙”的老妇人就是自己的亲祖母。
没有办法,祖母只好说出,小士禄一出生时,身体上哪个地方有一颗什么样的血痣。
经过当场验证,祖母说的,都与小士禄身体上的特征相符。可是小士禄还是不肯认这位祖母。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小士禄有着自己的心事。他想,祖母这次来,肯定是会把他接走的。而姑妈身边,现在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自己出狱后,谁和姑妈做伴呢?以后姑妈老了,谁来照料她呢?
想到这些,小士禄就决定,宁愿待在监狱里陪着姑妈,也不能把姑妈一个人留在这里受苦,自己却远走高飞了。
公堂一时间没有理由让祖母带走小士禄,只好暂时“退堂”。
返回监牢的路上,姑妈小声问士禄:“阿仔,你跟姑妈讲实话,这位奶奶,到底是不是你亲奶奶呀?”
“姑妈,我说了,你可不要跟别人讲,她真是我亲奶奶。”
“你这个傻孩子!你怎么能……不认自己的亲奶奶啊?奶奶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里。”
“姑妈,我……你想过没有,我认了奶奶,她肯定会把我领走的,以后谁来养你呀?永俊哥哥不在了,阿姐也找不见了,等你回到家,谁和你做伴呀?我可不愿留下姑妈一个人受苦……”
“唉,我的好乖乖!姑妈真是没有白疼你啊!”姑妈听了小士禄的话,心里真是又觉得安慰又觉得难受,就劝他说,“有你这些话,姑妈就很知足了!你年龄还小,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可不能总是跟着姑妈过苦日子。听姑妈的话,认了自己的奶奶,赶快离开这个阴森森的鬼地方,出去跟着奶奶过几天好日子,还要好好念书……”
“不,姑妈,我不能撇下你,就这样一个人走了!”
“我的傻乖乖、好乖乖!只要你心里有姑妈,能记着你永俊哥哥,还有阿姐和婶娘,不要忘记在陈村住过的日子,姑妈就知足了,知足了……”
当然,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亲孙子,小士禄的祖母也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打算,把这个苦命的孙子留在这里,继续过着小囚徒的生活的。几天后,她又一次来到监狱。狱警把小士禄和姑妈又从牢房里带出来,过了第二次堂。
小游击队员
姑妈好说歹说,苦口婆心地劝说小士禄,这一次,无论如何,一定要跟着祖母走,赶快离开监牢,出去好好念书。
姑妈说:“阿仔呀,你现在年纪还小,正是上学念书的年龄。要是留在监牢里,照顾不了姑妈且不说,还白白误了念书的年龄。再说了,夜长梦多,留在这里,姑妈也保护不了你呀!所以得赶紧跟着奶奶出去,有奶奶照护着,就能上学念书了。等念好了书,有出息了,再来救出姑妈,照顾姑妈。”
最后,姑妈总算把小士禄心里的“疙瘩”给解开了。
公堂再次“宣判”,小士禄获得释放,并由祖母领回。
“姑妈,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啊!等着我……”
小士禄含泪告别姑妈和监牢里的难友们,走出了阴森森的监牢,获得了自由。
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小小的少年眯着眼睛,仰起瘦小的脸庞,对着天空好一会儿,好像在接受明亮的、金色的阳光爱抚一样。
根据地下党组织的安排,出狱后的小士禄由祖母带到了香港,总算过上了一段正常孩子应有的童年生活。
正如彭士禄后来在自述里写到的那样:“1936年夏(祖母)把我带回香港。12岁了,才开始读了两年书,勤奋之状就不用说了。”
祖母把小士禄送去念书的那所学校,名叫圣约翰书院,是香港的一所免费的教会学校。学校里不论什么课程,全是用英语讲课。小士禄在这里学习了两年,打下了一些英语的基础。
就在士禄开始在圣约翰书院上学念书的日子里。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帝国主义全面发动了侵华战争。8月13日,日本侵略者对上海发起了进攻。这时候,设在上海的许多机构纷纷迁往香港等地,大批内地人士流亡到了香港。
这年12月,日本侵略者又攻占了南京,对手无寸铁的南京平民实施了疯狂的大屠杀,制造了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惨案。
南京陷落后,日本侵略者的大本营命令其航空兵团,加紧了对武汉三镇实施狂轰滥炸。武汉危在旦夕!为了保卫大武汉,中共中央长江局发动民众,举行了声势浩大的保卫武汉大游行,武汉各界也纷纷走向街头,开展了规模空前的市民献金、支援抗战的活动。当时,包括香港等地都派出了一些学生代表团,纷纷前往武汉,声援中国的抗日战争。武汉的童子军也积极参与了抗日救亡运动,武汉三镇街头到处可见童子军们演街头剧、分发传单和拥军、为前方的抗日将士募集捐款的身影。
中国人民奋起抗战的烽火,正在包括南方在内的中国大地上,熊熊燃烧起来!
这时候,少年士禄再也无心坐在规矩谨严的教会学校里,每天照本宣科地念英语了。来自报纸、电台的消息源源不断,每天都在激荡着这个少年的心。这些消息,全是各地民众奋起抗战、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中华民族万众一心、救亡图存的消息。
他的心,每天都会跟着这些消息,一次次飞向远方……
彭士禄有一位堂哥,名叫彭雄,这时候正在广东省的抗日武装组织东江纵队里担任游击队的队长。
堂哥偶尔会来香港,看看小士禄和另一位年龄比士禄略稍小一点儿的彭家堂弟彭科。每次来,堂哥自然会给两个小弟弟讲述一番他们的游击队转战丛林、奋勇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情景。
游击队杀敌报国的战斗生活,让小士禄心驰神往,打心眼里钦慕得不得了。
“要是我也能像堂哥一样,去参加游击队,拿起枪来,保卫自己的国家,该有多好啊!”他这样暗暗想道。
转眼到了1939年夏天,在圣约翰书院念书的学生都放了暑假。
平时对士禄看管得很严的祖母,这一次有点儿大意了。因为她要回老家海丰去办点儿事,就临时把士禄托付给彭湃生前的一位好友,也是曾经一起参加过南昌起义的战友、著名爱国民主人士彭泽民照看。
这位彭伯伯哪里会想到,小士禄这时早有了自己秘密的打算。
什么打算呢?原来,士禄已经秘密地和堂弟彭科约好,只要一有机会,就立刻离开香港,到惠阳去找堂哥,参加他们的游击队!
果然,祖母一走,机会来了。
两个热血少年,悄悄卖掉了各自的书本和一些日常物品,凑足了能买两张儿童船票的钱,然后登上了一艘轮渡,直奔东江纵队所在的惠阳平山镇去了……
这段经历,彭士禄在晚年写的那篇自述里,也有谈及。他说:“由于在香港受到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的影响,心里痒痒的,横了一条心,毅然与堂弟偷偷逃离香港,奔向惠阳平山,参加抗日游击纵队,以图救国、救家、救百姓。”
1939年7月里的一天,两个少年几番辗转,终于到达了平山镇的山区,找到了东江纵队的驻地。
当两个年龄都还只有十来岁的堂弟,突然出现在堂哥彭雄面前,可把这位年轻的游击队长吓了一跳!
“你们俩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们不怕死吗?”彭雄问道。
“当然不怕啦!要怕的话,就不会来找堂哥啦!”两个少年笑着回答。
“你们都还没有一支马枪高呢!”
“爱国不分先后,抗日还讲究谁高谁矮吗?”
“在游击队里很苦的,每天都要行军、野营,吃的是番薯、野菜……”
“再苦,还能比坐牢苦吗?”少年士禄坚定地说道。
堂哥彭雄见这两个堂弟决心已定,要让他们返回香港,肯定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就带着两人,来到当时的东江纵队创建者和司令员曾生跟前,替他们说明了来意。
司令员简单地问了几句话,弄清了他们的身份和来意,就笑着对彭雄说:“革命的后代,就应该在革命中磨炼和长大嘛!好哇,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哪!”然后又拍拍两个少年的肩头,说,“欢迎你们,小游击队员同志!”
就这样,少年士禄和少年彭科,一人领到了一支枪,被安排到了游击队里的“特务队”,成了正式的小游击队员。
从昔日的“小囚徒”,转眼间又成了赫赫有名的东江纵队里一名小游击队员,这是多大的身份“反差”啊!
这一年,彭士禄14岁。
14岁的少年,踏着父辈的革命足迹,在党领导的东江抗日游击队里,像一朵小小的浪花,汇入了波澜壮阔的抗日洪流之中。
2015年,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战胜利70周年的日子里,已经90岁的彭士禄,像许多“抗战老兵”和“抗战老英雄”一样,荣获了一枚由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
不用说,他的抗战足迹,就是从他作为东江纵队里的一名扛枪的小游击队员,留在南方的山岭丛林的一串串坚定的小脚印开始的。
党的孩子
少年彭士禄在东江抗日游击队里的“军旅生涯”并不算长,大约只有半年时间。那么,他为什么又离开了东江游击队呢?
这得回到香港,从大家发现他和他的堂弟彭科突然“失踪”、不知去向的时候说起。
发现士禄和他的堂弟不见了之后,彭泽民一家,还有在香港的其他彭家的亲戚和朋友们,都焦急万分,四处打听和寻找。
那些日子里,所有人都是又着急又担心,生怕这位烈士的遗孤遇到什么不测,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要知道,士禄好不容易才被找回来,要是再次“失踪”,打听不到他的下落,他的祖母该会多么难过?大家又如何向地下党组织交代呢?
亲戚朋友们分头在香港甚至在汕头打听和寻找了许久,仍然没有打听到半点儿消息。
而这时候,因为身子骨本来就比较单薄,加上坐牢的日子里生过一场大病,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所以,少年士禄虽然意志坚定和顽强,但他的体质实际上很难应付游击队里的艰苦生活。尤其是酷暑季节的山区,疟疾频发,结果,他很快就染上了严重的疟疾,一会儿发起高烧,一会儿又浑身发冷、瑟瑟发抖。
“这可不行啊!游击队里的条件,连不少壮实的成年人都有些吃不消,何况还是个娃娃兵!”曾生司令员得知情况,责成游击队长彭雄,要尽快与香港取得联系,让他们迅速派交通员来,把这个娃娃兵接回香港去治病养病。
于是,在香港的亲戚朋友,终于获知了士禄和彭科的下落。大家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两个阿仔,竟然是去了惠阳平山游击区,参加了抗日游击队!
“这个不要命的‘小祖宗’哎,骨子里不愧流淌着他父母亲的血啊!”他的祖母闻讯也不禁感叹道。
当时,香港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名叫连贯(1906—1991),广东省大埔县人。连贯原名连学史,青年时代在家乡读书时,就积极参加地下党领导的进步青年活动,1927年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之后,在党内使用的名字叫“连贯”,而且一直与党中央保持“单线联系”。
1936年8月,连贯受党派遣,在香港担任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华南区总部秘书,并任中共华南区委书记等职。1937年7月,全国的抗日战线形成后,连贯担任八路军驻香港办事处党支部书记兼华侨工作委员会委员。1942年,连贯遵照党的指示,也进入了东江抗日游击区,参与领导粤中地区的抗日武装斗争。
党组织派出交通员,把少年士禄从东江游击区里接出来后,出于周全的考虑,就让士禄住在连贯家里,由连贯夫人照顾士禄养病和日常生活。
士禄是“党的孩子”,住在连贯家里,受到了连夫人像母亲一样精心的照顾。
十四五岁,正是读书的年龄。待士禄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健康后,党组织又把他送进了一所名叫九龙南方书院的中文小学,继续念书。他在圣约翰学校只读到了小学二年级。现在他已经快到15岁了,如果接着读三年级,年龄上有点儿偏大了,所以只好“跳级”,直接从五年级读起。
在圣约翰学校念书时,士禄主要学的是英语,汉语的底子很差。现在进了中文小学,正好“补上”了国文和汉语这一课。
在九龙南方书院学习了一段时间后,1940年冬日里的一天,地下党的一位叔叔悄悄通知士禄说:“阿弟,你赶紧收拾一下衣服什么的,现在有一个机会,党组织要把你和另外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少年,一起送到远方的‘新家’里去,你们将开始新的生活……”
“远方的‘新家’?”士禄好奇地睁大眼睛,问,“去哪里呢?”
叔叔拿出一张中国地图,指着地图上西北的一角,微笑着,小声说道:“这里—延安!周伯伯派来接你们的人,已经到了广州……”
“周伯伯?”士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连伯伯、连妈妈等人的口中,早已“熟悉”了“周伯伯”。
原来,1940年,正在重庆的周伯伯,得知彭湃烈士和蔡素屏烈士的儿子彭士禄还活着,并且正被香港地下党组织照料着的消息后,非常激动,急忙派出自己的副官赶到了广州,准备把士禄先带到重庆,然后再择机把他送到延安去。
于是,15岁的彭士禄,告别了在南方的亲人、老师和同学,由龙飞虎等人带领和照顾着,经过桂林、贵阳等地,辗转到达了山城重庆。
和士禄同行的还有另外20多位青少年,他们有的是地下党的干部子女,有的也是烈士遗孤,还有的是从马来西亚等地回到祖国参加抗战的华侨青年。
1940年年底,这批“党的孩子”和爱国青年,被安全送到了延河之滨、宝塔山下的革命圣地—延安。
许多年后,彭士禄在自述里这样动情地写道:
“坎坷的童年经历,磨炼了我不怕困难艰险的性格。几十位‘母亲’给我的爱抚,感染了我热爱百姓的本能。父母亲把家产无私分配给了农民,直至不惜生命,给了我要为人民、为祖国奉献一切的热血……”
因为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从九死一生中顽强地活过来、挺过来的,经历过这么多坎坷和苦难的遭遇,承受过依照他的年龄来说几乎难以承受的沉重苦难,所以,彭士禄长大后,心中一直怀着这样深挚的感情:他对人民永远充满感激;他感到自己无论怎样努力地工作,都不足以回报共产党、祖国和人民给予他的恩情,就是无私、忘我地工作一辈子、几辈子,都报答不完这份恩情。在后来漫长的奋斗岁月里,他是这样想的,也是努力地这样去做的。
延安的孩子
啊,延安!啊,宝塔山……
这是无数的抗日志士不远千里万里、向她奔赴的地方;也是无数向往革命、光明和进步的青年人,心驰神往的地方。
1940年冬天,彭士禄和一群同龄的少年伙伴,还有一些从国外归来参加抗战的大哥哥、大姐姐一起,从重庆出发,一路向北,奔向了浪涛滚滚的黄河边,奔向了高高的宝塔山下的古城延安。
一到延安,所有的少年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妈妈的怀抱里一样开心、幸福,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庞上,洋溢着安全、幸福和自豪感。
和所有的小伙伴一样,彭士禄也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灰布制服,看上去特别利索、有精气神,比在东江游击队里当小游击队员时还要显得威武。每个大人见了这些少年,都会亲切地称他们“红小鬼”。少年们觉得自己都是“小战士”。
第二年春天,黄土高原上的一丛丛山丹丹,开得像绯红的火焰。在南方长大的彭士禄,第一次看到火红的山丹丹。
有一位熟悉当地风物的老师告诉给他们说:
“山丹丹生命力特别顽强,只要有一点点土壤,它们就会扎根、生长、开花,哪怕在干旱的、缺少雨水的土塬上,它们也能坚强地生长。而且,每长大一岁,山丹丹就会多开一朵花。所以,要想知道一棵山丹丹有‘几岁’了,只要在开花的季节,去数一数它的花朵就知道了。”
这一切都让彭士禄觉得无比好奇。他觉得自己顽强的生命力,不正像生长在陕北高原上的这些山丹丹吗?
山丹丹花盛开了,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孩子了。一段崭新的生活,在巍巍宝塔山下和清清延河岸边开始了……
他后来这样回忆说:
“1940年年底,我被送抵革命圣地延安,喜悦的心情难以言喻。我和‘百家姓’的小朋友们、同志们同学习、同劳动、同工作,日子是艰苦的,一切都得自力更生:开荒、种地、纺线、做鞋袜、缝衣服被褥;生活是愉快的,无忧无虑;学习是勤奋的,争分夺秒。前方抗日战士流血牺牲,后方的一切非拼搏不可。”
彭士禄从小生长在说粤语的岭南地区,不会讲“国语”(普通话),所以,刚到延安时,他和另几个来自南方的少年一起,被送进了“泽东青年干部学校”少年班学习。一边学习讲普通话,一边学习时事政治、文化、文艺和科学知识,还有劳动技能等。
学习文化、唱歌、演街头剧、写墙头诗……利用各种文艺方式,向广大民众宣传抗战,鼓舞大家的斗志,是来到延安的所有青年和“红小鬼”们必须具有的“日常技能”。当时,青年干部学校组织成立了一个儿童剧团,不时地排演一些短小的街头剧、活报剧,有时还要到农村去给乡亲们演出,鼓舞大家团结一心、抗战到底的坚强决心。
有一次,儿童剧团的导演在分配街头剧的角色时,让彭士禄扮演一个国民党的小兵。这其实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剧情规定,这个国民党士兵只要抱着一杆枪,像临阵逃跑一样,从舞台的一边跑到另一边去,就算完成了。
可是,性格倔强的彭士禄,在导演刚开始分配角色时,说什么也不肯干。他的理由很简单,但也颇为“充分”:“我从小就受国民党反动派的欺负,打心眼里恨透了这些坏蛋!凭什么要我演他们?不,我当过抗日游击队员,我要演八路军战士!”
他的话斩钉截铁,爱憎分明。
导演只好苦笑着,耐心地给他和同学们“讲道理”:“我们演戏,就是在做抗日宣传工作,就是在干革命,既然是干革命,还能挑挑拣拣的吗?扮演国民党反动派,可不是让你成为国民党反动派。现在我们延安找不到一个国民党反动派,如果谁也不肯来扮演‘反面角色’,那我们的戏不是就演不下去了吗?我们的抗日宣传工作怎么做得好呢?”
导演一番苦口婆心的话语,说得彭士禄和另外一两个也不太想扮演国民党士兵的少年哑口无言,他们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扮演什么角色,都是革命工作的需要,都应该把他演好、演“活”,这样,我们演戏、做宣传的效果就达到了。
延安城里有很多著名的诗人、画家、音乐家、戏剧家。少年班有时会邀请他们来给同学们讲课。这时候,彭士禄和同学们从课堂上、报纸上、墙壁上,读到一些描述延安军民的生活的诗歌、散文和通讯文章。
延安的各种条件都很艰苦、简陋,纸张、油墨都十分匮乏,所以,彭士禄和同学们平时阅读的课本和一些书刊,都是用粗糙的土纸印刷的。
他和同学们当时都很喜欢诗人何其芳写的一些清新、明亮、充满乐观向上的青春朝气的抒情诗歌。何其芳在延安写下了《黎明》《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生活是多么广阔》《河》等许多优美抒情的、对中国的抗战充满了必胜的信心的诗篇。在诗中,他对中国的未来和希望,对朝气蓬勃的年轻一代,也充满了热诚的期待。
同学们都很喜欢,也经常朗诵他的那首《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
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
我歌唱早晨,
我歌唱希望,
我歌唱那些属于未来的事物,
我歌唱正在生长的力量。
我的歌啊,
你飞吧,
飞到年轻人的心中,
去找你停留的地方。
所有使我像草一样颤抖过的
快乐或者好的思想,
都变成声音飞到四方八面去吧,
不管它像一阵微风
或者一片阳光。
轻轻地从我琴弦上
失掉了成年的忧伤,
我重新变得年轻了,
我的血流得很快,
对于生活我又充满了梦想,充满了渴望。
还有那首《生活是多么广阔》,让少年彭士禄觉得,诗里描写的正是他们这些少年人此时的生活和心情,以及他们对明天和未来的渴望、憧憬和梦想:
生活是多么广阔,
生活是海洋。
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乐和宝藏。
去参加歌咏队,去演戏,
去建设铁路,去做飞行师,
去坐在实验室里,去写诗,
去高山上滑雪,去驾一只船颠簸在波涛上,
去北极探险,去热带搜集植物,
去带一个帐篷在星光下露宿。
去过极寻常的日子,
去在平凡的事物中睁大你的眼睛,
去以自己的火点燃旁人的火,
去以心发现心。
生活是多么广阔。
生活又多么芬芳。
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乐和宝藏。
少年时代在延安生活中获得的这些认识和“觉悟”,在未来的日子里,一直伴随着彭士禄的人生历程,成为他朴素、赤诚和永远的“初心”。
风华正茂
抗战时期,在全国人民心中,延安是红星照耀的地方,是最光明的一角,是中华民族的前途和希望所在。
当时有一首有名的歌曲《延安颂》(莫耶作词,郑律成谱曲),抒发了无数的爱国青年和莘莘学子对延安战斗生活的向往与崇敬之情: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啊,延安!
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
到处传遍了抗战的歌声。
啊,延安!
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
热血在你胸中奔腾。
千万颗青年的心,
埋藏着对敌人的仇恨,
在山野田间长长的行列,
结成了坚固的阵线。
看,群众已抬起了头,
看,群众已扬起了手,
无数的人和无数的心,
发出了对敌人的怒吼;
士兵瞄准了枪口,
准备和敌人搏斗!
啊,延安!
你这庄严雄伟的城墙,
筑成坚固的抗日的阵线。
你的名字将万古流芳,
在历史上灿烂辉煌。
延安的生活,让风华正茂的彭士禄迅速地成长起来。新的生活,新的气象,新的空气和阳光,还有纷至沓来的新的梦想……让这个曾经历经苦难的少年,像风雨之后的山塬和崖畔的山丹丹一样,正在茁壮成长、迎风怒放。
1941年秋天,延安的陕北公学、中国女子大学,加上彭士禄就读的泽东青年干部学校,合并为延安大学。延安大学还设有一个中学部,也称延安中学。这一年,16岁的彭士禄进入延安中学学习。
本来,这一年,党组织已经准备把包括彭士禄在内的几名烈士和干部子女,送到苏联去学习和培养。1941年12月的几天里,正好有一架苏联飞机飞到了延安,可以顺便把这些少年载到苏联去。
其他的少年都已经准备好,可以出发了,却到处找不到彭士禄的身影。原来,这时候彭士禄正跟着剧团在安塞等农村演戏、做宣传。
学校立刻派人骑上毛驴,到安塞那边去找人。人是找到了,可是,等彭士禄他们骑着毛驴急赶忙赶,从安塞赶回延安时,那架苏联飞机不能再等下去,已经飞走了。
就这样,彭士禄错过了本来可以在16岁这年前往苏联学习的机会,只好留在延安中学继续学习。
与彭士禄先后到达延安的另一个“延安的孩子”叶选平,在为《彭士禄传》所写的序言《我认识的彭士禄》一文里,回忆到少年彭士禄在延安中学的日子里留给他的印象:
“我和他是先后到达延安的。也许因为经历过太多的苦难,一到延安,他就显得很成熟。在延安,我们都穿上了灰军衣,成了一名小战士。记得刚到延安中学读书时,彭士禄学习很吃力,因为他过去只读过两年书,上课都听不懂。但他这个人有个倔脾气,不学则已,学,就一定要学好!”
作为彭士禄在延安中学的同学,少年叶选平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彭士禄的数学基础较差,但他有一股子铁杵磨针、锲而不舍的刻苦劲儿,起早贪黑地把许多三角公式都背得滚瓜烂熟。所以,在期末考试时,彭士禄的数学成绩竟然获得了“优秀”的评语,这让他的同学和老师都大感惊奇。
彭士禄还有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习惯,凡事都喜欢问个“为什么”,一定要把问题弄懂了、理解了之后,再牢记在心,弄不明白的难题,决不囫囵吞枣。
叶选平回忆说:对于一些新鲜的数学题,“他常常举一反三,反复思考、反复演算、反复验证。后来,他在科研工作中,脑海中储存和推导出无数的数学公式,这些基础是在延安中学打下的。”
冬去春来,柳色秋风。彭士禄在延安中学的学习时光,转眼间就进入第三个年头了。
1944年7月5日,在延安出版的《解放日报》第四版上,刊登了一篇标题为《第四组》的长篇通讯,作者署名为“延大中学部通讯”。
这篇通讯里所写的“主人公”,正是延安中学二班第四组组长彭士禄。这个小组,当时被评为全校的“模范组”,作为组长的彭士禄,也被人们称赞为“模范生”。
这其中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模范组的故事
原来,延安中学二班里的学生,大多是干部子女、烈士子女,有的还是从长征路上走过来的,或是从小跟着部队成长的“红小鬼”。彭士禄作为彭湃烈士的遗孤,被同学们选为第四组的组长。他没有辜负学校领导、老师和同学们的信任,很快就把自己所在的小组带领成了一个“模范小组”。
《解放日报》刊登的《第四组》这篇通讯,用许多生活和学习上的小故事,真实地记录下了彭士禄和他的同学们在延安中学里留下的成长的小脚印。
比如,通讯里一开头就写道:“延大中学部出现了一个模范组,组长彭士禄是先烈彭湃同志的儿子。他的工作,叫人相信他不愧是一个革命先烈的后代”。接着,就写到了彭士禄这样一件事情:
1942年,因为从前方回来养伤的伤员增多,延安曾动员青少年们,踊跃报名参加护士工作。这有点儿类似今天的自愿报名去医院当救护“志愿者”。可是,仔细想一想,去做护士工作,除了要有面对伤病员们伤残、流血,甚至死亡的勇气,还需要有一份能把每一位伤病员当亲人,甘愿为他们去干最脏、最累的护理工作的爱心。一般的青少年能做到吗?
但是彭士禄做到了。他不仅率先报名到延安中央医院参加了护理服务工作,而且还成了中央医院里的“模范护士”。那篇通讯里记下了他的一句质朴的话语:“干部子弟应当特别吃苦耐劳。”
再如,通讯里还写到了彭士禄特别“肯帮助人”。
在二班里,他是生产干事的得力助手。同学有病,他就亲自去当医生;有的同学数学不好,他就耐心帮助和指点,给他们补课,帮助他们提高学习成绩;遇到有的同学产生了落后的思想,或是做错了什么事,他就直率地提出批评,指出他们的缺点,帮助同学进步。
有一次,他在给一个落后的同学做思想工作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讲得头头是道,一直讲到了深夜,直到把那个同学彻底打动了,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缺点所在。
通讯里还写到,彭士禄很能吃苦,总是以苦为乐。每次参加劳动,他总是抢重活、累活干。有一次去挖水井时,突然遇到了下雨。当时彭士禄刚生了一场病,病愈还没几天,他一点儿也不在意,衣服一脱就跳了下去,在同学中起到了很好的带头作用。
延安的生活十分艰苦,很多事情都会要求大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无论是成年人还是青少年,都没有例外。
冬天到了,学校要求每个小组要把发下的棉花纺成线,再缝制成衣。彭士禄就在小组里提出:不能各纺各的、自顾自的,要有集体观念,谁的衣服单薄,就先把缝制出来的衣服让给谁穿。结果,四组的三架纺车一齐转动,一周就纺完了八斤棉线。
说到这件事时,通讯里这样写道:“这似乎是一件平常的事,却转变了组上的涣散情况。集体劳动诱发了集体意识,四组开始团结了。”
还有一次,大家在一起学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四组的同学对照着“讲话”,开了两个晚上的检讨会,大家真诚地、争着做自我批评和互相批评。
彭士禄在检讨会上说:“我们的父亲经过残酷的斗争,有的流血,有的牺牲了,才换来这个学校,要不好好学习,怎对得起自己的父母亲,怎对得起党?”
他的这番真诚的话,打动了每一位同学。有一个姓黄的男生,平时对自己要求不严,学习上抓得不紧。听了彭士禄的这番话后,不禁流下了羞愧的泪水,当着同学们的面,认真地检讨了自己的行为,说以后一定努力学习。不负父辈的期望,还让大家看他今后的行动。
彭士禄和第四组的事迹,在延安中学里被越来越多的同学知道了后,大家都在心里把这个四组当成了模范和榜样。通讯里写到了这样一件事:
有一个女同学,被四组的互帮精神感动了,说:“男同学给我们女同学打水,我也应该为男同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呀!”所以,像给男同学缝被子,帮男同学缝补衣服这样的事情,女同学都会抢着去做。遇到下雨天,女同学下山有点儿困难,男同学就会自觉地去山下打水、打饭,连女同学的洗脚水都给打上来呢!碰到晴朗的星期日,正是洗被单、晒被子的好天气,男同学就赶紧拆被子、洗被单、洗衣服,女同学也一齐动手,帮着男同学缝被子、补衣裳,团结友爱得就像一家人一样。
因为少年时代在延安经常参加“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生产劳动,彭士禄后来很喜欢一首名叫《纺棉花》的劳动歌。
这首歌的词曲作者都是延安时期的著名文艺家,词作者是戏剧家、诗人骆文,曲作者是音乐家莎莱。这首歌曾被选入了我国小学音乐课本、苏联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声乐教材等。
像彭士禄一样,这首歌的词曲作者都在延安参加过大生产劳动,所以歌词和曲子都写得生动有趣,彭士禄每次听来都倍感亲切:
太阳出来磨盘大,
你我都来纺棉花。
棉卷紧紧地捏在手,
棉线儿不断地往外拉。
纺呀纺呀纺呀纺呀,
棉线儿不断地往外拉。
你说我纺呀纺得快,
我说你纺得也不差。
两人纺线车两架,
一天就纺出了二斤花。
纺呀纺呀纺呀纺呀,
一天就纺出了二斤花。
……
有多少次,彭士禄和同学们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摇着吱吱扭扭的纺车,参加纺棉线的劳动,在劳动中真切体会到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和“劳动创造世界”的革命道理。
庄严的时刻
又一个春天来到了陕北高原上……
火红的山丹丹花开满了崖畔。放羊娃们赶着羊群,跨过清凌凌的小河,又到山坡上放羊来了。
白云停留在每一座高高的山头。天空里呢喃着正在衔泥筑巢草的紫燕。河边飘拂着轻飏的杨柳……
春日的早晨,彭士禄和一群朝气蓬勃的同学一起,扛着头和犁等,正沿着延河边向不远处的山梁走去。这已经成了这些少年的日常“必修课”。他们一边学习文化知识,一边参加大生产劳动,用各自的力量支援延安根据地的生产建设。
正如他后来在自述里所说:“前方抗日战士流血牺牲,后方的一切非拼搏不可。”
不过,这时候已经是1944年的春天了。
彭士禄不再是一名中学生。他和延安大学中学部的同学们,现在都是延安大学的大学生了。考虑到每个人平时的志趣和将来国家建设的需要,彭士禄进入了自然科学院化工系,开始专业的科学学习。
延安城外,已是一片郁郁葱葱。远处的山塬上,不时飘来八路军战士和老乡们现编的信天游:
山尖尖长出的灵芝草,
没有谁比得过共产党好。
八路军个个是好娃娃,
为咱穷苦百姓打天下。
一年之后,在他即将迎来自己20岁生日前夕,1945年8月1日,他先迎来了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庄严时刻:这一天,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正式党员。
这其中还有个小插曲。本来,每个申请加入党组织的人,经过组织的考察、考验,获得批准后,还要有一个预备期。但是,因为彭士禄在延安中学时期表现突出,一直是一个受人称赞的“模范生”,所以,组织上破例免除了他的预备期,8月1日这天,他一被批准入党就成为中共正式党员。
“20岁,什么是我的理想?什么是我的信念?”
他曾经许多次在心中这样追问过。此刻,这个庄严的时刻到来了。
站在一面鲜红的党旗下,他庄重地握起右拳,举过肩头,一字一句地宣读了庄严的入党誓词。
这一刻,他的眼睛里充盈着晶莹的泪水。也许,在他的脑海里,正在快速闪过一个个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的画面:
母亲的就义……
父亲的就义……
七叔的牺牲……
永俊哥哥的牺牲……
那两位曾来找过他,想把他救走的叔叔的牺牲……
还有坐牢的“山顶阿妈”和姑妈……
这一刻,他更加明白了,他是党的孩子、人民的儿子,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是,永远是,他的一切都属于党、属于国家、属于人民!为了亲爱的党,为了亲爱的祖国,为了哺育他长大的人民,今后就是把自己全部的力量和心血,都贡献出去,也远远不够啊!
1945年,也注定是写在整个中华民族记忆里的一个不平凡的年份。就在彭士禄入党后的第十天,8月10日傍晚时分,延安城内外的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突然间,从延河两岸和一道道山梁、山脚下,响起一阵阵欢呼声!
欢呼声、口号声、锣鼓声……好像要把延安城给抬起来一样。紧接着,一支支明亮的火把点燃了,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烧起来……
原来,刚刚从无线电广播里传出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这是千千万万的中国人用宝贵的生命、用14年的艰苦抗战,终于等来的胜利的喜讯,怎能不举国狂欢?!
当晚,延安的每条街道上,都挤满了举着火把欢快游行的队伍。彭士禄和他的同学们一道,也欢呼雀跃地加入了欢庆胜利的队伍。人们用欢笑、泪水和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庆祝着这用艰苦的奋斗、无数人的牺牲换来的胜利时刻……
自己光荣入党,全国迎来抗战胜利,这两件大事,都发生在1945年8月,成为彭士禄延安记忆里的“高光时刻”。
许多年后,彭士禄在自述里说:“延安圣地培育了我自力更生、艰苦拼搏、直率坦诚的习性。总之,我虽姓‘彭’,但我心中永远姓‘百家姓’。”
他还回忆说,延安岁月,也培养了他坚定的革命信念和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奋斗意志,养成了他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还教会了他讲究实事求是、调查研究的科学态度与工作方法……
如果说,刚到延安时,彭士禄还是一个天真懵懂的少年,那么,到了1945年,他已经是一个身心健硕、思想成熟的青年奋斗者,一个革命理想、人生信念、价值观和世界观都十分清晰和坚定的革命战士了!
抗战胜利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全中国、建立新中国的伟大事业,正在大踏步地向前迈进。
1945年12月,延安大学自然科学院的师生们告别延安,暂时迁往张家口。
离开延安的那天,所有的人都依依不舍,感情上就像远行的孩子与慈爱的母亲分别。
一步一回头地张望着巍巍的宝塔山和清凌凌的延河水,彭士禄和不少同学都难过得哭了。
这时候,从远处的山塬上,又飘来了大家既熟悉又亲切的、悠悠远远的信天游的歌声:
抓起一把黄土扬了个高,
断线的风筝挂在树梢梢。
山丹丹红来麦苗苗青,
哥哥们都是好后生。
沙地上萝卜旱地的瓜,
千里万里忘不了家。
翻一道山梁砍一担柴,
滚着爬着你们还回来……
奔向远方
漫长的抗日战争,严重阻滞了中国的工业和轻工业技术的发展。这时候,张家口有一座晋察冀边区工业学校,急需年轻的后备力量。1945年12月,彭士禄跟随延安大学自然科学院的师生,从延安迁至张家口后,因为在延安大学时期打下了一定的自然科学的基础,他便和几位同学一起,进入这所工业学校的化工班学习炼焦技术。他们一边学习化工技术,一边从事火药、炸药的研制试验。
1946年4月,彭士禄在延安大学自然科学院读书时的老师、化工系主任李苏,先是被调到延安军工局负责炸药研制和生产工作,不久又被调到晋察冀根据地担任宣化冶炼公司负责人。
李苏一到任,就把彭士禄等一批在延安时的学生,召集到了自己麾下。这年10月,李苏又受命负责筹建兵工七厂和化学四分厂,并亲任厂长。彭士禄等学过化工专业的同学,又跟随李老师来到兵工厂工作。
这些厂子,实际上都是一些军工生产单位。因为抗战一结束,中国人民的解放战争接着就开始了,全国各解放区战场的前方,需要大量的火药和炸药。
如果说,彭士禄后来进入的核潜艇研制属于“大国重器”领域,那么,追溯他的“军工”科研和生产之路,这个时候,或许也可以作为他的起点。研发火药、炸药所需要的硝化甘油、硝酸等化工材料,在他和他的同学们手上、身上留下的大大小小的疤痕,成为他最早“荣获”的一枚枚别样的“军功章”。
1947年11月,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了华北地区的重要城市石家庄。石家庄原有的一家炼焦厂,回到了人民手中。
李苏奉命进城接管了这家炼焦厂,担任厂长。彭士禄也跟随老师进厂,担任焦化研究和生产的技术员。
党的召唤,中国革命事业向前迈进的方向,祖国未来建设事业的需要,就是彭士禄和他的同学们的理想所在,是他们步步紧跟向前、全力以赴的目标。
1948年秋天,彭士禄23岁了。
本来,根据组织的安排,这一年是准备把彭士禄送往苏联留学的。可是,当彭士禄接到来自西柏坡的“指示”,经过沈阳、大连,终于赶到哈尔滨时,飞往苏联的飞机又飞走了!跟在延安时一样,他又一次错过了前往苏联留学的机会。
这时,党组织决定,既然彭士禄已经到了东北,那就不必再返回华北了,而是就地进入一向用俄语教学的哈尔滨工业大学,先把俄语学好,去苏联的机会还有的是。
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进修了一年,打下了俄语基础后,第二年秋天,彭士禄又转入大连理工学院应用化学系,转向学习化工机械专业。
在大连,他和同学们一起,围在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旁,屏气凝神,一字一句地收听到了从天安门城楼上传出来的庄严、洪亮的声音: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啊,美丽的新中国诞生了!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这一刻,彭士禄的内心是多么自豪啊!他像所有年轻的同志和同学一样,打心眼里为自己成为一名“新中国人”而倍感骄傲。
几个月后,一封珍贵的家书,辗转到达他的手上。
这是他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彭洪写来的。彭洪出生于1928年,比彭士禄小3岁,是彭湃烈士的第三个儿子。童年和少年时代,彭士禄流离失所,辗转各地,和这个弟弟很少有联系。
这一次,弟弟随信给彭士禄寄来了一张珍贵的照片—彭湃烈士的一张遗照。彭士禄长到20多岁了,这是第一次看到照片上父亲的模样。
彭士禄捧着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泪水一次次模糊了双眼。
他提起笔,在照片背面写下了这样几行文字:
父亲遗照
这是中国革命英勇的斗士!
这是光荣的共产党员!
这是我的爸爸—彭湃同志!
此外还注明了“洪弟寄于海丰”以及收到的年月等字样。
在彭士禄心中,彭湃不仅是自己的父亲,更是一位真正的共产党员,是一位毁家救国、毁家闹革命,把自己的所有,包括宝贵的生命,全部奉献给了革命和人民的奋斗者。
在彭士禄毕其一生的奋斗生涯中,可以说,他的父母亲,是他心目中最早的,也是永远的楷模和“精神偶像”。
1951年夏天,第三次赴苏联留学的机会来了。
根据组织安排,彭士禄从大连来到北京,参加了去苏联留学的统一考试。参加考试的,都是党组织从各地院校精心挑选出来的一批品学兼优的青年学生。最终,有300多名学生脱颖而出,成为新中国第一批由国家正式派往苏联学习的留学生。他们将分别进入苏联各地一些著名的高等学府,学习不同的专业,尤其是为新中国的建设所迫切需要的专业学科,比如重工业、化学工业等。
彭士禄幸运地成为这300多名留学生中的一员。
按照国家的统一安排,彭士禄将先到苏联喀山化工学院化工机械系学习,然后再转入莫斯科化工机械学院继续深造。
最终,根据组织安排,他又从化工机械专业,转入了科技难度更高的原子能核动力专业。
为了理想,暂时远离祖国,奔赴遥远的远方。祖国的迫切需要,是他,是他们这一代新中国的赤子全力以赴的“第一理想”。
祖国的儿子
从喀山到莫斯科,五年多的时间里,彭士禄夜以继日、完全如“饕餮”一般,一共修完了36门课程。其中除了3门课程成绩为合格外,其他33门全是优秀。
毕业证书上,彭士禄的总成绩被评为优秀。加上他的毕业论文也被评为优秀,1956年6月,彭士禄以优异的成绩获得莫斯科化工机械学院授予的“优秀化工机械工程师”证书。
在彭士禄以全优的成绩完成了5年的留学学习,等待回到祖国、报效国家的日子里,有一天,中国驻苏联大使馆突然通知彭士禄和另外几位留学生,马上到大使馆来一趟。
彭士禄本来还以为是回国的日期确定了呢,可是没有想到,有一项比回国更重要的事情,正在等待着他们。
原来,这些日子里,时任国防部副部长的陈赓大将正陪同聂荣臻元帅在苏联访问。陈赓大将特意抽出时间,接见了彭士禄等几位留学生。一番交谈之后,彭士禄他们一下子就明白了,陈赓大将为什么要找他们来。
从1956年夏天开始,彭士禄和另外四名成绩优秀的在苏留学生阮可强、华戈旦、韩铎、董茵,加上从国内院校经过层层选拔、挑选出来的35名品学兼优的大学毕业生,共40人,被派往莫斯科动力学院,开始核动力专业的学习深造。
这一年,彭士禄31岁。他被推选为莫斯科动力学院中国留学生中共党支部负责人。
他们这40名肩负祖国殷切期望和重大使命的留学生,将分头学习4个与核动力相关的尖端技术专业:核反应堆、铀同位素分离、核材料、自动控制。
毫无疑问,新中国未来的核动力事业,在某种程度上,就寄托在彭士禄等40名年轻的学子身上了。事实也证明,这些共和国的赤子,都成了新中国核能领域的执牛耳者和科学技术的领军人物。
在祖国的需要面前,个人的兴趣、喜好,甚至前途,算得了什么!当时,彭士禄等每一位留学生都深知,新中国刚刚诞生,西方帝国主义列强把新生的“红色中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想方设法“封锁”我们、“围困”我们、“孤立”我们,甚至不时就拿核武器讹诈我们、吓唬我们。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党中央为了国家和中华民族的前途着想,为了新生的共和国能够独立、自主、自尊、自强地屹立在世界东方,所以不惜花费重金,也要培养出自己的原子能、核动力人才。
“外国人能造出来的,我们中国人同样能造出来!难道中国人比外国人矮了一截吗?”
想到这些,彭士禄们的心中都“憋着一口气”,那就是,一定要尽早把原子能、核动力的技术学到手,然后回到祖国,建立和发展我们自己的核动力事业,及早摆脱帝国主义国家的“核讹诈”与“核威胁”。同时,在他们心里,党和国家的信任与重托,也让每个人更加坚定了对未来的信心。
1958年4月,积雪消融的早春时节,彭士禄以年年全优的成绩,结束了在苏联的留学岁月,归心似箭地踏上了驶往祖国的列车。列车穿过白茫茫的一片白桦林时,一棵棵高高的白桦树急速向后退去……这时候,彭士禄的心激动不已。
他想到,自己和同学们肩负着祖国的重托,在异国披星戴月、奋发图强,学习了整整7年,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把学到的宝贵知识和技术带回祖国、报效祖国母亲吗?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想到这里,他恨不能让列车驶得更快一些……
光荣与梦想
彭士禄有两句“口头禅”,他的同事和战友们都耳熟能详。一句是:“国家给我的太多了。”另一句是:“我虽姓‘彭’,但我心中永远姓‘百家姓’。”
这两句话,表达出了他真实的心声:对培养他的祖国和养育他的人民,他永远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而且觉得自己无论怎样努力和付出,都不足以报答祖国和人民对他的恩情。
他把这份感恩之情,化作了自己毕生的实际行动,那就是:祖国需要什么,百姓需要什么,他就努力去学什么、做什么,无私无畏,也无怨无悔。
1958年7月,经党中央、国务院和毛泽东主席批准,中国核潜艇研制工程悄悄拉开了神秘的帷幕。彭士禄和他的战友们担负起了中国核潜艇研制这一重大的“共和国使命”,并且为之奋斗了大半辈子!
被命名为“09”(代号)工程的中国核潜艇事业,曾经因为学术资料奇缺、技术条件严重不足、各种辅助条件也没有跟上的状况而暂时“搁浅”。在这期间,彭士禄和他那批像“火种”一般留下来的战友,一直没有离开过这艘“大船”,他们就像一群忠诚的水手,一直守望在这艘“大船”的甲板上,时刻等待重新启碇的日子。
1964年年底,中国不仅把“两弹”研制成功了,而且也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经济形势有所好转。在这种形势下,党中央、国务院重新做出部署和决定:核潜艇研制这艘“大船”再次启碇,重新踏上了从蓝图走向深海的征程。这年5月,原本设立在渤海湾葫芦岛上的核潜艇总体建造厂,在停工数年后,又悄然恢复了建设施工。
与此同时,彭士禄、赵仁恺率领着一支科研队伍悄悄离开了北京,进入荒无人烟的大西南某地的深山老林中,开始筹建我国第一座潜艇核动力装置陆上模式堆试验基地……
这一年,彭士禄已经40岁。
于是,也就有了我在本篇开头写到的那段黄旭华眼中的“P同志”等战友们的故事。
1970年12月26日,一个载入新中国国史的、激动人心的日子!
被正式命名为“长征一号”的中国第一艘核潜艇,像一头身躯庞大的蓝鲸,在无数激动和期待的目光里,在大家屏气凝神的注视下,缓缓地启碇了……
这一天,也是新中国开国领袖、全国人民无限敬仰和爱戴的毛泽东主席的生日。核潜艇工程的领导者、指挥者和科学家们,特意在潜艇指挥台正上方矗立起一幅毛主席的画像,好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新中国的开国领袖们汇报“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的决心和梦想,伟大和英雄的中国人,仅仅用了不到13年,就变成了现实!
多不容易啊!这艘核潜艇的整个艇身大约有4.6万个零部件,各类材料1300多种,每一个部分都是国产的,甚至没有用到一颗外国的螺丝钉!而且,它是在全国人民都吃不饱饭的年代,在没有任何外国专家援助的条件下,新中国的英雄儿女们,仅用不到13年的时间,就完成了国外要用几十年才研制出来的东西!
彭士禄、黄旭华、赵仁恺、尤子平、张金麟……这些并肩奋斗了13年的同事、战友和兄弟,在夜幕下激动地拥抱着,跳跃着,欢呼着,有的在悄悄地擦拭着止也止不住的热泪……
这时候,无论是彭士禄、赵仁恺的设计团队,还是黄旭华、尤子平的设计团队,他们的平均年龄都还不到30岁,是真正的一代年轻的、如朝阳初升一般的英雄儿女。
“长征一号”核潜艇试验成功,也标志着中国从此成为世界上第五个拥有核动力潜艇的国家。这艘核潜艇在1970年12月26日初次下水后,又经过多次下潜试验,于1974年8月1日正式入列中国人民海军服役。
40多年后,2013年,这艘舷号为“401”的核潜艇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经过一系列严格的“去核化”处理后,光荣地离开军港,正式退役。
今天,它已成为坐落在青岛的中国海军博物馆里的一件“镇馆之宝”,供各地游人,尤其是青少年们参观。虽然离开了大海,来到了陆地,但这艘“巨鲸”的4万多个零部件,好像依然在无声地向人们讲述着它曾经的艰难、光荣、使命和梦想。
尾声
一个夏夜,为了一个什么问题,大家在彭士禄的小屋里争论不休,已近午夜时分了,仍然没有争论出结果。
彭士禄握起双拳,轻轻捶了捶自己的后腰,笑着说:“我看大家都没有睡意,不如一起到海边吹吹海风,清醒一下脑子吧。”
年轻人纷纷响应,一起来到了星光闪烁的海滩上。
弯弯曲曲、朦朦胧胧的海岸线,在夜色里显得妩媚多姿。远处,飘忽着一星半点未眠的渔火。
“多美的海湾啊!这里是我的家乡,也是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的一部分,我们有责任把她建设得更美好啊!有责任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享受到核电带来的光明和福利……”
海风吹拂着彭士禄已经有点儿泛白的头发。站在朦胧的夜色里,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又似对年轻人倾吐着自己此时的心声。
星光熠熠,海风习习。美丽的渔火,静静地闪烁在远处的海角、海面和海岸线上……
不知什么时候,彭士禄又情不自禁地用俄语哼唱起了当年唱过的一首《共青团员之歌》: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
穿好军装拿起武器,
青年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
万众一心保卫国家。
……
夜色里,年轻的战友们也情不自禁地围拢到了他的身旁,一起加入了这深情又豪迈的合唱:
……再见吧,亲爱的妈妈,
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再见了亲爱的故乡,
胜利的星会照耀我们……
是的,奋斗者的梦想与快乐,永远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奋斗者跋涉的脚步,也从来没有停止的时候。
1983年2月,58岁的彭士禄,被任命为广东核电建设指挥部总指挥,并带领参加过核潜艇研制工程的10名核专业的技术骨干,来到他从小流浪和成长过的南方,进入广东大亚湾,开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核电“垦荒”事业……
后来,彭士禄被誉为大亚湾核电事业的“垦荒牛”。他带到广东的10位技术骨干,被敬称为“十大金刚”。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成为中国核电事业的领军人物。
彭士禄自己说过,他这一生只干了两件事:造核潜艇,建核电站。
回顾在大亚湾拓荒核电事业的那些年月,彭士禄说,为了国家建设事业的需要,他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发奋学习新知识,至少在以下三个方面,掌握了新的本领:一是懂得了一些经济学,做到了与时俱进;二是潜心验算了法国核电的主要参数,为我所用;三是学到了一些管理学,成为一位大型工程的领导者和管理专家。
大亚湾留下了彭士禄的心血和汗水。大亚湾也永远不会忘记彭士禄,这位共和国赤子在这里夜以继日的身影和脚步……
曾经,他和黄旭华院士一样,也被人尊称为“中国核潜艇之父”。假如,后人也想推出一位“新中国核电之父”以示尊重、敬仰和纪念,我想,彭士禄也应该是“不二人选”吧?
不过,彭士禄自己从来也不认可“之父”之说。他一生坚守的是“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他这样说过:“作为共产党员,国家交给我的任务只有尽全力把它做好,没什么‘之父’之说。我充其量就是核潜艇上的一枚螺丝钉。”
1994年,69岁的彭士禄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首批院士。
2005年,彭士禄80岁时,又被授予中国工程院资深院士。
又过了10年,2015年,在彭士禄迎来九十寿辰的日子里,他获得了一枚由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
捧着这枚金光闪闪的纪念章,他的心瞬间飞回了少年时代的那个暑假,他和堂弟偷偷离开香港,辗转奔向惠阳山区,参加了救亡图存的东江抗日游击队的日子……
2021年3月22日,新中国核潜艇事业的开拓者和奠基人、新中国核电事业的拓荒者和一代功臣彭士禄在北京逝世,享年96岁。遵照他的遗愿,8天后,他的亲人、同事、战友和学生们,把他的骨灰缓缓地撒进了大海—他为之“深潜”和奋斗了一生的祖国蔚蓝色的国土上……
蓝色的大海上,回响着他很喜欢的那首深情而豪迈的《英雄核潜艇》之歌:
大地上看不到我的身影,
蓝天下不会与你相逢。
你不会知道我在哪里,
我在大洋深处默默潜行。
波涛中我有钢铁的意志,
英雄的自豪激荡在心中。
当天空绽放一道彩虹,
那就是我对祖国的忠诚。
……
这一年,也是全国人民隆重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日子。5月26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向全社会宣传发布了彭士禄的先进事迹,并追授他“时代楷模”称号。
他是烈士的遗孤,是党和祖国的儿子。他是中国核动力事业的“拓荒牛”,是共和国脊梁,是最美奋斗者。
他的一生,无愧于自己出生时的那一门忠烈,无愧于为了新中国的自由、独立和解放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先辈,也无愧于养育和培养了他的党、国家和人民。
“活着能热爱祖国,忠于祖国,为祖国的富强而献身,足矣!”这是他留给后人的朴素而真诚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