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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上飞

2023-04-12王宇鹏

当代作家 2023年2期
关键词:色子潼关西沟

王宇鹏

“个体户”遍布老街的时候,欢腾的老街出现了一些穿着新潮的人。“草上飞”身材短小,一头卷发,脸瘦长,细长的眼睛贼亮有神,似指甲掐成一般。他穿一身黑皮衣,走路脚底生风,与人说话嗓门极高,就像跟人吵架似的。他的神态举止极像电影里的“草上飞”,老街人便叫他“草上飞”。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醒了一条老街,老街变得活跃多彩起来。那时的“草上飞”已是打麻将、掷色子的高手。他骑着嘉陵摩托,后座上常驾着两三个黄发披肩、戴墨镜、穿牛仔的时髦青年,老街人叫他们“逛山”。“逛山”们穿花花衬衫,嘴里叼着“雪茄”烟,常常在老街凑热闹。在老街地面上,“草上飞”与“逛山”成为老街没人惹的“金刚”。他们易生事,也能息事。“草上飞”驾着摩托,风驰电掣地穿街过巷,油门轰得震天价响,一溜烟,“四大金刚”便飞奔三川五峪去了。

不管天晴雨雪,也无论东坡西岭,哪儿有场子,那儿就有“逛山”们的身影。掷色子、“推豹子”、斗金花,打麻将……十八般娱艺,“草上飞”样样精通。“草上飞”能运筹帷幄、调兵遣将,他说:牌场如战场,玩的就是心惊肉跳。他两指夹牌,闭了眼也能报出牌名来。打牌五分靠牌技,四分靠手气,另一分便是友家的默契配合了。即便一手最烂的牌,到了“草上飞”的手上,他竟也能沉住气于险中取胜。手气时红时黑,过手的票子哗哗啦啦如流水一般,他说自己只是个“过路财神”。有时也会因游戏规则闹得脸红脖子粗,难免意气用事。“四大金刚”中竟然有人砸场子,伤了人。当然少不了有人坐局子。

“草上飞”上下打点通关赎人,一张脸在州城混熟了,竟也能在老街地面呼风唤雨。老街人说“草上飞”上能上接“天线”,下通“地气”。他能生事,亦能摆平事。

“草上飞”深谙人情世故,混迹江湖,他最讲江湖义气。虱子多了不怕痒,赢了钱下馆子;输了钱,“四大金刚”照吃照喝,身边自然聚笼了一大群“逛山”。

老街剧院常有“山西梆子”、河南豫剧演出。“草上飞”一帮人时常闹场子,说是帮影剧院维持秩序。外地戏班再也不愿也不敢来老街公演了。即便是马戏表演或物资交流会,只要到了老街地界,没几天,一定是草草收场。

老街是老街人的老街,外地人实难插足;若外地人真想来老街做个小本生意,他们必须依惯例暗中给“草上飞”交“保护费”。

老街人成了外地人嘴里的蛮人。在老街的地面上,只要“草上飞”看谁不顺眼,递个眼色,“四大金刚”便一窝蜂地扑上去“修理”。有人会鼻青脸肿,报了警。在老街地界,肉脸对肉脸,证人全是老街人,顺着嘴儿说话,一通互相指责,民警终难取证,训导警诫之后,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外地人便说:老街是老街人的,老街欺生。

老街风风雨雨,依然太平。

光阴流转,时间驶入二十一世纪初,老街的青石板变成柏油路,柏油路终变成水泥路,老街竟然也安装了太阳能路灯。先前一街两行的小摊子全成了高楼林立的商铺。老街俗称“吃死鬼街”。油汪汪的炒饸饹,滴着红油的面筋凉皮、白爽柔滑的神仙凉粉、皮薄馅香黄亮亮的水煎包……来上集的一张张油浸浸的嘴,一年四季在老街吃得滋滋润润。熙熙攘攘的老街,只有“草上飞”戴一圏“安全协管员”的红袖章,他呲着大黄牙,咬着一根熄了火的雪茄。他一只手提个电喇叭厉声呵斥,另一只手指指点点。无论哪里有冲突,只要“草上飞”一到场,一切便相安无事了。

雨过天霁,余晖绣蚀在铁匠铺的山墙上。空荡荡的老街,一辆丰田皇冠戛然而止,刺耳的刹车声顿时划破了老街的宁静。尖细的高跟鞋先后伸出车门,落了地,传来嘎登嘎登的脆响。潼关“女光棍”不期而至。女光棍很摩登,二十五六岁,个儿高挑,鼻梁架一副墨绿金丝太阳镜,孔雀蓝披肩发轻舞飞飏。她一身紫色风衣,衣袂飘飘。锃亮的高跟鞋踩着雨后巷子里的青石板,清幽的老巷子传来“咯哒咯哒”有节律的回响。“草上飞”叫她“潼关女大耍”。“大耍”身后紧跟着保镖,保镖手提棕色皮箱。那家伙一米九的个头,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两眼放光,望之则凛然生威。“大耍”是一口醋溜普通话,字语还算清楚。无论事大事小,到她嘴里都成“球的(di)”。自此,“球的(di)”也在老街人嘴里流行,再大的事在老街人眼里都不是个事。

不速之客来到老街,老街似乎也刮起一阵“旋风”。街头巷尾都言传着老街来了个“女财神”。老街人眼睛齐刷刷地紧盯着鼓囊囊的皮箱。“啧啧啧,好几十万哩!”夜幕降临,老街一片漆黑,电视剧《霍元甲》也用不着看了,人们踅摸着去了同一个隐秘的地方。

那两天,“大耍”像个幽灵,她很神秘,她成了老街人关注的今日焦点。“大耍”扔牌不眨眼,她不时引爆“炸弹”,出手却也阔绰。钱是一沓子一沓子往外砸,确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淡定气度。据说那两个晚上,“大耍”二十多万全砸给了老街。

“女大耍”要换个地方。

第三天,大大小小的棋牌室全关了门。老街人吃过午饭,全都赶趟儿似的前往同一个目标地——西沟梁。

西沟梁背靠西山,俯瞰老街。山窝树荫里隐秘着三间平房,门侧一条水泥路直通省道。这里是“草上飞”经营的的一家休闲娱乐场所。天色向晚,“草上飞”便早早地在西沟梁各个路口安插了暗哨。“草上飞”不露声色地窥视着每一处的动静。一切似乎都显得那样平静。

这天晚上,西沟小平房灯火辉煌。“大耍”提着的大皮包显得特别沉,也特别惹眼。保镖却寸步不离。方形长条桌四周挤满了人。大耍坐正中央的条凳,她稳居正位坐庄。头顶上百瓦日光灯白晃晃亮得刺眼。人是里三层外三层。

“草上飞”出场了,全场一片欢呼。他先查验色子。“草上飞”当着众人的面,用紫色灯光将“色子”六个面齐齐扫射,仔细端详一番后,他又以大拇指和食指拿捏着色子细细掂量。忽地,他眼光猛地一斜,嘴角诡秘地微微上扬,只见他鼓足气力猛地一吹,手指捏着“色子”近耳谛听。顿时,全场人都屏住呼吸,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色子”上。人们多希望“草上飞”能看个透亮,人们又多么希望今夜“潼关大耍”的脚步迈不出这西沟门槛。只听“草上飞”厉声喝道:“开!”顿时整个场子像扔了一枚炸弹似的沸腾起来。只见“大耍”柔长的手指罩住着白瓷茶盏小碟,这道具由“草上飞”提供。“女大耍”上下左右有节律地摇了三次。瓷器里的“色子”跟往常一样兴奋地叮当乱跳。人们屏住呼吸,伸长脖子,侧着耳朵,他们多想从盏碟里“色子”撞击的节奏声里听出个子丑寅卯来。“大耍”住了手,平放了瓷盘。人们眼睛都盯着“草上飞”。信得过“草上飞”的老街人前几天已赢得盆满钵满。今晚大多数人仍信“草上飛”的。“草上飞”押通,大家全都押通;“草上飞”押干,人们一块跟着押干——信了“草上飞”也就算跟对了财神。

男女老少看着“女大耍”一沓一沓的票子,心里直发痒痒。奇怪!换了个地方,就像换了风水,邪门得很!凡是跟“草上飞”的一路人无论纳通纳干,终是被庄家通吃。今晚的“女大耍”就像个吸钱机,不到半个时辰,四面八方来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所带来的全部家底都被“女大耍”鲸吞。向来冷眼的“草上飞”顿时嘴脸乌青。只是这西沟娱乐场是“草上飞”自己开的,这营生道有道规,行有行情。那“色子”就是前几天在老街一直用着的“色子”,材质成色规格完全一样。这是他“草上飞”亲自查验过的!“草上飞”查验过的“色子”从未走过眼、也从未失过手呀!若真闹起来,他“草上飞”失信于江湖,这张脸今后还咋在江湖上混呢?

这种奇耻大辱着实让“草上飞”难受。他大喝一声:“来,欢迎!走,门——都没有!”话音还未落地,只见“女大耍”的保镖“呼哧”一声跳上方形条桌,混在场的七八个便衣也齐刷刷地亮出了斧刃。他们自称是潼关的“斧头帮”。歪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今晚真他妈的遇到不要命的了。这荒山野岭,谁都没防顾潼关大耍会来这一阴招。七八个彪形大汉簇拥着“女大耍”一溜烟地出了门。三四辆摩托开道护送。女大耍坐着的汽车远光灯透射着蓝雾,转了几个弯,车一路狂奔,上了省道,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潼关大耍”把老街拉了一道槽。自此,“草上飞”在老街低下了头,他似乎感觉自己欠街坊邻居一个交待。半年后,老街人多方打听,说这个“潼关女大耍”在西京南郊栽了,这伙人竟被警方端了窝。警方查找那“色子”出处,潼关女子说,她是花了三万块钱从一个大学生手里买的——这枚“色子”是西京某高校学生偷了科研专利精心研制的无线电操控赌具。那学生也被警方带走了,他最终被校方开除。

光阴荏苒,老街真的老了。老街没了时代气息,缺失的是人文底蕴。新时代网购迫使老街变成了空洞。老街好像窝着嘴豁着牙的老人,他已失去了昔日的喧闹的华采。

党的扶贫惠民政策落地生根。易地搬迁电梯房住满了山里的贫困户。政府招商引资,三纵两横的新街社区的门面装潢一新,入驻的两家超市门庭若市。车来车往,小汽车挤满了新街环岛。新街生意被外地人做了。

“草上飞”的腰也弓了起来,他老了,“四大金刚”也各自归命:有吸毒殒命的;有犯案子伏法的;还有患银屑病过世的;惟独“草上飞”依旧在老街躬着腰,抄着手转悠,他话也少了。“草上飞”的辉煌时代已去了。

“草上飞”去西山寺请了财神,他要在老街开办吃喝游乐玩一条龙服务的棋牌室,他仅靠收“炸弹”费营生。“草上飞”绰号也换成了“小灵通”。人们说他上接“天线”,下通“地气”。只要略有风吹草动,人们便顺甬道的后门溜之大吉。多年来,“草上飞”的棋牌室太平清静,相安无事。

“草上飞”字没认得几个,世上的无字书他却能懂得八九分。在老街,凡是政府调解不成的民事纠纷,到了“草上飞”那里,他能依人情世故和伦理纲常,调解得各得其所,各方立字据签契约,按了指印,“草上飞”签了担保文书。各自交些押金,说是谢承“草上飞”的。人们背地里叫他“二政府”。民间诉讼劳神费力,棘手的矛盾或利益纷争,交给“二政府”,妥妥当当的。

老街进入新时代,扫黑除恶雷霆万钧。老街也调了任新所长,姓李,警院毕业不到五年。

李所长明查暗访,说是要配合公安局来一场“破伞行动”。

听说 “草上飞”私下里被李所长约谈,俩人谈了三天三夜。自此之后,“草上飞”全变了:他柔声细语地说话,对谁都“呵呵呵”地面带微笑。他的棋牌室也改造成了老年人活动中心。活动中心多了些书刊报纸和象棋,码花花的老年人竟然多了起来。从此,“草上飞”也不再调解民间纠纷了。

谁再有事去找“二政府”,“草上飞”就跟谁急,“草上飞”说:“有政府当家作主,麻缠泼烦事去找人民法院!”

老街真的老了,“草上飞”也清闲了。“草上飞”逢人便说:就看人民政府啥时给咱改造咱老街呀,我还盼着自己也能能像贫困户一樣住进电梯房,去享享那清福!”

2022.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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