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烟斗(下)
2023-04-10冯骥才
冯骥才(1942- ),中国当代作家、画家,祖籍浙江慈溪,生于天津。他的创作题材广泛,善于在刻画人物灵魂的同时,为作品营造总体氛围,使读者更好地感受时代、理解人物。小说《雕花烟斗》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三、时来运转
秋风一吹,大自然单调的绿色顷刻变得黄紫斑驳,又是一番姿色,又是赏菊的好时节。可是唐先生却没有到那离家较远的小花房去。他已经半年多没去了。
半年前,他被落实了政策,名画家的桂冠重新戴在头上。家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好像堪堪枯谢的枝头又绽开花蕾,引来一群群蜜蜂、蝴蝶、小虫。编辑们来要稿,记者来采访,名流们穿梭不已。前几年销声匿迹的门生,又来登门求教。求画的人更是接踵不绝。他整天迎进送出,开门关门,忙得不亦乐乎。有时一群群人闯进来,坐满一屋子,闹得他的画室像刚刚开业的小饭铺。
他被这些人缠着,什么也干不了。还有些人纯粹来泡时间,一坐就是半天。要不是他们自己坐得厌烦了,还不肯走呢!他对这些不知趣的人,尤其没有办法。有时他不说话,想把来访者冷淡走,偏偏这种人不善察言观色。甚至有人还对他说:“你的客人太多了,把你的时间都占去了,还怎么画画,你不能不搭理他们吗?”说话的人往往把自己除外,弄得他啼笑皆非。
然而,他被这么多人捧在中间,像众星捧月似的,畢竟很高兴。这是自己地位、名望、荣誉和价值的见证。前些年失掉的荣誉,像一只跑掉的鸟儿,又带着一连串响亮的鸣叫飞回来了。整天,喜悦就如同一对小旋涡在他嘴角上;连睡觉时也停在他嘴角上缓缓转动。因此,人来人往,又使他得意、满足,引以为荣。此时,他忙得早把那无足轻重的老花农淡忘了。
烟斗呢?却非刻不可。因为来访者搞不到他的画,都设法要一只烟斗去。大凡这些要烟斗的人,其中没有几个真正懂得他寄寓在这小东西上奇妙的语言,也并非喜欢得不得了(尽管装得珍爱如狂),不过因为这是大名鼎鼎的“唐先生”刻的烟斗而已。好比有人向大作家要书,拿回去可能翻也不翻,要的是作家在扉页上的亲笔签名——但他必须应付这种事。几个月里,他摆在玻璃书柜里的烟斗被人们要去大半。他还要抽时间不断地雕出一些新的来,刻得却不那么尽心了,草草了事,人家照样抢着要。除非对方是艺术内行或什么大人物,他在构思用意和刻法上才着意和讲究一些。
他可以画画了,反而画不成,没时间,一时他的烟斗倒比他的画更出名。他快成烟斗艺术大师了。
一天,打一早就是高朋满座。一个矮胖胖,是位通晓些绘画常识的名作家;另两个身材一般,都戴圆眼镜,若不是一个长脸盘,一个小脸盘,简直是一对儿。这两个是出版社比较有些资格的编辑,来催稿件。还有一位瘦高、长腿、像只鹳鸟的大个子,是位画家。大家当着他的面讨论他的绘画风格,自然都是赞美之词。那位长腿画家曾是唐先生的画友,多年来不曾登门,近来又成了座上客。此刻竟以唐先生的知音的口气说话。
唐先生虽然听得挺舒服,但他要画画,并不希望这些人总坐着不走。昨晚他勾了一张草图,本想今天完成,但客人们一早就鱼贯而入,他又不好谢客,只得作陪。此时,大家已经抽掉一包带过滤嘴的香烟了,浓烟满室,都还没有告辞的意思。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外边又有人敲门。他心里厌烦地想:“又来一个,今天算报销掉了!”便去开门。
打开门,不觉双目一亮。面前一大盆光彩照人的凤尾菊。一个人抱着这盆花,面部被花遮住了。他怔了,是谁给自己送花来了呢?这么漂亮的花!
“谁?快请进!”
来人没吭声,慢吞吞地进来,把花儿放在地上,待来人直起腰一看,原来是半年多未见的老花农。是他把自己喜爱的花儿送到家里来了。
“唷,老范,是您呀!您怎么来的?抱来的吗?”
矮墩墩的老花农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前襟沾着土。他抱着这盆花走了很长的路,累了,额上沁出亮闪闪的汗珠,微微直喘,说不出话,只频频点头。
客人们都起身过来,围着地上这盆凤尾菊欣赏起来,兼有为主人助兴的意思。
唐先生请老花农坐下歇歇。老花农扭身本想就近坐在一张带扶手的沙发椅上,但他迟疑了一下没坐。似乎嫌自己一身衣服太脏。他见墙角的书柜前有个小木凳,就过去蹲下坐在木凳上。唐先生没跟他气,倒了一杯热水给他,问道:“怎么样,忙吗?”
“啥?”老花农还是那样偏过右耳朵。
“我问您忙吗?”唐先生放大音量又问一遍。
“噢,没啥忙的。半年没见您了,您不是爱瞧凤尾菊吗?您要是再不来,花就开败了。今儿俺歇班,给您抱一盆来。您就在家瞧吧!”
老花农说着,打腰里掏出小烟袋和那个圆圆的洋铁烟盒,打开盖儿放在地上,装上烟叶末子,点了火抽起来。
客人们看过花,重新落座。唐先生也坐回到自己的一张大靠背的皮软椅上去,接着谈天。大家谁也没有把这个送花来的、蹲坐在一边的黑老汉当回事。也没人和他说话,问他什么。唐先生也没和他搭腔,自管让他一旁抽烟、喝水,只是间或朝他无声地笑一笑,点一下头。老花农丝毫没有怨怪这些人不理他。他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人海阔天空地谈天。为了听清这些人的话,他把那只右耳朵偏过来。时而皱起满脸皱纹,仿佛感到费解;时而又舒展面容,似乎领略到这些人话中的奥妙。他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黑黑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好像在享受着什么,如同当年在小花房里,与唐先生相对而坐,默默抽着烟时所表现出的那种满足。
后来他发现了身后陈列烟斗的玻璃柜,便站起身,面对柜子站了许久。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雕着花、千奇百怪的烟斗,他看呆了。而且距离柜门的玻璃那么近,好像要挤进柜里去。嘴里呼出的热气把柜门弄污了,不断用手去抹。还禁不住发出一声声——对于他是唯一的、很特别的——赞叹声:“美,美,美呀……”
屋内的几位客人听到这声音,不以为然。并觉得这个傻里傻气、怪模怪样的黑老汉挺可笑。这使得唐先生感觉自己认识这么一位无知的缺心眼的怪老头很难为情。因此,没敢和老花农说话,生怕引他说出更无知可笑的话来,栽自己的面子。他尽力说些话扯开贵客们对老花农的注意,心里却巴望老花农快快告辞回去。
没人搭理老花农。呆了一会儿,老花农向唐先生告辞要回去了。唐先生一边和他客气着,一边送他到了大门外。
“耽误您们谈话了。”老花农歉意又发窘地说。
“哪的话!您给我送花来,跑了这么远的路。”他说着客套话。
“您怎么一直没来呢?今年的凤尾菊开得盆盆好。您很忙吧!”
唐先生听了,马上想到如果自己说“不忙”,说不定这老花农没事就要来,便说:“何止忙呢,忙得不可开交呀!这些人整天没事,到这儿来泡时间,弄得我一点时间也没有。他们还找我要画,我哪来的时间画?!半年来,我一共才画了四张画,多半还是夜里画的。照这么下去,我非得跑到深山里躲躲去不可,否则什么也干不成!”他一边显得烦恼,一边还透出两分得意的神色。
“呀!不画哪成!该画、该画……”老花农好像比唐先生更为忧虑。沉了片刻,他诚恳又认真地说:“要不,您到我的花房画去吧!”
“不,不……我,离不开这儿。有时,有人找我,也确实是有事。您甭为我操心了,我自己慢慢再想些别的办法。”
老花农听罢,怔了怔,便说:“那我走了。您这儿还有客人哪!”随即转身慢慢吞吞地走去。
此后,老花农又送过两次花,却没有露面,连门也没敲,而是悄悄把花儿放在门口,悄悄走了。这两次都是唐先生送客出来,发现了花,摆在门旁边。他便知是老花农送来的。他领会到老花农的用心,心里也受了感动。本想去看看老花农,但川流不息的来客,以及更重要的事情把这些念头冲跑了。
有一次,他送走几位来客,正打开窗子放放屋里的烟。忽听门外“咚”的一声,好像有人把一件沉重的东西放在地上。他忙走到门前,拉开门,只见门外台阶上又放了一盆美丽的花。一个矮墩墩、穿一身黑裤褂的老汉背影,正离开这里走去。一看那微微驼背,慢吞吞迈着弧形步子的罗圈脚,立即认出是老花农。他招呼一声:“老范!”便赶上去。
他请老花农屋里坐,老花农说什么也不肯,摇着手说:“不,不,别耽误您的时间。”
“屋里没人。您坐坐,喘一喘再走。”
“不,您正好可以画画。俺不累,歇一歇就回去了。”
“往后您别再跑这么远路了。这一盆花得十多斤重。我要是看花,到花房去看好了。”唐先生说。
“您哪里有空呢?”老花农说。他牢牢记着上次唐先生埋怨没有时间工作的话,才一次次把花儿送来。
“可是……您送花,也不要我付钱。怎么成呢?哪能叫您白送。”
老花农摇着一双又厚又黑、短粗的手,说:“没啥,没啥。俺就一个儿子,他做事,不要我的钱。我的钱用不了,没嗜好,也没处花,连烟叶子也是自己种的……您干啥要提钱呢!”
“可我怎么谢谢您呢?”
“啥?”
“我说,我总得谢谢您。”
老花农听了,在他黑黑发亮的铁球一般的鼓脑门下,两只无神的灰色小眼睛直怔怔地盯着唐先生。
“您真的要谢谢俺?”
“是呵……”
“那……”老花农变得犹豫不决,然后他像下了决心那样地说,“您就送俺一只您刻的烟斗吧!”这时,他的表情既是一种诚恳的请求,也好像因为开口找人家要东西而不好意思,甚至挺窘。
“噢?行!没问题,我给您去拿一只!”
唐先生说着,转身走进屋。一边想,这老范的性格真够怪的。自己刚和他认识那次,曾经要送给他一只烟斗,他怎么不要呢?
唐先生打开玻璃柜门,里边的烟斗不多了。最上边的一格仅仅还有五只。其中两只是他的杰作,一直没肯给人。另外三只是新近雕的,也属精品,但都有主了。是一位名诗人、一位市艺术处处长、一位电影大导请他雕的。这几只烟斗完全可以摆在博物馆的陈列柜里。他没动这些,而从下边一层内一堆属于一般水平的烟斗中,选择了一只刻工比较简单的,刻的是五朵牡丹花。还是刚刚开始刻烟斗时的作品,艺术上还不太纯熟。但他以为,这对于不懂艺术的老花农来说,足可以了。便拿着这只烟斗,在手心里揉擦干净,走出去,给老花农。
老花农一见烟斗,眼睛像一对灰色的小灯泡亮了起来。唐先生没想到,这双小眼睛居然有这样的神采。
“您……”老花农欢喜得声音都震颤了,“您真的把这么好的烟斗送给俺吗?”
唐先生见老花农如此喜爱,心里也挺满意。这么一来,总算还了所欠对方送花的情。“是呵,您拿去吧!”说着,把烟斗递给老花农。
老花农双手郑重地接过烟斗,激动得吭吭巴巴地说:“谢谢您,唐先生,真谢谢您,俺回去了……”
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双手捧着的烟斗,走远了。
四、寂寞中的叩门声
唐先生坐在那张高背的皮椅子上,抽着烟斗。他显得疲惫不堪,软软无力,身子坐得那么低,好像要陷进椅子里似的。那样子,仿佛一连干了三天三夜的重活,撑不住了,瘫在了这儿。
他的眸子黯淡无神。嘴角上那一对喜悦的旋涡不见了;天才入秋,他就套上两件厚毛衣,当下还像怕冷似的缩着脖子。屋里静得很,家具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显然好几天没有擦抹过,没有客人来。
他的一幅畫被莫名其妙地定为黑画——还是那个曾请他刻烟斗的艺术处处长定的。那位处长本来挺喜欢他的画。但为了迎合上边某种荒谬的理论,为了自己在权力的台阶上再登一级,亲手搞掉他。一下子,他又失去了一切。在受到一连串批判斗争之后,被撇在一边,听候处理。于是,他再一次落魄了,无人理睬了。每天从大门进出的又只剩下他和老伴两个。喧闹的人声从屋内消失,还摆着几只名人和要人请他雕刻的烟斗。这几只烟斗刻得精美极了,却放在那里,没人来取。他重新感受到歧视和冷漠的滋味;至于寂寞,他反而觉得挺舒服,挺难得,和这一次反复之前的感受大不一样。生活的变化使他获得多少积极和消极的处世哲理。反正他再不把那重新被夺去的荣誉、那众星捧月般虚幻的荣华,当作生活中失去的最宝贵的东西了。
这时,他听到有人轻轻叩门。已经许久没听过这声音了。他撂下了烟斗,趿拉著鞋去开门。 打开门,不禁惊奇地扬起眉毛。原来一个人抱着一盆特大的金光灿烂的凤尾菊正堵在门口。因花枝太长,抱花盆的人努力耸着肩,把花盆抱得高高的,遮住他的脸,但枝梢还是一直拖到地上。
呵,是老花农——老范!不用说,肯定是他来了。他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而在自己春风得意之时,他却悄悄避开了。并且总是不声不响地用一片真心诚意对待自己。唐先生感到一阵浓郁的花香,混着一股醇厚的人情扑在身上,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乱糟糟的感触。嘴里忙乱地说:“老范,老范,快请进……好,好,就放在地上吧!这花儿开得多好!好大的一盆,重极了吧?”
来人把花儿放在地上,直起腰。他看了不由得一怔。来人竟不是老范。他不认得。是一个中等个子的青年人,穿件黑布夹袄,装束和气质都像个农民。手挺大,宽下巴,一双吊着的小眼睛,皮肤黑而粗糙,鞋帮上沾着黄土。
“你?”
“俺是您认得的那老范的儿子。”
唐先生听了,忽觉得他脸上某些地方确实挺像老范。忙请他坐,并给他斟了杯热茶。“你爹还好吧!这两天,我还正想去看他呢!”唐先生这话真切不假,毫无客套的意思。
不料这青年说:“俺爹今年夏天叫雨淋着,得了肺炎,去世了。”他的声音低沉,但好像事情已过了多日,没有显得强烈的悲痛与难过。
“什么?他?!”唐先生怔住了。
“俺爹病在炕上时,总对俺念叨说,唐先生最爱瞧凤尾菊。这盆是他特意给您栽的。他嘱咐俺说,开花时,他要是不在了,叫俺无论如何也得把花儿给您送来。”
唐先生听呆了。他想不到生活中还有这样的事。一个对于他无足轻重的人,竟是真正尊重他,真心相待于他的人……他心里一阵凄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下意识地习惯地从茶几上拿起烟斗,可是划火柴时,手颤抖着,怎么也划不着。那青年一见到烟斗,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唐先生,您知道俺爹多喜欢您刻的烟斗吗?您曾送给过他一只烟斗吧!他临终时对俺说,‘你记着,俺走的时候,身上的衣服穿得像样不像样都不要紧,千万别忘了把唐先生那只烟斗给俺插在嘴角上。”
“什么?”唐先生惊愕地问。他好像没听清这句话,其实他都听见了。
那青年又说一遍。他的脑袋嗡嗡响,却一个字儿也没听见。
直到现在,唐先生的耳边还常常响着那傻里傻气的“美,美呀!”苍哑的赞叹声。于是,一个难解的问题便纠缠着他:这个曾用一双粗糙的手培植了那么多千姿万态的奇花异卉的老农,难道对于美竟是无知的吗?那死去的黑老汉在他的想象中,再不是怪模怪样的了,而化做一个极美的灵魂,投照在他心上,永远也抹不去。每每在此时,他还感到心上像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板似的,怀着深深的内疚。他后悔,当初老花农向他要烟斗时,他没有把雕刻得最精美的一只拿出来,送给他……
(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雕花烟斗》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