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辽阔
2023-04-07安宁
安宁
刚刚下过雨,天空蓄满厚重的乌云,大地静寂辽阔,每一根草茎沾满湿冷的雨珠。整个呼伦贝尔草原都沉甸甸的,大片大片的绿意摇摇晃晃,仿佛要从湿漉漉的草尖上坠落下来。
十岁的朗塔已经老得跟阿爸一样,走路缓慢,摇摇晃晃,毛发斑白。它的眼睛大约也有些看不清了,总是很用力地透过额前长长的毛发,从缝隙的光亮里分辨来人。蚊子围着它嗡嗡地飞来飞去,它懒到动也不动。趴在地上的它好像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坟墓,它虽然留恋人间,但是没有力气给予人间更多的热情。“朗塔真可怜啊!”女儿阿尔姗娜和她的小姐姐查斯娜发出这样的感慨。
西苏木小镇虽然人口日渐减少,但是有一些海拉尔区的居民在此地买房,夏天时搬来度假。伊敏河岸边就有这样一家人。黄昏时,我看到开满野花的大院子里停着几辆汽车,还有一座花纹精美的蒙古包坐落在院子的正中央。隔着栅栏,我听到房间里有女人在唱长调,窗户上映着举杯喝酒的人影。
邻居家院子里拴着一只黑色的小狗。看见我们进来,它紧张地转来转去,发出低沉奇怪的叫声。在清冷的雨天里,那声音听上去有些苍凉,仿佛来自荒野丛林的呼唤。
“你们家的狗好像不喜欢被拴着。”我对带我去看房间的男人说。
“它不是狗,是一只母狼生下的,只不过它的父亲是一只狗。”男人淡淡地说。
我吓了一跳,这才明白那悲怆的吼声是狼的嚎叫。我快步离去,不想惊扰这只将被驯化成家犬的狼。
凤霞骑摩托车载我绕着西苏木兜了一圈。我发现在这里,如果我想洗澡,要么在房间里自己用水盆打水擦洗,要么打车半个小时,去巴彦托海的澡堂。我忽然想起十年前刚刚抵达草原的时候,我在院子里搭建的简陋的太阳能“浴室”里洗澡,看见一只肥胖的田鼠从窸窣作响的塑料帘子外大摇大摆地穿过。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
2022年,草原大旱,伊敏河河面变窄,昔日奔流不息的大河而今只剩了狭长的一道。只有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才能看到它依然向前流淌的開阔的河面。这让我莫名地感到惆怅。这惆怅像伊敏河瘦削的水面,只有河水蒸发后现出的枯寂的河底,提示着已经融入我生命的那些丰沛的时光,曾经怎样真实地存在过。
孩子们全然不管我的哀愁,草原上的一草一木,不管是怒放的,还是枯萎的,都让她们感到欢乐。于是,流速变缓的伊敏河也成了孩子们的天堂。
这几年,凤霞胖了不少,加上草原上常年风吹日晒,她的皮肤更黑了,而且粗糙得像砂纸。因此,她虽然比我年轻六七岁,但是看上去比我老很多,以至于她努力躲闪着我的镜头,不想让我拍照。前两天,她刚刚结束剪羊毛的工作,脸上还有些许的疲惫。凤霞是剪羊毛的高手,徒手就能抓住一头大羊,将其快速摁倒在地,干净利索地剪完羊毛。她一天差不多可以剪五十头羊的羊毛,挣到大约二百五十元。
“坐摩托车一起走吧!”凤霞朝在河边游玩的我们大声喊道。
阿尔姗娜最喜欢坐摩托车,她立刻开心地对我说:“妈妈,我要坐摩托车!”
“那你们三个人先回吧,我走回去。”我说。
“一起走啊,坐得下。”凤霞自信满满地笑道。
“能行吗?”我问。
“绝对没问题!”凤霞说着,就将阿尔姗娜抱到自己胸前,查斯娜则爬到凤霞身后。我呢,便坐在最后面。油门一踩,四个人便在草原小路上颠簸着飞奔开来。
朗塔也兴奋地奔跑起来,又时不时地扑向摩托车,它用这种亲密又危险的方式,表达对我们的热爱。阿尔姗娜和查斯娜也被朗塔鼓动着,一路开心地尖叫着,仿佛我们的摩托车是一艘飞驰的舰艇,在海面上乘风破浪,披荆斩棘。
清寂的黄昏,被四个女人的笑声重重地撞开,又在身后温柔地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