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
2023-04-07王奕君
气味儿是最容易消逝的。而有些陈年往事,却是伴随着某些特殊的气味浮现,或者在某些相似的气味里记忆被激活。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北京城,有一些气味儿,沿着大杂院平房的砖瓦缝隙、弯弯曲曲的胡同和密密匝匝的院落飘散出来。那些气味儿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在我的记忆深处游离。
阳光味
洒进小院里的阳光,干净而透明。影子,是阳光绘出的画,在时空里变换、飘移。影子追着小孩儿在院里乱跑,影子陪着主妇们坐在门口择菜。傍晚,家家门前支起小桌子,每人坐一个小马扎儿,身披夕阳,围坐着吃饭。大家都忽略了阳光的存在,更不会揣摩它的气味儿。
方奶奶天天在家,因而接受阳光的恩泽最多。
方奶奶不仅衣食节俭,还珍惜阳光。暖阳高照时,她除了晒被子,还在窗台上晾晒瓜子、白薯干等零食。有时她推出小竹车,车帮上搭着婴儿的衣裤、尿布之类,连同车里的婴儿,一起推到阳光下,接受沐浴。小家伙一定是被晒舒服了,小胳膊胡乱舞动,小腿儿快速踢打,好像阳光给这小小的生命上了“发条”一般。方爷爷走出来,扶着小推车的边沿,久久凝视着孙子。他笑得把五官都深深埋进了皱纹里,连连夸赞:“好小子,真棒!”
清早,阳光以最温柔的方式唤醒了大杂院里的人们。窸窸窣窣的人声,哗啦哗啦的水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都沾上了阳光的气味儿,先悄悄地潜入生活的暗处,再默默跟随着人们到别处释放出来。
午后,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出没,墙角纤细的小草、树上摇荡的叶子,它们都吸足了阳光,滋长出植物的体香,再飘散到阳光的气味儿里去。游荡的空气、回旋的风,它们走到哪儿,就会把阳光的气味儿带到哪儿。
隔壁的“小淘气”林永最爱两样东西:一是水,二是阳光。盛夏季节,他仗着阳光的炙烤,根本不怕水,又仗着水的清凉,同样不惧阳光。他在水龙头前,动用全套的塑料水壶、水碗,外加喷水枪,“呼哧呼哧”玩儿得酣畅淋漓,直到全身湿透、滴水,过路的邻居看见发出“啧啧”声,他还不肯收场。他妈妈正扫着地,抬眼看见水淋淋的儿子,急得连扫帚都来不及放,提着就冲了过来,把林永吓得“啊”地一声叫,撒腿就逃,以为要吃皮肉之苦了。可小孩儿终究躲不过大人,迈出没几步,就被他妈妈揪着脖领子提回家,往门口的小板凳儿上一墩:“没功夫给你换,晒着吧,晒不干别进屋!”说这话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阳光柔弱了很多。林永信以为真,坐在夕阳里,拿根小棍儿,跟脚边的蚂蚁划来划去地对话。他把它们一会儿推进阴影,一会儿送进阳光。忽见一条蚯蚓,便又计上心头……正起劲儿时,他妈妈忙完了手里的活儿,又气又疼地吆喝一声:“过来,把湿衣服换喽!”林永动也不动。他深深勾着头,巴拉着那条死蚯蚓,正筹谋着挑起一场阳光下的蚂蚁大战。妈妈一催再催,他才不耐烦地回一句:“不换,早晒干啦!”
对于我家来说,最能抓住阳光的,还是妈妈。每当妈妈休息时,若赶上阳光明媚,她就格外勤快。她的身影沐浴在阳光里,洗衣服、晒被子。接着,她又从床底下拖出两只大帆布箱子,那是她的“百宝箱”,里面有她珍藏多年的衣服、布料之类。
它们的亮相,总能牵出分布在往昔每个时间节点上的生动细节,又都勾连起妈妈的慰藉和欢喜。等到晾晒时,她自己都惊讶不已,竟攒了这么多!妈妈酷爱收集布头,每一块布头,她都能讲出个子丑寅卯来。总之,那两只箱子装满了她的故事。那些旧物,也因此有了见光的机会,亮出了炫耀的资本。
箱子在打开的瞬间,立时扑出一股积聚已久的味道,像是去年的阳光被关进箱子里,压进衣物褶皱中。开箱的瞬间,仿佛陈年的阳光与新生的阳光相会,个中滋味,只有阅过沧桑的人才懂得。我那时年幼,无心听妈妈琐碎地讲述,只记得她那时年轻,笑容清朗,目光澄澈。
旧时的阳光,慷慨又大方,它不嫌院子破旧,甘愿洒遍每一处角角落落。
天气晴好时,人们在奔波忙碌,无暇顾及阳光在头顶、在背后、在指尖一点点拉长,又一寸寸缩短,更不会想起闻一闻阳光的味道。阴雨时,人们才会感觉到天地间似乎缺了点什么。也许,阳光的味道不是用来闻的,而是在日后用来怀念的。
一同拿来怀念的,还有当年飘散过的更多气味儿,有的越飘越远,有的已渗透到我的骨髓。那些陈年气息,无法载入史册,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白菜味
隆冬时节,一颗颗裹着绿、泛着青、透着白,长得紧实愣头愣脑的大白菜,往院里一戳,随着主妇们灵巧的双手,爬上各家的饭桌儿。一入冬,家家都把“请”大白菜回家当成一件大事。人们极尽所能地动用物力与人力,成百斤地往家拉大白菜。大家围着大白菜挑挑拣拣、吵吵嚷嚷,然后像蚂蚁一般辛勤地把白菜搬回家。街坊邻居碰了面,随口招呼一句“您这菜足实啊”便错身而过。彼此来不及看一眼,心思全都在白菜上呢!
方奶奶家不仅子女众多,搬运工具也是最齐全的,手推车、三轮车就不说了,连婴儿的小竹车也用上了。方奶奶的小孙子坚决不肯离开他的“座驾”,一听說让他“下来”立刻大哭不止。方奶奶的儿子二祥爱子心切,只能一趟趟推起满载大白菜、坐着一个宝宝的小竹车在菜市场和院子之间往返,跑得大汗淋漓。
方奶奶站在门口,无比欣慰又无比心疼地拿目光跟随着儿子忙碌的身影,那身影忙活得冒出了热气。方奶奶总在二祥靠近她时劝一句:“歇歇吧!”
来回几趟之后,方奶奶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小车擦身而过的瞬间,她伸出双臂,像拔萝卜一样,把哭号的小孙子从一堆白菜中间拔了出来。方奶奶动作很有力度,口气却特别温软:“乖,天儿太冷,咱不去了啊。”她攥住小宝宝乱抓乱舞的双手:“瞧这小手儿凉的!”
二祥拉完了最后一趟,马不停蹄接着忙活。他把乱堆的白菜一棵棵码放在窗根儿下。方奶奶还在劝:“回屋暖和暖和吧,我热汤面都做好了。码菜着什么急啊。”可二祥就是急性子,连说话都干脆利索:“就着这身汗,赶紧干完得了!”
冬天的院落完全是大白菜的天下。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被许多双手搂过、抱过、搬运过,直到摞进了菜窖,码上了窗台,也像是活动开了筋骨,散发出白菜的清香味儿。
隔壁的林海,是小院儿最后搬来的邻居,他当时一个人,当我们全院都在忙活储存大白菜时,他一点儿也不上心:“我一人儿吃饭简单,不用存那么多菜。”他笑得十分逍遥。后来他娶了媳妇儿,不用邻居催了,他媳妇儿到时候就会扯着大嗓门儿喊他:“赶紧的!大白菜买回来,过冬就踏实啦!”再后来他们有了儿子,当小两口一个拉菜、一个码菜地密切配合时,那个穿成面包似的小小身影也跟着忙活。林海顾不上看儿子,嘴却不闲着:“好儿子!知道帮爸干活儿啦。”可他媳妇儿冷不丁一抬眼,立即大喊一声:“嗨!别拿方奶奶家的呀,快回来!别捣乱了,一边儿去!”孩子被这几乎同时袭来的表扬与呵斥吓呆了,愣在了原地。
黄昏来临时,放眼望去,满院子四户人家,家家房前屋后都见缝插针地堆满了大白菜,把小小的院子填充得严严实实,格外壮观。
北京人虽有“猫冬”的说法,那却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到的“清福”。只有那些游离于上班族之外的老人和小孩儿才有这个特权。比如学龄前的我,当窗外寒风呼啸、雪花飘飞时,我隔着凝满冰花儿的窗玻璃,伸出小手指,将那冰花融化出一个圆圆的洞,以便朝外观望,有窥视的满足感。院子里,一片洁白和寂静。真正“猫冬”的是那些冬储的大白菜,它们安闲地躲藏在厚棉被或草帘子下面,默默地赏雪、听风,有点福气的,还被主人安排進了暖呼呼的菜窖。
我家的大白菜盘踞在窗根下,成了妈妈守候一冬的财富。妈妈几乎每天都要倒腾几遍大白菜,白天让菜头迎着阳光,等太阳落下去,再调个头儿。她还总是一边倒腾,一边发牢骚:“这活儿,除了我就没人干!”可我感觉,她干这个活儿十分积极主动,以至于她手下的大白菜总是一边受尽折腾,一边还被扒掉最外一层帮子。不知是因为菜帮子不争气的枯败,还是妈妈看它们不顺眼。反正,那种倒腾简直是在给大白菜“减肥”。
北京的隆冬,储存的大白菜几乎是这一季唯一的当家菜,只有在吃法上千变万化,才显得不那么单调。比如,炒辣白菜、醋熘白菜、白菜炖粉条、白菜作馅儿,也可以拌白菜芯儿、做成白菜芥末墩儿……
妈妈切白菜时,如果恰逢她心情好,又恰逢我很乖巧,她就掏出白菜芯儿,塞进我嘴里。我一边脆生生地咀嚼着,一边开心地仰望着妈妈的脸。当时并不知道,那滋味儿连同场景和母爱正慢慢流入我的心田,沉积多年后令回忆发酵。
妈妈最喜欢做豆腐粉丝白菜汤,有时还会放点儿肉末。不过,豆腐和粉丝都是凭票供应,所以她一般舍不得做这道“大菜”。因为她的舍不得,愣是把这道家常菜提升到了“大餐”的级别,时常诱惑着我们的味蕾。
我听说有的孩子胆儿大,到了饭点儿,往院子里一站,闻到谁家的菜香味儿最诱人,就到谁家去蹭一顿儿。我很羡慕,可自己实在脸皮儿薄、胆儿小,只好乖乖待在自己家里,专注地吃妈妈做出的几道菜。
上了桌的大白菜们,已完全脱离了原本的气味儿,而被烹饪出了各种升级版的炒、炖、煮的混合气味儿,在温暖的小屋里弥散开来,然后溜出各家的大门,在北京冬季的院落里撒欢儿。
煤炉味
一到冬天,煤炉子就像一位尊贵的客人,正襟危坐在屋子中央,一副居功自傲的模样。
火炉吞进煤,吐出热。伴着热,也会排出剧毒的气体,好在全都吐进烟囱里,从炉体上方,沿墙角直抵窗外。烟筒出了门,还要“浪漫”一把:烟筒油儿伴着水蒸气,还没等落地,就被严寒截住,冻成冰溜儿,随滴随冻,一层裹一层,垂落下一个个随心所欲的黄褐色“冰雕”,泛着煤烟味儿,像在述说着煤的身世。其实,火炉的真正气味儿还是在屋内。
圆滚、厚实的小火炉,是整个冬天的主角儿。我记得,妈妈起初用煤球儿生炉子,因为总是遭到“罢工”,迫不得已,她改用了蜂窝煤。家里没人时,那炉子“封着”,温吞吞、懒洋洋的样子。妈妈领着我回到家,搓搓冻僵的双手,往炉膛里填一块黑亮亮的蜂窝煤,不一会儿,小屋子就暖和起来。那种温暖,是温和的、踏实的、持久的,不动声色,不可或缺。有时,妈妈也会“失手”:下班回来,发现炉子彻底凉了,妈妈的脸色跟着灰暗了下来,嘴里说着“去借块儿煤”时,人已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再回来时带着“援兵”,通常是方爷爷或林海媳妇儿,他们夹着一块儿红彤彤的蜂窝煤,进屋直奔火炉,热情而主动地提供技术服务,直到手里的煤妥妥地坐进我家炉膛里,再放下一句特别温暖的话:“等等吧,过会儿就暖和了。”妈妈堆起一脸感激,却从不言谢。彼时,邻里之间常来常往、互帮互助是日常,也许,他们相互间已经习惯了“不言谢”的感激吧!
有一回,我放学刚进院,小平姐姐正好从我家出来,她扬了扬手里的火钩子:“你们家火又灭了。”言毕,转身就走了。
进了屋,妈妈果然正站在炉子前,脸上蹭了大大小小三处煤灰,好像随手画了张不规则的脸谱儿。我哈哈大笑。妈妈生起气来:“我这儿急着呢,你还笑!”又说,“今儿是怎么了,敲了两家门都没人,幸亏小平在家,刚给夹来一块儿热煤,这孩子……”接下去通常又是那一套,说小平从小跟着奶奶,懂事又能干,并以对比收场:“人家小平比你大不了几岁,可比你强多了……”
火炉在整个冬季,不断地在点燃和熄灭之间做着冷暖的游戏,妈妈也在不断地生炉和封炉中周旋。
妈妈深谙物尽其用之道。火炉除了炒菜、蒸饭时被占据以外,其余时间上面永远坐着水壶。炉台也不能闲着,总要沿四周摆一圈儿馒头片、烤白薯之类。馒头片味道清淡,只有饿的时候,才能闻见它诱人的麦香味儿。烤白薯就不一样了,从生到熟的过程仿佛充满了委屈,先是薄薄的皮开始鼓胀,等到慢慢泄气地瘪下去之后,便会有粘稠的汁液渗出来,浓郁的香甜味儿飘散在小屋里,让人迫切地想吃。看我总吃烤白薯,爸爸常开玩笑地问我:“是饿了,还是馋了?”有时白薯被烤糊了,香气浓缩进焦糊味里,看起来黑乎乎,闻起来依然香喷喷。最好吃的,还是妈妈自制的烤瓜子儿。她买来生葵花籽儿,先放佐料泡煮一番,滤去水分后,在火上炒到半干,然后平铺到炉台上。一边铺,一边安抚馋嘴的我:“明天再吃,又香又脆!”
爸爸下班晚,不仅巧妙地躲过了火炉时暖时冷的诸多麻烦,还成功地绕过了给全家人做饭的繁杂。他不仅运气好,人缘也超好,通常刚往火炉前一坐,就有人来敲门了。隔壁新搬来的叔叔是个小职员,戴眼镜,说话斯文,跟当教师的我爸言谈默契。他们俩人常常围炉而坐,一边聊天儿,一边享用着妈妈制作的各种“炉台零食”。我在一旁写作业,没太在意他们交谈的内容,有时会被他俩突然而起的大笑声吓一跳。有一次,两人一起吐槽生活的无奈,我爸指着放在墙角画了一半儿的油画:“唉,生活所迫,没办法呀!”说时,他瞟了我一眼,好像我是他“怀才不遇”的根源。闹得我心里别扭了好几天。后来,我又发现,这位叔叔总是在他媳妇儿做熟了饭菜之后,恰逢其时地起身告辞。这让我觉得,这一主一客在“坐享其成”方面真是不谋而合!
每年的大年三十,妈妈预备好一堆零食给我们,就去单位加班了。我和父亲围坐在火炉前“守岁”,主要是守着那一堆带有煤烟味儿的、独特的居家美食。
当年炉台上所有“好吃的”都少不了掺杂了煤烟的气味儿,那些气味儿,混杂在冒着热气的水壶的“滋滋”声里,混杂在炒菜烧饭的香味里,也混杂在一些即便没有摆上炉台、却是我围炉而坐时最爱吃的胡桃、水果罐头之类零食的味道里……
王奕君:满族。曾就读于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参加过鲁迅文学院小说创作函授班学习。作品发表于《香港文汇报》《语言文字报》《羊城晚报》《北京日报》《神州文学》《百花园》《短篇小说》《都市》等报刊杂志,出版个人作品集《雾里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