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食记
2023-04-07甘武进
一
母亲说,菜园里菜苔长势正好,中午来份菜苔炒香肠吧。
我陪母亲去了菜园,从雪里冒出头的菜苔已一棵棵茁壮挺立,茎粗壮,色嫩紫,肤油亮,冠顶黄色簇状小花蕾,看上去令人喜欢。母亲掐下五、六根,在厨房里侍弄片刻,一道清爽怡口的菜苔炒香肠上了餐桌。
菜苔,品种很多,如上海青、矮脚黄等,大家把菜芯中长出一根肥硕浑圆、顶着花蕾的部分称之为菜苔。孩提时代,我家的菜园就在屋后院,由母亲打理。秋天来了,她种上青菜,精心管护。冬末的早晨,青菜顶着一头白霜显得脆弱。到了正午,阳光暖暖,一棵棵又抖擞起来。傍晚上冻前,铲几棵青菜在井水里晃荡几下,放砧板上,搂好落刀,“嚓嚓”的声音,是肥美的回响。发育中的菜苔,小指粗细,入口即化。
那些将花未花,水灵灵,绿油油的菜苔,味道微苦。“梅兰竹菊经霜翠,不及菜苔雪后娇”。如果落场大雪,就会在雪后看到唰唰冒头的菜苔。那菜苔,清脆,水嫩,生吃一口,口感清甜,像是吃水果。采摘过一批,不久后又会在折断处冒出两根、三根,蓬勃地冒出新的一茬。
菜苔食用的最佳时节是冬末春初。此时气候温暖潮湿,菜苔抽苔抽得最快,口感也最好。元宵佳节吃汤圆,无论咸甜,吃上三两只足矣。倒是那盘急火快炒的菜苔,青翠碧绿,油光发亮,百吃不腻。元朝诗人吕诚颇懂菜苔之美,诗云:
江乡正月尾,菜薹味胜肉。
茎同牛奶腴,叶映翠钗绿。
每辱邻家赠,颇慰老夫腹。
囊中留百钱,一日买一束。
雪后,菜苔一夜间蹿出来了,其味绝不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逊色。作家池莉说:菜苔是典型的时鲜,随采随吃最妙。它冷藏花颜失色,冰冻即坏,隔天就老。它是如此敏感、高冷,如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人生苦短,须及时吃喝,像一首无字的《金缕衣》,提醒的还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身为地道的武汉人,池莉说的是红菜苔。据史籍记载,红菜苔历来是湖北地方向皇帝进贡的土特产,曾被封为“金殿玉菜”,与武昌鱼齐名。红菜苔炒腊肉则是经典。池莉说,“冬季到了,再忙再冷,我也要千方百计挤时间跑菜场,精心选择采买。回到家里,即刻动手炒菜,转眼间一盘油光水滑的鲜嫩菜苔端上桌,看着就养眼。”
我常吃的是母亲炒的白菜苔,肥壮厚实。等到霜消雪化的早春,它放弃绿叶,专心抽苔开花,准备实践十字花科植物繁盛的生育。花苞刚成形时,菜苔有拇指粗细。母亲掐一把回家,剥叶去皮,井水洗净,辅以三四块腊肉炒出来,清香、脆嫩、腴美。摆在桌子上,倾刻间便被我们兄妹三人一扫而光。
当然,凉拌菜苔,鲜腴爽脆,尽显清纯本色。母亲在锅内将素油加热,倒入事先放入适量盐、生抽和蒜泥的碗内;不洗锅,加水煮沸,入菜苔汆熟,断生起锅沥去水,入碗,拌入之前调好的调料。油汪汪,甜津津,看着食欲大增。后来,我在南方看到有饭馆用当季的菜苔替代小青菜做三鲜汤,觉得也是不错的选择。肉末、蘑菇碎、与菜苔在汤盆中交错隐现,烹饪简单,却鲜香味美。
农家主妇通常的做法是莖叶同入锅,或清炒,或同腊肉炒。薄薄的腊肉片,配着翠绿的菜苔,小火煸几下,一副亮晶晶的模样。“要好看,红搭绿”,腊肉暗红,菜苔碧绿,或蓝叶紫苔,黄花绿苞,放在老祖宗传下来的青花白瓷盘中,活色生香。油绿的菜苔,配上青花的瓷盘,实乃“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看着看着,口已生津。
菜苔本是清纯之物,无论青紫,送一棵至鼻前,闻到的是整个春天的味道。然而,菜苔青春短暂,韶华易老,稍不留意就会长得“花枝招展”。喜食菜苔的我们,还在等什么呢?不妨离开都市,前往乡村,提着竹篮捞回满篮菜苔,吃不完的几枝,花瓶伺候,静待几日,芬芳四溢……
二
“正月葱,二月韭。”野韭入菜,春天当是最佳时令。
野韭色秀,香浓,味鲜,是素菜中真正的色香味俱佳者。春韭入菜,是倍受农家人喜爱的。挖野韭菜,是乡村孩子童年的必修课。冬天刚过,阳光渐暖,春耕的土地上,野韭菜率先钻出地面,冒出丝丝绿意。提着小竹篓,拿着小腰锄,像觅食的麻雀,一群毛孩子在山坡上低头寻觅。
儿时,我与小伙伴们三五成群,到山野里挖野韭菜。那时乡村的土地上,一望满眼的浅绿,不仔细看还真难分辨出野草和野韭。好在野韭菜大多秀长纤细,一丛一丛地聚在一起。偶有少数离群而生独得一方的,会长得格外肥硕。我们眼观八方,伺机而动,不大工夫,总能满载而归。细心的女孩子,还将野韭菜整齐地绑扎在一起,长长的根须,白白的韭菜头,绿绿的叶子,看上去很美。
新挖的野韭菜,需要下一番工夫进行清理清洗。在母亲的带领下,野韭菜摊晾在院内的地面上,母亲拿起一根根野韭菜,掐去枯黄的叶尖,剥除老掉的叶瓣,把叶缝间的杂质清掉,切去根须。等到聚集了一定数量时,母亲开始清洗。我们的口中、鼻里都被野韭菜的味道浸润着,满手、满身、满心都有了野韭菜的香味儿。
嫩嫩的、水灵的、干净的、香味十足的野韭菜就这样呈现在我们面前。母亲拿进厨房开始忙碌。腌制的野韭菜,品尝起来滋味特别不错。野韭菜汁液丰富,被掐后,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味。多掐几次,手指都会被染绿。掐上一把洗净的野韭菜,母亲将其切成小段,撒上盐和辣子,腌制一会儿,就可食用。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得人人满口生香。
最常见的当然是野韭菜炒鸡蛋。母亲将野韭菜切成小段,打入鸡蛋拌匀,加入适量盐。锅内加入油,待油热倒入野韭菜翻炒至熟就出锅了。那道菜黄里拌着绿,黄得欢欣,绿得怡然。我们吃起来汁甜味浓,口齿生香,回味良久。时间宽松的时候,母亲会将她的厨艺发挥到极致,于是野韭菜有了多种做法。
将野韭菜切细,加入面粉,摊成面饼,吃起来别具风味;将它做成馅,包成饺子,嚼着香喷喷的,味道也是一绝;最妙的是炖鲫鱼汤,放入野韭菜烧至入味,鲜香萦绕,惹得我们直淌口水,最后吃得滴汤不剩。而野韭菜的球形茎——韭母子,是做泡菜的上好材料,泡制好的韭母子酸酸脆脆的,特别爽口开胃。如果将所有的这些美味都端到桌上来,那就成了一桌丰盛的野韭菜宴。
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偶尔会来盘野韭菜炒腊肉。野韭菜一把,洗净,韭菜叶切段。腊肉选精瘦的部分切成薄片,热锅冷油下腊肉炒香,放辣椒面,小火炒入味。下韭菜叶,母亲会根据自家腊肉的咸度放适量食盐,大火快速翻炒,起锅装盘。菜端上桌来,客人常常只是品尝几口而已,更多的则是落入我们这群狼吞虎咽的孩子口中。
过了时令,野韭菜抽出稍硬的苔,碧绿的茎上开出穗状的白色小花儿。韭花能吃,是极好的佐料。据说北方人喜欢用这东西煨牛羊肉。汪曾祺老先生在《手把肉》中写道:“草里有野葱、野韭菜(蒙古人说他们那里的羊肉不膻,是因为羊吃野葱,自己把味解了)。”
神奇的野韭菜,让我另眼相看。
三
春笋,因其肉质鲜嫩、洁白如玉、美味爽口,自古就被人们当作菜中珍品,誉为“菜王”。据说春笋的食用和栽培已有两三千年的历史,一向被美食家青睐。李商隐赞道:“嫩箨香苞初出林,五陵论价重如金”。郑板桥云:“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李渔在《蔬食》中极力推崇春笋的“清、洁、芳馥、松脆”,将春笋位列“蔬食中第一品”。
儿时每到春笋冒尖时节,我和小伙伴们总会扛起锄头挖春笋。我家后面有片竹林。春雨过后一两天,一株株春笋从湿润的竹叶里爆出。我挑选着将春笋挖出来,剥开棕灰色外壳,展露出细腻的笋肉,白如冬雪,嫩如鲜藕,看着满心欢喜。
嫩笋口感最佳。剥去笋壳的笋肉嫩黄带绿,散发出竹子的清幽之香。洗净,焯烫,漂洗,春笋褪去苦麻酸涩,成为舌尖珍馐。烹调时无论是凉拌、煎炒还是熬汤,都让人喜欢。李渔的吃笋经验是“素宜白水,荤用肥猪”。
我家自有食笋的妙法。母亲将焯烫后的春笋切段备用,葱、姜、蒜切末叠放笋面。柴锅起火,花生油烧热泼烫,顿时春笋的清新与葱、姜、蒜的香味扑入鼻孔。淋以陈醋、香油,点入小米辣、白芝麻,食盐调味装盘,清新爽口的凉拌春笋大功告成。此菜口感爽滑,让人食后欲罢不能。
母亲深谙食用春笋的方法,简单地加工就能让春笋的味道妙不可言。加工过的春笋少部分尝鲜使用,其余母亲会用淡盐水和着泡椒一起压入泡菜坛里,加入老卤发酵,四五天过后笋子黄亮酸爽,用其烹制的家常菜肴,多以酸辣味著称,食之令人胃口大开。酸笋是广西的传统调味佳品,柳州螺蛳粉是广西酸笋饮食文化的一大特色,菜肴中加入少量酸笋,其味浓郁绵长。
《红楼梦》第八回中,薛姨妈在家款待宝玉,喝完酒后,特地做了酸笋鸡皮汤给他解酒,由于开胃,宝玉痛饮两碗。我最爱吃的是母亲做的热油炒笋。笋切成长条状,油热好,大火炒笋,加入调料即可。由于水分少,高温的油依然维持着笋的热度,从口感上让人体味到春天植物体内蕴含着的热情和韧劲,以及调味料带来的那种舒爽。
妻是烧肉的高手,用肉搭配春笋来煮更是妙绝。上好五花肉均匀切块,沸水焯烫,撇去浮沫,盛出沥干水分。锅中加适量花生油,油温升至七成热,适量白糖炒成糖色,倒入五花肉翻炒上色,加入调料倒清水没过五花肉猛火烧开,文火炖煮。炖至七成熟加入鲜笋继续炖煮,起锅前收汁、装盘、撒上香葱。一盘红烧肉炖春笋完美出锅。红烧肉的荤腥,搭配春笋的清新,解馋去腻,回味无穷。
春笋的食法很多,素有“荤素百搭”的盛誉。一枝春笋因其各个部位鲜嫩程度不同,可分档食用,各具特色。嫩头可用来炒食、烹汤;中部可切成笋片,作为配菜翻炒;根部质地较老,可与肉类炖煮。如春笋排骨汤、春笋香菇炒肉、春筍冬菇汤、鲫鱼春笋汤等。
吃不完的春笋要加工储藏。笋干制作工序简单:笋肉用沸水煮过之后捞出沥干,然后用小火熏烤或太阳暴晒,直到熏烤干或晒干为止。笋干很硬,不能直接食用,食用前用清水浸泡一两天,直到笋干变软方可。现在又有了储藏春笋的新办法:把春笋切成玉兰片,泡在清水里做成袋装的水发笋片,开袋即可煮食,便捷又保鲜。
四
“阳春三月三,荠菜赛仙丹。”早春三月,在麦田里,在田垄上,在向阳的沟渠溪畔,荠菜小小的芽悄悄钻出地面,尽情沐浴着阳光和春风。
小时候物资匮乏,我常与小伙伴去挖荠菜。挎着小篮子,拿着小菜铲,我们奔向田间、路旁、菜地、河滩。地里的土松松软软的,像发酵过已醒好了的馒头。返青的麦地里,荠菜水灵葱绿,路边的荠菜微红带褐,农家菜地的荠菜最为肥硕。我们弯腰动铲,要不了多久篮子就满了。
挖回家的荠菜,母亲轻轻抖去泥土,一棵棵摘去干巴叶子,清除夹杂的杂草,用清水一遍遍淘洗干净。荠菜顿时“旧貌换新颜”——翠生生的、鲜嫩嫩的。母亲放入加有少许盐的开水中焯烫一下后,荠菜白白的根茎,鲜绿的叶子,煞是好看。母亲用凉水再浸一会儿,此时的荠菜清香越发浓郁。
早春的荠菜,天生丽质。母亲的烹调方法十分简单:荠菜洗净,焯水,切碎,加点盐,滴入一点麻油,拌匀,就是餐桌上最熠熠生辉的美味;剁碎后拌入肉馅,裹馄饨,包团子,那又是一种绝妙的味觉体验。多年来,在品尝了很多种以荠菜为原料的菜肴后,我感到这两种做法才保持了荠菜最原始、最本真的味道。
荠菜的做法与吃法有很多。汪曾祺先生有几篇文章都写到了凉拌荠菜:“荠菜焯过,碎切,和香干细丁同拌加姜米,浇以麻油酱醋。这道菜常抟成宝塔形,临吃推倒,拌匀。”妻曾经按照先生的方法做过,只比先生多加了一道剁辣椒,不为创新,只是按我家乡的口味“凉拌菜必加剁辣椒”本土化的处置而已,极大地满足了我的味觉。
妻做得多的是荠菜烙煎饼。圆圆的煎饼铺在桌上,勺子挖上馅料,均匀撒在煎饼上对折,把两边“耳朵”对折,一个个弄好摞好放到锅盖上;烧热倒上少许油,煎饼放进去慢慢烙,这面烙得差不多了,趁软赶紧再对折烙另一面。等到金黄的烙花均匀时,荠菜煎饼也熟了。此时,香气直往鼻孔里钻,吃起来酥脆可口,奇香无比。
我国食用荠菜历史悠久,诗经里有“其甘如荠”之句。苏东坡赞美荠菜是天然之珍,郑板桥不仅把荠菜入了画,还留下了“三春荠菜饶有味”的诗篇。最爱荠菜的,非陆游莫属,他一生写下许多和荠菜相关的诗:“手烹墙阴荠,美若乳下豚”“小著盐醯助滋味,微加姜桂发精神”“今朝盐酪尽,荠糁更宜人”“荠菜挑供饼,槐芽采作葅”……在这些诗句里陆放翁毫不掩饰地抒发了自己对荠菜的钟爱和赞美。
似乎是出于无奈,荠菜在过去好像多用来补充粮食的不足。陆游诗云:“残雪初消荠满园,糁羹珍美胜羔豚”,说的是加荠菜做的粥,他认为不比烤乳猪差;苏东坡在黄州时,没有俸禄,更是把荠菜、萝卜加粳米做的粥,自称为“东坡羹”。诗句中是否有自嘲的意味尚且不清楚,但“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透露着将荠菜“代”为粮食帮衬着充饥的意味。
如今,很多人热衷养生。于是,荠菜成为餐桌上的“新宠”。长年生活在南方的我对其也是情有独钟——看到荠菜,我就想到家乡,想到母亲,想到儿时挖荠菜的那些日子。味蕾最思乡,我忍不住跟同事聊起荠菜。他说,现在吃荠菜不难,把新鲜的荠菜洗净、焯水、冷却后分装到多个保鲜袋急冻。这样,一年到头都能吃到荠菜了。
这种保鲜法让我想起那些“冻龄男神、女神”,他们或打针,或吃药,或动刀子拉皮,想方设法拖住青春,可结果都是自我安慰式的自欺欺人。青春消逝、容颜老去谁都抵挡不住。既然如此,还不如顺其自然,安然面对。荠菜也一样,最好的保鲜方式是顺应时令:在正好的季节里享用,在逝去的时光里怀想且期待。
甘武进: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在《中国教育报》《中国城市报》《中国青年作家报》《芳草》等报刊杂志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