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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要牵着我的手

2023-04-07娄光

西部 2023年1期
关键词:大湖小梅永乐

娄光

瞎女人的丈夫死了。一进门,母亲就迫不及待地说。

我惊得直起腰,盯住母亲的脸,昨晚不是还一块儿吃饭了吗?母亲端着水杯,手里捏着一把药,颤巍巍地坐到沙发上,抬起头,捋了一把鬓角的头发说,老天有眼啊。

妈,你怎么能这样?她是你姐妹。我试图遏止母亲的怒火。母亲说的瞎女人是梅小姨,只要提到小姨,她就抑制不住仇恨与蔑视。她夺走了本属于我的一切,这就叫报应。母亲说着,把水杯“当”地蹾到桌子上,目光转向窗口。

窗台上摆着一盆吊兰、一盆虎皮令箭、一盆仙人球。母亲的目光在密密的枝叶间蜿蜒盘绕,被墙壁的阴影挡了一下,缠在晾衣架的褐色毛裤上,一动不动。她干瘪的胸脯随着目光的游移,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才慢慢归于平静。我知道,我触痛了母亲的伤口,赶紧走到她旁边坐下,摩挲她的后背转移话题:我爸呢?

被你舅舅叫走了。可怜了大湖,才五十岁挂零就走了。真是个害人精。母亲说。大湖是小姨父的名字。

昨天是中秋节,舅舅请大家一起吃团圆饭。梅小姨一家、荣莱舅舅一家、我们一家,都到了。姥爷过世后,这是几家人第三次在一起吃饭。第一次是舅舅的女儿小林考上了大学,那次荣莱舅舅没有赶来,表哥陈利刚退伍,在银行当保安,赶了过来。第二次是我结婚,几十年没有来往的亲戚都来了。如今,我儿子已经三岁,才又一次坐到一起。母亲虽不愿见荣莱舅舅与梅小姨,还是去了,一晚上低头揉她的手指关节,边揉边叹气。

梅小姨坐在舅舅与姨父大湖中间。每上新菜,舅舅和大湖总是先给梅小姨夹到小碟子里。姨父大湖得过小儿麻痹症,头歪着,嘴角有点斜,说话略带口吃。他很少说话。而小姨高鼻大眼、皮肤白皙、阔臀高胸,一条长辫子留了半辈子,她喜欢穿旗袍,墨绿的、玫红的、宝蓝的,若不是眼睛瞎了,她可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

大湖是梅小姨的眼睛与拐杖。他们结婚这二十年,出门在外,大湖总是紧紧牵着梅小姨的手。他个子矮,身子有所依靠,跛得也不那么明显;同时,梅小姨可以提醒行人和车辆避让。他们虽外表不搭,却是出了名的好夫妻。大湖虽长得不周正,但对妻子呵护有加。也有男人嫉妒大湖,长得斜目吊眼,走路不稳当,却有个天仙般的妻子。昨儿傍晚,梅小姨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周围的空气顷刻凝滞了,她穿着酒红色带暗纹的旗袍,外搭乳白色披肩。走路的人放慢了脚步、张望的人转移了目标、打闹的人停止了打闹,都盯着她。梅小姨一脸素净,被大湖和儿子永乐牵着,朝我们走来。走在梅小姨身旁的大湖,显然习惯了这种注目,手挎在梅小姨的臂弯里,旁若无人。梅小姨的女儿永悦跟在后面。永悦比以前更胖了,也更落寞。她谈了好几个对象,却没一个成功的。

小梅真是个有福的人!两个舅妈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有你们这么说话的吗?舅舅白了她们一眼,走下台阶,拉住梅小姨的手。永乐往后退了退,梅小姨被舅舅和大湖护着进了电梯。一个瞎子,还收拾得像个妖精。母亲小声嘀咕。父亲怕人听见,大声笑着没话找话:大湖比以前胖了,小梅气色也不错。

大家情绪都不错。这是母亲兄妹极少有的欢乐聚会。陈利坐在我旁边,表兄妹容易抬杠。荣莱舅舅问了我父母的身体情况,又说他明显感觉身体不如往年了,记性也差,刚做了胆结石手术,又被腰椎间盘突出折磨得坐卧不宁。梅小姨说这种病理疗效果好,有空可以到荣军医院找她按摩。舅舅说,小梅挣钱不容易,不给钱就别给他按。父亲说找别人按要给钱,自家人按了也应该给钱。梅小姨说,我工资比以前高了三百,大家都一直帮我,能为自家人按摩高兴都来不及,收什么钱。舅舅说,要不是大湖天天接送,这班能上成吗?梅小姨说,他是我的眼睛,接送是应该的。我一个月多挣三百,一年就多挣近四千块钱呢,上个月还清了房贷。永乐正在学车,我们得攒钱买车。小梅和大湖厉害呀。荣莱舅舅感叹道,我也想学车,医生说腰椎间盘突出不能开。你是穿鞋的羡慕光脚的。父亲笑着插了一句。荣军医院这工作谁给你介绍的?舅妈问梅小姨。梅小姨说,去年我给荣军医院院长的妈妈按摩了半个月,老太太当着我的面给她儿子打电话夸我手法好,治好了她的病。过了十几天,院长打电话说医院理疗科招聘按摩大夫,问我想不想去。一听工资开得高,就答应了。为这事儿大湖还跟我吵了一架,说那儿离家三十多里路呢,得乘公交车过去,他送我上班后,再去上班就容易迟到。我不让他送,自己能去。荣莱舅舅说,你在家门口上班,大湖都要天天接送,跑那么远,他能放心?哥,大湖打断荣莱舅舅的话,结结巴巴地说,我送小梅到医院后才能往单位赶,今年迟到的次数多,领导说要是再迟到,就炒了我。舅舅打断大湖的话,你别着急,回头我跟他说,帮助残疾人是应尽的责任,他胡说哪。那时,大湖除了脸憋得通红,并没什么异样。只隔了一夜,小姨父大湖就死了?

母亲紧闭着嘴巴,直愣愣地盯着电视。兄妹几人中,母亲年纪最长。每次聚会,梅小姨的话总是最多。昨晚也不例外。梅小姨说起姥爷送她去盲聋哑学校上学时的情景,她代表市残疾人去省里参加体育竞赛和演讲比赛时的情景,她听说舅舅追捕罪犯受了伤时心急得差点跳出胸膛……只要梅小姨绘声绘色地提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其他人就随声附和。荣莱舅舅与舅舅都说记性不好记不住了。

我插话,上帝关上了一道门,又会打开另外一扇窗。陈利说,诗人就是诗人,一出口就酸得掉牙。人们都忙着挣钱,谁还有工夫读诗。梅小姨打断陈利的话,问我最近写了什么新作,她听说我出了一本诗集,便问这本书有盲文吗?如果有,她想看看。她在盲聋哑学校上学的时候就知道海伦·凯勒,读过她的书。父亲说,于瑶跟小梅臭味相投,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梅小姨说,你们都是俗人,人除了挣钱吃饭,还得有精神追求……

只有母亲郁郁寡欢。荣莱舅舅时不时提醒母亲吃菜,母亲说她的胃不太好。梅小姨说,姐,你抽空过来我给你按按。老郭你还记得吗?他比爸还大一岁,胃一直不好,每隔几个月就过来找我给他按摩。

梅小姨提起姥爷,母亲就动了气:你按得这么好,咋没有把爸按摩好?老郭比爸大还活着,爸离开几年了?大湖给梅小姨递了一碗汤,他知道梅小姨与母亲说不到一块儿,就对梅小姨说,按摩不是万能的,你不要见人就说按摩的事情。舅舅借机赶紧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吃饭上。两个舅妈机警地看看母亲,又看看自己的男人,相视偷笑,低头窃窃私语……虽然她们并不欣赏对方,但在母亲姐弟聚会的饭局上,却能自觉结成同盟。

我仔细回忆昨晚的饭局,没有什么异样的事儿啊。女人喝的是干红,男人喝的是白酒。父亲是高血压,不能喝酒。荣莱舅舅做了胆结石手术时间不长,也不能喝酒。两瓶白酒多半被陈利和永乐喝了,大湖只喝了一瓶啤酒就被梅小姨挡住了,她说去年体检大湖有脑梗。一瓶啤酒能要了脑梗患者的命吗?

姥爷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只有母亲是亲生的,荣莱舅舅、舅舅和梅小姨都没有血缘关系。然而,兄妹四人中,母亲受到姥爷的爱护最少,她虽是领导的亲女儿,前半辈子却在土地上辛苦劳作,后半辈子还靠人吃穿。

母亲耿耿于怀,总觉得姥爷偏心,不供她念书,也没给她安排工作。提起这事母亲就愤愤不平:他要是对我上一点点心,我也不会一辈子啃土块,你们也不至于跟着妈在农村。耍笔杆我干不了,售货员、服务员也干不了?孩子呀,没啥都行,就是不能没有亲娘。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提起姥爷总是长吁短叹,有时还咬牙切齿。父亲对姥爷心存成见,但听母亲报怨久了,也劝慰她:日子得自己过,你活得好好的,过去的事还提啥?母亲更来气:自己过?陈小梅咋不自己过?要不是她姥爷,他们娘三个早就饿死了。

梅小姨两岁的时候,就被亲生父亲抛弃了,被同时抛弃的,还有她母亲和哥哥荣莱。这段往事,梅小姨从未提及。小姨不像我母亲,说起自己的父亲时总是以“你姥爷”相称。梅小姨提起姥爷,总是说“我爸”。她说,我的病把我爸逼急了,带着我上北京跑省城,找了好多医生。我爸辛苦了一辈子,没想到老了还得这样的病。小姨对姥爷的感情印证了一句谚语:记养不记生。

梅小姨童年的遭遇,一半是母亲讲给我的,另一半是姥姥讲给我的。母亲说姥爷年轻的时候,是县革委会副主任,整天忙着阶级斗争和民兵训练,几个月都不回家。姥姥生下母亲七八年了,肚子再也没有动静。姥姥的娘家嫂子生了十个孩子,养活不了,一半送了人;姥姥也领养了一个,就是我的舅舅。那年秋天,西海皂里海潮泛滥,县委决定带领全县人民修建拦潮大坝,向大海要农田、要粮食。姥爷是修建拦潮大坝指挥部的总指挥,姥姥是家里唯一的整劳力,撇下两个老人和一对儿女,整天像男人一样忙碌在工地上。大坝还没修完,她就累倒了。姥爷回到家的时候,姥姥已经躺在一扇门板上。周围挤满脸色悲戚的人。村里为姥姥举行了追悼会,村支书说姥姥不愧是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妻子,觉悟高,是修大坝的英雄。从此,母亲的心被撕了一道口子,一辈子没有合上:那一年,我只有九岁,你舅舅才两岁,我们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说到这儿,母亲总是泣不成声。

第二年秋天,姥爷又娶了妻子,就是梅小姨的母亲,还带来了两个孩子,荣莱舅舅和梅小姨。姥爷给舅舅取名光莱,给后妻带来的儿子取名荣莱。母亲对我和弟弟称呼你舅舅的时候,必定是指光莱舅舅。对荣莱舅舅,则叫他的名字,当着孩子的面才称呼你荣莱舅舅。荣莱舅舅比舅舅大三岁,梅小姨跟舅舅同龄。姥爷为了工作和生活方便,没有把新娶的妻子留在老家,而是在县城附近租了房子,把老婆孩子全带了过去。

三间房,两个大人、四个孩子住着有些紧张,比这更紧张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姥爷是个工作狂,白天不是开会就是下乡。梅小姨的母亲是赤脚医生,靠着姥爷的关系,在县医院当了护士。即使他们省吃俭用,也常常填不饱孩子们的肚子。母亲总觉着继母偏心,给自己孩子盛的饭稠一些,给她和舅舅盛的饭稀一些。母亲只跟继母生活了三个月就回到乡下,从此永远留在了农村。舅舅虽然跟继母关系处得不融洽,但跟荣莱舅舅、梅小姨年龄相仿,有共同语言。尤其是梅小姨,对舅舅比对亲哥还亲。舅舅只比她大三个月,她却一直叫二哥,对荣莱舅舅却一口一个荣莱。

梅小姨的亲生父亲去了哪儿?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说他是个流氓、杀人犯。流氓的种能好吗?呸!只要提起梅小姨的亲生父亲,母亲就一脸鄙夷。

我小时候每到寒暑假,就被姥爷接回城里,是不是以此弥补对我母亲欠下的父爱,我不得而知。只记得姥爷给我买糖葫芦、气球、洋娃娃的情景。舅舅们大了,不再围着父母转。梅小姨在市盲聋哑学校上了六年学后,又在盲聋哑学校办的按摩中心上了班。梅小姨的母亲——那个被我称为姥姥的妇人,每晚都给我讲故事,《老虎吃月亮》《猴子背媳妇》——她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她总是一边干家务一边讲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姥姥讲《猴子背媳妇》,讲到那个猴子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就偷偷背回家里给它当媳妇时,我冷不丁插一句:她比梅小姨还漂亮吗?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梅小姨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姥姥听了,愣了半晌,叹口气,才声音低沉地说,可能是吧。梅小姨的高挑个儿像姥姥,但高鼻梁大眼睛跟姥姥不太像。我问道,小姨咋长得那么好看?姥姥正低头和面,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小姨跟她爸长得像,她那脸就是她爸的翻版。我知道梅小姨不是姥爷的亲女儿,便不再作声。

那女人有什么好?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听见姥姥在厨房自言自语。那个女人是谁?我问姥姥。姥姥惊慌失措地说,你回来咋没声音呢?脚步跟猫似的。她就这样绕过了我的提问。回了家,我把姥姥的话学给母亲听。母亲说,当然是跟陈小梅她爸一样坏的女人了。

梅小姨的父亲是供销社售货员。当年凭票购物,粮票、布票、油票什么的都有限额。售货员掌握着消费品的零售和分配,是人人羡慕的职业。人们为了多买一点烟酒糖茶针头线脑什么的,少不得要赔上笑脸低三下四地求情。那个与梅小姨的父亲通奸的女人,起初只想多买点布头,来往次数多了,两人就难舍难分了。那时离婚需层层申请,还得不到批准。于是,他们决定杀了女人的丈夫。姥姥是赤脚医生,白天除了到生产队干活,还要给村里人看病打针,对自己男人偷腥的事儿一无所知。直到他们杀人的事情败露,才知道那个跟她生了一儿一女的男人早已与她同床异梦了。杀人是要偿命的。梅小姨的父亲犯的是杀人罪,还有通奸的前科,却没有死。姥姥嫁给姥爷十多年后,他居然找上门来。有一年寒假,一个飘雪的下午,我在姥爷家院子里玩,听见敲门声,就跑过去拉开院门。门口站着一个驼背的干瘪老头,背着半麻袋东西,小心翼翼地朝门里看,问,这是郑淑英家吗?我不知道郑淑英就是姥姥,跑进屋里说,来了个老头找郑淑英,郑淑英是谁?荣莱舅舅一头冲出门去,问了那人一句话,就关上了门,低头回到屋里。姥姥问谁来了,他没有吭声。姥姥感到诧异,跑去开了门。那人叫了一声淑英,姥姥差点晕过去。我给孩子们带了些核桃。那个人说着,把麻袋放到门口,看了姥姥一眼,转身走了。他是谁?我默默地来到姥姥身边,仰起脸问她。姥姥盯住那人的背影发呆,没回答我。直到那人消失在巷子里,姥姥才提了核桃进屋。她刚把核桃放下,荣莱舅舅就出来了,二话没说提起核桃就扔了出去。核桃又没得罪你。姥姥是从饿死人的年代过来的,她返身走出院子,提起装核桃的麻袋放到屋檐底下。那袋核桃在屋檐下搁了许久都没人动过。第二年暑假我再去姥爷家,核桃袋子还原封不动地搁着。一个太阳炙烤大地的正午,姥姥拿了簸箕,把核桃倒出来,核桃全部生了虫。此后每年秋冬季节,那人都会背着半麻袋核桃送到姥爷家门口。毫无例外,那些核桃总是原封不动地放到第二年夏天倒掉。有一次,家里只有姥姥、荣莱舅舅和我。姥姥说,拿些核桃吃去。荣莱舅舅没好气地说,你没吃过核桃吗?姥姥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呆呆地看着荣莱舅舅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说,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亲爹。荣莱舅舅已经躲进自己屋里了。

那个坏人怎么会没死呢?我缠着母亲问。母亲说梅小姨的父亲跟通奸的女人合谋,买了一包老鼠药,等她男人回家后拌在男人的饭里。她男人那时一直在盐碱地上开荒整田,太劳累,吃了饭就睡了。天黑以后,那个女人以为她男人死了,约了梅小姨的父亲,背起他扔进盐滩的干卤水沟。第二天清晨,那个男人竟然醒了过来,一个赶海人发现了他。梅小姨的父亲与通奸的女人双双入狱。杀人犯因为被害人醒了过来,逃过一劫,没有被判死刑。他在监狱里蹲了十多年,回到了皂里一个孤零零的小渔村。与他通奸的女人刑满释放后,直接买了一包老鼠药把自己毒死了。

姥姥晚年得了宫颈癌,我去看她,她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姥姥见了我格外亲热,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赶紧扶住她。姥姥有气无力地说,我没几天日子了,走后最不放心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小梅,一个是小梅他爹,他无儿无女,死了连抬埋的人都没有。姥姥说的小梅他爹,自然是梅小姨的亲生父亲。我要是死了,你以后有空多来看看小姨。你是个好孩子。在我的记忆中,姥姥就是梅小姨母亲的样子,她勤劳善良,有一肚子故事。然而,姥姥对我的爱,换不来我母亲对她的原谅。在母亲看来,姥姥和她的两个孩子夺走了本应属于她的一切。

梅小姨与荣莱舅舅、舅舅一起在城关小学上学。三个孩子中,梅小姨最聪明,学习好,数学常常得满分。舅舅数学不好,梅小姨经常给他当小老师。梅小姨还是学校舞蹈队队员,她双腿修长,腰肢柔韧,天生就是跳舞的好材料,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眨巴着,很讨人喜欢,再加上父母亲的职位,人们都觉得陈小梅前途无量。

谁也没料到,梅小姨十岁那年眼睛突然看不见东西了。小姨说,我记得清清楚楚,前一天我妈给我买了一条红底白花的裙子,准备在“六一”儿童节跳舞的时候穿。睡了一夜后,我的眼睛就看不见花裙子上的图案了。妈让我睁大眼睛看,我使劲睁大眼睛,还是啥也看不见。

报应,这是报应!远在农村的母亲听说了这事狠狠地说。母亲只念了三年小学,就到生产队参加劳动了。

根据政策,那一年,姥爷给舅舅、荣莱舅舅和梅小姨转了城镇户口。可母亲已经跟父亲结了婚,成了家的子女不能转为城镇户口。所以,姥爷的孩子中,只有母亲一个人是农村户口。母亲说当时城镇户口意味着可以找一份工作,当时工厂大量招工,首要条件是城镇户口。好在父亲是民办教师,一个月能拿几十块钱工资。母亲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后来父亲不仅转了正,还当上了村小的校长。若干年后,母亲有了一个多多少少挽回尊严和面子的称呼:于校长夫人。荣莱舅舅高中毕业后,进了县机械厂,成了一名电焊工。后来,机械厂改制,买断了工龄,开了一家电焊作坊。舅舅高中毕业后,考上了省警察学校,毕业后成了公安干警。

梅小姨不仅长得漂亮,人也聪明伶俐,备受父母宠爱。姥爷希望她像早晨的朝霞冬日的梅花一样灿烂,却没想到她一生要在黑暗中度过。难道真像我母亲说的那样,是老天爷在惩罚那个流氓加杀人犯吗?母亲每说起这些就咬牙切齿:每到过年时,你姥爷就到乡下接我进城。他怕我穿得太旧被外人指责,才给我买一身新衣服。每次给我买新衣,总忘不了给瞎子也买一件,还说小梅穿啥样的衣服都好看。好看有什么用?对她来说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梅小姨双目失明后,姥爷把她送到盲聋哑学校时,她才十三岁。十三岁,我在干什么?那年,我是初一的学生。家离学校只有三里路,每天走读,匆匆回家,吃过母亲做的热饭就往学校赶。脏衣服都是母亲为我洗的,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我无法想象,十三岁的小姨在几百里外的盲聋哑学校是怎么过来的。我不止一次问过梅小姨,那时候心急吗?心烦吗?梅小姨说心急心烦有什么用,爸妈为了治好她的病,带着她走了好多地方,都没有效果。她不能再给他们添乱。她想的是学到本领,将来自己养活自己,不要成为父母的累赘。在盲聋哑学校,梅小姨学会了用盲文读书、写字。当然,梅小姨主要靠耳朵,姥爷给她买了一个小收音机,每天一睁开眼睛,她就打开收音机收听新闻和报纸摘要,这个习惯坚持了一辈子。上学期间,梅小姨多次代表市残疾人参加各种比赛,得过铁饼冠军、短跑冠军、跳绳冠军。她的奖牌装了一鞋盒子。后来,梅小姨成了一名按摩大夫,由于她见识广泛,病人都愿意找她按摩,以至于有些明眼人在背后说风凉话:陈小梅穿着旗袍上班,是为了吸引男病人的眼球。

梅小姨喜欢穿旗袍,源于她参加残疾人歌唱比赛。当她身着旗袍出现在舞台中央时,台下掌声雷动。人们说,陈小梅穿着旗袍的样子不亚于大明星,梅小姨就爱上了旗袍。旗袍协会的师傅,一直为梅小姨量身制作旗袍,他的店里挂着梅小姨穿着旗袍和高跟鞋的照片,那些照片为师傅吸引了不少顾客。人们纷纷打听穿旗袍的女子是谁,当听说她是个瞎子时,都免不了长吁短叹。

找梅小姨按摩的病人,大多是腰痛腿疼的老人。人们见小姨如此漂亮乖巧,总是禁不住叹息一番后要给她介绍对象。梅小姨总是说她还小,还不想成家。母亲听说了这事,就骂:都二十岁出头了,还好意思说小?也不撒泡尿照照,一个瞎子竟敢挑三拣四。是不是跟她的流氓父亲一样,暗地里跟人好上了?我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觉着母亲太过分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西海撤县建市。春节,母亲带我和弟弟去城里看姥爷。舅舅、荣莱舅舅和梅小姨都在,都是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荣莱舅舅新婚宴尔,吃过饭就跟新娘子走亲戚去了。舅舅长得高大俊朗,警服一穿,更显帅气。梅小姨进出要人搀扶,这个责任责无旁贷地落在舅舅身上。梅小姨要喝水、吃饭、上厕所,总是先喊一声二哥,舅舅就扶着梅小姨,像一位骑士。梅小姨总喜欢与舅舅说话,说她的同学同事,以及找她按摩的病人,说她听了广播以后的感想。舅舅目光炯炯地盯着梅小姨,显得很有耐心。我在一旁听着梅小姨抑扬顿挫的讲述,浮想联翩。

我们在姥爷家待了三天。第三天早上,母亲把舅舅叫到外面,说她有话要说。冬日寒气逼人。舅舅出门时,梅小姨摸索着走到门口,提醒他穿上棉衣,气温低,小心感冒。我要跟母亲一起出去,母亲说,去找你瞎子姨拉拉呱,我跟你舅舅有事。

梅小姨给我讲了《小红帽》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跟小喇叭节目里的播音员一样。故事讲完了,母亲和舅舅还没回来。你妈会对二哥说什么呢?梅小姨感觉到母亲不喜欢她。是啊,他们会说什么呢?我能从母亲的言谈中听出,她要提醒舅舅不能忘了他们的母亲是累死的,不能忘了小姨她妈不让他们吃饱饭的事,不能忘了她跟舅舅才是亲姐弟,小梅和荣莱是外来货,他们夺走了属于她和舅舅的一切……

她爸是流氓,我看她就是个狐狸精。叫花子钻房里,以为自己就是主人了。人家介绍对象她不看,却缠着光莱,死不要脸的东西。回家的路上,母亲边走边骂。我虽懵懵懂懂,但能分辨清楚母亲说的狐狸精、外来货、死不要脸的都是指梅小姨。母亲不仅把她的心事跟舅舅谈了,也跟姥爷谈了。

多年来,舅舅与继母之间并不融洽。那年春节,因为梅小姨在,一家人才过了一个和和美美的春节。没想到被亲女儿一提醒,姥爷感到了事态严重。小梅和光莱都成人了,放假时,他们不仅天天待在一起,有时候还关了房门说话,谁知道他们都干了什么?以前,舅舅到市里办事儿,姥爷总是叮嘱他去看看小梅,看她缺什么帮着买一些。那年春节过后,姥爷明显感觉舅舅爱去市里了,总是找各种意想不到的理由……走之前,舅舅甚至会主动问继母给小梅带些什么,他们见面是不是像以前一样规矩?姥爷想到这些着急了。以后,他和姥姥见人就求人帮忙,给儿子和女儿介绍对象。姥爷虽然从市人大常委会主任的位子上退了下来,人脉还在,舅舅又是警察,主动提亲的人很快就多得要踏破门槛了……舅舅看得眼花缭乱,却迟迟定不下来。此时,姥姥也赶到梅小姨身边,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对方一听小姨是个瞎子,十有八九不来会面。舅舅和梅小姨的婚事一拖再拖。

第二年春天,发生了一件震惊省公安厅的大事。一伙贩毒分子流窜到西海一带,在缉毒过程中,毒贩回头射击,打中了舅舅的左腿。舅舅举枪回击,打中了毒贩的后背——舅舅成了缉毒英雄。他在市医院疗伤的时候,给舅舅做特护的护士近水楼台先得月,把舅舅照顾得无微不至,融化了舅舅冷漠的心。姥爷见舅舅恢复了健康,还带回一个妙龄女子,紧锁着的眉头终于展开了。舅舅结婚的场面宏大。婚礼开始后,母亲让我看着梅小姨,不要让她乱动。梅小姨穿一件玫瑰红旗袍坐在角落里,除了我几乎没人跟她说话。我一会儿钻进人群,到婚礼前台望望;一会儿钻出人群,到梅小姨身边拿喜糖。梅小姨听见我走过来,就迫不及待地问,你看见新娘子了吗?漂亮吗?你舅舅是不是牵着新娘的手?梅小姨的问题,我十有八九回答,是。梅小姨听了怅然若失。

舅舅婚后不久,就调到了市公安局。母亲就有了去市里的机会。有一次,母亲带我从舅舅家出来,准备逛商场,我提出想去看看梅小姨。母亲大概也想看看梅小姨的笑话,便答应了。

去的时候正是中午,梅小姨下了班,在离按摩中心不远的宿舍里做饭。光线很暗,墙壁被烟熏成了金黄色;一个大煤炉安在屋子中央,炉上架着锅,炉后是一张木板床,床上堆着衣物;头顶一根晾衣绳上挂着梅小姨的旗袍,化纤面料,海蓝色带白碎花。梅小姨切了胡萝卜丝、青菜等放在炉前的案板上。我问梅小姨是谁给她切的菜,那么细。梅小姨说当然是她自己。你看不见还能切这么细?母亲不相信小姨说的话。梅小姨说,我十三岁就离开咱爸妈了,上学那阵儿在灶上吃饭,工作了就得自己做。生火架炉子、切菜、洗衣服,哪样不是自己做呢!

我们坐在床沿上,看着梅小姨摸摸索索地做饭,她一边炒菜一边问母亲,二哥媳妇做的饭香不香?母亲说,她做的饭我还没吃过,一来就带我们到外面饭店吃。梅小姨叹息一声,说,怎么能天天吃饭店的饭呢?菜都要喷农药,厨师未必洗干净。再说油也不好,吃多了容易得病。

饭后,梅小姨洗了锅碗瓢盆,就开始换衣服。她脱下做饭时穿的旧衣裳,摸索着拿下旗袍,穿在身上,又把盘在脑后的长发打开梳头。梅小姨的头发足有二尺长,她梳得很仔细,梳通以后编成辫子,再盘起来,用一个发簪别在脑后。要出门时,母亲问,小梅你把自己打扮这么漂亮,给谁看呢?母亲的语气是挑衅的,眼神是鄙夷的。梅小姨说,人的衣裳马的鞍装,活着不光为自己,还得替别人着想。谁也不愿意看一个整天邋里邋遢哭丧着脸的人。何况我这工作靠的都是回头客,病人见我穿戴干练,就愿意找我看病,这里就数我的病人多。张大夫跟我一个病房,有时我正在按摩,来了新病人,他们宁愿等,也不愿意找张大夫按。他总是抱怨社会对他不公。社会对谁公平呢?咱爸妈都是好人,偏偏有我这么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儿,他们为我操碎了心。我现在得挣钱养活自己,不能让他们再担心了。

梅小姨结婚的时候,母亲执意不去:你姥爷眼里只有瞎子女儿,我算什么?何况她娘三个就不希望我去。母亲不参加,也不让父亲去。父亲爱面子,说如果不去就让光莱和小梅笑话了。母亲虽然极不情愿,还是熨烫了父亲的西服,她一边烫一边问父亲:你说小梅会找啥样的男人?你说啥样的男人愿意娶一个瞎子?父亲说,你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吗?母亲说,你还嫌我没看够脸色吗?一想起小时候小梅她妈不给我吃饱肚子,我这气就噌噌噌地冒。父亲说,你的成见太深了,我感觉她姥姥知书达理,见了我们就问长问短。母亲说,你是外人,不看他们吃不看他们穿,不敢给你脸色。

父亲从城里回来,母亲显得很兴奋,接了包就问:小梅找了啥样的男人?干啥的?当父亲描述了大湖的相貌后,母亲绷了多日的脸一下子阴转晴了。

父亲说,小梅找的那个人是个三级残废。三级残废?母亲既惊又喜。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说话结结巴巴,走路也不稳当。可惜了小梅,除了眼睛不好,哪一样都出类拔萃。大湖身体不好,性格也孤僻。我进屋的时候,他正抹桌子,我还以为是亲戚。他见了我,就躲进里屋了,还是她姥姥叫了几声,他才磨磨蹭蹭地从里屋出来。她姥姥说,他叫大湖,是小梅的女婿。又告诉他,我是姐夫,他才结结巴巴地问,姐夫什么时候来的?姐咋没来?大湖说话的时候,她姥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湖残废也就罢了,还带着他妈。老婆子腿脚还算利索,话虽少,但都能说到点子上。吃饭时,她一个劲地说大湖脑瓜子灵,要不是小时候得过病考上大学不成问题。带他妈过来住哪儿?母亲打断父亲的话问。父亲说,她姥姥在按摩中心附近为他们租了两间民房。还不是用她姥爷的钱租的。母亲气哼哼地说。

我问父亲:梅小姨的婚礼热闹吗?带了喜糖吗?父亲说,你用脚后跟想想,那样两个人的婚礼能热闹吗?去民政局领了证,摆了两桌酒席,叫来家人吃了顿饭而已。小梅还穿着旗袍吗?母亲问道。父亲说,你还问对了,小梅好歹是新娘子,穿着大红旗袍,面如满月。大湖虽说也穿了新西服,但跟小梅站一起,那真是天鹅与蛤蟆的区别。母亲适时插话:活该,她本是流氓的女儿,还想找个好男人?父亲说,小梅找了个三级残废,不是因为她是流氓的女儿,是她眼睛看不见。母亲说得咬牙切齿:瞎子找个瘸子,门当户对啊。

父亲走出门去,母亲追着叫住父亲:那大湖跟他妈,就靠她姥爷的退休金养活吗?父亲返身进屋,坐到炕沿上,抽出一支烟点起来。母亲手里忙着择菜,眼睛却盯着父亲的嘴,等他开口。父亲吐了个烟圈才说,她姥爷让光莱托关系安排大湖在市畜牧局当门卫。她姥爷一个劲地叮嘱大湖,到了单位要脚勤手勤,早去一点打扫卫生。听到这儿,母亲转头跟我抱怨:你姥爷的心不是一般的偏。我是他亲生女儿,他从来都不管不问。瞎子刚找的男人,就给他找工作。看大门的活儿,他咋不给我找一个,难道我就看不了?父亲说,你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小梅找的男人还带着他妈,要是不找个活干,靠小梅那点工资怎么养活得了?

梅小姨结婚后,姥爷姥姥就离开西海搬到市里了,他们在梅小姨家附近买了一套二手房。母亲离姥爷更远了。一晃几年就过去了。二〇〇三年冬天,姥爷中风晕倒。命虽保下,但几近瘫痪。

寒假,母亲带我去看姥爷。我个头比母亲都高了。姥爷显得很激动,平躺在床上,殷切地看着我和母亲。母亲快步走过去拉住姥爷的手问,爸,你躺着舒服吗?要不要翻身?姥爷说不出话来,只是急切地看着母亲。母亲便帮姥爷翻身,拿出垫在身下的尿布。姥姥快步走过来,从母亲手里接过尿布,边走边说,刚换了一会儿,怎么又尿了?我站在床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这还是我的姥爷吗?那个浓眉豹眼一脸威风的县长、市人大常委会主任,怎么变得连个孩子都不如?姥爷当了一辈子领导,平时不苟言笑,母亲是他的亲女儿,见了他也不敢多说话,她只能把委屈说给父亲和我听。这一刻,姥爷握着女儿的手,像婴儿抓着母亲一样,眼含热泪,目光殷殷。母亲俯下身去,小声问,爸,你哪儿不舒服?能吃饱吗?姥爷显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说不出话来,但眼里已经露出了笑意。姥爷把目光从母亲脸上移开,转向姥姥,嘴张着,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把她累坏了!

我爸说话了。母亲喜极而泣。姥姥闻讯,小跑着来到床边。我的目光落到姥姥身上,这个被母亲诅咒了几十年的女人,这个曾经高大漂亮的女人,如今也是风烛残年。她的背驼了下去,个子矮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比姥爷的还深。

姥姥一边给姥爷换上干净尿布,一边给母亲说,这些天,小梅天天过来给你爸按摩,她说要让你爸重新站起来,重新开口说话。我还笑话她,我当了半辈子护士,也没见几个中风偏瘫的病人好转过来。这才按了十几天,没想到你爸的病真有了转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听到姥姥提到梅小姨,便问,小姨啥时候过来?姥姥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五点半下班,吃了晚饭,还得带永悦去练钢琴,过来就七点半了。

傍晚,刚吃完饭,梅小姨来了。门铃震响,我的心突然怦怦直跳。梅小姨是我心中的女神,与一个瘸腿口吃的残疾人一起生活了七八年,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门开了,最先进来的是梅小姨的声音:慢一点,不要挤。随着她的声音,两个小孩跑进屋,女孩大一点,六七岁的样子,男孩比女孩矮了半个头,一进屋就喊姥姥。姥姥答应着,走过去拉了男孩的手,问他累不累。说完,把脸转向梅小姨说,你姐来了。我怔怔地站在客厅一角,望着梅小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梅小姨在客厅中央脱棉衣,黄色羽绒服下是一件酒红色旗袍。这么多年了,梅小姨仍然穿着旗袍,大冬天也不例外。她的身体明显胖了许多。那个扶她进来的男人比梅小姨矮了不少,他看着梅小姨脱了棉衣,双手接过去挂在衣架上。我的目光在他与梅小姨之间转换。除了个子矮些,模样还耐看,高鼻梁、大眼睛、方嘴唇。他盯住妻子的目光热烈而纯净。他把梅小姨的棉服挂好,才脱他的棉衣。随后,又对两个孩子说,永悦,永乐,过来脱棉衣!梅小姨听说我们来了,张开双手,像要拥抱的样子,试探着走过来。如果是以前,我准会立即投入她的怀抱。可这一次我没有动,毕竟六七年没见了。母亲也杵在原地。

姐,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梅小姨招呼母亲。母亲才像突然醒过来似的,朝梅小姨走了两步,扶住她的胳膊坐到沙发上。大湖望着母亲说,姐,你来了?姐夫还好吗?尽管他们显得很和谐,我心里却不是滋味,怔怔地看着他们,就像看一台戏。于瑶呢?于瑶过来,小姨看看你长多高了。梅小姨转动脸颊招呼我。

成大姑娘了。姥姥说着,给每人递了一根香蕉。

梅小姨吃了香蕉,就起身进了姥爷的卧室。爸你今天好些了吗?爸,我姐来了,你肯定认得出来吧?于瑶都长成大姑娘了。梅小姨边说边抚摸姥爷的身体。母亲跟着进了卧室,见小姨说个不停,就说,你这么说,爸听得明白吗?梅小姨说,听明白要说,听不明白更要说。人中风以后,只有不停地用脑,才能一点点灵泛起来。母亲和我站在床边,看梅小姨给姥爷按摩,她一会儿揉,一会儿搓,一会儿压,一会儿按。姥爷的脸上露出婴儿般的笑容,看样子被梅小姨按得舒服极了。

我第一次见梅小姨按摩,很好奇。母亲也是,时常提醒她手上的动作轻点。梅小姨说她按的都是穴位,手法是专门训练过的。我瞥了一眼母亲,她的眼里满含嫉妒。可怜的母亲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亲近过自己的父亲。长久的疏离,使母亲对姥爷只剩下敬畏与怨恨。姥姥进来说,你爸今天说话了。梅小姨停下动作,兴奋地盯住姥爷的脸:爸,你认得出我们几个吗?你看看这是谁?他是谁?姥爷在梅小姨的提醒下,睁大眼睛把我们扫视了至少三遍,目光落到了我身上。母亲说,这是姑娘,你外孙女。姥爷孩子般喊出声来:外孙女。梅小姨兴奋地叫她的两个孩子:永悦,永乐,快过来,叫姥爷。姥爷能说话了。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跑进姥爷的卧室,姥爷微侧了头,眯着眼睛盯住他们,并不说话。

那天晚上,梅小姨叫我去她家睡。她说姥爷住一间卧室,姥姥劳累了一天,也需要一间卧室。书房的床太小,母亲住着可以,两个人便嫌挤。母亲说,那么多人,于瑶过去睡在哪儿?梅小姨说,大湖带永乐到我单位的宿舍住,永悦跟他奶奶住一间,于瑶和我一起说说话。我爽快地答应了。

一路上,大湖紧紧抓着梅小姨的手,遇见台阶时就会提醒:小心,台阶。永悦是个懂事的小女孩,她牵着梅小姨的另一只手。永乐被他父亲牵着。我走在身后,看着这一家人,眼睛不由得湿润了。梅小姨边走边问我:上几年级了?学习费劲吗?高二,还行吧。我一一做了回答,又问:永悦和永乐练钢琴多久了?小姨说,永悦练了一年,永乐才开始练。我说,他们要学音乐吗?梅小姨说,学音乐费钱,我和你姨父都是死工资,哪来的钱。现在城里孩子都练乐器,不培养个特长,就会被瞧不起。我跟你姨父身体这样,怕影响了他们。为了培养他们的自信心,就让他们练琴了。一个小时一百块钱呢,一个假期练下来,我一月工资都不够。可不练不成啊……

穿过两条巷子,拐了五六个弯,在一栋民房前面站定。大湖松开梅小姨的手,拿钥匙开门。木门打开,一座平房映入眼帘。大湖跨上房台打开屋门,梅小姨跟进屋。两个孩子安静地跟在后面。房子隔了三间,小姨的婆婆住一间,另外两间小姨和孩子住。屋里有些凌乱,沙发上堆着衣服,煤炉周围摆着水壶、扫帚等。我站在煤炉旁边,看着小姨脱了棉衣和旗袍,熟练地挂到衣架上,又从沙发上摸出一件旧棉衣穿上,摸索着收拾沙发上的衣服。她提起两件毛衣问我:你看看,这是我给永悦和永乐织的毛衣,是不是跟你妈给你织的一样?我盯着那两件毛衣,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一件粉红色、一件海蓝色,两件毛衣针脚细密,大小跟孩子的身体很吻合。小姨,你看不见东西,还能织毛衣?我惊讶地问道。梅小姨说,摸索着织的。前几年,你姥姥帮我管孩子,我下了班就织,给他们一人织了两件毛衣毛裤。这不,正给你姥爷织毛衣呢,开春他就可以穿。梅小姨说着,摸起沙发边上一件未织成的银灰色毛衣织起来。她的手飞快地起落,我看得呆了。

梅小姨说,永悦,弹一曲《致爱丽丝》,让姐姐听听。永悦走到屋子一角,掀了电子琴上的布罩,坐下来弹琴。优美的旋律在房间荡漾开去。我在琴声中,看见月光飞过树梢,泉水在月光下泛着银波。我学过绘画,但没练过琴。我突然有些嫉妒这个小姑娘。她虽然是瞎子的女儿,但因为生活在城里,到底条件比我优越。

这一刻,我也理解了母亲。

那天晚上,梅小姨对我像老朋友谈心似的,说了好多心里话。梅小姨说,机械厂一个下岗职工,得了腰椎病到按摩中心找我按摩。起初,那人像一根木头,进了门就倒下了。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遇上坎儿想不开,还不愿意跟人说,时间一长就憋出病来了。我一边按摩一边跟他谈心,谈我听到的新闻和笑话,谈我对生活的理解。谈着谈着,那个人敞开了心扉。治疗结束的时候,那人拉住我的手说,大夫你就像观音菩萨一样,你救了我。

梅小姨还谈了她的同事。张大夫与郭大夫夫妇俩都是盲人,他们在盲聋哑学校上学时,和梅小姨是同学,毕业后一起参加工作,做了按摩中心的大夫。如今,他们的女儿已经上初中了,从没吵过架。

一对盲人怎么生活?我脱口而出。梅小姨说,别人用眼睛看,我们盲人全凭感觉。除了看不见颜色,啥都能看见。每次来了新病人,一说话,我就知道他多大年纪,个子有多高。我把感觉说出来,几乎没有不准的。打过一次交道,再次遇见后,他一说话,就能说得出他是谁。

梅小姨的感觉这么灵敏,她知不知道丈夫是个三级残废呢?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小姨,那你知道姨父的模样吗?梅小姨没有像先前那样立即侃侃而谈,沉吟了一下才说,于瑶,你是不是感觉你姨父长得特别难看?我说,没有,我只是觉得小姨长得太好看了,姨父多少有点配不上你。我能有什么选择呢?梅小姨像在问我,却不等我回答,接上说,我没得选择啊,你姥姥说,我没有资格挑三拣四,找个人当眼睛当拐杖就行了。之前,别人给我介绍过几个,身体正常的嫌我是瞎子,缺腿少胳膊的家里不同意。后来,表叔给我介绍了大湖,他那个模样你也看见了,没一点男子汉气概。你姥姥一心希望我跟他结婚,我哭了几场。心里堵得慌,跟我二哥谈。二哥对我和大湖结婚也不赞成,他劝你姥姥别急,被骂了一顿。那是你姥姥唯一一次发火:难不成你管小梅一辈子?即便是你同意,你媳妇愿意吗?小梅找个眼睛正常的能看见路的就行了。二哥只好安慰我,以后遇上过不去的坎儿,有他呢。刚结婚时,大湖连客气话都不会问,客人来了他就躲起来。多亏了二哥,他一有空就过来看我。二哥还把大湖叫到跟前,跟他讲怎么与人打交道,叮嘱他照顾好我。大湖工作上的事,全靠二哥了。

梅小姨的话触发了我的心事。我正是怀春的年龄,对异性充满了好奇与戒备。同学中有两个男生经常给我传纸条。那两个男孩,一个学习好,能写诗,但性格内向,跟我说话脸也红;另一个篮球打得特棒,有时会抱着篮球横在我面前,挡住去路,但他学习不好。按照母亲的要求,我必须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跟学习好的男同学交往,对我有利。然而,正像小姨说的,我感觉他身上缺了点什么。缺什么呢?梅小姨说大湖缺男子汉气概,我一下子想到了那两个男同学。什么是男子汉气概呢?我自言自语。小姨以为我问她,接了话茬:男子汉气概嘛,要像我二哥那样敢担当,坏人来了不跑;见了人堂堂正正,不躲;遇到棘手的事儿,不依赖别人。按梅小姨说的标准,那两个男同学都还缺了点什么。

梅小姨问我,你十七岁了,有喜欢的男孩吗?我犹豫了一会儿,跟梅小姨说了那两个男同学给我写纸条的事儿。我从没跟母亲提起过,她要是知道我跟男同学眉来眼去,非得狠狠地揍我一顿不可。母亲在我眼里是严厉而忧郁的。

梅小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真好。有眼睛可以选择喜欢的人。我听得出,我触疼了小姨内心的隐痛。就说,小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你有喜欢的男孩吗?有啊。小姨的口气愉悦起来。我紧接着问道,他也喜欢你吗?梅小姨说,我想应该是,他爱跟我说话,也爱听我说话。我说,那你们后来为啥没有走到一起?唉,我是个瞎子,还有……梅小姨突然打住话头,我困了,咱们睡觉吧。

第二天清晨,我被新闻和报纸摘要的声音吵醒了。声音刚响起,又调小了。天还没有完全亮。我翻了个身,又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见梅小姨喊道,永悦,起来吃早饭。我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走进客厅。梅小姨和姨父大湖已经准备好了早饭。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老妇人端坐在沙发上,她就是梅小姨的婆婆吧。我叫了一声奶奶。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没有抱怨也没有挑剔。

梅小姨怎么会有两个孩子呢?母亲说,永悦是姥姥从路边捡来的,谁信呢?也许是瞎子跟别人偷生的。母亲说,一天早晨姥姥起来出去倒尿盆,见垃圾堆旁边放着一个纸箱子,上面盖了一条小红被。姥姥掀了小红被打开箱子,见一个女孩躺在箱子里,双手抱着奶瓶,眼睛黑扑扑地盯着她看。姥姥只得把孩子抱回家。那时,小梅结婚还不到半年。孩子一直由姥爷姥姥养着。你姥爷的心啊,亲外孙亲孙子都没管过,却要一个接一个地养外来货。提起永悦的身世,触动了母亲的伤疤,她埋怨了一通,接着说,后来,永悦要上幼儿园,只得把户口报到小梅的名下。我猜想,永悦就是小梅跟别人生的野种。大湖是个没嘴的葫芦,只得承认下来。那老妖精还跟我说,她担心小梅不生孩子,没想到她后来生了永乐。大湖身体又没啥毛病,那老妖精怎么能担心小梅不生孩子?可怜了大湖,被她们娘俩儿摆布着,啥也不敢说。

听着母亲的絮叨,我想起永悦,那个会弹《致爱丽丝》的小女孩。她眉清目秀,见人抿嘴一笑。我一点也没看出来她不是梅小姨亲生的。小姨跟我说了很多心里话,而永悦的身世却只字未提。真像母亲说的那样,永悦是小姨跟别人生的孩子吗?照这个逻辑,有可能是小姨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姥爷姥姥着急,逼她嫁给了大湖;梅小姨不同意,也没得选择。可是,永悦生下来时,梅小姨已经结婚了,完全可以自己养,姥姥为什么要编造那样的谎言呢?

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去看姥爷,才知道姥姥得了宫颈癌,已是晚期。姥爷中风瘫痪后一直卧床,靠姥姥伺候。大家对姥爷隐瞒了姥姥的病情,姥爷只知道姥姥越来越瘦,却不知道已经病入膏肓。我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在姥爷房间看到的一幕。母亲进去叫了一声爸,姥爷的眼泪就涌了出来。母亲以为姥爷想我们了,立即上前拉住姥爷的手问长问短。姥爷眼泪汪汪地盯着女儿,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你妈,她操劳过度。

母亲一听姥爷是替姥姥担心,一下子松了他的手。回去的路上,母亲想起来就生气:我亲妈死的时候,他一滴泪都没掉。这后妈还没死,他就伤心地流泪,心真偏啊。

姥姥躺在另一间屋里,脸黄得像一张纸。我们进去时,她挣扎着坐起来,原本高大的身子小了许多。母亲也以为姥姥是操劳过度才瘦成这样的,例外地喊了一声妈,在床边坐下。姥姥拉开床头柜,摸出几张化验单递过来。母亲看不懂,又递给我。姥姥解释道,宫颈癌,晚期,我没有多少日子了。你爸咋办?还有小梅。母亲开导姥姥说,现在条件好,会治好的。姥姥摇摇头说,我的病,自己知道。

那天是母亲做的饭。母亲在厨房忙碌的时候,我在姥爷姥姥的房间穿梭,给端水拿药。姥姥拉住我的手,嘱咐我以后要多看望梅小姨。又叹息一声说,小梅她爹,那个死鬼,年年冬天捎核桃。他死了,谁埋呢?晚饭时,舅舅过来了。他比以前胖了些,人也魁梧了许多。姥姥下床,亲自给姥爷喂饭,舅舅说他来。姥姥说,以后你喂的日子还多着呢。舅舅没再说话,走进客厅跟母亲拉家常。母亲见了舅舅很亲热,说了好多话。舅舅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插几句,也是安慰母亲把心放宽些。刚放下饭碗,就传来敲门声。舅舅起来开门,边走边说,小梅来了。母亲好奇地说,你咋知道是小梅一家?舅舅说,别人敲门都是当当当三下,小梅敲门的声音不是当当,当当,就是当当当当。果然是梅小姨一家子。梅小姨进门就说,二哥你先过来了?她盯住舅舅,仰着脸,仿佛能看见似的。舅舅牵了梅小姨的手,走到沙发前说,大姐也来了。

梅小姨听了,伸出手在空中摸索。母亲茫然无措地看着她。我赶紧上前握住梅小姨的手,拉她坐下。梅小姨穿一件墨绿色旗袍,把她的脸衬得分外白净,长辫子在脑后盘了一个大髻,用一根银簪子别着,显得素净而端庄,只是她的眼圈有些黑。梅小姨听说我考上了大学,拉住我的手从头摸到脚,说上了大学要好好吃饭,加强锻炼。又问我谈男朋友了没有,她听说现在高中生都有朋友,填报志愿也要填同一所学校。我慌忙说没有。那个男生多情又忧郁,上高三后学习紧张,我对他冷淡了许多,他熬不住寂寞,又给一名女生写诗献殷勤。这事传进我的耳朵后,我盯住窗口纷飞的落叶发了一会儿呆,就恢复了正常。我突然有一种经霜的感觉,人生何尝不是一片叶子呢?我把初恋连同青春的幻想埋葬在十八岁的秋天。梅小姨除了眼睛看不见,一样也不比别人差,她的青春期经历了怎样的情感动荡?

舅舅突然问母亲,姐,于瑶考上大学了,你能不能伺候爸一段时间?母亲怔了一下说,还有个儿子呢,你们不知道现在男孩子有多野,放了学就往网吧里钻。他爸是个甩手掌柜,一有空就提着二胡找人唱自乐班去了。我也想伺候爸几天,就怕出乱子。

舅舅叫过弟弟,让他在城里住几天,白天和他女儿小林一起学习,晚上就住他们家。母亲没有理由拒绝,便在姥爷家住了下来。那一周,母亲和我手忙脚乱地在姥爷姥姥的房间穿梭,一会儿喂药,一会儿端尿。威严了一辈子的姥爷像个婴儿似的,只要母亲的手扶住他的头,他就嘤嘤哭泣。姥姥吃得很少,饭碗一放下就要吞下一把药。有时药吃得迟了,豆大的汗珠就从额上滚落下来。梅小姨和舅舅每天下午都过来。梅小姨给姥爷按摩,舅舅清理房间垃圾。干完活,舅舅就进姥爷房间看梅小姨按摩,听梅小姨说话。梅小姨跟舅舅说话的时候,两眼牢牢地扎在舅舅脸上,仿佛她能看见似的。舅舅站在梅小姨对面,双目炯炯地看着她。他们很少聊姥爷姥姥的病。每天站得腰酸背疼,可只要听见永乐叫一声妈,我心里的委屈就全融化了……梅小姨从自己的生活谈起,大至国家宏观调控,小到病人夸她,都要津津有味地对舅舅说一遍,说着说着,还会咯咯地笑出声来。

梅小姨和舅舅在姥爷房间聊天的时候,母亲的脸就阴了下来,她一边在厨房抹洗,一边小声咒骂:死不要脸的狐狸精。一天晚上,我跟梅小姨去住。小姨照例跟我说了很多话,谈得最多的是老人和孩子:前几年全靠我爸了,他好的时候,天天接送永悦和永乐去幼儿园。梅小姨说到这儿,我心里再次蹿上一股酸涩,姥爷从没有接送过我上下学。姥爷是不是真像母亲说的那样,有了梅小姨这个女儿,就忘记了自己的亲女儿、我的母亲。

我的疑虑一闪即逝。梅小姨接着讲:我爸突然病倒的时候,我正给一个老干部按摩。那天下午下班后,大湖没有过来接我。我以为他忘记了,就自己锁了门往家走。那条路走了无数遍呀,可是那个下午我竟然连连碰壁,还摔了一跤。租的那房子大门外有个电杆,以前有大湖牵着我的手,我一直不知道,那天晚上把我的头磕破了。我是我爸妈的心病,他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所以,在他们面前我必须坚强!

姥姥没有熬过秋天。一个阴雨霏霏的黄昏,姥姥悄然阖上了眼睛。我正在省城上大学。父亲说,最先发现姥姥气息奄奄的是舅舅,他马上电话告知荣莱舅舅、梅小姨和母亲。人们都以为,姥姥最放心不下的是梅小姨。舅舅、大湖姨父和荣莱舅舅一个一个地向姥姥保证,他们会照看好梅小姨的,让姥姥放心地去。

姥姥的眼睛闭上,又睁开了。父亲突然想起了荣莱舅舅和梅小姨的亲爹,赶紧支使荣莱舅舅去叫。荣莱舅舅和梅小姨的亲爹远在百里外的乡下,荣莱舅舅尽管一百个不愿意,但老妈死不瞑目,只能电话托人叫了出租车,带着那个干瘪老头来到姥姥的床前。姥姥对她的前夫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当干瘪老头哭着出来时,人们一拥而入。那时,姥姥已经阖上了双眼。姥姥去世后,没有人告诉姥爷。舅舅和梅小姨仍然坚持每晚给姥爷清洗按摩,他们一致哄他,姥姥有病正在医院治疗。姥爷听了只是哭,并不说话。没有姥姥在床前说话,姥爷的病情一下子加重了。不到半年,姥爷就在一个无人看护的夜晚,悄悄地走了。

最先意识到姥爷离世的是母亲。那天早上,母亲眼睛一睁开就给舅舅打电话,说她做了一个恐怖的梦,一群人拿着刀子追杀他们;她跑掉了,他们把姥爷带走了。舅舅说他前一天晚上还和小梅在姥爷身边,给姥爷换洗过衣服的,并无异常。母亲坚持说她那个梦是鬼神托梦,让舅舅赶紧过去看看。舅舅推开姥爷的房门后,发现姥爷早已经浑身冰凉。姥爷这个在当地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这样沉默地离开了人世。母亲后来把她那个梦说给很多人听,舅舅、梅小姨、荣莱舅舅都说他们没有梦见什么,真是奇了怪了。母亲说,只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才有这个感应。

安葬姥爷的时候,我负责搀扶梅小姨。小姨紧紧抓着我的手,边走边说,我欠我爸妈的最多,他们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他们觉得我是个瞎子,跟正常人有差距。他们在,我还有心劲把自己收拾利索,要让爸妈看到我热爱生活,别人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爸妈一走,天塌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像爸妈那样关心我的冷暖。

我安慰梅小姨:还有舅舅、大湖姨父和我。梅小姨说,你们各有各的事。梅小姨说得没错。安葬了姥爷,他们就回了各自的岗位。姥爷的旧房子上了锁。我和舅舅、梅小姨之间很少见面。听课、写论文、上网、谈恋爱……我在庸常而琐碎的忙碌中,沉醉又堕落。一天中午,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我迟疑着接了起来。隔着上千里的距离,一下子听出了梅小姨的声音,清脆而悠长,明净而忧伤。

小姨?你用手机了?我惊讶地坐起来。梅小姨说,二哥给我买了一款盲人用的手机,这阵儿没病人,给你打个电话。自从我爸去世后,我跟二哥见面也少之又少。我爸一走,身边一下子少了两个亲人。以前,心里有委屈,下午去爸那儿跟二哥说说,心里就宽敞了……我打断梅小姨的话说,还有大湖姨父,还有我。梅小姨说,你们各有各的事,大湖是个没嘴的葫芦,不会安慰人。

梅小姨絮絮叨叨地谈到儿女的学习、她评职称的周折、她被按摩中心其他人排挤的事。临挂电话时,梅小姨问我谈对象了吗?不容我回答,她又说,一定要谈一个跟自己能说得来的人,夫妻之间是一种陪伴关系,包容和理解最重要,本事大小在其次。

梅小姨家住在美域家园一楼,我一进小区大门,就见她家楼前聚集了好些人,有提菜的,有拄着拐杖的,有推着孩子的。人们议论着什么,我无暇聆听,侧了身子从人群中穿过,径直往家里走去。屋门敞开着,客厅里挤满了人。父亲站在屋子中央,舅舅在父亲对面,他们脸色阴郁,周围还有四五个我不认识的人。

小姨呢?在客厅窗下,我看见一张折叠床,大湖躺在床上,脸色平静,仿佛正在做梦。梅小姨站在床边,用手抚摸他的脸。永乐立在母亲身旁,目光呆滞,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像如今的很多年轻人一样,大学毕业后干过好几份工作:快递公司的投递员、保险公司的业务员、机械公司的销售员。时间都不长,五个月前失业在家啃老。

昨晚吃晚饭的时候,梅小姨絮絮叨叨地说起儿子:永乐三个月前报考省里三支一扶专项人员,成绩差了一点八分,没有进入面试。他又想报考研究生,梅小姨让舅舅托关系给跑跑路子。舅舅还没回话,永乐就截了母亲的话说,我的事不用你管。大家都愣了,永乐已经二十多岁了,他以前很少顶撞母亲,现在怎么了?舅舅的脸色突然乌云密布,他盯住永乐,严厉地说,不许你这么对你妈说话。当时,梅小姨低声跟我说,这孩子任性。我和他爸身体都不健全,他考研究生也是为了谋一碗饭,不是不想供他,确实是心有余力不足啊。你抽空劝劝他。仅仅隔了一夜,永乐就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父亲死了,他的梦想还有多少希望?

说好了的,你要牵着我的手,送永悦出嫁,给永乐娶媳妇。你这个不讲信用的人。梅小姨说着,就抡起拳头在大湖的身上轻轻砸一下,我知道你早就嫌弃我了,自从有了微信,你就跟我分居。一下班,你就关上门跟人聊天,看视频。你跑这么急,干啥去呀?梅小姨又在大湖身上砸了一拳头。舅舅对我说,把你小姨搀进卧室去。我清醒着呢,梅小姨甩开我的手,往前挪了一步,继续说,你这个骗子,你前天还让我减肥,说我心脏不好,要是跌成半身不遂,你咋抱得起呀。我还没要你抱,你就跑了。三个月前,你要学车,我不让你学,咱们没车走了半辈子,如今快退休了,学车干什么?退休了,你牵着我的手,在夕阳下散步,多好。你这个骗子,你怕我拖累你一辈子吗?你跑那么快。梅小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抚摸大湖紧闭的双眼、平静的胸脯和僵硬的手臂。

一瞬间,我期待奇迹出现:姨父大湖真的睡着了,在小姨不停地呼唤中,他会醒过来的。然而,一分钟、两分钟、十几分钟过去了,他仍然紧闭着双眼。你这个大骗子。梅小姨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紧接着,她伏到大湖身上号啕大哭。我慌忙蹲下来,拉住她的手。

小梅。舅舅的声音高起来。父亲说,让她哭吧,哭出来就不难受了。舅舅有些躁:事情已经这样了,哭有什么用?他走到梅小姨身边,双手拉起她,说,我们这不都来了吗?舅舅搀了梅小姨的胳膊,把她扶进卧室。二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哪儿把人亏了?老天要这么惩罚我。舅舅抚着梅小姨的背安慰她:你没有错。梅小姨说,世间一切皆有因果。我一直提醒自己,要对他人好,要多做善事。可是,老天爷仍然不停地惩罚我,我的罪孽咋这么深重啊。你们都是骗子,你们说大湖是我的眼睛,现在他突然走了,谁给我当眼睛……

我站在父亲身后,想弄清楚大湖为何突然死了。父亲说,我们也不清楚,你舅舅说是一个过路人看见大湖倒在一辆电动车旁边。他拿起大湖的电话拨通了,正是你舅舅的。他说了情况,你舅舅紧赶慢赶地把大湖送到医院,医生说早已经咽了气。

表妹永悦推门进来。永悦还不知道父亲大湖已经死了,一只脚踏进门里,定睛往屋里看了看,见我和父亲在,跨进门来。永悦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临窗的父亲身体上。她吓得抬起手,掩住了自己的脸。

我走到永悦身边,抱住她的肩。永悦身体抖动了一下,再次定睛看向她的父亲,抓住弟弟永乐的手使劲摇着:永乐,咱爸怎么了?永乐却像一具木偶似的,没有说话。永悦抬头喊道,妈,我妈呢?

永悦卫生学校毕业后,招聘到市中医医院当护士。工作已经五年了,永悦没有嫁出去,成了梅小姨的心病。梅小姨说永悦谈过几个男朋友,到家里见过他们后,就断了来往。永悦心灰意冷,干脆不找了。

苦瓜苦蔓。我想起姥姥活着时说过的一句话。那时,姥姥用这句话形容梅小姨,现在用在永悦身上也合适。

十一

安葬了大湖的第二天,我去陪梅小姨。

永乐和永悦需要我给他们撑起一片晴天,我必须坚强起来,不能成为孩子的拖累。梅小姨比我想象得要坚强许多。生离死别,是每个人必须遭遇的劫难。如果梅小姨是个健全的人,她这样说我也没啥好担心的,但她面临的困难比正常人多得多。以前出门,大湖挽着小姨的手,以后怎么办?

正说着话,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响了。啊,梅小姨惊讶地转回身,扑到床上乱摸,边摸边说,谁给大湖打电话?我赶紧拿起手机,按了免提,递给梅小姨。喂,梅小姨刚一出声,就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大湖在吗?梅小姨语气凌厉:你是谁?对方的语气也不软:你是谁?我找大湖。梅小姨有些激动:我是大湖的老婆。你找他有啥事儿?对方说,他把身份证抵押在我家店里,骑走了一辆电动车,说是过几天付款,这都五六天了,还不见他的影子,我打电话问问。

原来是你卖给大湖的车!你把大湖害死了。他从你那儿骑了电动车出来,就摔死在马路上……梅小姨说到这儿,电话传来嘟的一声。对方把电话挂了。那辆让大湖走上不归路的电动三轮车带着装货箱,像快递小哥送货的那种。没有人知道大湖要那辆车干什么用。梅小姨反反复复地念叨:他一辈子连自行车都没骑过,买电动车干啥?事情变得蹊跷起来。大湖用身份证抵押一辆电动车,说明他有急用。大清早的他骑电动车干什么去?

一直以来,大家都以为梅小姨和大湖是模范夫妻。梅小姨虽然看不见大湖的脸,但能看到他心里。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大湖要隐瞒梅小姨?我拉着梅小姨的手,坐在床沿上分析。大湖是不是觉得乘公交车出行不方便,准备买辆电动车送梅小姨上下班?真是这样,他也应该跟梅小姨说一声。梅小姨说自从有了手机,大湖的话越来越少,回到家里,除了一起吃饭,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永悦没有对象,永乐没有工作,每当梅小姨跟大湖说起这些烦心事儿,他就说他头疼。大湖是不是看好了什么生意,准备在业余时间揽活挣钱?梅小姨认为极有可能,永乐在家啃老,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但是,他要做什么,为啥要瞒着呢?我认为,大湖怕梅小姨知道了担心或者阻挠。

想想看,家里的事情,大湖都是听梅小姨安排。梅小姨安排不到的地方,有舅舅出面。大湖很少有决策权。这一回,大湖下定决心要干一件事。事情还没开始,就要了他的命。常言道,老天爷有眼。老天爷的眼睛在哪儿?梅小姨问。我也问。推测仅仅是推测,大湖死了,死无对证,大家陷入空茫之中。

永乐呢?永乐去了哪里?梅小姨突然想起儿子。我意识到,自姨父大湖安葬以后,永乐就不见了踪影。梅小姨赶紧摸过手机,拨打永乐的电话。传来的消息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不在服务区。梅小姨说,快,快给你舅舅说,让他找永乐。大湖已经出事了,永乐再不能有任何闪失。他要是再有个一差二错,就要了我的命啦。我安慰梅小姨:不会的,小姨,许是他手机没电了。梅小姨说,不。就拿起手机自己拨。

我心跳得厉害,姨父大湖没了,永乐再有个闪失,小姨咋办?舅舅的电话很快就通了。

十二

舅舅最后在一个专门经营蔬菜大棚的农业合作社里找到了永乐,他蓬头乱发,满脸迷茫,好像在寻找着什么。舅舅不容他解释,直接把他接回市里。

永乐回来,一头栽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梅小姨守在床头,爱怜地摸着儿子,说,你总算回来了,好好睡一觉。晚上,我再次走进梅小姨家里,永乐还没睡醒。小姨守在永乐的床头说话:孩子,妈知道你心里苦。我和你爸两个残疾人,让你一直在学校抬不起头。你被同学嘲笑的时候,没人给你安慰。你被同学欺负以后,只能躲在门角偷偷地哭。你上高中时,没钱交补课费,你只能上个二本。你想上研究生,没钱供……永乐的眼皮动了一下,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永乐,你醒来吃点东西吧,吃了再睡。

起来。舅舅不知何时进来的,吼了一声,你一个大小伙子,也不为你妈想想,你爸刚出了事,你又跑出去干什么?

永乐一骨碌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紧紧地盯住了舅舅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低下头去,穿上拖鞋进了卫生间。多亏了二哥。梅小姨拉住我的手低声说。永乐从卫生间出来,仍然低垂着头,脸已经洗过,人比先前精神了许多。永乐。梅小姨走到身边拉儿子的手,却被他甩开了。把脾气收起来,舅舅继续吼道,从今往后,你就是你妈的眼睛。你爸活着时怎么待你妈,你就怎么做。永乐站在舅舅对面,一言不发,一只手按住太阳穴使劲儿揉。舅舅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坐下吧,说说怎么回事儿。

我找我爸!我爸为什么就这么走了?我爸买了那辆电动车就是要往市里拉菜,赚钱供我读研究生的,车刚买,他就走了。我不相信,我要去把他找回来,他是我们的依靠啊。永乐放声大哭起来。

过了一周,我正上班,梅小姨打来电话说她想回医院上班。怕耽搁太久,医院解聘了她。她需要那份工作,她才五十岁,还可以给永乐挣几年钱。你怎么去医院?我打断小姨的话。我能去,早晨跟永悦一起出门,她把我送上公交车就行了。在医院门口下了车,我自己能走进去。小姨说。

楼下道路纵横,街上川流不息。我仿佛看见梅小姨在人群中摇摇晃晃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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