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山札记(散文)
2023-04-07天野
天野
一
皮山有山,山是大山,山的名字叫喀喇昆仑山。它还有两个名字,“黑水之山”或者“黑河之山”。
我乘车远望它时,没看出一丁点儿黑色,只有部分山体为青灰色。从桑株岩画返程时,婉拒了友人在县城安排的午饭,执意去附近村庄的农家吃拉面。
进百姓家,吃百姓饭,是我出行的习惯。早几年,每次独自旅行,借住在百姓家里,一起做饭,一起干农活,一起聊天,这种经历在景区是无法体验的。
康克尔柯尔克孜民族乡乌拉旗村就在桑株河附近。我提议去村里看看,找户村民吃顿拉面。同行司机说他朋友的哥哥在这个村里,可以帮忙联系一下。等待回复的空档,我下车看看。路边是整齐的居民点,还有一家小商店,门口站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打量我的眼神里有种期待。我环顾店里,食品百货居多,心想要去人家做客吃饭不能空手去,便让女人帮我称了点冰糖、饼干、茶叶。进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黑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问她住哪里?小女孩用普通话说,商店隔壁。我想反正司机朋友的电话还没来,不如先去小女孩家看看。饼干、冰糖、茶叶各样买一些交给小女孩,说:“走,带我去你家看看。”小女孩拎着东西跑在我前面。
小女孩的母亲见女儿拎着东西回家,疑惑不解,当看到我跟朋友们跟在小姑娘身后时,小女孩的母亲才局促地笑起来。显然,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让她有点意外,面对我们好奇的目光,她站在墙角,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不知如何是好。
我并没有打算多逗留一会儿的意思,目光巡视一圈,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直到我们出门,小女孩的母亲也没有说一句话。
小女孩跟着我们,一点都没有陌生感。
这时,司机朋友的电话来了,说他家也在这个居民点,不过在后面。
穿过两条巷子,巷道最里面的是司机的朋友阿卜杜拉的家。他是护边员,巡山去了,只有他的家人在。
麦里汗是阿卜杜拉的母亲,身穿湖蓝色连衣裙,面容红亮,站在门口迎接我和朋友们。阿卜杜拉的父亲也是一名护边员。
院子前面是几十平方米的菜地,地里种了三棵果树,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苹果花。地里是绿色的青菜。房后是羊圈,里面有二十多只羊。羊圈后面是鸡舍。咯咯叫的大公鸡,站在土墙上看着我们。鸡舍比羊圈大,能容纳二三百只鸡,此时鸡舍里有几十只体格硕大的母鸡,公鸡大致有五六只。
我们到达这里已是三点多了,做四五个人的拉面需要时间。1996年出生的儿媳丽莎在村委会上班,用流利的国语向我们介绍家里的情况,孩子上学免费,住的房子免费,自己一个月有一千多元的工资收入,丈夫作为护边员一个月有两千四百元工资,加上家里养羊养鸡的收入,全家的日子安稳舒适。
听说家里来了客人,阿卜杜拉的丈夫的两个哥哥、嫂子比里克汗、邻居图拉尼沙也赶来帮忙。
丽莎的孩子四岁,上幼儿园,她下午五点半去接孩子回家。忙的时候,邻居们开着电瓶车顺便接回孩子,邻里之间团结和睦。整个安置点住着三十户人家,感觉更像一个大家庭,谁家有事,全村出动。
丽莎在讲述这些的时候,一脸幸福。这让我想起过去在农村成长的经历,跟她说得一模一样。那时候邻居家的姑娘跟我玩,天黑了,不想回去,便住在家里,母亲便跑到邻居家说一声。邻居家大婶说,管住就管吃。母亲笑答,管够。
一顿普通的拉面,有了我们的加入显得不同寻常。图拉尼沙和面。阿卜杜拉的大哥生好炉子,切肉。二哥择菜、洗菜、切菜。
丽莎烧好茶,提进客厅,给我们一一满上。切好的馕端过来,招呼我们先垫一点。肚子早叫了起来,清茶就馕,越吃越香。
丽莎是村里少有的几个在和田市上过学的人,原本可以去县城做事,为照顾孩子,选择留在村里。
平日村里很少有陌生人出现。作为护边员的阿卜杜拉每次出去巡山少则三五日,多则八九天。阿卜杜拉不在家时,家中的公婆和哥哥都会过来帮忙照料家里的羊和鸡。
过去吃水是大事,如今家家户户都通了自来水,方便卫生,不用愁。
我问丽莎去过乌鲁木齐市吗?她笑着说:“有一天会去的。”
正聊着,香喷喷的大杂烩菜和热腾腾的拉面端上炕桌。一人一大碗,感觉自己像地里的农妇,三下五除二,吃得精光。同来的友人直夸,这是有史以来吃得最香的拉面。
山,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我想到山那边去看看。丽莎说,不远处的山路过去就是另一个国家。陌生的地方充满神秘与好奇,亦如我没有来皮山之前对皮山的认知一样。
告辞前,我们约一家人在门口合影留念,大家走出屋子,在杏色外墙前一字排开,在影像中留下温暖的一刻。
至今我记得丽莎、丈夫和孩子的合影挂在家里门厅的墙上。记得图拉尼沙和面的样子。我不熟悉护边员的工作,也没有亲自走一段他们无数次走过的路,但我到过的这个村子,到过的这户农家,是我皮山之行无法抹去的记忆。
二
桢翔到皮山是他来新疆两年以后的事。谁都没有料到他会到新疆,会到皮山。从衡山到天山,再到昆仑山,他来了,海拔在逐步提升,景色是渐次苍凉。2018年12月12日,飞机抵达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走出舱门,寒气如北极熊般扑过来,缓口气都觉得吃力。身子向后倒,猛拽住扶手。嘿,都说新疆人人高马大,不想风都这么彪悍。顶风走下舷梯,面庞如针刺,每迈一步都似跌入冰窖。湖南的冬天是潮湿阴冷,新疆的冷能把肉皮扯开,想不到会这么厉害。半个月后,我们见面时,他给我讲述这一幕。我咧嘴笑着说:“还没到‘交九’,真正的冷还没来呢。”他惊讶的目光透过厚厚镜片投向我,不知怎么答话,只是摇摇头。
打仗,不只是在战场上。我埋头吃羊肉,心想桢翔这个血勇的湖湘子弟在新疆要经受一场场硬仗了。
寒天不紧不慢地来了。“天蓝得吓人。”桢翔和几个同乡站在石人沟某处山头,眺望博格达雪山时冲我这么说。嗨!新疆吓人的地方多着呢,有的是时间,天山南北,走一遭,体验一回,还有新认识。
偷走时间的是各种各样的忙。两年时间,眨眼而过。也是十二月份,桢翔打电话告诉我,要去和田皮山农场“访惠聚”驻村工作队工作,我说体验南疆生活蛮好,对一个写作的人来讲,丰富的人生经历是写作的宝库。我事无巨细地告诉他要细心收集各种老物件,与当地各族群众交朋友,坚持写日记或者记笔记,有朝一日这些都会成为书写这段工作和生活的极好素材。
桢翔在来疆的两年里已经去了不少兵团团场,作为一名热爱辞赋的作家,他饱含深情地写了篇《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赋》,这让我由衷敬佩其才华。他说湖湘子弟遍布新疆,作为其中一分子,维稳戍边、建设新疆责无旁贷。
大雪纷飞的庚子年十二月下旬,桢翔飞抵和田,简单吃了午饭,驱车驶往一百多公里外的皮山农场。
一路是黄沙漫漫的戈壁滩,见不到丁点绿,极少见到村庄。这样空寂的旷野,桢翔觉得有点虚幻,像是在科幻大片里,正在寻找宝藏,或者去探索新事物。
一切都是崭新的。
转眼就是春节,这是桢翔有生以来过的第一个没有与家人团聚的春节。我原本想去看看他,可单位值班走不开。我给皮山的朋友打电话,请朋友代为慰问桢翔。
酒是外交大使,能瞬间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那年大年初一,友人邀请桢翔去家里吃饭,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兴致高昂的桢翔拨通电话祝福新年。见他面颊绯红,一脸喜气,我心踏实了。
我曾有过“访惠聚”工作的经历,信息相对闭塞,日子单调平凡。平日里忙忙碌碌,不觉时间就过去了。过节有朋友小聚,日子就很好打发。
忙,总是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远,也是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所谓心在哪里,时间就在哪里。若真心想去做一件事,所有的借口和理由都不是问题。
这年清明假期,我提前预订了飞往和田的机票,打算过去看看桢翔。之前去过皮山县,可皮山农场还真没去过。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车子驶入皮山农场时,路边正开着一串串紫花的国槐,半人高的树玫,花满枝头的苹果树,春意正浓。桢翔告诉我,工作队筹资买来几百棵树玫,种植在农场八连里,把生活工作的地方绿化美好,心情舒畅了,才能干劲十足。
我颇赞同桢翔的观念,一个人连自己生活工作的地方都打理不好,很难想象能把工作干好。
皮山农场以种植红枣和核桃为主,收获季时,连队的红枣和核桃堆积成山,桢翔和他的队员们想方设法帮助销售,看到农场职工群众丰收后脸上幸福甜蜜的笑容时,他满心欢喜。
桢翔不是一个满足现状的人。他深知红枣核桃市场竞争压力大,单一经营收入并不理想,他通过朋友介绍引进樱桃新品种,首批二百亩在农场八连试种成功,收入要远高于红枣核桃。
又一个春天来了,这是桢翔奋战在皮山基层的第二个春天。沙尘弥漫,天地一色,走在通往连队的路上,很快就看不到他忙碌的身影。他说,多年以后,或许没有多少人会再记得他,但他在皮山走过的路一定会记得他。
三
新疆最好的石榴在皮山。那个镇子叫皮亚勒玛乡,赫赫有名的皮亚曼石榴就出产自这里。我抵达这里的时候,新鲜石榴不见踪影,但石榴汁、石榴酒品尝后,倒是令我迷醉。
石榴年年有。这年九月底,新一季石榴成熟时,我联系销售石榴的李西,让他帮我挑选上好的石榴,给内地的朋友们邮寄过去。
国内产石榴的地方挺多,数皮山皮亚曼石榴汁多味甜。内地亲朋好友收到石榴后说从没吃过这么甜的石榴。有朋友又让再寄过去几箱,分与家人。那一阵子,我充当起石榴推销员的角色,见人就说皮亚曼石榴。
一口气吃了两个大石榴,胃撑得溜圆,再吃不下一口东西。母亲笑我,见了石榴不要命。命自然是要的,偶尔疯狂一次未尝不可。
那天,妹妹突发奇想,说用石榴汁和面,包顿石榴饺子。这个想法打破了我固有的思维。我见过用胡萝卜汁、菠菜汁、火龙果汁包的饺子,可从未听说用石榴汁和面做饺子皮。我给妹妹这个创意点赞时,她不屑一顾地瞟我一眼说,举一反三的事,看把你乐得跟孩子似的。
说干就干,一个多小时候后,红皮绿馅的饺子端上了桌。我拍照发给远在皮山的友人,让他猜猜是什么饺子,他愣是没有猜出来。我满脸得意地揭开谜底时,他笑着说:“一定要亲自动手包一次石榴汁饺子。”
一家人正在为石榴汁饺子津津乐道时,李西打来电话告诉我,吃石榴,千万别把石榴籽丢了,那可是宝贝,市面价格一公斤八百元,货源稀缺。我问,石榴籽有啥功效?他说抗氧化,对心脏大脑都好。还有什么好?我追问。让女人越来越漂亮。我哈哈大笑起来。这个筐足够大,能装得下所有人的期待和愿望。
2007年李西一家从河南来到这里,大片大片的地超出他过去对种地的想象。老家耕地有限,一家不过几分地,过去常为一条地埂的距离吵得面红耳赤,甚至有大打出手的事发生。种地只是半年的活计,剩下的半年不能闲着,他妻子先做起水果干果生意,主营皮山的石榴、核桃、桃子等。货真价实,生意跟石榴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红。李西辞职,与妻子一起打理生意。除了销售自己地里种的水果,还主动帮助农户销售果品。好几次,我打电话订购时令水果时,下手稍慢就无货可发。
再说石榴酒。我想起孩子中考毕业那年,我们一家三口环游塔里木,到达和田的当晚,吉洪会拿着皮山产的石榴酒说:“今晚老友相见,就喝石榴酒。”我一听放松下来,石榴酒算是果酒,不上头,不伤胃。红宝石般的石榴酒在玻璃杯中曼舞,我毫不犹豫喝下半杯。酸甜爽口,正合我意。为什么这里的人长寿?我问。吃石榴,喝石榴酒,他爽朗地说。
从此,石榴及石榴产品走进了我和家人的生活。一颗石榴掰开,分给家人,慢慢咀嚼。一瓶石榴酒,分给好友,细细品尝。我很享受这样的时刻,每一粒红透的石榴籽,每一杯红透的石榴酒,在慢时光里体悟石榴的魅力。
皮山,在南疆瑰丽的版图上,因为石榴,我爱上她。她不仅俘虏了我的味蕾,也俘虏了我的心。时至今日,我依然想去皮山,看山看水看人,当然也想去石榴园里亲手摘一颗石榴,以满足我的夙愿。